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兰儿(5)

作者:赵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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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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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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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50字

医院强迫村里群众或由兵丁押着轻伤号去把死尸抬到村西边的岭上掩埋,再把棺材抬回来,重新装别的尸体。长官们为了省下伤号的粮饷和医药费用,他们好中饱私囊,有的重伤号还没断气,就被强按进棺材抬出去活埋了。付村的人出来说:“民国二十八年冬天,看见一个活人,硬被按到一口白楂子棺材里,那个人哭喊着‘我没死呀,我还活着哩,我家有八十老母啊!’”


那人手扒着棺材边想坐起来往外爬,站在旁边的一个军官用脚死踩着他的手,凶神似的狠狠骂道:“活个球!”让手下兵士把棺材板盖上。


古世堂平时也听村里的人们说起十八训练处这座人间地狱,谁听了不骇怕?当镇公所的狗腿子把他送到十八训练处,他这才明白这是皮老末要害死自己的去处。


他心想,这一回来到十八训练处,他知道是必死无疑的。即使命大,不死也得脱层皮。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忌日。他心想给村里的孔继儒捎个信,四下看看也没一个人,急得他直跺脚!茫茫的大雪天里,荒村野岭上没有一个人影。心想,我古世堂怎么这么命苦啊,死到眼前,也没有人知道。我上辈子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做了什么孽,让我这辈子受这么大的罪!


那几个送他的兵丁,见他故意磨磨蹭蹭,不想进去,就推搡着古世堂快速进了十八训练处的大门。任凭古世堂磨破嘴皮,那几个只是推着他跑得更快了,几乎是架着他在跑。


谁知,进了十八训练处,那里的军队教官,审查时一审就没通过,看他虽然个子细高,身子骨却实在单薄瘦弱,如一根弱不经风的朽麻杆,黄不拉唧的一张脸病病恹恹的。那教官说:“这种人还能当兵?纯粹是来吃皇粮的,仙修镇这皮老末真是胡球来的。再说他又是独子,不在抽丁之列。”教官连声埋怨下边的人胡乱来,找麻烦,他让十八训练处又管了古世堂一顿饭后,把他放了回家。古世堂连夜跑回家里,他感到世事如此艰难,哪还有老百姓走的路!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世堂以为皮老末又领着人来了。听了一会儿,才听清是孔继儒的声音。


“世堂开门,我是继儒。”孔继儒压低了声音喊着。


世堂快步去开了门。孔继儒一见古世堂来开门,一脸诧异。他惊奇地说:“听你嫂子说,你被送到十八训练处去了。”世堂给他说了这一天的遭遇,又说了十八训练处人家不要的原因。听得孔继儒又惊又喜。末了他又说:“本来皮老末这只恶狼,是缠上你了。这回又没事,下回他又不知道下啥蛆哩。”


过了几天,镇公所几个如狼似虎的乡丁,又来到了古世堂家,把正在恍恍惚惚的古世堂,五花大绑,押到镇公所,像上次一样把他捆到拴马桩上,一个乡丁,从办公室里边拿出一个木板条,上写着,逃兵古世堂。


孔继儒、云林、老虎他们几个人闯进镇公所,见到皮老末镇长,问他为什么要抓古世堂,皮老末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对他们几个说:“不是我们要抓古世堂,是上峰一纸公文,说十八训练处的一个“兵跑了回来。”


孔继儒说:“那也不一定是世堂吧!”


“不是他,是谁?那天抓了他的壮丁,送到十八训练处,人家那边来人说是咱镇上送去的壮丁,当天夜里就跑了。当时,我说那个壮丁没回来,打发人家走了。”


“世堂那天从十八训练处回来,是十八训练处不接收他,一是上边的规矩是两丁抽一,世堂没兄没妹,是个独子。再是世堂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十八训练处不要他。根据他这些情况,再怎么说也不是个逃兵!”继儒据理力争,理直气壮地说。


“对,就按你说,是训练处不接收他这个壮丁,那上边给他什么手续没有?”


孔继儒没有听古世堂讲,那天十八训练处放他回来,没给什么手续,一时语塞。


皮老末见孔继儒说不出什么,更拿不出什么手续,就马上一副凶气横眉,说:“你们这帮人,整天就会胡闹,今天,本镇长看在你们都是本镇人的份上,就不再给你们治罪了,以后发现你们再有这种事,严惩不贷!”


孔继儒、云林们,听出这皮老末想杀鸡给猴看。也马上挺身上前,指着皮老末说:“那你把上边让抓古世堂的文书拿来给我们看看!”


皮老末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官方文书让孔继儒看,他一看,见那文书并没有写古世堂的名字。继儒大声争辨说:“这文书上并没有写古世堂的名字。你们镇公所为什么就抓了古世堂!”


皮老末一副无赖的嘴脸说:“咱们镇上只有古世堂一个逃兵,你说不抓他叫我们“谁?”


孔继儒他们都和皮老末吵起来。


“文书上没有说让抓古世堂,你们为什么要抓古世堂,镇上应该放古世堂!”


“我妹夫有话捎来,古世堂是逃兵,那年还通匪,镇上就有权抓他!你们几个再闹。就把你几个都抓起来,你们这是破坏兵役法!包庇坏人!”


孔继儒和云林几个商量了一下,再跟皮老末争辨也没有什么结果,闹不好连他们几个也被皮老末抓起来,反而坏了营救世堂的大计,他们这才走出镇公所。一路上,他们商量着回村找村上古吴两位老者出来说情,救出世堂。云林他们几个说,不如咱们今晚上来把世堂抢走。孔继儒皱着眉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放射着灼人的光线,他声音坚定地说:“不可,那样反而会把事情弄糟的。还是信奉先礼后兵这句圣贤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大地上一阵阵寒气逼人,人们冷得直打颤,路上很少行人,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跑到孔继儒家门口。猛敲大门,一会儿孔继儒匆匆开了门,见是他一个远门亲戚。这个人知道孔继儒和古世堂是好朋友,只是多了个脑袋。继儒这个亲戚是五里河村人,这五里河村离县城五里的地方。在天快明的时候,被清脆的枪声惊醒了,他们跑到枪响的地方,见几个乡丁端着枪,那几个乡丁说:“我们要把这个逃兵送到县上,在走到十里铺的时候,他趁我们歇的工夫,就逃跑了,我们一直追到这里,喊他停住,他不停,就被我们开枪打死了。”那群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有孔继儒的远方亲戚。他就赶忙跑来报信儿。孔继儒惊呆了,脑子里边成了一片空白,傻了一样。他的那位亲戚见他成这样儿,忙喊:“表哥,表哥,你咋了,你咋了?”好一阵子,继儒才醒转过来,对来人说:“你先回去,看着别让野狗糟踏了世堂的尸首。”那人答应着就去了。这时候,继儒媳妇也起来,走到他跟前说:“你快去叫云林他们,快把世堂老弟的尸首弄回来。”看来,她听见了那亲戚来报的信儿。


快响午的时候,继儒和云林他们一伙人,把世堂的尸首,从五里河弄回来,抬到村南一条山沟的破窑洞里。他们几个人凑了点钱为世堂买了一副白皮棺材,好呆把古世堂埋了。


孔继儒在世堂入土为安后的几个月里,到县上为世堂申诉,腿也跑断了,钱也花干了,官司被县上不了了之。从此以后,孔继儒对这个暗无天日的世事心灰意冷。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被这无形的铁网,撞得头破血流。他在暗中舔净自己身上的血,发誓要用这血的教训来课教石河村的下一代孩子们。


十三年之后,小兰儿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兰儿长得比当年她妈妈还好看,齐整。你看她去石河边洗衣服,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和她有说有笑,都很情愿地和她交往。她的个儿不高不矮,身条子瘦俏俊逸,瓜子脸上罩着一层忧悒的阴云,淡淡的哀愁写在她的眉宇之间。娴静淑雅之气,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来。上身穿着绿底小红碎花的布衫,下身穿粉色淡红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月白色布鞋,窄窄的鞋襻,襻间绣着一枝绿色的柳叶。


她自失去了亲人后,一直生活在孔继儒伯伯家里。兰儿在孔家如掌上明珠。孔继儒是个有心劲儿的人,他为了兰儿的成长,付出了很大的心血。在大冷天,他带着兰儿去石河滩里挑捡奇石。这捡奇石,可是孔继儒的一种爱好。这石河滩,可是个奇石的宝库,形形色色。那一天,兰儿拣到一块石头,淡青色的石面上有一株老松,树下站一个僧人,年纪约七八十岁,目光癯烁,朝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眺望……孔继儒看着脸蛋冻得通红的兰儿,高兴地说:“兰儿,你有这样的眼力,伯伯真为你高兴。”


孔家院里屋里摆满了这样那样大大小小的奇石画。


兰儿这闺女从小入学私塾,读了七八年书,她十分喜爱唐诗宋词,读李清照的词,读得多了,把她濡染得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小清照了。现在她把自己的心思,都放在伺候伯伯娘娘身上了。每天早起为大人们把夜里尿盆倒了。晚上,再给他们把尿盆掂回来。还要把整个院子、屋子、床铺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伯伯娘娘的屋子,床铺都收拾得一尘不染。他们家虽然贫穷,但他们出门在外,穿的衣服虽旧些,衣服上的补丁,也补衬得十分熨贴,针脚细密,精精细细。若不细心看,是不容易看出来。娘娘经常夸赞兰儿的针线活。村里有人家娶媳妇嫁女,经常把嫁衣送来让兰儿做,衣服做好了,人家送来一点谢承的礼金,也能帮补家里生活。


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孔家两口子十分喜欢。有人开始为兰儿提亲说媒,孔继儒就和媳妇商量,要为女儿选一个怎样的女婿,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他们要对得起她死去的亲人。不能让女儿受委屈。两口儿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不出个所以然。继儒只好让媳妇去问兰儿,兰儿一听这话头,脸上瞬时飞上了一块红云,羞羞答答地说:“全凭伯娘做主,闺女没啥说。”继儒媳妇只得把兰儿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丈夫听。孔继儒笑着说:“拿兰儿的脾气,咱们就不该问她了。这事儿嘛,咱们就做主吧。”继儒忽然想起什么事来,说:“棠村的区家也叫人来提亲,说是彩礼要多少给多少。”媳妇问“棠村哪区家?”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是皮老末妹子家的大儿子!”


“这我咋知道哩,不过,我家兰儿,怎么也不会嫁到跟皮老末沾亲带故的家。要不然,对不起孩子的爹妈!”


“谁说不是呀,就是他区家给一座金山银山,咱也不能答应呀!”


“不过,咱得赶快跟兰儿找个婆家,免得皮老末这头老恶狼再祸害咱兰儿。”


“谁说不是呀!”


自从康家下了聘礼,孔继儒让媳妇把这事儿逢人就说,附近村里人家大都知道孔家的女儿已经是名花有主了。这件事儿,传到皮老末的耳朵里,气得他直咬牙,扬言说孔继儒靠康百万的势力,我也不怕,出水才看两腿泥。我就不信,他康百万能管了我皮老末。上次,康百万去洛阳回家路过石河,孔继儒把皮老末的胡言乱语说给康宁听。康宁一听剑眉倒竖,过了一会儿,又缓缓松驰下来。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说:“继儒老兄,强龙不压地头蛇,明天,我置份重礼,派人送去就是了。我看他一个小小的镇长,谅他也不敢驳我的面子。”继儒想了想,点了点头。


第二天,康宁让人到县上置了一份礼,又封进百元大洋。过了一天,让人拿着自己的名片和一封书信,送到镇公所。皮老末一见康百万送来的如此重礼,对自己又如此谦恭,他一个区区镇长,还有啥说的。人家康百万曾经是省里参议员,是省上的红人,咱算啥东西。从此,皮老末不在扬言与孔继儒作对。有一次,孔继儒在镇上和他碰了面。皮老末上前拉住孔继儒的手说:“孔老弟,啥时候闲了,咱兄弟俩得好好叙叙。侄女出门的时候,我还得厚厚的送份嫁妆哩!”孔继儒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不敢劳镇长大人的大驾!”转身扬长而去。皮老末气得对着孔继儒远去的背影,吐了一口浓痰,骂了一句“穷酸!摆他妈的啥臭架子!”


这康宁和孔继儒认识,那年在参加府里考试相识的。自从认识康宁以后,也往来了几年。中间断了些年,是在康宁去京城读书和去东洋留学。这些年他又回到乡间来,他们就又交往多了起来。康宁对收藏奇石也是很上瘾的。他们之间严格地说是收藏奇石把他们的友谊拉得更近了。


康宁从省城开封回来后,第一次来到了石河村。原来,他想像中的老友孔继儒先生这时候一定高冠博带,不食人间烟火,孤傲清高的人。谁知,当他在渑东石河街寻到孔宅时,不禁吃了一惊。试想,拥有那么多奇石的人,随便拿一件去卖,也可卖得不菲的价钱。但他却是奇石痴人,他家的门楼,在当地是最最普通的门楼,小小门楼上的瓦缝间,狗尾巴草在寒风中摇曳。两扇薄薄的柴门,连黑漆也没上,黑污污,脏兮兮的。从门外看,你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奇石收藏大家,会住在这么寒怆的地方。可你进入他家不算太大的院落里,靠东墙根处的条石上,都摆放着各种奇石。靠西墙根处的双层条石上,也摆放着花花绿绿形状各异的奇石。在条石缝间隙的瓦盆里长着瘦瘦弱弱的直立着长长脖子的兰花,淡蓝的花儿开在紧紧的夹叶间,显得那么佝促,窝憋。


康宁执意要送孔继儒八万银元,要为他修建宅院。孔继儒说什么也不要康宁的银元。他引经据典的说了一些君子固穷的道理。也讲述自己收藏奇石的宗旨。他的藏品,是自己的珍爱,是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乐趣。他每天把玩在这些奇石间,留恋在这些奇石间,徜徉在这些奇石间。与它们交谈,与它们絮语。对它们像是相知相交的熟人、朋友、亲戚、儿女。他们之间无话不谈,谈到四季寒暑,谈到春种秋收,谈到月儿西斜,谈到风花雪月,谈到蚱蜢秋虫在秋雨里哀鸣浅唱……


康宁深深地理解了这位身居茅舍的收藏家。他知道在这山河破碎,社会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的环境里,谁还有逸致雅兴来收藏奇石,他从心眼里佩服孔继儒这样优秀的民间收藏家。


康宁在孔继儒家住了半个多月。


那天吃过晌午饭。孔继儒坐在一条短板凳上,吸了一锅又一锅旱烟。浓烈的烟草味儿,混杂在篮色一样的烟雾里。呛得淌着眼泪的康宁直把一双眼揉得通红通红。他直觉着喉管里似有小虫子在爬行。这种爬行,引得嗓子眼直痒痒,使他咔咔的咳嗽不停。


“哈哈——哈哈——”看着眼前的康宁这副尴尬样,使孔继儒大笑起来。这样的情形,使他这个乡村知识分子的斯文样,早已丢到了日南交趾国了。同时,也使康宁更显得狼狈不堪。


这时候,继儒猛然醒悟。康宁固然是朋友,但在交往中不能失却礼貌,这样有失朋友的情谊。随即,继儒歉意的起身从嘴里取下烟杆。继儒的这副烟嘴是土货。在这一带农村中,大凡从墓穴里起出的东西,诸如:铜烟袋锅儿,玉石烟嘴儿,是上等的翡翠绿玉。这东西,噙到嘴里,冬暖夏凉。使着烟嘴儿的人,张嘴没有一股儿常吸烟人嘴里难闻的烟臭味。方圆左近的村里人,都知道石河村孔继儒有一副好烟嘴儿。


继儒在自己的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儿。伸手拉住康宁的手说:“兄弟走,咱们去看我那块宝贵的牡丹石吧。”康宁一听,眼光就像充电般一样亮。他在前几天,就听兰儿说过她干爹有一块牡丹石,谁也不让看,连她也只见过一回,那石上有一副牡丹图,是三色牡丹图。他早就想一睹为快。但怎奈继儒兄不言此事,他也就就不便提起这回事!也只有在冥冥中空想那奇妙绝伦的牡丹石了。


康宁跟着继儒进入他家的一个狭窄的偏院。院子的路,全是一色的鹅卵石铺就。石缝里长着柔弱的细草,连那墙边也生长着一束儿一束儿的兰草,细细长长的叶片儿,枝枝俏俏蛮精神得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