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诗歌(2)

作者:戴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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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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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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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9610字

(载《新文艺》第一卷第四号,一九二九年十二月)


百合子


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


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


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沉迷的香夜,


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


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人们说她冷漠的是错了,


因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着火焰。


她将使我为她而憔悴吗?


或许是的,但是谁能知道?


有时她向我微笑着,


而这忧郁的微笑使我也坠入怀乡病里。


她是冷漠的吗?不。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


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载《新文艺》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八重子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载《月报》第二十一卷第六号,一九三○年九月)


1日本舞女名。


梦都子致霞村


她有太多的蜜饯的心—


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唇上;


然后跟着口红,跟着指爪,


印在老绅士的颊上,


刻在醉少年的肩上。


我们是她年轻的爸爸,诚然


但也害怕我们的女儿到怀里来撒娇,


因为在蜜饯的心以外,


她还有蜜饯的***,


而在撒娇之后,她还会放肆。


你的衬衣上已有了贯矢的心,


而我的指上又有了纸捻的约指,


如果我爱惜我的秀发,


那么你又该受那心愿的忤逆。


1日本舞女名。


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若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载《月报》第二十一卷第六号,一九三○年九月)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枝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躅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载《月报》第二十二卷第二号,一九三一年二月)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1吗?


那是茹丽萏2吗,飘着懒倦的眼


望着她已卸了的锦缎的鞋子?……


这些,我将都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老了。


我说,我是担忧着怕老去,


怕这些记忆凋残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样,


只留着垂枯的枝条,孤独地。


(载《月报》第二十二卷第一号,一九三一年一月)


1樱子,日本妇女名。


2茹丽萏,法语的音译,妇女名。此处用以指诗人心目中的美女。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是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唔,现在,我是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载《月报》第二十二卷第一号,一九三一年一月)


前夜—一夜的纪念,呈呐鸥兄在比志步尔启碇的前夜,


托密2的衣袖变作了手帕,


她把眼泪和着唇脂拭在上面,


要为他壮行色,更加一点粉香。


明天会有太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太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这个的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他不知道明天只能看见天和海—


或许在“家,甜蜜的家”里他会康健些,


但是他的温柔的亲戚却要更瘦,更瘦。


(载《现代》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五月号)


1呐鸥,即刘呐鸥(19001939),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作家。


2托密,一日本舞女的绰名。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载《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村姑


村里的姑娘静静地走着,


提着她的蚀着青苔的水桶;


溅出来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边的柳树下。


这姑娘会静静地走到她的旧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树荫下的旧屋,


而当她想到在泉边吻她的少年,


她会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将走到那古旧的木屋边,


她将在那里惊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将静静地走到厨房里,


又静静地把水桶放在干刍边。


她将帮助她的母亲造饭,


而从田间回来的父亲将坐在门槛上抽烟,


她将给猪圈里的猪喂食,


又将可爱的鸡赶进它们的窠里去。


在暮色中吃晚饭的时候,


她的父亲会谈着今年的收成,


他或许会说到他的女儿的婚嫁,


而她便将羞怯地低下头去。


她的母亲或许会说她的懒惰,


(她打水的迟延便是一个好例子,)


但是她不会听到这些话,


因为她在想着那有点鲁莽的少年。


(载《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昨晚


我知道昨晚在我们出门的时候,


我们的房里一定有一次热闹的宴会,


那些常被我的宾客们当作没有灵魂的东西,


不用说,都是这宴会的佳客:


这事情我也能容易地觉出,


否则这房里决不会零乱,


不会这样氤氲着烟酒的气味。


它们现在是已经安分守己了,


但是扶着残醉的洋娃娃却眨着眼睛,


我知道她还会撒痴撒娇:


她的头发是那样地蓬乱,而舞衣又那样地皱,


一定的,昨晚她已被亲过了嘴。


那年老的时钟显然已喝得太多了,


他还渴睡着,而把他的职司忘记;


拖鞋已换了方向,易了地位,


他不安静地躺在床前,而横出榻下。


粉盒和香水瓶自然是最漂亮的娇客,


因为她们是从巴黎来的,


而且准跳过那时行的“黑底舞”;


还有那个龙钟的瓷佛,他的年岁比我们还大,


他听过我祖母的声音,又受过我父亲的爱抚,


他是慈爱的长者,他必然居过首席。


(他有着一颗什么心会和那些后生小子和谐?)


比较安静的恐怕只有那桌上的烟灰盂,


他是昨天刚在大路上来的,他是生客。


还有许许多多的有伟大的灵魂的小东西,


它们现在都已敛迹,而且又装得那样规矩,


它们现在是那样安静,但或许昨晚最会胡闹。


对于这些事物的放肆我倒并不嗔怪,


我不会发脾气,因为像我们一样,


它们在有一些的时候也应得狂欢痛快。


但是我不懂得它们为什么会胆小害怕我们,


我们不是严厉的主人,我们愿意它们同来!


这些我们已有过了许多证明,


如果去问我的荷兰烟斗,它便会讲给你听。


(载《北斗》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一年十月)


野宴


对岸青叶荫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作伴;


河水已洗涤了碍人的礼仪,


白云遂成为飘动的天幕。


那里有木叶一般绿的薄荷酒,


和你所爱的芬芳的腊味,


但是这里有更可口的芦笋


和更新鲜的乳酪。


我的爱软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尝这开胃的饮料,


然后再试那丰盛的名菜。


(载《北斗》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一年十月)


三顶礼


引起寂寂的旅愁的,


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


我的恋人的发,


受我怀念的顶礼。


恋之色的夜合花,



的夜合花,


我的恋人的眼,


受我沉醉的顶礼。


给我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欢乐的螫的,


你小小的红翅的蜜蜂,


我的恋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顶礼。


(载《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头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着了,


绿荫的林遂成为恋的众香国。


于是原野将听倦了谎话的交换,


而不载重的无邪的小草


将醉着温软的皓体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


拈着一枝蒲公英缓缓地归去。


(载《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小病


从竹帘里漏进来的泥土的香,


在浅春的风里它几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莴苣的脆嫩,


于是遂有了家乡小园的神往。


小园里阳光是常在芸苔的花上吧,


细风是常在细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莱菔的叶子许被虫蛀了,


而雨后的韭菜却许已有甜味的嫩芽了。


现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脱发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腻的海鳗般美味的小食也得斋戒,


因为小病的身子在浅春的风里是软弱的,


况且我又神往于家园阳光下的莴苣。


(载《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款步(一)


这里是爱我们的苍翠的松树,


它曾经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


我们的这个同谋者是有一个好记性的,


现在,它还向我们说着旧话,但并不揶揄。


还有那多嘴的深草间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为什么缄默:


我不看见它,或许它已换一条路走了,


饶舌着,施施然绕着小村而去了。


这边是来做夏天的客人的闲花野草,


它们是穿着新装,像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风里对我们作有礼貌的礼敬,


好像我们就是新婚夫妇。


我的小恋人,今天我不对你说草木的恋爱,


却让我们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们自己底,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头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说:我已闻到你的愿望的气味。


(载《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款步(二)


答应我绕过这些木栅,


去坐在江边的游椅上。


啮着沙岸的永远的波浪,


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


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


而这里,鲜红并寂静得


与你的嘴唇一样的枫林间,


虽然残秋的风还未来到,


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


觉出了它的寒冷。


(载《现代》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五月号)


过时


说我是一个在怅惜着,


怅惜着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着我的崭新的小曲,


而你却揶揄:多么“过时”!


是呀,过时了,我的“单恋女”


都已经变作妇人或是母亲,


而我,我还可怜地年轻—


年轻?不吧,有点靠不住。


是呀,年轻是有点靠不住,


说我是有一点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态


它会告诉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


(载《现代》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五月号)


有赠


谁曾为我束起许多花枝,


灿烂过又憔悴了的花枝?


谁曾为我穿起许多泪珠,


又倾落到梦里去的泪珠?


我认识你充满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缄在幽暗中的话语,


你引我到了一个梦中,


我却又在另一个梦中忘了你。


我的梦和我的遗忘中的人,


哦,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


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


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


(载《现代》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五月号)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沉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载《现代》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二年七月号)


秋蝇


木叶的红色,


木叶的黄色,


木叶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双无数的眼睛,


衰弱的苍蝇望得昏眩。


这样窒息的下午啊!


它无奈地搔着头搔着肚子。


木叶,木叶,木叶,


无边木叶萧萧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阳只有苍茫的色泽。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觉得它的脚软。


红色,黄色,土灰色,


昏眩的万花筒的图案啊!


迢遥的声音,古旧的,


大伽蓝的钟磬?天末的风?


苍蝇有点僵木,


这样沉重的翼翅啊!


飘下地,飘上天的木叶旋转着,


红色,黄色,土灰色的错杂的回轮。


无数的眼睛渐渐模糊,昏黑,


什么东西压到轻绡的翅上,


身子像木叶一般地轻,


载在巨鸟的翎翮上吗?


(载《现代》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二年七月号)


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上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载《现代》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二年七月号)


微辞


园子里蝶褪了粉蜂褪了黄,


则木叶下的安息是允许的吧,


然而好弄玩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说,“它们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还有不洁的指爪,


但是一点恬静和一点懒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叶下静静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罗根或是枸杞,


而人却像花一般地顺从时序,


夜来香娇妍地开了一个整夜,


朝来送入温室一时能重鲜吗?


园子都已恬静,


蜂蝶睡在新叶下,


迟迟的永昼中,


无厌的女孩子也该休止。


(载《现代》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二年七月号)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篱笆披着茑萝;


旧曲在颤动的枝叶间死了,


新蜕的蝉用单调的生命赓续。


结客寻欢都成了后悔,


还要学少年的行蹊吗?


平静的天,平静的阳光下,


烂熟的果子平静地落下来了。


(载《现代》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三二年十月号)


旅思


故乡芦花开的时候,


旅人的鞋跟染着征泥,


黏住了鞋跟,黏住了心的征泥,


几时经可爱的手拂拭?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水的行程:


只有寂静中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不寐


在沉静的音波中,


每个爱娇的影子


在眩晕的脑里


作瞬间的散步;


只有短促的瞬间,


然后列成桃色的队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飞机上的阅兵式。


掌心抵着炎热的前额,


腕上有急促的温息;


是那一宵的觉醒啊?


这种透过皮肤的温息。


让沉静底最高的音波,


来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帐子,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