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剑匣

作者:闻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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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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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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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30字

指导


《剑匣》也是闻一多早年创作的长诗之一,收入《红烛·李白篇》。诗歌描述了一个虚构的历史故事:一位曾经所向无敌的骁将在“四面楚歌底末路时”,退隐孤岛,自甘寂寞、自得其乐地精心雕镂着自己的“剑匣”。终于,一只精美绝伦的剑匣制成了,这位骁将陶醉在剑匣富丽堂皇的光芒之中,最后,竟然渐渐迷失了知觉,昏死过去了,实现了“不用宝剑底锋铓”自杀的宿愿。前序的诗歌出自维多利亚诗人丁尼生《艺术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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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底大激战中,


我曾是一名盖世的骁将。


我走到四面楚歌底末路时,


并不同项羽那般顽固,


定要投身于命运底罗网。


但我有这绝岛作了堡垒,


可以永远驻扎我的退败的心兵,


在这里我将养好了我的战创。


在这里我将忘却了我的仇敌。


在这里我将作个无名的农夫,


但我将让闲惰底芜蔓


蚕食了我的生命之田。


也许因为我这肥泪底无心的灌溉,


一旦芜蔓还要开出花来呢?


那我就镇日徜徉在田塍上,


饱喝着他们的明艳的色彩。


我也可以作个海上的渔夫:


我将撒开我的幻想之网。


在寥阔的海洋里;


在放网收网之间,


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梦,


从日出梦到黄昏……


假若撒起网来,不是一些鱼虾,


只有海树珊瑚同含胎的老蚌,


那我却也喜出望外呢。


有时我也可佩佩我的旧剑,


踱山进去作个樵夫。


但群松舞着葱翠的干戚,


雍容地唱着歌儿时,


我又不觉得心悸了。


我立刻套上我的宝剑,


在空山里徘徊了一天。


有时看见些奇怪的彩石,


我便拾起来,带了回去;


这便算我这一日底成绩了。


但这不是全无意识的。


现在我得着这些材料,


我真得其所了;


我可以开始我的工匠生活了,


开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剑匣。


我将摊开所有的珍宝,


陈列在我面前,


一样样的雕着,镂着,


磨着,重磨着……


然后将他们都镶在剑匣上,


用我的每出的梦作蓝本,


镶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画。


我将描出白面美髯的太乙


卧在粉红色的荷花瓣里,


在象牙雕成的白云里飘着。


我将用墨玉同金丝


制出一只雷纹商嵌的香炉;


那炉上驻着袅袅的篆烟,


许只可用半透明的猫儿眼刻着。


烟痕半消未灭之处,


隐约地又升起了一个玉人,


仿佛是肉袒的维纳司呢……


这块玫瑰玉正合伊那肤色了。


晨鸡惊耸地叫着,


我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


夜晚人们都睡去,我还作着工——


烛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额上,


好像紫铜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悬崖上一样。


我又将用玛瑙雕成一尊梵像,


三首六臂的梵像,


骑在鱼子石的象背上。


珊瑚作他口里含着的火,


银线辫成他腰间缠着的蟒蛇,


他头上的圆光是块琥珀的圆壁。


我又将镶出一个瞎人


在竹筏上弹着单弦的古瑟。


(这可要镶得和王叔远底


桃核雕成的《赤壁赋》一般精细。)


然后让翡翠,蓝珰玉,紫石瑛,


错杂地砌成一片惊涛骇浪;


再用碎砾的螺钿点缀着,


那便是涛头闪目的沫花了。


上面再笼着一张乌金的穹窿,


只有一颗宝钻的星儿照着。


春草绿了,绿上了我的门阶,


我同春一块儿工作着;


蟋蟀在我床下唱着秋歌,


我也唱着歌儿作我的活。


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


我的歌里的律吕


都从手指尖头流出来,


我又将他制成层叠的花边:


有盘龙,对凤,天马,辟邪底花边,


有芝草,玉莲,万字,双胜底花边,


又有各色的汉纹边


套在最外的一层边外。


若果边上还缺些角花,


把蝴蝶嵌进去应当恰好。


瑇瑁刻作梁山伯,


璧玺刻成祝英台,


碧玉,赤瑛,白玛瑙,蓝琉璃,……


拼成各种彩色的凤蝶。


于是我的大功便告成了!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


这些***不类的花样,


你该知道不是我的手笔,


这都是梦底原稿底影本。


这些***不类的色彩,


也不是我的意匠底产品,


是我那芜蔓底花儿开出来的。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哟!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抽出我的宝剑来——


我的百炼成钢的宝剑,


吻着他吻着他……


吻去他的锈,吻去他的伤疤;


用热泪洗着他,洗着他……


洗净他上面的血痕,


洗净他罪孽底遗迹;


又在龙涎香上薰着他,


薰去了他一切腥膻的记忆。


然后轻轻把他送进这匣里,


唱着温柔的歌儿,


催他快在这艺术之宫中酣睡。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的大功终于告成了!


人们的匣是为保护剑底锋铓,


我的匣是要藏他睡觉的。


哦,我的剑匣修成了,


我的剑有了永久的归宿了!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不要学轻佻的李将军,


拿他的兵器去射老虎,


其实只射着一块僵冷的顽石。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也不要学迂腐的李翰林,


拿他的兵器去割流水,


一壁割着,一壁水又流着。


哦,我的兵器只要韬藏,


我的兵器只要酣睡。


我的兵器不要斩芟奸横,


我知道奸横是僵冷的顽石一堆;


我的兵器也不要割着愁苦,


我知道愁苦是割不断的流水。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让我的宝剑归寝了!


我岂似滑头的汉高祖,


拿宝剑斫死了一条白蛇,


因此造一个谣言,


就骗到了一个天下?


哦!天下,我早已得着了啊!


我早坐在艺术底凤阙里,


像大舜皇帝,垂裳而治着


我的波希米亚的世界了啊!


哦!让我的宝剑归寝罢!


我又岂似无聊的楚霸王,


拿宝剑斫掉多少的人头,


一夜梦回听着恍惚的歌声,


忽又拥着爱姬,抚着名马,


提起原剑来刎了自己的颈?


哦!但我又不妨学了楚霸王,


用自己的宝剑自杀了自己。


不过果然我要自杀,


定不用这宝剑底锋铓。


我但愿展玩着这剑匣——


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里!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觉,


我将摩抚着这剑匣,


我将宠媚着这剑匣——


看着缠着神蟒的梵像,


我将巍巍地抖颤了,


看看筏上鼓瑟的瞎人,


我将号咷地哭泣了;


看看睡在荷瓣里的太乙,


飘在篆烟上的玉人,


我又将迷迷地嫣笑了呢!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


我将看着他那光怪的图画,


重温我的成形的梦幻,


我将看着他那异彩的花边,


再唱着我的结晶的音乐。


啊!我将看着,看着,看着,


看到剑匣战动了,


模糊了,更模糊了,


一个烟雾弥漫的虚空了,……


哦!我看到肺脏忘了呼吸,


血液忘了流驶,


看到眼睛忘了看了。


哦!我自杀了!


我用自制的剑匣自杀了!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骁将埋头于自己的剑匣雕镂,但这一努力的目的却是“自杀”──当所有这些世俗的生存形式,英雄的与平民的,惊心动魄的与简朴素静的,都在他心底一一滤过之后,他得到的仅仅是一连串的厌倦、不满,客观的社会与主观的自我都不再给他生存的勇气,他唯有自杀。


在艺术特征上,《剑匣》值得注意的是它的浪漫主义想象与象征性的构思。全诗大体上遵循剑匣修葺的起因、准备、专注、完成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线索,但却穿插了诗人浪漫主义诗的想象。想象将神话与现实融为一体,将历史与个人互相沟通,将孤岛与世界联为一片,使诗歌弥漫着奇丽梦幻的色彩。


全诗不厌其烦地描述着剑匣的用料和制造过程,但诗人显然意不在此,而是借剑匣暗喻某种值得献出一切的人生理想,这就是所谓的“象征性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