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野秋子的爱情短剧(1)

作者:赵韶伟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

本章字节:11342字

光绪初年,渑东仙修镇新建一座戏园子叫鹤仙堂。园子建得很气派,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里面能容纳四五百人看戏,这在全县也算是比较大的戏园了。鹤仙堂是山陕会馆的商人们出资建的,地点就在镇东离会馆五十多丈远的地方。戏园子盖成了,镇上没人会破台子,就是请也请不到破台子的能将。听镇上有年纪的老人说,破台子可不是谁想破就能破的,这里边有好多的道道礼数,有大学问呐!要不,会破台子的人,怎么叫能将呢?


为了找破台子的能将,会馆的馆主王先生可是做了大难了,成把成把的银元撒出去,能将却没请回一个。外边也有来联系唱戏的班子,大大小小来了二十多家。他们一听说鹤仙堂的戏园子没有破台,一个个拨马而回。几个月了,鹤仙堂还是鹤仙堂,依然没有一个戏班前来光顾。一晃到了八月初三,馆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仙修镇有个老例,每年逢八月十五是要唱大戏的,镇民们热热闹闹过仲秋佳节。到了那天,阖镇上的人都沸腾起来了,古镇的街上玩狮子、踩高跷、划旱船、倒骑驴,还有各种杂耍,那真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大戏一天三场,中午,下午,晚上。在鹤仙堂盖成之后,会馆馆主王先生在宴请老镇长石三奉时,曾对老镇长和镇上士绅名流说,到八月十五请全镇父老乡亲到鹤仙堂来看戏。馆主王先生板指一算离十五只有八天了。心里一怔,头上汗也浸出来了,也顾不得擦擦,几次走到门外边,盼着他又撒出去的几拨人马。可是一连三四天回来的人,个个垂头丧气,这可把馆主王先生急死了。死也死不下呀,活着也受罪,熬煎死人,几天下来,王先生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安稳。人瘦了一大截子,脸倒胖了不少。王先生皱着眉头,哎呀,满嘴的燎泡,那是一夜之间生出的。


八月十三那天早上,镇上一个叫胡全的人来找馆主王先生,说他能请来一个戏班。王先生一听,高兴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馆主说不讲人家戏班价钱,只要人家肯来,咱这里场费优厚,待遇优厚。胡全说行行行。王先生让他快去快回,早些领来戏班,并让胡全带去一百块大洋的定金,说定场费每场五十块大洋。会馆上的大马也让胡全骑着去了。


俗话说得好,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果不期然,天擦黑的时候,一个戏班十几号人跟着胡全的马屁股后面来了。还有不少的箱笼。馆主和镇上的名流们到镇南的涧河桥上迎接戏班上的人马,规格是够高的了。你打听打听,一个戏班到哪唱戏,哪里的头头脑脑会出去迎接?美了他们,高了他们呐!牵着马的胡全,向王先生和镇上的名流们介绍了班主大红袄和大家认识,王先生让人把戏班的人领到戏园子旁的一个小跨院里安顿下来。这个跨院就是专为来唱戏的戏班盖的,里面有男女戏子的宿舍,有厨房,有一眼井,井台上有辘轳,有男女茅房。戏班上人说,咱们这回算是跌到了福窝儿里了。一个唱黑头的说,这么好的地方,咱们上哪去找哇,人家高看咱呐!


这个戏班的班主姓李叫花枝,艺名大红袄。


大红袄是花枝在七岁上观众送她的艺名。


花枝家祖居河南省宜阳县福昌阁李姓家族。在她家的祖谱上,唐代大诗人李贺还是他家的老祖宗呢。不知道是从哪一辈上他家有人成了梨园弟子。花枝从她记事起,就在爹爹的戏班上,看那些比她大的哥哥姐姐们演戏。爹爹的戏班子,成年累月在豫西这片土地上演出。爹爹的戏班叫“喜”戏班,爹虽是戏班的班主,他还是戏班的顶梁柱,文武全档。生行里的白面书生,中年的须生,老年的须生,他都有相当的功力。花枝知道爹在《秋江》一出戏中,饰演那个与陈妙常相爱的书生。在《曹宝山中状元》一戏中,饰那个须生曹宝山。《南阳关》中,爹饰伍子胥,一竿银枪使得出神如画,赢得台下观众热烈的掌声。爹爹饰演的角色多着呢,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爹的戏班子里,有好几个在豫西梨园里叫得响的角色,像艺名叫地牤牛的的魁子叔饰演唐王,那是叫绝的明角。像荣花姐的青衣,她一出场,全场马上象放电一样,观众齐刷刷的眼球,无不被吸引过来。演丑角的大山哥,他饰演的小苍娃,真是妙极了。


爹为了让花枝成一个好角色,让她三岁就开始吊嗓子。爹爹经常不让她吃饱饭,吃得饱了,怕影响练功。花枝经常被爹或戏班里的大人们,提着双脚,转大车轮子,翻跟头,扎大顶,走台步,甩袖,札小靠……


花枝是在五岁上登台演唱的。


那年的正月十五晚,戏牌上出《秋江》,主演是荣花姐,临开演前半个小时,她却突然浑身直冒虚汗,心慌心跳。爹马上派人请来了先生,给她诊了脉,先生让人去他的百草堂取来了人参三钱,麦冬十五钱,辽五味二十钱,煎了让荣花姐服下。爹爹算了算时间,大约得半个时辰她才能好转上台演出。但马上就要开演了,临时换戏,怕观众有意见,影响戏班子声誉。不换呢,怕到时间影响开演。爹一时愁眉不展,小花枝看着爹发愁的样子,心里十分着急,脱口而出说:“爹,让我出去唱几出,荣花姐歇一会儿好了,再正式开场。”爹眼睛一亮,心想这样也好,让她出去唱几腔,让观众新鲜新鲜。做班主的爹,十分清楚女儿的功力,唱腔。他脚一跺就定了盘子。又出去对乐器的师傅们说了一下内中的原因,让他们为小花枝的演唱保着底。乐器班的师傅们都说让班主放心好了。


花枝穿了个大红袄,遮住了屁股,梳了大辫子,大大方方地站在台上一点都不怯场。她不慌不忙地对台下观众说:“在开场前,我为大家献一出段子,叫《五世请缨》”她轻启朱唇,一句高亢的唱腔响彻云霄,在偌大的戏园子上空萦绕。台下观众的掌声如雷鸣般响起。那晚她唱了《铡美案》里的秦香莲,她唱了《秋江》里的陈妙常,她唱了《陈三两》里的陈三两……花枝一次次谢幕,都被台下观众阵阵盛情的掌声挡住。荣花姐的病早已好了,最后正本戏的演出推迟了快一个时辰才开演。从那以后,他们“喜”字班不管到哪里演出,开演前一定有大红袄的演唱,这成了惯例。在花枝稍大以后,她就成了台柱子,“喜”字班不管到哪里演出,观众都不说“喜”字班来了,而是说大红袄的戏班来了。


在大红袄十八岁那年,大红袄和演丑角的谢顺恋上了。他们好了几年,在老班主大红袄的爹主持下,大红袄和谢顺喜结良缘。但他们好景不长,谢顺在一场大瘟疫中,一命呜呼了。


大红袄饰演的《大祭桩》里的旦角黄桂英,《陈三两》里饰演的陈三两等戏中的角色,曾一度深受观众的欢迎。要知道这些个女性戏里悲剧情感,大红袄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演得惟妙惟肖,声情并茂。可是就在仙修镇鹤仙堂戏园子派人来请他们戏班的时候,戏班正处于羊倒圈状态。荣花姐那一年春上一病不起,没来得及吃上新麦子就在麦口起去世了。大红袄的爹爹老班主也得了细病离开了他心爱的女儿。须生常田生和荣花姐的表妹荣婷恋了五年,可这荣婷却嫁给了一个旧军官,离开了戏班去当她的姨太太了。这样以来,常田生婚事未成,一气之下离开了大红袄的戏班。就这样,他们的戏班几个月来大伤元气。


死了心上的丈夫,送走了最亲爱的爹爹,大红袄悲痛到了极点。可这个戏班眼看也要倒台了。就在他们龙困浅滩,一筹莫展的时候,仙修镇上派人来了。


她这个戏班才组建不久,没有名气,没人来请他们演出。即便派人外出联系,都嫌他们这个班子没有名气,不愿意他们去唱。眼看着就要散摊子了。胡全来了,找着戏班里他那个亲戚。这亲戚是他老婆娘家姑的一个兄弟媳妇的舅舅的表弟的表弟。这人领他见了班主大红袄,说了想请他们的戏班去仙修镇唱戏的事儿。


嗨,巧了!大红袄正是跌倒拣了个大元宝,下雨天有人来送伞,戏班正愁瞌睡没枕头哩。见有人来请,班主大红袄急忙应承下来。马上吩咐戏班全体人员收拾停当。之后,就随胡全来到了这里。大红袄也觉得会馆的馆主王先生和镇上的人们待他们不薄,不由得唱起了《洛阳桥》里甩大辫的戏文。这时候,那个胡全又来了,怪神秘地对她说:“大班主,我忘了一件事儿,不知对班主当讲不当讲?”大红袄是个急性子人,看他的样子,就急火火地问:“什么事儿,请大哥快讲!”胡全才把鹤仙堂戏园子戏台没破台子的事儿讲了一遍儿。


“啊!”班主大红袄大张嘴“啊”了一声,半天没有合拢。隔了一会儿,她才缓过一口气,“哇”的一声儿大哭起来,嘴脸乌青,手脚如冰一样凉。


大红袄清楚,干他们这个行当,最忌讳没破台子的戏园子。花枝班主记得非常清楚,是她刚唱出台面的那年,她随老班主在一个叫伊川的县城里演出《霸王别姬》,那晚她的师姐杨青青演虞姬,她的唱腔哀婉动人,一招一式,博得阵阵喝彩,博得一阵阵热烈的掌声。观看演出的人们说从来就没有看过这么好的坤角戏。还说演霸王的须武生,扮相真个是威风八面,就若西楚霸王复生。一出《霸王别姬》轰动了整个儿伊川县城。谁知演出以后,当夜师姐杨青青觉得胸闷急燥,欲把衣服都脱了去。一会儿又说心痛得很,当叫来看病的先生时,师姐已经气绝身亡了。隔了四五天,扮演霸王的王刚,也在中午吃了一碗黄瓜蒜面之后,没多长时间,只说肚子有点痛,躺下歇歇,躺下后就再没起来。看病先生说是绞肠痧死的。又说绞肠痧也没有这么快就死人的。原因不明呀。师姐青青和武生王刚在当时的豫西戏曲界都是当红的名角啊!戏班里的演员无不沉浸在悲哀之中,谁不说他们是英年早逝,是全戏班的重大损失。还是老班主心中有疑惑,忙悄悄打听,才算弄清了原来是老园子破烂不堪。后来商会同仁出资扒了老园子,在原址上又盖起了这么一个新戏台,请来了他们的戏班。都没有记起破台的事儿。才出了如此大祸事。这是血的教训啊,花枝班主怎能忘记这么一档子事呢!


班主大红袄思来想去,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呀。这台子不破不能唱,人家就是给咱座金山银山,咱也不能唱。我得退了这里的戏。不能拿戏班的人命开玩笑。不能让青青师姐和武生王刚的悲剧在她手里重演哪!当下她拿定了主意,对胡全说:“你去对王先生说,鹤仙堂戏园子的戏,我们不唱了,我们要退定金。”胡全知道这事关系重大,对大红袄说,我去跟馆主说一下吧。见了馆主,胡全说了人家退戏的原因是咱的戏台没破台的事儿。馆主听完沉吟了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又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对胡全说,定金不能退,戏班人不能走,请李班主体谅我们的难处,已经把戏报单贴出去了,镇上人全知道了。现在退了戏班,夜里没戏看了。镇上人要骂我们西省人诓他们哩。我们西省人的信誉就要栽了,往后叫我们怎么在这仙修镇做生意呢?馆主一再强调,定金不能退,场费另加一百块大洋。


班主大红袄正等的心急火燎,胡全匆匆跑回来说,馆主那边死活不让退定金,每场演出费另加一百块大洋。按说演出费够高了,大红袄知道自己吃几个馍喝几碗汤,像他们这样的戏班有处唱戏,有人管饭,就算好上天了。就在县城园子里演出的名角戏班,恐怕也没有人出这么高的演出费。听说师伯一声雷的戏班,每场才八十块大洋。鹤仙堂的戏园子这笔演出费确实够高了,真诱惑人哪。班主大红袄这时候心里焦急,退又退不了,唱又担着血罐子的干系。逃也逃不走,溜也溜不掉,心里那个急呀,急得她一头儿一头儿地出汗,就像刚刚出浴一样。她急得团团转,如同一匹困在囚笼里的兽,她见什么烦什么。一会儿,她疯了一般的大声吼了起来:“滚!都给我滚出去——”那声音震得房子一晃一晃的,把满屋子里的演员都被吼了出去,胡全也跟着众人悄悄地溜了出去。


大红袄班主肚里思谋再三,这退戏不能退,演不能演,这不是活憋死人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咱要是死活不演,馆主能把咱咋着?可咱这戏班就丢了大人了!往后,谁还敢来叫大红袄的戏班子唱戏?人家西省的生意人还怕丢了信誉,咱戏班就不怕丢了名声?我们也得要信誉。我们戏班因为没有名气,到处没有人叫我们唱戏。鹤仙堂戏园子叫我们来唱戏,就是人家给了咱戏班的名气。咱不能给脸不要脸。给咱名声咱不要名声。那还算个人嘛,算个戏班嘛。不论怎么着,打掉门牙自己吞下去。是口血自己咽下去。我们大红袄戏班要在仙修镇把自己的名气打出去,把牌子高高地矗起来。没有破台子嘛,我自己去破。当年师傅鉴于那场悲剧含泪把他们戏班上的人都教会破台子,他老人家要求戏班上人都要学会。不过,破台子的能将,是男人承当的,没有女人当能将的。说是女人当能将破台阴煞气太重,亵渎神灵,老郎神会怪罪下来,灾难就降到谁的身上。班主大红袄想有人破台子总比没人破台子强。只要能保住戏班的名气,信誉,只要戏班没有事儿,给我什么惩罚都行。当她把主意拿定的时候,突然灵机一闪。她把门打开了,喊来胡全问,镇上可有胆大不怕死的人?她这话一出口,先把胡全吓了一跳,脸白煞煞地问:“班主大姐,你这是何意?”大红袄听后爽朗地一笑,接着又先自叹了口气,道:“我想请个人教他学破台子,台破之后再演出,只怕是要耽误些演出的时间。”言毕,停了一会儿,又说:“钱嘛,由我出。你说行吗?”胡全一边听,一边想,看见班主问他,猛一楞怔。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半天才说:“有,倒是有这种人,但不知人家干不干。”大红袄班主一听,脸上有了喜气,眉头也不那么盘结了,人显得温柔了许多。胡全皱起了眉头,说:“那人是个穷酸泼皮的光棍捣蛋货。”班主大红袄抚掌笑了,几乎高兴地跳了起来,连声说好,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要的正是这种人。她连催胡全快去把他请来。胡全这当儿十分疑惑班主大红袄是让这事儿吓迷糊了吧。他连连摇摇头说着“什么这就对了。”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地走了。


一顿饭工夫,胡全回来了。后边跟了个个头蛮大的汉子。这汉子邋邋踏踏,穿着破破烂烂。一件破布衫,油垢甲黑明黑明,只是没有了衣袖。大档裤腰系在满是黑毛的脐下,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半个屁股蛋儿露在外边,脸儿恐怕一二年内是没有洗过的。这人是仙修镇上的一大怪物,他经常逮住什么东西都吃,不管是死驴烂马,死的活的猪啊,狗啊,猫啊,老鼠啊,连茅厕里的死鸡他捞出来怀里一揣,踢拉着鞋就一摇一摆地走了。那一年大旱,豫西赤地几百里,地里庄稼颗粒绝收。正庄的百姓们都没得吃的,饿得不少人跑到外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