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雷吉·格兰特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1

|

本章字节:12426字

1511年1月


罗马


六个星期的艰难跋涉后,台伯河终于出现在马丁和尤斯图斯的视野当中。在这之前,他们在艾米利亚大道的奥古斯丁教会东北分会做了圣诞节弥撒,而这几天来,他们一直在相对比较安全的福拉闵那大道上向西南方向挺进。这条大道会将他们一路带到罗马。


德国的道路都是弯弯曲曲的,而古罗马人修建的这些大道则是笔直向前。对此,马丁感叹不已。马丁在起程之前就研究了这些古罗马大道,所学的知识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他不顾潮湿阴冷的天气,开始滔滔不绝地给尤斯图斯讲解起来。“你知道吗?这条大道在主耶稣降生之前,公元2世纪就修好了,到如今已经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你好好瞧瞧这条路,直到今天,它的排水设施依然有效,石头之间的沙子没有松动,路基也坚实如初。”


尤斯图斯瞅了瞅马丁,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脚下也丝毫没有放缓速度,只是把风帽裹得更紧了。


尤斯图斯的无动于衷并没有挫伤马丁的积极性。“你猜他们是用什么东西做的水泥灰浆?是他们叫做波兹拉娜的火山灰和石灰。这种水泥凝固以后很是坚固,历久不变。啊,这可是一条传播基督福音的绝佳大道,尤斯图斯!”马丁说得兴起,不禁大笑起来。但是尤斯图斯沉默如故。马丁也不介意,仰起脸来,迎着倾泻而下的大雨吼叫道:“魔鬼啊,今天也是出行的好天气,是在国王之路上徜徉的好日子。”


听到这里,尤斯图斯不由自主地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大声地说:“圣克里斯托弗保佑我们。这个人无聊起来居然和魔鬼对话。”


两位神甫向着罗马的方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阴郁的冬日。这一天,他们来到横跨台伯河的一座桥上,1月初的寒风肆虐,刺透了他们身上的粗布修士袍服,冻得他们不住打颤,血液都几乎冻结了。尤斯图斯猫着腰,弓着背,顶着风,步履维艰,身体也抖得厉害。


混浊的河水在桥下打着旋涡,流速缓慢,像是一位步履蹒跚、一身倦怠的老人。迎着风,马丁试图直起腰杆,保持苦修者坚忍的姿态。这是奥古斯丁修道院修士的标志性身姿。但是风里裹着的碎冰屑打在他的脸颊上,刺痛难当,迫使他不得不抬起手臂护住脸庞。他暗自微笑。苦待肉体,正是获得救赎应付的代价。自从五年前加入修道院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期待到罗马来。除了罗马,这世上还有哪里能让他确信自己得到的救赎呢?


在罗马,要获得圣徒般的好名声相对而言不需要花太大的代价。只要看上几眼圣徒们的遗骨,就能得到一次免罪,至少可以使自己或是心爱的人免受一些炼狱之火的煎熬。有时,一块圣骨甚至能免除掉几千年的刑罚。马丁早就研究过这些圣骨,但是有一点他还是心存疑虑:小一些的圣骨,例如脚趾骨,是否会跟大腿骨一样灵验?也许他该找人问一问。


一想到到了罗马有那么多东西要看,他心跳就开始加快。仅仅是圣加里多墓窟的地下墓室里,就埋葬有40位教皇和76000名殉道者的遗骨。在这里,他能看到《圣经》中所描述的上帝向摩西显现的“燃烧的荆棘”。在这里,他只要看一眼犹大出卖主耶稣换回的一块银钱,就能被免去1400年的刑罚。马丁辨了辨方向,确定自己是在朝罗马城的南侧城区行进,去看那里的古阿庇亚门。门的墙壁上有一些白色的坑洼,当初那班妄图杀死圣彼得的人朝他投掷石块,石块奇迹般地变成了雪球,砸在城墙上留下了这些痕迹。沿途还有圣路加亲手画下的圣母玛利亚的肖像,马丁努力用眼睛将这画像铭记在心里。


马丁和尤斯图斯两人穿过了福拉闵那门,走上了科尔索大道,这条大道将一直把他们送入罗马城的心脏——梵蒂冈教皇宫。他们进入科尔索大道的一条狭窄的岔道,再次来到了蜿蜒曲折的台伯河边。他们需要从这里再次过河,然后走上一小段路,才能到达梵蒂冈罗马教廷。几分钟之后,尤斯图斯止住了脚步。展现在他的面前的,是梵蒂冈教皇宫中的登峰造极之作——西斯廷教堂。


马丁大步走向西斯廷教堂。尤斯图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他才不管呢。


两个人转过弯,沿着南侧的路,绕过新圣彼得大教堂的地基大坑,朝老教皇宫走去。


来到教皇宫大厅里面,马丁看到一位身材矮小的修道士,就走上前去打招呼:“打扰了,我是马丁神甫,这位是尤斯图斯神甫。我们来自爱尔福特,刚刚到……”


“爱尔福特!”对方顿时惊呼一声,随后身子前倾,贴近马丁和尤斯图斯,就像在密谋什么坏事一样,压低了声音说:“你们是奥古斯丁教派的!你们是来申诉的,我说得对不对?”


“是的,我们……”尤斯图斯刚接过话头,就被那个修士刺耳的笑声打断了。


“你们还是忘了这事吧。”他的声音又回复到正常的大小。


“什么?”马丁努力控制着自己说话的声调。


“你们根本连大门都进不了。我是从纽伦堡来的,到这里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你看看周围,这里还有一些和我们抱着同样目的的人。可是他们根本连申诉都不听。教皇大人早就定了案,根本没有再讨论的余地。”


“但是我们有权利申诉。我们走了整整六个星期的路才来到罗马。他们不能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就这样把我们关在门外!”


对方转了转眼珠,又说:“你可能不知道吧,弟兄,教皇的权力可比上诉法庭大呀。”


“这跟等级制度没有关系!”马丁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这时,尤斯图斯插进话来:“马丁神甫……”


那个修道士又打断了尤斯图斯,抢着说:“如果你们站在和他相反的立场上,这就有关系了。听我说,朋友们,我建议你们忘记这件烦心事,把你们的时间花在,呃,罗马提供的更加令人喜悦的事情上。”说着他眨了眨眼睛,拍了拍马丁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一边走,他还一边大声地抛下一句话:“只要你们有钱,就尽情地寻欢作乐吧。”接着就大笑起来,声音之大以至于在巨大的石头墙壁上都产生了回声。但是,那些路过的修道士竟然没有一个人在意。


马丁和尤斯图斯看着他走远,又惊又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走出大殿,来到一座小喷泉旁边,将包裹扔到脚边,一屁股坐在喷泉池宽阔的石台上,谁都没说话。这样默默地坐了几分钟之后,尤斯图斯开口问马丁:“你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马丁一开始没有回答。随后他猛然坐直身子,看着他的朋友尤斯图斯神甫,微笑着说:“当我们在街上碰到一头嘶叫的驴子,我们一般会怎么做?”


尤斯图斯听了大笑:“接着干自己的事呗,我们用不着跟畜生一般见识。”于是两人拾起各自的包裹,穿过庭院,重又返回大厅。


马丁扭头瞥了一眼身后,然后转向尤斯图斯说:“这位神甫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提醒,尤斯图斯。在遇到他之前,我本来已经开始设想等我在这里赢得了申诉,回到爱尔福特,面对大家的掌声欢迎时的美好场面了。马丁——最伟大的辩士!胜利返乡!但是他的话点醒了我。如果上帝使我们得胜,那么这一定是他赐下的,而不是我赢得的。如果他令对方获胜,那么对方就会获胜,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尤斯图斯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很难相信上帝真的想让世俗力量介入修道院。”


马丁停下脚步,看着他的朋友,说:“也许不是这么回事。如果我们反过来看,由修道院主动介入世俗呢?也许这就是真正、持久的改革之路。”

马丁一脸愤愤不平。尤斯图斯坐在他的身旁,双手交叠。维特波的伊莱斯神甫坐在桌子对面,双手抱头,似乎在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要想面见教皇陛下,必须先过了伊莱斯神甫这一关。而伊莱斯之所以简短地接见马丁和尤斯图斯,不是要听他们的申诉,而是出于官方礼节,以回报他们的长途旅行。马丁和尤斯图斯弄明白了这一点,很是生气。伊莱斯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着手整理他桌案上的文件,那意思是在说,会见就到此为止。


“我不明白,神甫,我们有权利申诉。萨克森地区的修道院只是希望保持原状,不参与此次改革。上帝呼吁我们出离世界,而现在我们居然要被迫改变自己的传统,邀请世界进入我们的修道院。这算什么!”马丁情急意切,句句都掷地有声。


“马丁神甫!”伊莱斯抬手制止路德,声音冷酷而波澜不惊,“要我怎么跟你说你才明白?我已经给你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可你就是不肯听劝。”


“听劝?”路德大声说,“究竟为什么……”


“不,不!”伊莱斯忍无可忍,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指着路德的鼻子说,“住口吧!我已经听够了。现在,我告诉你,不,我这就给你看。”他伸手从桌子上拿起几页官方文件,在路德眼前晃着。“1506年3月24日,教皇陛下签署了一条法令,宣告萨克森教众有义务服从主教。你明白了吧!”说着他又将文件掷到桌子上。“决定已经作出,而你们必须服从!”


“我当然会服从,神甫。但是顺服主教这一命令并没有明确否定我们有申诉的权利!”路德毫不客气地回敬道,目光咄咄犹如两把利剑,把伊莱斯神甫刺了个通透。


“这在教皇的法令里已经有了默示,神甫!”


“指给我看!”路德吼叫起来,“砰”的一拳砸在桌子上。


尤斯图斯伸手碰了碰路德的胳膊,试图让他安静下来,他可不想两个人因为马丁顶撞主教大人都被扔进教皇宫的地牢里。“马丁,够了!”他小声告诫路德,但是路德甩手躲开了。


“这是我唯一的要求!”马丁怒目圆睁,瞪着伊莱斯。“把文件里否定萨克森教区申诉权的那些话指给我看!”


“好!好好!”伊莱斯气急败坏,一把从桌边的架子上抓过一只长长的白色鹅毛笔,猛地戳进墨水瓶里,另一只手抓过登记簿,翻到当前的日期,提笔疾书,草草写了一行字,然后把本子推到路德面前。“就是这儿!”


路德把本子掉过头来,将那一行墨迹未干的字读了出来:“根据法律,德国人被禁止申诉。”

马丁眼含热泪地来到圣阶堂前。曾经立在本丢·彼拉多宫殿前面的二十八级台阶如今就在他的面前。马丁抬头仰望,只见阶梯一路向上延伸,最上面一阶仿佛已没入云端(其实圣梯并没有那么高)。这一道圣阶不是用脚去走的,而是要朝圣者手脚并用跪着爬上去,而且每上一级台阶,口中就要复诵一遍“我们的天父”。爬上这道圣阶是一项极大的善功,而他在罗马做下的全部善功加在一起,与之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爬上圣阶,他就能够把过世的祖父、他所亲爱的海涅·路德从炼狱的烈火中解救出来。在那第二十八级台阶之上,在他说出祷告结束语“阿门”之后,众天使就会来把祖父提升到上帝那里。


不仅如此,爬这圣阶对马丁自己而言,也有一个好处。多年以来,他的内心一直无法得到上帝赐予的平安,似乎这平安一直在跟他玩捉迷藏。这平安,他没有在法学院里找到,没有在爱尔福特修道院里找到,更令他吃惊的是,在罗马居然也没有找到。到如今,他相信,当自己站在那第二十八级圣阶上的时候,那一直遍寻不遇的属天的平安一定会降到他的身上。马丁原来以为自己不得安息是因为他的追求都被私欲所玷污了,他认为自己不得安息,是因为私欲太强。即使现在,身处此地,他还在祈求上帝,不要因为他对平安的渴求而抹杀他攀爬圣阶的善功。


在圣阶台前,马丁跪了下来,低埋着头,闭上双眼开始默默地祈祷。随后,他将双手搭在台阶上,开始挪动双膝,一阶一阶地向上爬去。直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口中说完了“阿门”,胸前画过了十字,他才睁开眼睛。站起身形,马丁看到尤斯图斯正站在那里,等着他,泪水瞬时顺着自己的脸庞流了下来。


尤斯图斯面露微笑,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上帝祝福你,马丁。你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马丁则深深吸了口气,摇着头说:“谁知道呢?”他回头顺着圣阶向下看去,只见一串长长的队伍正在向上蠕动。注视着那些朝圣者,马丁口中补充说,“谁知道这是否真的管用呢?”


1511年9月


爱尔福特


“坐吧,马丁。”维南德神甫指了指桌子对面的凳子。他自己则以拳头支着头,弯着腰弓着背坐在案前,对着面前的一堆纸张和文件。马丁落座的时候,他也没有抬头看他。“恐怕我有一些坏消息。”


“我想我知道是什么消息,神甫。”马丁平静地说。


维南德神甫这才坐直身体,直视着马丁的眼睛,说:“我不得不把你调走。我没有别的选择,马丁。”


“事情总是存在选择的余地,神甫。”马丁说得轻描淡写,双眼却在冒火。


“不。”维南德神甫没有改口,“这一次真的没有选择了。除非我把你留下,同时失去爱尔福特这里的所有人。你是这样想的吗?”


马丁耸了耸肩。“我的想法在这里并不重要。”


“当然重要,马丁。”


“只有我投票支持大多数修士的意见,我的意见才会变得重要。”


维南德神甫紧接着说:“只要你支持我们奥古斯丁修会的事业,你的意见就重要。马丁,是你断送了自己的前途,你心里很清楚。当你支持施陶皮茨,赞同他的妥协方案时,你就已经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对此我无能为力了。”


“施陶皮茨神甫的妥协方案是可敬的,神甫。他呼吁双方都作出让步,以便达成我们都要的那种改变。为此我们可能输了这一场战役,但我们会赢得整场战争的。”


“这是你的一面之词,”苦涩和失望令维南德神甫的声音发颤,“其他人并不是这么认为,马丁。我也不这么认为。如果你胆敢继续跟我们其余的人作对,不肯让步,那只有让你走人。”维南德神甫挥了挥手,仿佛在驱散空气中难闻的气味。“如果要让修道院恢复平静,除此之外,我别无良策。”


马丁点头,暗自发笑:“不只是因为妥协方案的事,对吗?”


维南德神甫眼光离开马丁,看向别处,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


马丁等着他开口。


“有一些人,他们说你开始质疑某样东西的功效,就是,呃——”维南德神甫虽然开了口,但是眼睛还是看着墙上的某块污迹,而不肯正视马丁。


“是赎罪券,神甫。”


“那么这是真的了?”


“我想您刚才用的词是‘质疑’。不错,我承认我的确质疑过赎罪券的作用,但不是反驳更不是否认,而只是为了找出真相。我是在寻求真理,神甫,就是这么回事。真理当然是我们谁都想要找到的东西。如果我们不去探究,怎么可能找到真理呢?”


“够了,马丁。全部答案都已经被找到了。在很久以前就被远比你更有智慧的人找到了。骄傲——这就是你的失败之处,我的孩子。你总是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能找到什么新花样。”


马丁本想反驳维南德神甫,但是转念一想,决定还是不再辩驳了。他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问道:“那么您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维南德神甫注视着马丁,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极大的悲哀。这是在跟他视若己出的儿子告别啊。马丁也知道,今夜过后,他也许再也见不到维南德神甫了。


“我会送你去维滕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