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乡愁(1)(1)

作者: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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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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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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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116字

时至三月,天气转暖,郁达夫低落的情绪稍有好转,便想去书店淘书。首选书店当然是内山书店。他一进书店,内山完造迎上来,谦恭地鞠一躬:“郁先生来了?!”


郁达夫忙还了一礼:“内山先生可好?”


内山完造说:“好、好。昨天鲁迅先生来,还和他说起你呢。鲁迅先生在我这订了两本德文版的歌德《谈艺录》,他自己要一本,另一本说是送给你的。”


郁达夫说:“呵呀,上次我随意说了一句,想要一本德文版的《谈艺录》,没想到先生还记在心里了,让他如此费神,真是不胜惶恐!”


内山完造说:“最近又到了一批新书,郁先生随意翻吧。”


郁达夫便走到书柜前,悉心地挑起书来。郁达夫从高处抽了一本书,正欲翻看,一个陌生男子擦肩而过,将他手中的书碰掉了。陌生男子迅速地弯腰拾书,交还给他,默默地瞥了他一眼。他连忙说了声谢谢。陌生男子却压着嗓门说:“应当谢谢您,郁先生。”


郁达夫愣住了,因为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我是孙先生的朋友,他让我告诉你,李初犁先生已经出来了,特向您表示感谢!”陌生男人说,眼睛却瞟着大门进出的人。


郁达夫欣慰地说:“那太好了!”


“可是您必须赶紧离开上海!”


“为什么?”


“我们得到可靠消息,你和鲁迅先生都在他们秘密通缉的黑名单上了,赶紧避一避风头吧!”


“真的?”郁达夫将信将疑。


“确定无疑!”陌生男人说。


“那……我回去收拾一下就走。”


“不要回去了,恐怕来不及,先走了再说!”陌生男子说完,转身迅速地离开了。


郁达夫有点懵,他没想到危险突如其来。他匆忙出了书店,四下一张望,竟感到景物都有些不真实,好像是在梦境之中。他向电车站走去时,觉得行人都用暧昧的眼光打量他。他离电车站只有数步之遥了,但他猛地止住了步伐。靠着站牌柱子站着一个穿大衣的男人,虽然那男人背对着他,但刚才悄悄转身窥视了他一眼。而且,那人的面孔似曾相识,好像就是过去在创造社周围游荡过的那个密探!郁达夫脑子嗡地一声响,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定定神,毅然侧转身,拦住一辆黄包车跳了上去,对车夫说:“去火车站,要快!”


车夫拉起车就跑。他将衣领竖了起来,尽量往下缩着身子。他心急火燎,满眼的景物都在跳动不已。他一遍遍地催促车夫快点跑。黄包车越过一个街口,他忽然想起了鲁迅夫妇,赶紧叫车先不去火车站了,而直奔鲁迅的寓所而去。


终于到了鲁迅寓所前,郁达夫跳下车,要车夫稍等他一会,然后就砰砰地拍门。门开了,露出女佣的脸,女佣原是认识他的,很礼貌地说:“郁先生好!”


郁达夫忙问:“先生在吗?”


“先生已经搬走了!”女佣说。


“你怎么没走?”


“我是来拿东西的。”


“搬哪了?”


女佣摇摇头:“不知道。”


郁达夫诧异地:“不知道?”


女佣红红脸说:“先生说,不能告诉任何人。”


郁达夫释然:“你做得对,不能对任何人说,搬走了就好!你转告先生,请他多保重!”


女佣点头说:“好的!”


“你也快走吧,这儿不能久留!”


郁达夫吩咐她一声,回头跳上黄包车,直奔火车站。到火车站后,他先去买了去杭州的车票,然后又到附近的邮政所给王映霞发了一个电报。他夹在拥挤的人群中上了车,袖着手,不声不响地龟缩在车厢一隅,警惕地注意着周围。


直到汽笛鸣响,车轮开始向前滚动,他才吁出一口气来。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郁达夫何时回家吃饭,向来是没个准的。这天傍晚,桌上的饭菜都快凉了,王映霞和母亲还在等他。可是等到天黑,他也没回,王映霞就有些担心了。她焦虑不安,望着门前路灯下那条空荡荡的路,心想他莫非又醉卧街头了?


她们只好边吃边等他了。


可饭吃完了也没等到他,倒等来了他的一纸电报:“因故外出,匆念。”


王映霞一颗担忧的心还是放不下,因故外出……他是因什么故,又外出到哪里去了呢?


郁达夫提着一个袋子,惴惴不安地走向老家熟悉的院门。路边的小草拂过他的脚背,沙沙作响。树上有喜鹊在叫。风从富春江里吹来,带着温暖的腥味轻轻地抚着他的面颊与头发。宁谧的氛围笼罩了他,倒让他怯怯地立住了身子。


从上海逃到杭州后,他在乡下的朋友家躲了几天。一日他看到了扫墓的行舟,忽然间就动了乡愁,于是找朋友借了些钱,乘车往富阳而来。现在,到了家门口,他却有些迟疑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被他冷落的家人。他倚着那扇斑驳的黑漆大门,悄悄向里观望。


院子里空空荡荡,几把旧靠椅散落在走廊上。两只鸡举起头看看他,又埋头刨食去了。节奏缓慢的木鱼声从某个角落隐约传来,如同一个久病不愈的老者的呻吟……他的心颤栗了,他惶惑四顾,寻找木鱼声的方向。


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从客厅跑出来,一直跑到郁达夫跟前,脆声问:“你是谁?”


他一眼就从男孩脸上发现了自己的特征,蓦地激动起来,一只脚跨入院内。


男孩指着他,厉声道:“不许进来!”


他下意识地收回脚,问:“为什么?”


男孩说:“你是生人,妈妈说了,不许生人进来!”


他心里被扯动了一下,伸手抚一下男孩的头:“你,是阿熊吧?”


男孩说:“你这个生人,不许你叫我的名字!”


他眼里一热,说:“阿熊,我不是生人,我是你的爸爸!”


阿熊惊奇地瞪圆了眼睛:“你是我爸爸?”


他眼露泪光,点头:“嗯!”


阿熊偏着头问:“你没骗我?”


“当然没骗你!”他从袋子中拿出个拨浪鼓:“给你!”


阿熊接过拨浪鼓摇了摇,想想说:“你等等,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爸爸。”说着,转身奔上台阶,跑过走廊,上了木楼一侧的楼梯。


他仍站在门口,听着阿熊脚步响到楼上去了。他不知他这个几年没见的儿子要做什么。他心里热热的,有点发疼。不一会,楼梯上又响起了阿熊的小脚板声。阿熊下了楼,一溜小跑来到他跟前,举起一只小相框,问:“他就是你?”


他看到了相框里自己的相片。那是他在名古屋读书时拍的,穿着一身黑色学生制服。这还是订婚之后他寄给孙荃的,没想到她还保存得这么好。他鼻子一酸,点头道:“嗯,他就是我。”


阿熊一只指头点着相片:“你就是他?”


他说:“对呀,我就是他!”


阿熊眼珠骨碌碌一转:“那你就是爸爸!”


他冲动地将阿熊抱了起来:“聪明儿子!”


这时一个六岁多的女孩怯生生地过来,看看郁达夫,红着脸说:“我也晓得你是爸爸,你一进门就晓得了!”郁达夫侧过身子,叫一声:“文儿!”就一手一个,将一双儿女紧紧搂在怀里……积压多年的愧疚与思念之情猛然迸发,他抽动着双肩,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他的泪水滴到阿熊脸上,阿熊擦把脸,仰头说:“你怎么了?”他忙扭过头去。文儿说:“爸爸哭了。”说着伸手替他擦眼泪。他赶紧直起腰,这样文儿就够不着了。在一双小儿女面前,郁达夫感到很不好意思。阿熊仰头看看爸爸,嘟哝着:“大人哭起来真奇怪!”文儿说:“有什么奇怪的?”阿熊说:“就是奇怪!他怎么跟妈妈一样,光流泪,不出声啊?”


郁达夫连忙擦干泪水:“爸爸不是哭,爸爸是高兴呢!”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蝴蝶结给文儿。文儿很懂事,轻声说:“谢谢爸爸!”


他问:“妈妈呢?”


文儿朝一个小侧门指了指:“妈妈在念经呢!”


“带我去见妈妈好吗?”他牵起女儿的小手。


“嗯。”文儿拉着他的手,向小侧门走去。


穿过小侧门,木鱼声骤然清晰起来。院墙外侧是一间偏屋,屋里设了一个小佛堂,神龛上供着观音菩萨。香炉里青烟缭绕,孙荃跪在蒲团上,双眼微闭,手敲木鱼,念念有词。郁达夫感觉她手中的木鱼槌每一下都敲在他的胸口上,令他的心狂跳不止。他随文儿来到孙荃身后。他瞟着那个变得佝偻了的背影,心里阵阵发紧,一别多年,他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也想象不出她会对他说些什么。


木鱼声悄然消失,孙荃停止了念经,缓缓地回过头,淡淡一笑:“你回来了?”


郁达夫怔住了。他没料到她会这样平静。他不敢正视她的目光,慌乱片刻才忙不迭地说:“嗯,我回来了。”


孙荃慢慢地站起身子,揉揉膝盖说:“我晓得你今天会回来。昨天夜里我梦见一大片青菜,青幽幽的,就晓得有亲人要回来了。”


她的眼角有了很深的鱼尾纹,颧骨显得更突出了,她虽平静如水,可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在那张脸的后面,埋藏着深深的忧伤,那是他给她带来的。突如其来的愧疚攫住了郁达夫的心,他赶紧抱起文儿来掩饰自己复杂的感情。


阿熊见了,也张开手:“我也要抱!”郁达夫便一手一个,同时将一双儿女抱了起来。可他力不从心,面红耳赤,摇摇欲坠。孙荃忙叫道:“文儿、阿熊,都给我下来,别把爸爸累坏了!”两个孩子听话地溜了下来。孙荃拍拍衣襟,冲郁达夫说:“走,回屋里去吧。”郁达夫点点头:“嗯。”


于是,两人一人牵了一个孩子,像一对恩爱夫妻一样离开小佛堂,穿过侧门,往正屋里而去。倏忽间,郁达夫有一种感觉,他感到此情此景在某一次梦境中遇到过,而现在,不过是在重复那个梦而已。


孙荃带郁达夫到堂屋里歇息,帮他清理袋子时问:“你就带这么点东西?”


他解释说:“哦,出来得急,换洗衣服都没来得急带。”


孙荃说:“只要你不嫌旧,换洗的衣服家里倒是有。”


他瞥她一眼,没作声。


“出了什么事吗?”


“嗯,有点小麻烦,避避风头就没事了的。”


“我就知道,不是遇到什么事,你是不会回来的。”


他舔舔嘴唇,无言以对。


“回来了就好,也好让孩子们认一认相片之外的爸爸是什么样子。你坐吧,我给你泡茶去。”她说,转身到厨房去了。


他静静地端详着家里的一切。地面有些发潮,墙脚长了些浅浅的绿苔。茶几和几把太师椅都擦拭得脱了漆,露出了白白的木质。两侧墙壁上的字画有些发黑,它们也跟着岁月苍老了。而他与孙荃结婚时贴的喜联还没撕去,虽然有些褪色,却也还红得醒目……他的目光颤抖了,不敢在喜联上流连,连忙垂下头,端详自己交叉相握的手。


孙荃端茶上来时,他终于主动说了话:“你也坐吧。”


她想了想,在他一旁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