第22章 天际远雷(5)

作者:胡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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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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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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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02字

例如这儿有一把伞正在咕噜噜的旋转,伞轴转动缓慢,伞沿却以数倍快的速度旋转。整个天体也都在自转。确实的数字是记不清了,总之,我们的银河系转一圈也许要费时几万年,但与我们银河系的大小比例起来,整个天体转动一圈,只怕要花上较诸几万年多上数兆倍的时光。从我们地球去看全天体边际上的星群,就跟自伞轴望伞沿的原理一样,附在伞边的某种标志纵然看似随着旋转而远飞去,但这并不就意味着这把伞正在膨胀,同理,宇宙也没有在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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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的相对性理论作为观测物质现象的方法,确是相当完美,但物的本体并非如此。相对论所言“物质、运动与时空原是一个”是没错,只是自然界的东西皆有意志与息,好比一块石头亦有思,是一个绝对的存在,河水也有无尽的意思,是个永恒的存在,这才是自然界万物的本体。单凭一个相对性理论,是无法知道这些东西的本体的。在相对性理论看来,物质的模样但凭观测的坐标,这倒也是把物体看得比较正确的一种方法,然而,你必须明白,自然界的东西本就与观测无关的自有其存在的样子。大自然有意志与息,有意志,则中心自成;有息,则自然而有“场”。同其他的东西虽不属对等关系,亦自有其坐标,这叫做使万物自如。相对性理论近乎西画远近角度的距离法,当然不无用处,但文明的修行与造形,却在于去观照万物自在自如的样子,且与之相亲相知。单靠相对性理论,是完全谈不上文明的修行与造形的;我们必须弄清楚这一点才好。


相对性理论在素粒子的发现上帮了大忙,令人感到讽刺的是由于素粒子的现象,反倒把相对性理论的缺点暴露了出来。尽管相对性理论否定了以太的存在,但在素粒子现象中,如无以太的存在,


那就无从解说。其实若把以太改说成大自然的无的息,要容易明白得多。素粒子是物质、亦是象征,是点、同时也是波,这种现象乃是素粒子本身的样子,而并非来自观测,换言之,并不合乎相对性理论。而汤川秀树偏偏执着于相对性理论,坚持宇宙并无本体,只有宇宙观,这是因为他不读《易经》之故。


三、无限时空与有限时空的统一法则


大自然既有意志与息,就该有阴阳,有阴阳就有时空、有连续与飞跃、有循环,这五个大自然的法则作纵的演绎中,横的幅亦随之扩张开来。然而,几何学的五个自理与数学上的若干公准,还有牛顿力学上的三法则,皆是横断面的,他们于这一类的自理与公准与法则何以存在,这些自理与自理之间、公准与公准之间乃至法则与法则之间全置之不问。


量子论与相对性理论在物理学上确是开辟了新境界。量子论说物是点、亦是波,是连续的、同时也是不连续的,量子论有意藉此来摆脱“物从开始就是二元的”这个物理学的框子。而相对性理论则认为物质、运动与时空为一,亦是想跳脱“从横断面去看物”的


物理学的框框。然而,若不知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与阴阳,则无论量子论或相对性理论,纵有过些许智慧的闪现,亦无法解决问题。


佛教的因缘论与数学或几何学因果论皆是源自横的,至于取代了静止性逻辑的动性的辩证法,但同样也是由横断面而来。相形之下,《大学》所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从而可知去观照宇宙活泼生动的演绎的思想有多伟大。


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原为一,因此,从纵面看来,阴阳为一,以及物质、运动与时空为一的道理即可明白。


汤川秀树说素粒子不可分割,是了不起的见识。物质分割不尽,无的意志与息更是原本就不可能分割。而素粒子是无的意志与息将成物质,犹未成物质,是物质之始的个体,所以是不可能再分割。


不仅素粒子如此,素粒子就是变成原子、分子,甚至成长而为山河大地、草木、动物,但物之初就有了的“无”的意志与息仍然发生作用,所以具有绝对的一。老子称之为太一,又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孟子也说“仁者无敌”。


话题似乎扯大了些,还是拿近在身边的事情来说罢。中国与日本在音乐上有着不可分割的绝对精密的音,又书画上亦有绝对精密的点、线与色彩。由于我们的文明有这种开悟了的地方,所以听到汤川


秀树所言素粒子不可分割的话,我就非常高兴而格外能够明白。


然而,西洋人可不是这样。罗素说自然数之“一”只是成群的个体之类的东西。今时苏俄的物理学者扬言:“素粒子若非由内部的对立所构成,就会很不方便于辩证法的矛盾论,且那么一来,煞费苦心发现出来的量子论与相对性理论,就会变得枉费心机了。”唯是以我看来,量子论所谓的是点,同时也是波,其实就是“一”的姿。而波尔却解说是相辅性,即并非“一”,而是由“二”所组成。至于相对性理论所给予我的闪示,是令我非常高兴的明白了物理学上原以为互不相干的物质、运动与时空,原来是由同一种物演变出来的。但波尔偏说所有的物的存在皆是相对的,并无绝对的存在。


在我们看来,一朵花亦有它绝对的存在,西洋人却认为绝对的存在只有一个耶和华,且是带有排他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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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懂得时间与空间为一这回事。宇宙这个名词的解释是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是把时空合而为一了。又世界这名词,世指时间,界是空间,亦是将时空合一。而中国与日本的庭园,虽只数平方公尺的空间,亦有泥土与青苔之亲,


只因那儿有几棵竹子、一块石头,就令人有万物历然皆存在的感觉,望着这些景物,心旷神怡之余,禁不住有岁月悠悠之思。这是有限空间升华而为无限空间,在短暂的时间里创造了无限的光阴之故。而竹子、泥土与青苔的配置虽是静态的,你却仿佛可以听见生命绽裂的声音。此刻,人与天地万物浑然成一逍遥游,因为物体、运动与时空已合而为一。如此看来,相对性理论也变得满有意思,满好玩了,可惜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没有游玩的情趣,缺乏无限的风景。这是由于东方的庭院具有大自然的意志与息,而相对性理论却何以没有的缘故。


不仅庭园,日本史上的风景亦复如此。例如平家与源氏之战,那种无尽的山河之思,似开悟又好似未开悟,以及古今的虚幻无常与当年现实里的那种死生哀乐之情,至今仍然流传在平家琵琶里。


江户幕府末期的维新与明治天皇的治世,亦有一番巨大的行动,成为山河岁月无限的风景。


至于西洋的历史,却是有行动而不成其为风景,因为除非在无限时空里,是不可能有风景存在的。


无限时空在于大自然的无的意志与息行将成物质而尚未成的边际上,是故,不可能只有一个无限时空,无限时空必然与有限时空共存。


然而,若单是物质的有,就只有有限时空,而不成其为无限时空。


基督教的圣经说耶和华创造天地,那么,耶和华是置身天体之外创造了天体的么?这就成了空间的问题了。又圣经上并没有说耶和华创造了时间,时间是早在耶和华之前就有了的呢,抑或根本就没有时间这种东西?加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又扬言“撇开了物体与运动的时空问题是不存在的”,这下子总算解决了这个问题,但这么一来,同耶和华神之间的关连又怎么说?叫人不得不产生不周全之感。


佛教有鉴于这个不周全,认为神是渺小的,物质的存在才叫可疑,有限时空亦只是妄识,末了甚至连无限时空也否定了,返回到称作涅盘的究极的自然。究极的自然不用说连无限这个字眼儿都不存在。


然而,无的究极的自然并非大自然,物质的有的自然界亦非大自然。大自然是《易经》所谓的易,是无与有的生生变化。而从这变化中见出物体与运动,见出有限与无限的时空,且去创造它,这便是文明。因此,东方的庭园是神圣的,东方史上的风景亦是神圣的。


空间与时间皆有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所以《易经》里称空间之场为位,又称时间为时义。时间是有义的,道元禅师称之为“有时”。


若与无限时空绝缘,有限时空即会腐坏。今时的产国主义社会,将有限时空填塞得满满的,一切都在朝着毁灭的路上冲刺。


四、连续与不连续性的统一法则


大自然有意志,必能持续下去,因而具有连续性。然而,持续进行中,有了形,在某个阶段里,这形自己妨碍了自己,原本顺顺利利连续下来,竟逐渐连续不起来了,然后再突然的来一番飞跃,这叫做不连续。


究极的自然既是无,当然没有任何原因与条件。素粒子在无原因、无条件的情况之下飞跃了出来,因而说素粒子是生出来的。


大自然乃是《易经》所言的变易,是发动的,而发动是出于无的意志,而借着息成形。而成了形之后的发动,可就关乎条件了。


物有生与成,所以叫生成。无中生一,这一生长而为二,这就是成。成即是成形。但生长是有限度的,从二变成三,必须重新生产才行。可是不同于无中生一,这回是自二这个“有”生出三来,说得正确一些,并非从“有”,而是透过有而生出来的。


物生自无,不会从有而生,却会透过有而生。天生人,且透过


父母而生。生是奇数的,成是偶数的。成是生的演绎,但生并非某种什么的演绎,生是非演绎的。演绎性的叫做顺,顺顺而行。顺同时也可以称之为正。然而,非演绎的叫做反,因此,生是反。


正是因果性而盖然率的,反却是非因果性而又非盖然率的。生即或透过条件之际,亦常打破条件,此即是反。万物从生而始,是故老子曰“反者道之动”。


正的历史始自反,希伯来人的旧约圣经里说,人是因为反叛了耶和华神,被逐出伊甸园,才开始了历史的。


日本的《古事记》则说,日本的历史开始于素盏呜尊作乱被逐出高天原。印度神话里也提出阿修罗与天相争之事。至于中国的《西游记》,则开始于孙悟空大闹天庭。然而,希伯来与印度方面并不知反亦是好的,而将它归为魔鬼的作为。《古事记》与《西游记》却是好玩而有趣。中国就有一种传说,说诗仙李白便是犯了天条被贬谪到人间来的文曲星。


2


西洋的语言与文学里亦有“心”、有“生”,至今仍在漠然的使用着。然而,何谓心?心在何处?自从有了脑生理学以后,这些问题可更是一头雾水了。而“生”遂被拿当物质构造的东西来处理。尽管构造上仍有未解决之处,却被认作毫无疑问是属于构造性的。这是既不知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也就无从懂得心与生,这么一来,亦无从晓得何谓反了。


宇宙线最初只有阳子,这些阳子崩坏后生出别的新种类的素粒子。物理学者用的是“产生了阴电子,产生了中性子等等”的遣词。总之,他们只把这现象作物能的构造变化。其实,生并非既有的物能的变化。物是生而后成,构造则是成,生又另在别处。而物理学家亦不知素粒子的崩坏乃是反,反也可以说是生的同义词。正由于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任怎样煞费心机去计算崩坏了的素粒子的物能与新生的素粒子的物能,是否相等,结果当然还是留下了无法解决的疑问:因为物能是有生灭的。


物理学者即使言及崩坏,却依然丝毫不知反为何物。崩坏这个字眼其实该说成拆。生的“拆”即是反,拿日本历史作例子,织田信长的人望在于他的反。当时京都城图屏风,风格相当清高而影响深远,至今仍有打动人心的地方。丰臣秀吉的桃山时代更将这种气氛趋向完成;拿花朵作比喻的话,恰似绽开七、八分。到了德川幕府江户时代,就只是那完成的延续,且逐渐停滞,变得愈来愈无情


趣,于是又来了一番新的反,那便是明治维新。


万物始于反,而不以正开始。素粒子自究极的自然之无飞跃出来,无并不成为正。而飞跃出来的素粒子则将自无变成有,而犹未完全成为物质,因而亦不能称之为正,它还是属于反。素粒子必须完全成了物质,才能算是正。接着是正生出反来——不,并非正生出反,而该说是反此刻从无透过正,以拆的形式爆了出来,正于是随之崩坏了。《易经》谓之反——正——反。


然而,西洋人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们的辩证法主张正——反——正(合)。希腊以来的宇宙观,从一开始便出自“有”这种浅薄的观念。他们认为反和革命,只须条件具备就可行得通。这是不懂得区别反与正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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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界的万事万物,皆在不知不觉中对应着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若要谈连续性与不连续性这第三法则,只须以竹子为例,即可明白。竹子有节,也就是说它长到节眼就无法生长上去了,务必重新来一番飞跃始能生长上去,而每作一次飞跃,就得赌一次命,这便是反,便是革命。


人类大的每隔十年便有一节。男女分别到了十六、七和十四、五岁,就会产生往常不会有过的烦恼。四十岁这个厄年亦复如此,到了这个年岁,就会想自我叛逆一番。而五六十岁以后,大约每隔十年,生理上就会碰到节,身体忽然衰弱下来,不免泄气的自以为不行了。然而,这种情形维持一年左右,过了这个节以后,新的生命力遂又迸发出来,人也再度健康而生机勃勃。


季节亦复如此。冬尽后,立春迸发而出,立夏、立秋、立冬皆然。每到了那个节气,不仅动植物,便石、土、水的感觉都变得不一样。它们都屏息以待这一刻,若不飞跃,只有死。非仅老人如此,石头亦有活的石头与死的石头。这的确是非常危险的生死关头,而竹子唯在节眼的地方,始有枝子。对于能够感受到这种情形的民族来说,季节于是成了可喜可贺的节日。


写字作画也是这样,原本一路顺顺利利进步过来,忽然莫名其妙的掉落低潮,走进连自己都感到不胜厌烦的一筹莫展的死巷,这时,即须自我反逆一番才好。一个民族的历史每隔百年乃至数百年,连续性逐渐变成不连续性,这时就得有一番革命。


法国大革命有些地方在不知不觉中对应了这个。当时,尚不习惯于革命这个新名词,就连民主这个名词亦未臻成熟,毋宁说自由


与平等这两句口号便符合一个“反”字。然而到了马克思和列宁之辈,既已借着力的关系使革命变成因果的必然性,革命于焉不再是非因果性与非条件性,也就不配再称为革命了。


4


古代的希腊人完全不知有非因果性与不连续性这回事。印度人却知道不连续性,单凭这一点,佛教就要比较好一些。但佛教并不知不连续性之所以然。他们不明白节具有新生的喜悦,所以把节叫做劫。劫足以毁灭。佛教在理论上并不承认生与动,而把生的非因果性解释作无常的虚幻。


不用说面临了节,是桩不得了的大事。大量的素粒子在生出来的时候,便已碰上了节,在没能新生的情况之下崩坏而消灭,这便是不安定的素粒子。面临了节,崩坏后而能获得新生的,即是安定的素粒子。幼儿隔一段时候就会无由来的生病、发烧,之后,身心又增长了一些。蚕亦有四眠,当其入眠时,同样会变得比较衰弱。


老人若熬不过季节,就会死去。然而,不知“熬过了节的新生”为何物的佛教的劫毁无常论,到底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