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贵族长斯特隆尼柯夫

作者:萨尔蒂科夫·谢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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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社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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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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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1112字

我们这个县在省里的名声不好,在贵族会议的选举中扮演着很不体面的角色。我们县里的地主没有一个当选过省贵族长,而且对于县贵族长这个职位也很少有人感到兴趣。对社会公益持冷漠态度,则是普遍的现象;去参加选举的人寥寥无几,因为这需要自己掏腰包,而我们那一带的地主又没有闲钱。因此出席贵族会议选举大典的人,大都是所谓“贤达之士”(通常由贵族长供给他们旅费),以及本人也想当选一官半职的地主。


“贤达之士”通常系指那些出卖自己的选票的贵族。出卖选票是贵族长选举中极为普遍的现象。


由于这些条件,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斯特隆尼柯夫三年一任,一连当选了许多任本县的贵族长,从来没有遇到过竞选对手。每隔三年,他带着他的远征队兴高采烈地出发到省城去,设法保持住自己的法定选票(大约不少于七票;如果得不到这个票数,本县就会被宣布为非独立县而合并到邻县去),并在远征队的成员们中间分派好各人的职位,然后回到家乡,各霸一方。这已经成为习惯,谁也不会想一想,除了斯特隆尼柯夫,还有什么人能当贵族长;除了格拉札托夫,还有什么人能当法官;除了梅塔尔尼柯夫,还有什么人能当县警察局长。


斯特隆尼柯夫念过高等学校,但是他笨得出奇,懒得不可救药,以致学校当局一再想将他送回给他的父母。念到高年级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他母亲死得更早一些)。这个年轻人没有多加考虑,不等毕业便离开学校,进了驻扎在我们县城里的龙骑兵团,从士官当到骑兵少尉,然后解甲归田。二十二岁上,他娶了我们县里一位女地主,接着就被选上了贵族长。


他有相当多的财产,但他本人的庄地在外省,却享用着他妻子在我们县里的产业。他住在她的庄园里,这个庄园坐落在一个大村镇的村头,镇里还有几家小地主。他那幢建筑在山丘上的两层楼房俯瞰着整个镇子,使镇民们不胜仰慕之至。宅子非常宽敞,但格局是老式的,而且被过多的杂用建筑物搞得很不雅观,这些杂用房屋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整个宅子里只住他夫妻二人,无儿无女。不过宅子里有一间两排落地明窗的大厅,这是斯特隆尼柯夫十分引为骄傲的。每年冬天,他在这间大厅里大宴宾客,家奴乐队和家奴歌手在席前演唱助兴。庄园里照例应该有花园,这里却没有,甚至连象样的庭园也没有。


他自不量力,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他拥有好些手艺高明的厨师,他从莫斯科买来了纯葡萄酒和各种食物,随时都能招待贵族老爷们。他的大猎队甚至成了全省的骄傲,虽然猎犬的狂吠声和嗥叫声无休无止地响彻在养狗场的上空,吵得四邻不得安宁。总之,甚至是在一帆风顺的时候,他也有本事不离开这穷乡僻壤一步就花完他自己的收入,而且负债累累(他是个借债的大行家)。


那时候,对贵族长并没有什么要求。很久以后才有了种种“院则”,可是人们只遵守消化良好而容量可观的肠胃的要求。只要在肠胃没有毛病的时候,有吃有喝,大家对这样的贵族长就满怀敬意了。地主们说:“在我们这儿,只有在贵族长家里才能吃得这样好,喝得这样足,”因此,他们毫无心肝地滥用着他们爱戴的人儿殷勤好客的优点,而后者也就不惜浪费掉成百成百的农奴的血汗,拼命去取悦贵族老爷们。


即“原则”,系外来语,没有文化教养的地主们把它说成了“院则’。


斯特隆尼柯夫的外表,我不敢恭维。个儿比一般人矮,两条短腿,一个大肚皮,空肚时往下垂,吃饱后挺得老高,紧绷绷的,象只大鼓。从前身、后身、两侧看,都是其胖无比。脑袋小而圆,没有一块不平的地方,仿佛是用车床车成的,由于头发剪得短,这形状便显得特别突出。“心灵的镜子”(脸)是跟哈巴狗用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面部的表情变化多端:空着肚子时,作饿狗咬人状;吃饱后,作亲热态。只要看他一眼,立刻便可以说:这是个生来注定要不住嘴地吃喝的人!的确,他常常在吃,而且吃得很多,吃饱了的时候,他的整个身心便发出一种猫儿般恬静的呼噜声。这时,不管你求他什么,他也决不拒绝。


他的丑陋和他太太的标致,恰好是两个极端。她是个象童话里描写的那种如花似玉的俄罗斯美人,高高的身材,匀称的体态,丰满的胸脯,美丽的鸭蛋脸儿,突出的灰色大眼睛,茶褐色的粗大的辫子。她也非常贪恋口腹。这个共同的特点把他们俩维系得如此亲密,尽管做丈夫的其貌不扬,夫妇俩倒生活得挺和睦。他俩没有时间互相欣赏;白天,他们眼里只有菜肴,夜间太黑,又看不见。唯一的一个引起不和的原因,是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没生孩子,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常常为这件事埋怨她。


“你怎么老不生育!”他常责备妻子,“说来丢人,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你哪怕养个丫头也好呀!”


她理直气壮地顶嘴道:


“我不生,倒做对了。要是养个女儿,象你这副模样,长大了谁娶她这么个哈巴狗似的女人!”


“好了,好了,吃吧,吃吧!说来说去,老是哈巴狗、哈巴狗!如今哈巴狗可吃香呢,人家出三倍价钱买哈巴狗!……肉饼好象烧焦了……喂!来人哪:叫西索卡厨师来一趟。”


争论到此结束。


不能说斯特隆尼柯夫愚蠢(就这个词儿的粗暴无礼的含义一面而言),但他的聪明程度充其量不过如常言所说,不吃蜡烛、不用玻璃碴儿擦脸面已。总之,他胸无大志,不想干什么一鸣惊人的大事,只求平安度日就心满意足。他觉得没有必要致力于他从未涉猎过的知识领域,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知识领域,这样,他便轻而易举地避免了崇尚词藻的才子们所特有的那些谬误。他随时都能顺口说出一句现成的格言,借着格言的保护,十拿十稳,谁也找不出他的毛病。他甚至能在社交界高谈阔论(自然是并不怎么复杂的谈论),但他的谈吐极为别致,可说是信口开河,以致他的许多名言人家无法借光。


“我哪有工夫斟酌词句!”他在那些因为他的语言出人意外而感到不快的人们面前替自己辩解说,“我要办的事多得要命,哪还容我考虑说话!要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就得啦!”


尽管他无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正如我上面说过的那样,他却是个向人借钱的大行家,因此,说话尖刻的地主们不无道理地议论他说:“该叫这样的人去当财政大臣!”首先,他那无限的殷勤好客,对他最为有利,因为谁也不好意思拒绝一个随时可以上他家里去吃吃喝喝的人的要求。除了向人借钱之外,他从不认真考虑别的事,因此,长期实践下来,他在这方面便养成了一种特别敏锐的洞察能力。他只要仰起鼻子一嗅,就能嗅出谁手里有钱,并且立刻用他经验丰富的手撒出套索将对方套住。他用优厚的利息引诱一批人,用甜言蜜语和小思小惠笼络另一批人。他或者自告奋勇,当对方新生的婴儿的教父,或者在婚礼上充当代理主婚人。他穿着礼服、戴着白手套(好不气派!)来了,怎好拒绝他呢?他从来没有遭到过失败,全县的地主,即使是那些本人也欠了一身债的地主,没有一个不借钱给他的。他也不嫌弃那些比较富裕的庄稼汉,如果他们借不出大笔款子,那末,少借一点也行,不足之数,他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想办法。他听说有个富裕的庄稼汉有一罐子钱,立刻坐车去找他,撒出他的套索。


“我经过这里,”他说,“心想,该进去看看教亲啊。你好哇,亲爱的教亲!来杯茶行吗?”


“当然行,老爷!别的没有……喂,来人呀!快上茶!”


“你的近况怎么样?”


“好得象黑烟一样自!没什么好夸口的。”


戏谑语,意谓近况不妙。


“唔,这你就不老实了,教亲。钱罐子藏在地窖里,还没动过呢。”


“我有什么钱罐子,老爷!”


“谁不知道你有钱罐子。唔,有就有吧。教子好么?我的主婚女儿好么?”


俄国旧俗,代替新郎新娘的父亲主持婚礼的人,叫“主婚父亲”,主婚父亲则称该新娘为“主婚女儿”。


“上帝保佑,都好。”


“上帝保佑,那就再好没有了。老兄,我是个老实人,我是不会忘记老朋友的。你呢,变得这样傲慢;也不去看看我,枉为了教亲。”


“哪里的话!我怎敢去呢?”


“干吗‘怎敢’!谁上我们家去,我们都欢迎!好朋友去了,我们还要招待他吃饭呢!”


他喝了一杯茶,又喝了一杯,嘻嘻哈哈说了一阵笑话,然后言归正传。


“唔,朋友,我们还是谈谈你的钱罐子吧!你把钱白白地放着,实在不合算,你要是借给我,我给你出大利息。”


听着他这番话,教亲不安地微微耸了耸肩肿骨。


“真的!老兄,我需要的数目不大。暂时通融我两、三百卢布,过一个礼拜就还你。”


“瞧您说的,老爷!我上哪儿去弄这么一大笔钱!”


“嫌多,那就借我一百五吧。用一个礼拜,准还你,外加白票子一张,作为谢礼……机会难得啊!”


“瞧您说的!外加白票子一张!太多了吧!”


“不,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做事喜欢公平。你借钱给我,我酬谢你,天公地道。”


他讲着笑话,直坐到教亲掏出一百卢布给他才走。


总而言之,连我一钱如命的母亲,也经不住斯特隆尼柯夫花言巧语的奉承,尽管次数不多,毕竟还是借给了他一点钱。不用说,每次借给他之后,她都非常懊悔,发誓说往后决不再上他的当;但这是无补于事的,落进大好人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口袋里的东西,象掉进无底深渊,永远也捞不回来了。


斯特隆尼柯夫不领薪俸,行为“高尚”,也就是说,他不受贿赂,却供养着全县人的吃喝。


不过,应当替斯特隆尼柯夫说句公道话:他对农民和家奴非常和气。凡是农奴制法令中为了让奴隶们苟延残喘而规定的限制,他一概奉守不渝。庄稼人的日子还过得下去,除了劳役不再负担其他义务;家奴们神情愉快,虽然公馆里由于宾客来往不绝而忙得他们团团打转,得不到片刻安宁。他有个恶习;他叫仆役时不喊他们的名字,却给他们每人定下一个口哨声,作为代号。从早上起,宅子里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口哨声,一会儿是短哨声,一会儿是长哨声,一会儿是平和的哨声,一会儿是急促的哨声,一会儿又是类乎歌曲旋律似的哨声。如果哪一个“下流货”没有应声赶来,他就要大倒霉:费朵尔瓦西里伊奇遇事宽宏大量,唯独不能饶恕这种罪行。


斯特隆尼柯夫的美德仅仅表现在这种所谓对待家奴的慈祥上。作为一个贵族长,一个对自己的同类负有监督义务的人,他是很不称职的。这也很容易理解,因为他周围的人全是他的债主,对他们的行为就不得不装聋作哑。


为了更清楚地描写我们的贵族长的为人,我认为有必要讲讲他平日的一天的生活。


夏天早晨;八点多钟。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穿着深蓝绸睡衣,从他们夫妇俩的卧室里出来,穿过几间门对门的房间,向工作室走去。他的脸上油光光的;两眼湿润,因得睁不开;嘴角上凝结着两滩唾涎。一路上,经过每一面镜子面前时,他都停下来照照,并且想起昨天晚上他的鼻子发痒的事来。


“果然不错!”他嘟囔说,“到底还是长了个疖子……该死的东西!”


从他嘴里飞出了一声短哨声,他的侍仆普罗柯菲应声飞奔上来。


“您请洗脸!”侍仆禀报道。


“没有你,我也知道。今天天气怎样?”


“早起下过一阵小雨,现在天晴了。”


“天晴了,这很好。正好晒草。村长来了没有?”


“他正在下房里等候您的吩咐。”


“我就洗脸:快!”


不一会儿,斯特隆尼柯夫洗完了脸。又响起了另外一种口哨声,侍膳仆人提莫菲应声而至,禀报他,餐室里已经摆好了早茶。


“没有你,我也知道。去告诉村长,叫他等一等。等我喝完茶就叫他。”


茶炊在餐室的圆桌上沸腾;托盘里放着一大堆家制的饼干;旁边摆着一盘切成薄片的冷里脊。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正在酌茶。


她穿着白净的宽松的晨装,系着银花边的披巾,拢住辫子。她的脸儿洁净、鲜润,仿佛用露水洗过,刚刚被朝阳拂干似的;细薄的麻纱长衣清晰地透露出丰腴的肩头和胸部的轮廓。但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瞟也没瞟她一眼就简短地说:


“多放点糖。”


“喝吧,喝吧,用不着你教训!”


斯特隆尼柯夫喝着一大血浓浓的奶油茶,接二连三地吃下几个白面包。初步解除了饥饿之后,他把茶盅递给妻子,让她再来一盅,并且上上下下地端详着她。


“你身上无一处不妙,”他开起玩笑来,“脸蛋儿美极了,你那肩膀……可惜就是不会养孩子!”


“我听够了。真讨厌。我不养孩子,究竟是谁的过错,还说不准呢。”


“难道是我不行吗?在我们这个县里,没有一个村子里没有我的孩子。不信你去查访查访。”


“人家对你说:听厌了。没有正经话说,就闭上你的嘴巴。”


“我没有正经话说?!我要说什么就有什么……马上就说!”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喝着第二盅茶,喝一口,吃一块里脊,贪婪地咬着。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也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早上喝茶,”他开口谈起“正经话”来,“可是人家德国人却喝咖啡。彼得堡受了他们的影响,也喝咖啡。”


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默不作声。


“你为什么不开腔?你自己求人家跟你谈谈,人家谈了,你又不开腔!我说:我们每天早上喝茶,德国人却喝咖啡。听说,在他们那边,茶叶是在药店里卖的,等于我们这里的药店里卖鼠尾草一样。因为我们不卖……”


“不卖什么?”


“茶叶呗……你这人多糊涂!茶叶是直接从中国给我们运来的,除了我们,中国人谁也不卖。讲定了:你们卖给我们茶叶,我们卖给你们印花布和细竹布,还有呢子……不过全是些废料!”


“胡说八道!吹口哨叫村长上来吧。别白白让人家老等着。”


“又不是什么大老爷,让他等一等好了!”


“可是这对你也……”


“我知道这对我有好处。要不,还会对谁有好处?得得,你别神气!我马上叫他。”


响起了口哨声。


“叫村长上来!他干吗老挺在那儿!”


村长捷连吉进来了,他是个矮壮、结实、面目乖巧的庄稼人。他对老爷的脾气了若指掌,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从不顶撞主子。他神态自若,毫无畏葸的表情。


“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没什么值得夸口的。差不多天天在下雨。那点干草,我们忙了两个礼拜,还是全发黑了。”


“没关系,牲口能吃就行。”


“能吃——咋不能吃;牲口可爱吃这种干草呢。”


“既然能吃,那就没什么好谈了。我们不卖了。”


“干吗卖掉!我们自己的牲口够多了。”


“可是你说:全发黑了!既然能吃,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不爱人家说空话。地里怎么样?”


“谢天谢地。黑麦灌浆了,不久就要黄了。燕麦也熟透了。”


“很好。黑麦也罢,燕麦也罢,我全要种一收七。你高兴怎样办就怎样办吧,我一概不管。”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燕麦敢情订多了一点儿。我们这一带地方没听说过有这样高的收成。”


“那就不要种一收七,改为种一收五吧。上帝保佑你,去吧!”


“祝您幸福,再见!”


村长走了。在这场业务会谈当中,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也离座退回到卧室去了。响起了短口哨声。


“衣服给您准备好了!”普罗柯菲禀告道。


“没有你,我也知道。去养马场说一声,叫他们等着我。我今天要看看他们驯马。看完驯马,再到养狗场去。伊凡福米奇来了吗?”


“在工作室里等着您。”


伊凡福米奇西涅古波夫是斯特隆尼柯夫的文书。他是个年老的书记官,即使是在那贿赂盛行的时代,人们也觉得留他在衙门里供职,太不象样。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却恰好在这一点上看中了他。


“既然是因为诉讼案子把你赶出了法院,可见你是一把好手!”他说,“上我那儿去干吧,决不叫你吃亏。”


西涅古波夫接受了这个邀请,但他常常牢骚满腹,说贵族长不给他报酬,即使规规矩矩给他一次薪水,也立刻又向他借走。这样一来,欠薪越积越多,而且出乎常情,被欠薪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不是借债人,倒是出于无奈的债主。伊凡福米奇一再决定离开自己的东家,每次都因为想到这会使已经积累到相当大一个数目的欠薪永无着落而作罢。反过来说,斯特隆尼柯夫只要不付清他的报酬,就能一举两得:既搏节了开支,又拴住了一个“好手”。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走进工作室,不客气地当着文书面换起衣服来。


“公事多吗?”他问。


“省长来了一件公事。一件奇妙的公事。他问我们县里的气味怎样。”


该词有精神,空气,气味等意思;在这里,省长询问的是该县的政治空气如何,但贵族长和他的文书把它理解为“气味”了。


“气味怎样,这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自己也……恐怕是指什么思想之类的玩艺儿吧。”


“那我怎么知道!又不是红烧肉,哪里闻得出气味来。思想!根本没有什么思想,真是异想天开!”


“省长说,根据前不久发生的事件……法国人,我猜想……请您e己看看这件公事吧。”


“看个鸟!法国人造反,我们这儿有什么气味!我不看;你干脆回复他:我们这儿什么气味也没有。”


指法国一八四八年的革命。


“是,老爷。”


“行了,去吧。我自己的事多得塞住了嗓子眼儿。我要到养马场去,到养狗场去看看。真没想到……又来了个什么‘气味’!”


但是西涅古波夫倒换着脚,不急于退下去。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欠薪,您哪怕付我一小部分也好!”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要钱干吗?”


“别这么说吧!怎么干吗!我要的是我应得的钱,又不是要别人的钱!”


“我问你要钱干吗,可你尽胡说八道。你不懂俄国话吗:你要钱有什么用?”


“可是……怎能不给我钱呢!”


“你光杆一条,一无老婆,二无儿女;住的是现成的房子,吃的是现成的饭,不缺衣,不缺鞋……你太贪财——就是这么回事!”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


“你也许是想买烟草吧。我早对你说过:别用那种臭草末儿塞鼻孔眼儿。你若是一定要买烟草,喏,我给你二十戈比——足够了。这钱算我送给你的……拿去过过痛吧!”


斯特隆尼柯夫打开写字台,从一只小袋子里取出二十戈比的银币,交给文书。


“上帝保佑。那件公事,你就这样回答:我们县里没有什么气味,从来没有。我们这里太平无事,我们不会学法国佬的样……至于我欠你的钱的事,你放心好了:你的钱放我手里,同放在当铺里一样稳当。去吧。”


和文书谈完话,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动身到养马场去。到了养马场,他不住地看表……快十一点了,到十二点正,他就该吃早饭了。


“今天我不能在你们这儿呆得太久:我还有事。”他说,“把‘摩登女郎’牵出来!”


“摩登女郎”是斯特隆尼柯夫寄予很大希望的一匹小母马。马夫们知道这一点,因此事先狠狠抽过它一顿,让它到时候能够前腿腾空,直立起来,在老爷面前“淘淘气”。


“你们干吗让它直立起来?”老爷严厉地问,可是他的爱马的“淘气”显然使他非常满意。“松开缰绳,让它随意走走……对,就是这样!给我一根鞭子!”


马夫长拿着长长的驯马索,站在驯马场中央;老爷手执长鞭,站在他身旁。他们催赶“摩登女郎”用各种步伐兜着圆圈:一会儿慢步走,一会儿小跑,一会儿疾驰,一会儿是全速跃进。斯特隆尼柯夫兴高采烈地吓唬着小马,心都乐开了花。


“你瞧它肚皮一起一落多带劲……唔,这匹小母马将来准有出息!”他玩乐了二十来分钟,这样欢呼道。


“找不到比它更好的马了!”周围响起了一片奉承的声音。


“牵‘伊里亚穆罗美茨’来!”


穆罗美茨本是俄罗斯传说中的勇士。向为人民所崇敬。


马夫率出一匹体型端正的公马,它是斯特隆尼柯夫的规模不大的养马场的主要的种马。它闻到母马的气息,也耸身直立,高声嘶叫着。


“你听它的叫声,这流氓!它知道它闻到的是什么味儿!”老爷快活极了,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刚才西涅古波夫报告他的那件事,又说道:“他们还在那儿调查什么气味!喏,就是这种气味!”


“伊里亚穆罗美茨”也被驱赶着表演各种步伐,但斯特隆尼柯夫对它的表演已经不如刚才那么专心。他不时掏出怀表看看,时针终于超过了十一点半。


“行了;我累了。你们到养狗场去说一声,等我吃过早饭再过去看看,要是有事耽搁,明天这个时候我再去。阿尔捷米,你给我小心点!睁大眼睛替我照料好‘摩登女郎’!要是有个差错,由你负责!”


“没事……上帝保佑!”


“着着。上帝保佑。把公马牵回去。”


斯特隆尼柯夫不慌不忙地往家里走去,为了增进食欲,沿路经过的杂用房屋,他都进去瞧瞧。他走近地窖,几个小丫头坐在被屋下,膝间夹着奶油罐子,正在用搅拌棒搅着还没炼过的黄油。


“这黄油,你们是给上房准备的吗?”他说,“下劲搅吧!厨子需要很多黄油。”


他走到面粉房,管家正在发面粉给烤面包的师傅。


“这面粉,你是发下去给上房烤面包的吗?发吧!你给我小心点,发出去要过秤,发多少要记账。你们的鬼名堂,难道我不知道!”


“我们,我想,费朵尔瓦西里伊奇……”


“得啦吧。我知道我是费朵尔瓦西里伊奇,不是西朵尔卡尔培奇……”


时针指着十二点差五分。斯特隆尼柯夫赶忙加快脚步。他几乎是跑步前进,回到家里时,餐桌上刚摆上满满一盘热腾腾的牛肉饼。


“柯涅奇没来吗?”他问,坐到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对面的圈椅上,在胸前放一块餐巾。


“役来,老爷。”


“再过一个钟头,派人去叫他来。就说有急事找他。”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一个接一个地吃着肉饼。他用牙齿撕下一块肉饼,一面咀嚼,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他有滋有味地吃着,他的脸上竟露出一副有点象是痛苦的表情。就着克瓦斯(他什么酒也不喝)吃完三块肉饼后,他踌躇地盯着红烧仔鸡,好象他自己也拿不稳,他已经吃饱了呢,还是没有吃饱。临了,他得出了否定的答案,于是一叉子叉住那猎获物,把它拖到自己的盘子里来。吃完红烧鸡,他又猛攻夹核桃的甜松饼,而且象使用刀叉一般灵巧地操着勺子。他终于吃饱了,累了,象跑了五俄里路似的。房里响彻着沉重而悠长的喘息声。


“哦唷,耶稣基督!”斯特隆尼柯夫呻唤着,闭上眼睛,立刻在餐桌旁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做了一个有头有尾的美梦。他梦见一只牛犊,刚才的肉饼就是用这只小牛的肉做的。这牛犊是母牛“小美人”在六个礼拜之前生的,象它母亲一样,它也有一身斑斓的花毛。出世不久,它就显露出它那出色的初生之犊的本领,到将来准会成为一条伶俐而老成的公牛,一个统率畜群的可靠的首领。但是它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斯特隆尼柯夫便已经拿定主意,给它安排了另外一种命运。他决定把牛犊留在家里用养料丰富的食物,也就是用奶喂它。起初用它母亲的奶喂,后来用另外两条母牛的奶喂它。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每天上牛栏里去,看到它渐渐上了膘,非常高兴。牛犊越长越肥,到后来,一躺下来,就昏昏迷迷地睡去。这是一个标志:家养工作已经告成,现在可以享受成果了。一天早上,斯特隆尼柯夫来到牛栏,运数已定的牛犊正伸着四蹄舒泰地静卧在那里,他吩咐喂牛人将它轰起来,亲手摸摸它的胴体,用手掌的侧背在它身上劈划着,说:“后腿、肉饼材料;前胸肉、下水”,等等。临了,他兴奋异常,竟亲吻着小牛涎糊糊的嘴脸,简直可说是在同它行“告别”礼。


“行了。明天就宰!不宰它——上帝饶恕——它将来也会死的!”从他嘴里迸出了无情的判决词。


这条牛犊出肉很多。四天来,餐桌上天天有牛肉,红烧的、清炖的、炒的、溜的,样样都有,放开肚皮吃,也不知还要吃多久才能吃完。尽管吃吧,可是,正如人类的一切愿望和向往一样,人的食欲也有一个限度。对对,糟糕的是妻子役生孩子,否则的话,如果象雅各一样,他也有十二个儿子,那么,他用这条牛犊喂饱他们,还有得剩的呢!这且不说,偏巧近来工作忙,不常有客人来。只好同邻居们分享了。前腿已经给柯涅奇送去一只,另外一只是否送给彼斯瓦西里伊奇呢?对,给他,就送给他,再没旁人好送了。让这只老狗去啃吧!


“牛肝呢,我们自己吃!”他脑子里一闪,“叫厨子把它用黄油炸一炸,当早饭菜吃。炸肝应当多用油……很多很多的油!”


许多人爱用酸奶油炸牛肝,他讨厌这种吃法。不管用多少油炸,酸奶油终归差劲。只要有一丁点儿夹生味道,就没法下咽。黄油炸牛肝,顶得上御膳!不用嚼,只消舌头一嘲,立刻落进肚皮!


斯特隆尼柯夫动了动嘴唇,仿佛在用舌头嘲牛肝。他甜滋滋地吸了一口气,正想翻个身,睡得更舒服一点,这时前室里传来一阵响声,把他从梦中惊醒过来。


“斯杰班柯涅奇到,”普罗柯菲通报道。


“他来了?啊?谁让你去叫他的?”老爷问,好容易才清醒过来。


“您亲口吩咐去叫他的。”


“没有你,我也知道。叫他进来。”


斯杰班柯涅奇彼斯特露什金是一个小地主贵族,与贵族长共有一个村镇,有十五名农奴。他是个酒鬼,腰弯背驼的老头子,光秃秃的脑袋,红红的脸上长着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子,一只红里透青其大无比的鼻子高踞在脸上。他几乎经常不在家里;从早上起,他串东家走西家,在这家吃午饭,在那家吃晚饭,到了晚上,如果腿还拖得动,他就回家睡觉。他特别爱上斯特隆尼柯夫家,当他家的小丑。他的产业由他的老妻和上了岁数的独眼女儿照管。他有四个儿子,都不在他身边,他们不仅不帮助父母,而且连家信也难得寄一封回来。常言道,贫穷是遮盖不住的,因此,斯特隆尼柯夫从来不曾打过向柯涅奇借钱的主意。


“啊!是柯涅奇!怎么样?手头很紧吧?”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用戏谑的口吻同老头子寒暄道:“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是您打发人叫我来的!”


“谁打发人叫你来着?一辈子也没打发过!喂,拿酒来,切几块昨天的牛肉来下酒。坐,别客气,近况怎样?”


“太好啦。现在是夏天,有什么我们就存点什么,到了冬天,就该我们阔阔气气过好日子。”


柯汉奇说的是打趣的反话。


“瞎扯淡。粮食胀破了粮仓,他还尽唱阿利路亚!我呢,老兄,我已经安排好了:给村长下了一道命令,我的庄稼一律要种一收七,别的我一概不管!”


阿利路亚本是天主教徒祷告上帝时用的赞美词,斯特隆尼柯夫用来责备对方不该哭穷叫苦。


“您放心吧,恩人:您要是规定种一收十,也准能如数办到!您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你说的是!我这人真傻,设规定这个数目。唔,还来得及改订一下。普拉斯柯维雅伊凡诺夫娜好吗?阿利努什卡设长出一只新眼睛代替那只瞎掉的吗?”


“先生,您老爱说笑话!”


“一点儿不是说笑话。头些日子,城里的法官告诉我,巴黎出了个会做新眼睛的法术家。比如说,你不喜欢你的眼睛,随时可以去找他,说:麦歇,塞伍普列,请您给我换双新的!他三下两下挖掉你的眼睛,给你装进一双新的!”


发音不准的法语,意为:先生;如果您方便的话。


“能看见东西吗?”


“百里开外的东西都能看见。蓝色的,黑色的,要什么颜色有什么颜色。唔,你没有徒步走到巴黎去过吧;请问,这些日子你上哪儿去了?”


“唉,我的恩人!穷人好比苍蝇:哪里有篱笆哪里就是家,哪里有墙缝,哪里就是床铺。趁这双腿还能挪动的时候,到处走走;我上札特拉别兹雷家去了。”


“真见鬼,老远老远地赶去喝口稀粥!”


“说的是呀……安娜巴甫洛夫娜就是带着这么一副神情迎接我,她说:少了你,就象缺了胳臂,连唾沫也没地方吐!她说:人家忙得没喘气的工夫,他倒有时间走东串西!说实在的,我想向她借点钱。我想,这位阔太太总不至于拿不出二十五戈比周济穷人吧。没那么好的事!她气极了,直跺脚!她说:既然来了,就一个人坐坐吧!没人陪你。我可没为你存二十五戈比。”


“她请你吃饭没有?”


“请了。她给我一盘放了三天的菜汤,半条臭腌鱼……我吃了,歇了一两个钟头,就回来了。”


“我说吧!她的钱多得塞住了嗓子眼儿,可是一毛不拔!你当真很缺钱用吗?”


“很缺,很缺……”


“没办法,看来,我不得不为我的好朋友破钞了。你过几天再来,我借给你。”


“您大概又要用前几天的办法对付我吧!要借就现在借给我……”


“现在不成,我得到很远的地方去取钱。我前几天答应过你吗?唔,我忘了,老兄,对不起!这回一起借给你半个卢布吧。老兄,我不是安娜巴甫洛夫娜那种人,我……嗳,你干吗老盯着伏特加,尽管喝吧!”


柯涅奇喝了一小杯,又喝了一小杯;他正要倒第三杯的当儿,斯特隆尼柯夫拦住了他。


“够了。你想一下子灌醉不成!喝了一杯又一杯,他的肚子倒象抹了树脂油似的滑溜!”


彼斯特露什金喝完酒,开始吃菜。他饿了,眨眼工夫吃光了牛肉;可是他显然还没有吃饱。


“你不来点鱼子吗?”


“要是……”


“好。过一个礼拜你再来,我给你鱼子吃。现在,你再喝一杯,就来表演‘喜剧’。”


看“喜剧”是斯特隆尼柯夫喜爱的娱乐,老实说,他所以供柯涅奇吃点儿喝点儿,图的正是这个。他们两个退到工作室里。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坐在舒适的圈椅上,柯涅奇装腔作势地站在他的对面。他的任务是回答好客的主人提出的问题。这种对白,以同样的形式和同样的内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却看不出当事人有什么无聊的感觉。


“说,你是什么人?”斯特隆尼柯夫发话道。


“普通人,皮包骨头,身披席皮。远看四不象,近看更难看。”


席皮,指衣衫褴褛。


“说得对。你为什么长着这么一个叫人恶心的大鼻子?”


“我这个鼻子本来是为两个人生的,我一人独占了。就象我一人喝两人的酒一样。”


“这也说得对。你干吗长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能顶眼睛使:谁要往我眼睛里啐口水,准啐到络腮胡子里。”


“好。你说了你是什么人赫了这个,你还是什么东西?”


“除了这个,我还是当今皇上陛下波谢洪尼耶的贵族。在斯洛乌申斯科耶镇,我有十五名农奴,其中两名在逃,剩下的全在辛辛苦苦替自己主人挣充饥的食物。”


“什么叫俄罗斯贵族?”


“贵族是名门显贵的共同名称。凡是皇上世代相传的臣仆,从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斯特隆尼柯夫起,到斯杰班柯汉奇彼斯特露什金和马丽亚马辽夫娜左洛杜沁娜,都是贵族。”


“贵族主要的特权是什么?”


“主要的,也是唯一的特权是:不准打我嘴巴。其余的就不用说了。”


“贵族有哪些义务?”


“贵族应当为人表率。他应当尊敬长辈,礼遇同辈,宽待下人。不骄傲、不记仇、宽恕敌人,这是俄罗斯贵族引以自豪的美德。”


接着还一问一答谈了几个猥亵得无法写出来的问题,他们才转到真正的“喜剧”上头去。柯涅奇表演了几段邻村地主们的生活细节。安娜巴甫洛夫娜札特拉别兹娜雅怎样吩咐厨于做菜;彼得瓦西里伊奇每天夜里怎样偷窃农民的蔬菜;燕麦村的庄主太太怎样打丈夫的耳光,等等。所有这些情节,柯涅奇表演得活灵活现、维肖维妙,斯特隆尼柯夫看得乐不可支。


节目终于演完。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开始探擦肚皮,不断看表。现在是一点半,可是开午饭得三点。


“你想点什么新玩艺吧,别老是这一套,”他对柯涅奇说,“现在离吃午饭还有一个半钟头,你来解解闷儿吧。跳个舞吧。”


“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恩人。我的腿不听使唤。从前我常跳舞。尽跳尽跳,到头来再也跳不动了。”


“干吗‘跳不动了’!老狗,你老想讨赏!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当然有……常言说,别人的痛苦我管不着……另外还有一句俗话说:痛苦不是笛子,你一吹,人家就落泪。这话不假,老爷!”


“习惯成自然!尽管吹下去吧。你瞧我:你什么时候听见我诉过苦?可是,我的事情多得不睡觉也办不完。这该是多么大的痛苦!”


“这算什么痛苦:不值一提……”


“你来试试看!最近省长来了公文,问我们县里有什么气味。我怎么知道!”


“嘘……”


“他倒满不在乎:把石头扔进水里,要我去水里捞出来!听!好象有人来了。”


斯特隆尼柯夫侧耳静听,等待着。一会儿前室里传来人声。


“费杜尔叶尔莫拉耶夫到!”门房通报。


斯特隆尼柯夫有些踌躇。费杜尔叶尔莫拉耶夫是个殷实的经济农民,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欠他许多钱。他准是来要账的;同他谈话,讨厌死了。早知道他要来,就可以到村邻家里去避一避,或者叫门房说主人不在家。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接待客人……真见鬼!


见本书第五页注。


“等着吧!看我还你钱!”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嘟囔说。“叫他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高大、端正的庄稼人,穿一件深蓝呢上衣,系一条红色宽腰带。这是一条不折不扣的俄罗斯好汉,神采奕奕的眼睛,红光焕发的面孔,淡褐色的头发,柔软而光滑的络腮胡子,显得健康和英气勃勃的样子。


“费杜尔叶尔莫拉伊奇!好久不见啦!坐,老弟,欢迎你!”斯特隆尼柯夫寒暄道。“喂,来人啦!拿酒菜来!”


“您别费心啦,我不喝酒,”客人一边就座,一边谢绝主人的款待,“我只坐一会儿……我是到贵镇来办点事儿的……”


“还没进门就说‘只坐一会儿’!忙着上哪儿去呀?”


“拉伊季娜纳杰日达萨威里叶夫娜叫我上她那儿去。她有一块没用的荒地,想卖掉。我们可不能放过这种好机会啊。”


“你什么时候放掉过好机会!我们区里的荒地,快给你买光了;你买了这么多地,哪个地主也赶不上你呢。”


“哪里哪里!我们不过做一点儿‘敲’牛生意,靠荒地上的草喂牲口。除了牲口买卖,我们也种一点儿庄稼。”


我们那一带管阉牛叫“敲”牛——作者


“别老是‘一点儿’、‘一点儿’的!那么多钱,他还装穷!”


“决不是装穷!我们家的事都是明摆着的;谢天谢地,我们很知足,从来不怨天尤人。可是今天我想求您一件事,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您能不能赏个脸,还我一点钱?”


“难道我欠你的钱吗?”斯特隆尼柯夫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您欠我七千多呢。”


“我想,只有三千。鬼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给我加到了七千!”


“这是哪儿的话!我有您出的借条。还我一半也成……我好付给拉伊季娜。”


“一半!老弟,你这人真怪!你干吗早不来!你要是前两天来,我准全部还清给你了!”


“这是怎么口事儿,老爷?”


“就是这么口事儿;前两天我手里有钱,现在没有啦……花光啦!”


“这笔钱您也欠得太久了,费朵尔瓦西里伊奇!”


“再久也没有办法。等我有钱的时候,你再来吧——二话不说,立刻还你。要是你问我借,我自己还可以借你一些。老弟,我这人最干脆,我有钱,你只管拿去用;我没有钱,请多多包涵。没有钱还要还债,也没有这样的法律呀。不信你去问问。柯涅奇!你懂法律,有这样的法律吗,没有钱还要还债?”


“没听说过。法律很多,这样的法律可没听说过。”


“你瞧!既然柯涅奇都没听说过,那就不用谈了。”


叶尔莫拉耶夫有点儿踌躇,他的脑子里似乎在构思一条妙计。他终于开言道:


“这样吧,老爷,我给您出个主意。您有一块荒地。就是叫做‘鸽子窝’的那一块。您留着它没一点用处,要是卖给我,我倒用得着。”


“你什么都用得着。你就是把我本人吃掉,也用得着。”


“这是哪儿的话,老爷!那块荒地总共不过七十来俄亩,我平均每亩给您二十卢布。您可以拿来抵一部分债,剩下的欠款我等些时候再收。”


“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老爷?我觉得,价钱挺公道。”


“再公道也不行。”


“行行好吧!这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这么回事:地不是我的,是我内人的,她这方面扣得紧。如果地是我的,我没二话说;我在秋赫陇有一千俄亩泥洼地,你拿去吧!一定要我内人那块地,只能偷偷地卖,不给地契,这样办,我也没二话说……”


“可以劝劝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


“你试试吧!”


一阵沉默。叶尔莫拉耶夫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还想,”他说,“不一定去找拉伊季娜;我想:要是和您谈不拢,再去找她商量,谈得找就不用去了。”


“我看,你还是去吧。”


“是呀,看来还是得去。您欠我的钱怎办呢,老爷?”


“别老纠缠!莫非你不懂俄国话吗?人家告诉你,等有了钱就还你,分文不少!”


费杜尔叶尔莫拉耶夫又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告退了。


“看来,真把您没办法了,费朵尔瓦西里伊奇,”他说,“我本来以为……对不起,打扰您了。”


他正要告辞时,斯特隆尼柯夫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等一等!”他叫道,“你愿意包一座树林子,砍木料卖吗?”


“我们不做木料生意。这一带没有存放木料的地方。也没钱好赚。”


“做点木料生意吧。我可以把红角林卖给你,足足有一百俄亩。多好的林子啊!全是松树:棵棵树都能卖给人家做磨房水车的主轴。”


“那树林子倒不错。可惜我们不做木料生意。再说,树林子不是您的,是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的。”


“役夫系;砍掉树木,她准同意。老弟,她对林业是一窍不通的。头些日子,她还说过:‘这些鬼树,净挡道儿,砍掉它就好了。’”


“这话不假,树林里的路……”


“就是嘛;我去对她说:有一个傻瓜同意砍掉红角林,还愿意出一笔钱,她一定很高兴。不过,朋友,价钱太少,我可不卖!”


“您要多少?”


“一百卢布一亩,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要完价,斯特隆尼柯夫睁大着双眼,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要了这么大的价钱。叶尔莫拉耶夫也一跃而起,连连划着十字。


“这样说,总共得一万卢布?”他惊诧地问,“再见!对不起,打扰您了。”


“干吗?忙着上哪儿去?你听着:听我说吧!我说:一万卢布,你若是嫌贵,七千我也干。”


“七千也太多。”


“真讨厌,老是‘太多、太多!’你要记住,那座树林该有多好!树一棵挨着一棵,象士兵一排排站着!你出多少呢?”


“我出三千五。”


讨价还价。终于讲定五千卢布纸币。


“公平交易。一言为定,决不翻悔。我卖你一百亩,对我内人只说七十五亩。我想耍要她!”


“干吗这样呢?我们还是立一张字据吧?”


“字据上得这样写:七十五亩上下……柯涅奇,这样写行吗?”


“字据总是这样写的。”


“你看,柯涅奇说行。老弟,我这人办事最讲公道:不办则已,要办就办得体体面面。还有一条。我卖你五千卢布,对我内人只说四千。你扣三千抵债,一千给我内人,一千给我。我急需钱用。”


“我还以为五千卢布全拿来抵债呢。”


“你倒会说笑话。老弟,我自己也有脑袋。要是不能照我的意思办,我何必把树林子贱卖给你?”


叶尔莫拉耶夫犹疑片刻,终于答应下来。


“真拿您没办法!为了您……”他勉为其难地说。“这样,您还欠我四千。”


“到了阴间我拿炒核桃还你。现在还上拉伊季娜家去吗?”


“怎么不去呢,老爷。不管怎样说,那块荒地是有用的。”


“好,一路平安。别出大价,她正缺钱用。再见!柯涅奇,你也回家去吧。我没给你预备中饭,等我收到他的钱的时候,送你一张蓝钞票。叶尔莫拉耶夫!你也破点财吧!赏给他一张蓝钞票,周济周济他。”


叶尔莫拉耶夫从怀里掏出钱夹子,如数照付。


柯涅奇兴高采烈、精神抖擞地回家去了。斯特隆尼柯夫这样粗暴地撵走他,他毫不介意:他知道,这是咎由自取。以前他常在自己的保护人家里吃午饭,有一回他惹下一场大祸:他没控制住自己,把鼻涕擤到桌布上。保护人自然非常冒火。


“你这个邋遢鬼,想得出,居然把鼻涕擤到桌布上,给我滚下桌去!”他呵叱他,“不准在我面前现眼!”


从此以后,一到吃午饭的时候,斯特隆尼柯夫立刻无情地把柯涅奇赶回家去。


夫妻俩同桌吃午饭。这一次,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甚至因为没有外人在场而感到非常满意;得和妻子谈件“正经事”。他施展出诱惑的伎俩。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根本没想到这里面有什么文章,这使斯特隆尼柯夫很高兴。


“红角林?它在哪儿呀?……”她十分冷淡地问。


“在那边……没走到就走过去了,”他说了句笑话,算是回答。


“叶尔莫拉耶夫出了很多钱吗?”


“四千。三千还账,一千给你……是现钱。”


“只卖一千?”


“人家告诉你:四千嘛。欠人家的钱迟早得归还。”


“反正只能拿到一千。”


斯特隆尼柯夫听了这话,感到心神不安。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办事常常会突然变卦,而她一改变主意,就再也不会回心转意。因此,他不再向她证明,欠人的债也是钱,而试图清除已经遇到的障碍,使妻子忘掉还债的事。


“唔,”他说,“卖了林子,你一下子能拿到整整一千卢布。上莫斯科去买几顶托克,在冬季舞会上,你就可以大出风头。”


托克是一种帽子——作者


“那当然,我可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给我干吗,我自己的钱都没处放。”


障碍清除了。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的思路被引到别的东西上去了。


“他也未免太傻!”她说,一边津津有味地把一片薄薄的火腿卷成简儿。


“谁傻?”


“还不是你那个叶尔莫拉耶夫。大家夸他聪明,我看哪,他简直是个傻瓜。花一千卢布买座树林子,可是谁需要它呢?”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嘛。你瞧人家是怎么说我的,说我头脑简单,可是我把绝顶的聪明人要得团团转。萨申卡,怎么样,就这样讲定啦?”


亚历山德拉的爱称。


“我没说的!不过,如果需要,你就写个字据,好叫他赶快把那些树砍掉。”


“那当然。”


夫妻俩离开餐桌时,彼此感到很满意。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幻想着,拿到钱后,她要花五百卢布,到西赫列尔太太那里定做两件衣服。一件留在除夕那天在家里举行的舞会上穿,那时村邻们都要来她家里迎接新年;另一件留在谢肉节的礼拜六穿,那时他们家里要举行follejournee。第一件用淡紫色的绸子做,第二件用深蓝色的缎子做。两件衣服顶多花五百卢布,其余的五百卢布,她决定买钻石。帽子要装饰得鲜艳夺目。对了,还得看看她的绢花保存得怎样。她从小衣柜里拿出几盒绢花来,仔细察看它们是否还能用。花还非常新,好象是刚从商店里买来的。她认为自己是个勤俭持家的女人,因此,这个发现使她异常高兴。她走到镜子前,预先设想插花的地方。喏,这一束花她要别在胸襟上;喏,这一串花瓣她要挂在裙子上。幸亏她保存了这些花,否则,做两件衣服,五百卢布恐怕是不够的。


斯特隆尼柯夫也很满意。但他没有幻想什么,第一,因为饭后他已变得更加笨重,好容易才勉强挨到工作室;第二,因为一般说来,幻想是不闯入他的生活习惯里来的,他宁可有了钱再花,决不事先谋划。来到工作室,他脱掉外衣,换上长袍,倒在沙发上。不大一会儿,响亮的鼾声越升越高,我们这位大福人就这样酣畅地享受着午餐后的休息。


六点,他一觉醒来,工作室里立刻传出一阵悠长的口哨声。侍膳仆人用托盘托着一瓶冷克瓦斯跑进来。费朵尔瓦西里伊奇一连喝下三杯,呼哧呼哧直喘气。现在离喝晚茶的时间整整还有一小时。


“外面天气怎样?”


“太阳还没下去。很暖和,老爷。”


“你们这些人永远是暖和的。皮厚肉紧,寒气透不进。没有人来吗?”


“没有,老爷。”


“呸,狗把他们拖去吧!真象是些公狗,一个个躲在自己的狗窝里。下去。我今天不换衣服了;穿这一身正好。早点喝晚茶该多好啊!”


斯特隆尼柯夫起身,在一连串门对着门的房间中来回踱着。他背着两手;敞着长袍,露出里面的内衫。他走来走去,什么也不想。他唱完《主啊,救救你的仆人》,又唱《荣归无父》,后来他想起莫斯科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大辅祭好些年高唱赞美诗的情景,便噘起嘴唇,竭力模仿那种模样儿。偶尔,他朝镜子里望望,发现镜子里有一条同他一模一样的哈巴狗。穿过大厅时,他看看钟,破口骂起时针来。


“呔,你看它,爱走不走!刚才是六点一刻,这会儿还是六点一刻。这钟是骗人的玩艺儿,根本不会走。”


终于快到时间了。响起了口哨声。


“真的没有人来吗?”


“没有,老爷。”


“你们这些笨蛋,不会去看看吗?叫西涅古波夫。”


“他老人家,费朵尔瓦西里伊奇,醉得话都说不清了,老爷。”


“醉了?唔,见他妈的鬼!啊呀呀!”


时钟敲了七点。只好夫妻两人一块喝茶。


茶炊端来了。桌上摆了一大堆干净的草莓,还有饼干、黄油、鲜奶油和火腿。斯特隆尼柯夫吃了一大盘鲜奶油拌草莓,喝了两大盅茶,喝一口茶吃一块夹黄油的火腿。


“钱,我已经派好了用场,”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说。


“唔,那太好了。”


“秋天里我上莫斯科去,找西赫列尔太太定做两件衣服。大约要花五百卢布,剩下的钱,买几颗钻石。”


“太好了。”


“要是钱不够,你就给添补一点吧。”


“一定……在下雨的星期四添补。要是你给我养个儿子,我再给你一千卢布。”


戏谑语,意思是:哪天添补就没准儿了。


“你又来装疯卖傻啦!”


“真的给。要是养个女儿,给你一张白票子。一言为定。你说,你要上莫斯科,是吗?”


“自然啦。家里缝不出好衣眼。”


“好吧,我同你一道去……哦唷唷!我真憋得发慌啦!”


“好意思说!你最好是出去透透空气。”


“哪儿去透空气?”


“上花园里去不行吗。去走走吧。”


“我又没什么东西丢在那儿!”


喝完了茶;再没有什么事好干了。


“喂,来人呀!村长没来吗?”


“没来,老爷。”


“瞧他那磨蹭劲儿。……萨申卡!我们打杜拉克玩儿吧!”


或译为叫“傻瓜”。


“来吧。”


他们俩打起牌来。斯特隆尼柯夫不动声色地出牌,相反地,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神情激动,不断揭穿丈夫的骗局。


“哪有这种时髦打法!一下子出六张牌!”


“唔唔,不要紧。你一下打给我三张牌,难道有这种打法不成!一张十点跟一张九点算是一对,你倒会混!拿回去重出。”


正因为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太性急,所以她常常输给丈夫。一连当了几口“傻瓜”之后,她气冲冲地扔掉扑克牌,嘀嘀咕咕走出房去:


“俗语说得好:傻瓜自有傻瓜福。我不想打了。”


“不打就不打;要不为了你,我才不……哦唷唷,怎么我今天从早上起老觉得憋得慌!”


叮当叮当叮当!忽然传来一阵铃声。斯特隆尼柯夫迅速跳起来,屏息静听着。


“八点多了。这么晚,鬼把谁送来了?”他嘟囔说。


“区警察局长到,”看门人通报道,“您要换件衣服吗?”


“就这个样子也行。叫他进来。”


区警察局长这个职务当时刚刚设立;但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尊重这个新制度。那是个对什么都不尊重的时代,因此,不管你换上什么名目,全是枉然。从前设立过贵族陪审员,人们管他们叫偷鸡贼;后来改设区警察局长,人们仍然管他们叫偷鸡贼。真没有办法。


原文有两种意思,一是偷鸡贼;二指勒索贿赂的官员。人们管警察局长叫偷鸡贼,两种意思兼而有之。


区警察局长进来了。他是个上了岁数的人,一副相当卑贱的样子。他穿着文官制服,到村子里去的时候,他大概就是穿的这套制服。在贵族长面前,他一举一动都很规矩,甚至显得畏缩。


“啊,局长先生!就缺你啦!我们马上开晚饭。你要上哪儿去吗?”


“县警察局长先生要我明天进城去一趟。”


“去干吗?”


“说实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局座没说。”


“既然召见你,又不说明原因,可见你的饭碗保不住了。准是这样。”


“这是为什么,我又没……”


“不为别的,就为你干的那些坏事。上头决不会因为你干了好事召见你,因为没有必要。喏,比方说我吧:我规规矩矩干我份内的事,干吗要召见我!我要喝鸡汤,要喝牛奶,要吃鸡蛋,我花钱买。人家就不会说我的闲话!人家干吗要老盯着我!我脸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找不出一丁点儿毛病。可是你的脸上涂得花丽胡梢的。”


“您怎么这样说,费朵尔瓦西里伊奇!”


“什么‘怎么这样说’!老弟,我看透了你。你要在我这里过夜吗?”


“不,大人。我还要上库甫申尼柯沃村去一趟。听说那边发现了一具死尸。明天天一亮,我就得赶进城去。”


“就拿死尸来说吧。别人伤心你高兴。死了人,别人哭他,你呢,快活死了。你一来,挨家挨户,见鸡就抓,把村子洗劫一空……还振振有词!”


“您别这样说吧,我又不是坏蛋!”


“我没说你是坏蛋,可你的习惯太坏;见空子就钻,见油水就捞。唔,不说了。老弟,我可怜你,你马上要吃官司了。我说的是真话。喂,来人啦!赶快开饭!”


仆人摆晚饭的时候,谈话以同样的腔调和精神继续进行。这是一场没头没尾、毫无意义、粗野得令人作呕的谈话。


晚餐的内容与午餐相似,以汤菜开始,以点心结束。费朵尔瓦西里伊奇不住地向客人敬菜,弄得客人难于下咽。


“吃吧,老弟!”他说,“这全是我自己的,不是偷来的!我可不象某些人那样;我买什么都付现钱。自己的鸡没有了,我拿钱去买;鸡蛋没有了,我拿钱去买!所以上头不召我进城去。”


或者说:


“喝酒吧。我自己不喝,可是我总给酒鬼们预备一些好酒放着。买酒,我付现钱。你常常揩包税商的油,白要人家的酒,可是我拿钱买。我是贵族,所以我的行为非常高尚。要是我是衙门的官儿,也许我也会拼命灌酒,到小馆子里去讨吃讨喝。”


一句话,这位不幸的治安官好容易挨到散席。他告辞的时候,斯特隆尼柯夫没有挽留他,赶忙接口说:


“我不送你了。老弟,别以为我会送你!要是你丢了差事,我捐给你一张蓝票子,周济你。再见。”


该睡觉了。费朵尔瓦西里伊奇艰难地从圈椅里爬起来,歪歪倒倒朝卧室走去。


“村长在外面等着您,”看门人提醒他。


“没时间啦。叫他明天再来。”


我本来还可以列举几件日常生活中的事例,比如迎接宾客、邀宴亲友、举办舞会等等的盛况,但我以为,上面介绍的事迹已经足够显示我的主人公的面目了。村邻们很乐意而且经常来拜访斯特隆尼柯夫,尤其是在冬季里,因为他家的庄园可以说无异象个客栈,谁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吃喝,而且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他们有时是单人独马登门拜访,更多的是结伴而来,因为主人要当着众人的面向客人借钱,还有些不好意思。人来客往,弄得公馆里上上下下忙乱不堪。但是这种忙乱似乎成了游手好闲的生活所必不可少的要素,因此,使人感到烦恼的,不是这种无法形容的紊乱,反而是秩序和宁静。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自己很少出去作客,说实在的,谁也不大希望他去拜访。第一,接待这样一位任性的人物,得花费许多钱,这不是每个人开销得起的;第二,他一来,开口闭口,粗话连篇。不说粗话就开口借钱,这就看你的运气了!


时光一年年过去,斯特隆尼柯夫三年一任,一连做了许多届贵族长,仿佛这个街头在他身上生了根似的。有一届居然出现了一个竞争的对手,俄籍法国人加洛庞,一个拥有相当多代役租领地(也是他的妻子的产业)的地主,他想把这个贵族长职务的重担挑到自己肩上,使我们这个地方“气象一新”。可是这位“细挑个子面筋肉强壮的法国佬”没有获得成功,反而花了许多冤枉钱。在选举前两个月光景,他来到县城里(他在领地上没有庄园),租下一幢大宅子,在里面铺了地毯,大办酒席,宴请贵族老爷们。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经常在他家里大吃大喝,但是到了选举的时候,这些选民上省城去,象往常一样,仍然把白球放在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的盘子上。斯特隆尼柯夫为此感动得热泪盈眶,涎糊糊地吻遍了所有的选民。加洛庞两手空空地回家去了。


一种投票方式。


可是没想到,一八四八年出现了一种刚刚冒头的运动,它预告斯特隆尼柯夫,他们这些天之骄子的无忧无愁的生涯快要结束了。省里新来了个省长,一上任便发出了威吓人的声音。地主格利葛里亚历山德罗维奇彼尔洪诺夫受到训诫,令他安分点儿,因为据报他“很不老实”。后来,贵族长接到一封“绝密”的公文,责令他呈报县民的思想动态,公文里破天荒第一次使用了“社会主义者”这个新名词。


“你告诉我,什么叫‘射灰主义者’?”费朵尔瓦西里伊奇苦恼地问西涅古波夫。


“不知道,大人。‘射灰主义者’大概就是闹‘射灰活动’的人吧,”伊凡福米奇回答。


过了不久,传来了一个可以用来解释这个新名词的传说:彼得堡破获了一个秘密团体,它的成员是一些不怀好意的青年人,他们不打牌,不跑酒馆,不逛舞场,光是读小册子,在自己人中间谈论时事。斯特隆尼柯夫很不放心,亲自去找彼尔洪诺夫;正如上面所说,他曾被怀疑为自由党。


影射一八四八年彼得拉谢夫斯基所组织的空想社会主义者的政治小组。谢德林也是这个小组的成员。一八四九年,大多数小组成员被捕,有些人被判处死刑,后改为终身服劳役。


“行行好,扔掉这个吧!”斯特隆尼柯夫劝导这个自由党说。


“什么‘这个’?”


“别看小册子吧!”


“我根本没有小册子。要买没钱买,要借没处借。”


“唔,那就别跟别人谈话吧!”


“难道谈话也不准?”


“就是不准。嗨,我一直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料到你脑子里是一盆浆。告诉你不准,就是不准嘛。”


当大家知道,危险虽然不小,但由于政府当局防范有方,已经将多头蛇扼死在娘胎里的时候,这场惊恐也就好歹平息下来。这时斯特隆尼柯夫已经重又堕入忘乎所以的状态中,可是土耳其人忽然闹腾开了,紧接着出现了英法联军,西诺普大会战;接着是阿里玛河会战,塞巴斯托波尔之战……


这里所说的是“克里米亚战争”(18531856)中的几次重要战役。


一批接一批地征集新兵;一片号召加入民团的呼声;贵族长们不断接到必须激发民气,特别是激发贵族同仇敌汽的文件;地主们大肆活动,包税商们捐献酒税……每一县几乎要负担整整一军人的被服和粮袜。


我不想说斯特隆尼柯夫从所有这些军需供应中捞到哪些好处,但是有一件西涅古波夫也积极参预、而且被视为首要分子的最无耻的盗窃案,却是当着他的面干的。盗窃犯们猖獗得就差没当面管他叫笨蛋了(用现在的说法该是失职吧)。其实,他自己也常常察觉到周围发生的事太不象话。


“一团糟!我该辞职不干啦!”他垂头丧气地说。


但不用说,他并没有辞职,再说,我们县里的地主们也不会让他引退,虽然加洛庞为了办理民团的事宜,又到我们这里来了。


然而,人世间万事都有个结束之时;惊惶不安的时期也接近尾声了。一八五六年,费朵尔瓦西里伊奇上莫斯科去了一趟。那里盛传即将进行改革的消息,他当然不相信这些消息。这以后,他在斯洛乌申斯科耶安安静静地呆了一年,将息身子,供村邻们吃吃喝喝,严密地监视着众人,不许任何人哪怕是稍稍提一提“这事儿”。忽然,传来了一个可靠的消息:“它”已经决定,而且已经签署了。


第一个向他报告这个消息的是自由党彼尔洪诺夫。


“您听说了吗?”他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他的工作室,俏声悄气地说。


“干吗要听!那么多的蠢话,哪里听得完!”斯特隆尼柯夫把握十足地断然说。


“给他们自由了。”


指农奴


“你知不知道,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把你送警察局,写张条子,叫局长好好教训你一顿!”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用威胁的口吻说,仍然没有失去自制力。


“我不怕……你尽管造吧!两个钟头以前,我亲眼在《新闻》上看到了这条消息。”


俄国封建农奴制的危机到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达于最高点,阶级矛盾急剧增长,引起了农民运动的高xdx潮。克里米亚战争失败后,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迫于形势,为了缓和阶级斗争,于一八五六年三月对贵族代表谈到,与其等农民自下而上起来解放自己,不如自上而下来“解放”农民。一八五七年十一月,亚历山大二世签署诏书,饬令西部立陶宛等三省分别成立贵族代表委员会,着手起草“关于整顿与改善地主农民生活”的改革方案。诏书规定在起草改革方案时,须遵循内务大臣的奏折所包含的共同原则:在农民赎买自己家园的条件下,给予农民以人身自由,而且在估价家园时,还须补贴地主因失掉其对农民人身支配权而受的“损失”;农田则仍是地主的财产,农民在交纳代役租或劳役租条件下,保留其使用权。这道诏书曾在同年十二月的《莫斯科新闻》上刊登。尽管诏书规定的内容并没有触动地主对农民的封建剥削,仍然引起了贵族地主阶级的惊慌。


“胡扯淡。你不可能看到,因为根本没有这事儿。没有的事,《新闻》上也不会有。”


“人家告诉你……。


“没这事儿……也不可能有这事儿,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我当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我才看出来,你脑子里是一盆浆。不可能有这事儿,因为这是违反天意的。”


“人家告诉你,报上登了。”


“它登它的,我不相信。难道报上登了,大家就该相信吗?自古以来就有奴隶,将来也永远有奴隶。这都是那些法国的无聊文人凭空想出来的:彼尔麦捷一笨猪儿达科曼伍波尔捷伍,他们这是胡思乱想。这些秃尾巴狗,到处乱跑,还吃田鸡。可是我们的国家,是真正的强国。老弟,在我们这里,说这种话,是马上要坐牢的。”


发音不准确的法语:Permeez,bonjour……commeuvonsporezvous.意为:对不起,您好,您的近况怎样?


可是还没过一刻钟,彼得瓦西里伊奇库贾平来了。他也是踮着脚尖走进工作室,仿佛害怕不该听见他的脚步声的人听见了似的。


“自由……给他们自由啦!”他屏息着呼吸说。


“你们都疯了吗?”斯特隆尼柯夫吆喝着,向库贾平冲过去,逼使后者倒退了几步。


“报上……您还不相信!”


接着,从镇上又跑来了几个人:柯涅奇、别斯柯尔米清两兄弟、安娜伊凡诺夫娜扎采波娃。他们没有看报,但也听到了风声。


“这是怎么回事,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我们怎么办呢?”扎采波娃太太追根究底地问。


“听天由命,不就完了!别老纠缠我,没有你们我已经够烦了。”


斯特隆尼柯夫仍然固执己见,可是报丧人终究唤醒了他,使他激动不安。


“喂,来人哪!拿酒来。快派个人骑马到布尔马金老头子家去一趟!就说我费朵尔瓦西里伊奇问候他,问他借报纸看看。”


唉!“它”果然登在报上。看来,事情虽然还仅仅涉及到西部各省,但是到头来……然而,斯特隆尼柯夫还是不相信会闹到我们这儿来。


参见第四七○页注一。


“怎么样,是这样吧!我的话不错吧!”他洋洋自得地说,“那边是波兰佬;他们是些叛乱分子,他们需要这样。可是我们是良民,我们服从政府,因此没有理由叫我们受屈。”


“好,你去指望吧!”彼尔洪诺夫模仿着他的神情挪揄说,“你一个劲儿说:别开腔,别管闲事!到头来,又有什么好结果。”


“照我看,我们这样胡言乱语,说东道西,为此,上帝会惩罚我们的。”


“因为这个,还是因为那个,且不管它,现在你等着省长的公文吧。他不会再问你为什么让自由的气氛到处泛滥,而是要问你,为什么你管辖的县里没有自由的气氛。为此,你这个贵族长就得下台!”


果然,没出一个礼拜,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收到了省里召见他的正式公文。他不由地想起上次他对区警察局长的临别赠言:上头决不会因为你干了好事召见你。


他到达省城的时候,各县的贵族长已经到齐。军人出身的省长矜持然而谦恭有礼地接见他们,传达了政府的既定方针,又说他希望而且相信诸位贵族长先生定能积极行动,共襄盛举。现在正是知恩图报的大好时机:一个月以后,将要举行全省贵族大会,他们应当在大会上向贵族先生们表达他们的鼓舞人心的感情。


“诸位,现在请你们回到县里去,”省长临了说,“把你们的可敬的伙伴们训练好。诸位,再见!愿上帝为了你们的创举赐福你们!”


“大人,望您替我们作主!”斯特隆尼柯夫在一片沉默中说。


“你说什么,先生?”


“我们求您,大人,替我们作主!”


“唉,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呀,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省长终于弄清他的意思,“我自己也是个贵族,我自己也是个地主,难道我的心里不明白?可可可是……”


他竖起食指,指指天,两手一摊,然后离开了会场。会议就此结束。


上文“可可可是……”和这里的“指指天,两手一摊”是说省长并不赞成改革,可是他不能违反圣上(“天”)的意旨,无能为力(“两手一摊”),但又不敢直言(“可可可是……”)。


十二月中,省贵族会议开幕,这一次到会的人特别多。我们这个素以懒散出名的县也几乎倾城出动,连我年迈力衰的母亲也赶到省城去,哪怕是站在会议厅的环廊上听听人们怎样“审判”贵族也好。她一直还在希望贵族先生们翻然醒悟,希望政府当局收回成命,希望这场“乱子”赶快平息。


开会如仪。议程,包括选举在内,依次迅速进行。三昼夜后,“末日审判”降临。这天午前,各地与会者把会议厅挤得水泄不通。嘈杂的声浪回荡在宽阔的大厅里,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餐室里传来了烹饪食物时发出的诱人的响声。终于从人群中走出一位众望所归的老者,他是省贵族长,他迈着从容的步伐登上讲台,向省贵族长席位走去。大厅里立刻沉入死一般的寂静。


“诸位先生!这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通谕要请诸位讨论,”省贵族长用激动的声音说,“要念一念吗?”


“念吧!念吧!”


贵族长抑扬顿挫地念完了通谕;通谕要求与会诸公忍受重大的牺牲,希望他们一如既往地表现值得夸奖的榜样,一心一德,共襄盛举。


“诸位先生!一致通过!”会议主席宣布说,“让我们每个人照着上帝的吩咐行事吧!”


说完,他热泪盈眶。


“一致通过!一致通过!”会场上响起一片赞同声。


贵族长又念了一个文件,这是一份贺词的草稿。里面讲到未来的灿烂的朝霞和一只指出这朝霞的强有力的手。人们欣然接受了第一个文件,对第二个文件又是鞠躬,又是祝福。突然,有人在大厅的一个远远的角落里唱起歌来:


朝霞从东方升起,


快乐随朝霞降临……


“是谁在唱!可耻!”老贵族长大发雷霆,接着他说:“诸位先生!谁同意这个贺词?请上主席台来签名!”


人们不约而同地一跃而起,争先恐后涌向前去。桌子四周挤满了人。半个钟头光景,问题圆满解决。环廊上的旁听者没料到事情结束得这样迅速,有几位太太竟昏厥过去了。


“唉,亲爱的先生们!你们一个钟头内就把我们出卖了!”环廊上有人说了一句。


但是亲爱的先生们什么也不管了。他们匆匆签完名,就溜进了餐厅。不一会儿,餐厅里响起了乱哄哄的人声。


“今天有莫斯科运来的黄灿灿的大粒鱼子!”餐厅老板夸着海口,“有风干鱼脊肉!有鲑鱼!一句话,好菜太多,数都数不完!”


鱼子的味道果然美妙非凡,吃下肚去,天大的痛苦也能叫人志得一干二净。斯特隆尼柯夫一人整整吃了一斤。


大厅空了。只有几个老头子在空旷处徘徊,垂头丧气地交谈着。


“他们都跑了吗?”一个老头子指着餐厅,用责备的口吻说,“准是这样!吃吃喝喝,这就是我们的看家本领!”


“此话有理!”


“容我说一句!”另一个开导说,“唔,我看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安顿了农民,也就得安顿地主!难道会丢下我们不管吗?给奴隶权利,一定也要给我们权利的!”


“以后一定会这样!”


“好个‘以后’:老是‘以后’、‘以后’,你看吧,这样下去,非拖垮我们不可!”


“不,你们告诉我该怎样办吧?”第三个说,“我听说,上面要发给我们奖金……我们就假定是这样吧!马上发给我一大堆钞票——印钞票还不容易!我拿着这么些钞票咋办?难道坐在钞票上过日子吗?”


“您可以存在当铺里嘛……”


“当铺拿着这么些钞票咋办?”


“唔,当铺自有办法。”


“可是我们眼前就回不了我们的庄园了,”第四位心神不安地说,“我怎么回去呢?既不是老爷,又不是奴隶,既不是城里的伊凡,又不是乡下的绥里方,上不上、下不下。上面现在还在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下面那些‘自由’人②早把我们剥得精光啦!事情还没定局,他们可是已经高兴得发狂了!”


指草拟改革方案事。


②指农奴。


“必要时,可以去叫区警察局长!”


“您等着吧!他才会来帮您的忙!他不唆使他们咬你几口,就算你福气……!”


如此等等。


当天晚上,在会议厅里开了一个盛大的舞会。从各地赶来的太太和日秀们,使舞会花团锦簇,大放光彩。驻防本省的骑兵师的军官们也来参加盛会,这样就不缺男舞伴了。女士们打扮得花枝招展,鲜艳夺目,即使出现在京城的舞会上也毫不逊色。疼爱孩子的好妈妈们,为了“推销”女儿,不惜孤注一掷,花光老本。环廊上,某骑兵团的舞会乐队奏着舞曲;大厅里,扰扰嚷嚷,欢声四起,好象这天早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不用说,斯特隆尼柯夫夫妇也参加了舞会。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这位一直保持着妖冶姿色的美妇人,压倒了所有的闺秀,撩惹得男子们心荡神驰。


可是,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照例节制不住他那丢人的恶习。他并没有喝醉,却靠在一根圆柱上,大声疾呼地嚷叫:


“他们剥了我的内衣!剥了我的皮!”


唔,这种话说一遍、说两遍,也该住口了,可是他偏不!他翻来覆去地嚷着,无休无止地叫得大家都听见了:“剥了我的皮!”


不幸,他的身旁就站着一个“包探”(从前有这种职务),老盯住他不放。


原文是“带耳朵听的人’。


“请问,您这是说谁呀?”包探问他。


斯特隆尼柯夫瞪着两眼,可是并不畏惧。他跑到省贵族长面前告了一状。省贵族长向省长奔去。


“您行行好吧,大人!”我们这位全省的大福人唠叨说,“我们牺牲财产……响应号召……到头来,我们的这个大厅,我们的舞会……”


省贵族长的意思是想说:不该派包探钻到这里来监视贵族。


“放心吧!我负责处理!费朵尔瓦西里伊奇!请您多多包涵!这是误会!”


“好一个误会!我是说一个债主剥了我的皮,可是‘他’想叫我出丑!”斯特隆尼柯夫撒了个谎。


指包探。


省长伸出一个指头,招呼包探过来,和他耳语一阵。包探似乎略微迟疑了一下,突然离开了大厅。


“这还象个话,老弟,以后要放聪明一点!”斯特隆尼柯夫冲着包探的背影训斥他说。


说句公道话,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在上级机关里也获得了胜利。他是否因为这次出言不逊上了黑名单,不得而知,但是不管怎样,一周以后,那包探确实已被调往别省,我们这里,上级又另外派了一个他的同行来。


然而,地主们的种种不祥的预感并没有成为事实。农民和家奴们仿佛约好了似的,毫无越轨行动。母亲回到家里,看到“贱人们”益发勤奋地为她服务,她甚至觉得非常惊奇。不用说,她终于给这种现象找到了她认为极有根据的解释。


“我家里留下的净是老弱残兵,”她说,“你就是马上给他们自由,他们也没有地方好去!他们要靠我过日子,我得养活他们!”


但是,决不能说没有发生过嫌隙。无论奴隶们怎样安分守己,终究出了几件料想不到的事儿,证明他们的沉默只是待机而变的沉静。地主们微微地掀起未来的帷幕,看到了一些苗头。为了保全自己,避兔即将来临的冲突,他们很乐意借助那条允许他们将倔强的人发配西伯利亚的法律的庇护。但是这个办法不久便失去了意义。政府虽然没有废除这条法律,却采取行政措施,使每一类似事件预先都作过调查研究。


一八五八年夏,每个县举行了农民委员会的选举。斯特隆尼柯夫被一致选为委员会的委员,彼尔洪诺夫以“好挑眼者”②的资格被派为委员会的第二位委员。应当替费朵尔瓦西里伊奇说句公道话,他曾经坚决要辞掉这个差事。


即一八五八年成立的各省贵族委员会,它是由各县地主选出的贵族代表和省长指派的两名“阅历丰富的地主”组成的。沙皇政府成立这种草拟解放农奴方案的组织,目的是将“解放”农奴的事业交到地主阶级手里,而将农民完全排除在解放自己的立法工作之外。谢德林在这里不用“贵族委员会”这个官方名称,而代之以“农民委员会”,含有嘲讽的意味。


②指“自由派’。“自由派”与“农奴制拥护者”是同一贵族阶级的不同阶层利益的代表者,在废除农奴制问题上;这两派的根本态度实质上是一致的,只是在对农民让步上的程度和形式有所不同。


“请你们另选高明吧,诸位先生,”他大声呼吁道,“我太累了,精力不济了!三年一任,当了八任贵族长,这可不是说说玩儿的!我办不了现今这些纠缠不清的案子。我一向光明正大,现在忽然要我去勾心斗角,干不来!”


“勉为其难!勉为其难吧!”人们众口一辞地嚷道,“您是我们的靠山,不靠您,我们靠谁去!您要是遇到困难,格利葛里亚历山德罗维奇会帮您忙的。”


“我很高兴竭尽绵薄!”波尔洪诺夫应声说,因为保护人将要经常招待他吃喝的前景在吸引着他。


不消说,这次选举会又是以斯特隆尼柯夫感动得热泪盈眶而告终。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掌握了流泪的本领,而且往往饮泣有声。有时他干脆坐在窗前,独自哭泣,有时他把侍仆普罗柯菲叫来,和他谈心:


“你高兴吗,普罗柯什卡?”


“干吗不高兴,老爷!”


“我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高兴。你要离开我远走高飞啦!”


“您是这样看我的吗,老爷?我想,我……”


如此等等。


谈了一会儿,费朵尔瓦西里伊奇遣走普罗柯菲,哭诉道:


“他是个好人!好人全是这样说的……可是你瞧彼得露什卡……这家伙会走的……他走了怎么办呢?彼得露什卡跑了,女管家斯杰帕尼达跑了,厨子跑了……谁替我做饭、洗地板、烧茶炊呢?厨子跑了,他还会把下手勾引走……”


他呆坐一阵,伤心一阵,又哭了。


斯特隆尼柯夫还不算老——四十出头,但是他未老先衰,皮肉松弛,步履艰难。这是因为他饮食过量,还是由于制度改革之故,很难说得清楚,但无论如何他不仅外表上变了,连内心也起了变化。他一生从没有为什么事担过愁,现在他忽然感到他整个身心充满了惊慌不安。他最担忧的是以后不大好向人借钱了。乡邻们会说:现在是放债的时候么!富裕的农民也会更加放肆。他们会一口拒绝,装作不了解他急需钱用。有些债主,他本来已经写过便条给他们,现在连他们也会要求他换张正式借据。前几天他去找叶尔莫拉耶夫,后者竟对他说:


“不行,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您已经欠我一万银卢布啦。够多啦。”


连他也不借。当斯特隆尼柯夫登门拜访他的时候,他爱理不理,冷冷淡淡起身接待他。下流东西,他竟忘了成立民团那阵子,他斯特隆尼柯夫照顾他承包军用包脚布的恩德……


幸好债主们没有控告他,向他追还欠债,只是年年调换借据罢了。但是万一他们忽然心血来潮,说声:还钱来!那怎么办呢?眼前这种时候,你所能指望的,只有向你讨债。谁也不肯想想过去,他所以借债,原是为了招待那些被邀请的和没有被邀请的客人啊。他自己过日子,也让别人过日子……酒席、宴会、乐队、歌班,他们全忘了,唯一没有忘记的是一句残酷无情的话:“还钱来!”


靠什么生活呢?这个问题已经迫在眉睫。现在他已经够节省了:养狗场拆除了,乐队和歌班解散了。他总不能象柯涅尔之辈那样过日子吧!比方说,到了谢肉节,为了节约开支,如果他取消在家里举行follejournee的惯例,谁也不会因此记他一功;谁也不会说:瞧,如今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的行为多么高尚啊——应当让他歇口气了!不,他们终究会上法院控告他的。幸好法官是自家兄弟——贵族,不至于马上让他受屈,可是如果这位法官被人赶走了,那又怎么办呢?唉,如今这个世道,多么残酷无情啊!


靠什么生活呢?在秋赫洛莫的产业,早已卖光;在阿尔扎马斯的一个小庄子也出脱了。再没有可卖的了。不错,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还有几块荒地,可是她一直固执己见,不准卖掉它,其实,守着它又有什么好处!荒地上净长黄蘑菇和硬毛草,——算个什么土地,徒有其名!她所以固执己见,唯一的原因是她不识时务。可不是吗,她几乎在所有的借据上签名作了保人,——放心吧,人家也不会放过她的!无论是他在秋赫洛莫的农奴,还是她的斯洛乌申斯科耶庄园,全要拿去填债坑。既然想起要解放农奴,他们也许会替农奴付赎身费……那还不又是:官厅的钱一发下来,立刻就有人顺手抢走。说不定现在就有人在打这笔钱的主意了。


唔,你哭了,鸣一鸣一呜,既然脑子里一天到晚净想这些,怎能不哭!


这其间,解放事业已经着手进行。密云不雨的形势,以折磨人的迟缓延宕着时日,考验着各有关方面的忍耐力。争吵之声,此起彼伏;笑话奇闻,俯拾皆是;不逃避工作,但也不做工作。这时俄罗斯有教养的社会的全部软弱性暴露得惊人的清晰。尽管问题已经毫无转圜余地地提了出来,而且威胁着必须根本改变俄罗斯的全部生活制度,但是除了少数人,大家仍然观望着;而且就是这些少数人,也仅限于趁着纷扰之际想方设法将农民迁移到交通不便的土地上,以便有朝一日实行报复。幸亏上面预先颁发过一份座谈纲要,否则,各省的混乱想必将陷于无法自拔的境地。


这一段写到的时期是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颁布诏书,至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批准废除农奴制度的“法令”。在这三年多的时间内,各地区受命拟制改革草案的贵族地主,由于集团利益的差异,在草案的具体细节方面发生过许多争论,以致草案久久来能确立。这些争论在统治阶级内部“完全是关于让步的限度和方式所进行的斗争”(列宁)的反映。本段中:“解放事业已经着手进行”,指各省拟制改革草案一事;“有教养的社会”指农奴制拥护者和自由派地主;“少数人”指这样一些地主,他们在诏书颁布后,把农奴迁到同一田庄范围内的坏地上和其他省份;乃至西伯利亚去;“座谈纲要”,指诏书。


然而,众所盼望的日子——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终于来临了。


“为自己划十字祝福吧,俄罗斯人民!”教堂里响彻着祈祷声,随着这祈祷声,俄罗斯全国都松了一口气。


调停吏,这些承袭了父业的孩子们下到各地,带来了换汤不换药的新的争吵。法院公开开庭②了,庭上天天有完全出人意外的事件。家奴问题特别使地主们感到愤懑,三年来谁也没想到家奴还会有什么问题。“法令”规定的服役期限不过是纸上谈兵,事实上,有关各方对服役期限的解释往往各执一词。常常发生这样的事:调停吏一下子遣散了某地主家的全部家奴③,因此主人宅子里忽然变得空空荡荡。但是,令人最气愤的是,调停吏竟然尊称那些“下流胚”为您,在审案时,居然让他们和从前的主人平起平坐。


废除农奴制的。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法令。颁布后,为调整农民与地主的关系,设立了由贵族地主担任的所谓调停吏,他们是和地主一个鼻孔出气的。


②一八六四年公布新的司法条例,其中规定法院开庭必须公开进行,由两造当事人出庭,开庭的结果须在报端公布,但这种符合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司法改革,对农民来说不过是一纸具文。


③“法令”规定,家奴不授予“宅旁园地”,不领份地,不出赎金即可“解放”,但还受着种种附加限制,并不可能立即获得解放。因此调停吏在处理地主与家奴之间的关系时,是有伸缩余地的,他们往往借此敲诈自肥。从下面的描写看,斯特隆尼柯夫与调停吏显然“处”得不好,因而受到后者的报复;这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表现。


斯特隆尼柯夫安静下来了。他在省委员会里呆够规定的期限,回到了斯洛乌申斯柯耶镇,但他的生活已经改变了航道。他的预感成了事实;普罗柯菲留下了,可是主要的厨师,就限期未满被调停史提前给放了,因为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生气时打过他一个耳光(厨师在法庭上却撒谎说他挨了三个耳光)。


“就为了一个耳光!”斯特隆尼柯夫愤愤不平地说,“就算打了他三个耳光,那又有什么!”


他没有出庭,因此法庭作了缺席裁判。总之,他立刻同调停吏翻了脸,并且照例在大庭广众之中大揭调停吏的丑事。调停吏为了报仇雪耻,撤掉了他的厨师,却没有撤掉米特罗芳斯托尔尼雅柯夫的厨子,虽然米特罗芳的的确确打过他的厨子三个耳光,而不只一个耳光。不过,不妨补充一点:斯特隆尼柯夫对这个不幸甚至感到有些高兴,因为这样一来解除了他现在已经力不从心的招待宾客的义务。只好留下一个光会做炸肉饼的小厨子。


“这事儿得考虑考虑,”他三番五次对妻子说,“老是炸肉饼,这算什么食物!再说,阿尔秀什卡以后也随时会溜掉的。”


“没关系!姐姐来信说,她在莫斯科看中了一个厨娘,做得一手好菜!”


“厨娘?我不信她会做菜!活见鬼!我活了半辈子,用了半辈子的大厨师、点心师傅,现在忽然用厨娘,不干!’


“不干,那就吃阿尔秀什卡做的炸肉饼吧。”


人们苦恼着、忧愁着。地主们写好了法定的文契,离乡背井,出门碰运气去了。只有小地主们固守在家里,因为他们没有地方好去。斯特隆尼柯夫也没有走,因为他公务羁身,加上债主们老盯着他,要走也走不脱。三年任期届满,他又被大家选为贵族长,但是到了再下一届,大家没有选他,却选了米特罗芳斯托尔尼雅柯夫。司法改革开始推行。


一八六一年废除农奴制后,从一八六三年起至一八七四年,沙皇政府为了适应新的基础,进行了一系列资产阶级性质的改革;司法改革(1864年)是其中的一个。


除了地方法院,全省布满了调解机关。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对于选举上的失败并不介意,但是在他把落选的事和其他一些景况加以对照时,他感觉到,这次失败使他即将面临一个无情的结局。


债主们出动了。只有少数几位同意他换写借据,大多数人径直上诉法院,向他讨还欠款。新法院成立初期,案件不多,因此控诉斯特隆尼柯夫的案件,几乎成了第一个必须作出迅速而公正的判决的案件。他没有亲自出庭,而把官司委托给了西涅古波夫,好象他自己也不怀疑他这次非完蛋不可似的。追偿欠款的案子一件接着一件以飞快的速度作了判决,件件于原告有利。法院人员不断带着执行文件来到斯洛乌申斯柯耶,确定查封、估价等等的期限。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穿着睡衣,从早到晚,整天徘徊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大骂天下人对他忘恩负义。他特别恨那个丧心病狂地迫害他的叶尔莫拉耶夫,因此,他暗下决心,只要一碰到他,立刻把他的狗脸打个稀烂(他安慰自己说:“我们的权利还没有取消!”)!但是叶尔莫拉耶夫不愿吃这个亏,总是躲着他。


“请大家看看,这是什么时兴玩艺儿!”斯特隆尼柯夫为自己的被弃大发牢骚说,“吃了我的,喝了我的,忽然翻脸不认人!现在连一条狗也不来了!没有一个有良心的人对我说一句: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您当了九任贵族长,您现在遇到了暂时的困难,请您赏个脸收下这笔借款吧!没有,没有一个这样的人!他们净顾着收赎金,想也没想到借一点给我!得啦吧!难道我不还钱!难道我没有田庄!赎金一拿来,我也有一大笔钱!你要多少,尽管拿;连本带利,统统还你!”


但是,他没去取赎金,因为他担心人家正在打这笔赎金的主意。他们不仅要他还债,恐怕还要夺去他最后一块面包,宣布他破产。……但就在这时,债主们想出了一条妙计。他们等着等着,突然要求法庭强迫他去领赎金。听到这个消息,他惊惶失措。一个黑暗的、张着大口的破产的无底深渊呈现在他面前,穷困的恐怖攫住了他。他坐着,呆呆地凝视着远方,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着。


如果说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显得非常惊慌,那么,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的诧异就简直到了无边无际的程度。不用说,她知道丈夫背了一身的债,她并不怀疑,她也得为这些债务负责。家里发生了一连串激烈的争吵,可是,说句公道话,在这次考验中,妻子的表现比丈夫不知精明多少倍。她非但善于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且有决心分担共同的命运。宅子里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当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满腹牢骚、灰心丧气的时候,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已经有效地安排好了退路。没什么好等待了。当法院进行清产和估价的时候,斯特隆尼柯夫夫妇收藏起值钱的东西,不声不响地把它们转移到莫斯科,随后他们本人也溜到那里去了。自然,没有人为他们饯行。债主们没有留难他们,已是万幸。只有叶尔莫拉耶夫(这时他已是头等商人)藏在主人庄园的一间厢屋里,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嚷叫:


“连勺子、碟子也没留下一个!家里本来有许多银器,有一把银茶炊,还有许多钻石……全藏起来了。欠我们的钱一个不还!哪怕一卢布还二十戈比也好啊!”


总之,他们夫妇俩又振作起来了。好象是许多年来压在他们身上的恶梦突然消失,他们的眼前重新展现着一片灿烂的阳光。


“从前你说我买手镯和宝石项圈是浪费金钱,现在用得着了吧!”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一路上快活地回忆着往事,“要是没有这些东西,我们现在拿什么逃生?”


“你聪明!我的聪明的宝贝儿!”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回答,亲热地吻着妻子的小手,把脑袋紧紧靠在她肩上。


但是危险还没有过去。一批狠心的债主开始谈论他们隐瞒财物的行径,并且提出了他们蓄意宣告破产的问题。


这时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斯特隆尼柯夫夫妇已经离开莫斯科。


大约在斯特隆尼柯夫破产后的四年,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瑞士的日内瓦湖畔逗留了几天。有时,我们同行的几个人出去游览四郊的名胜。一天,我们到了位于法国一边的湖滨小镇埃维昂。我们走进一家旅馆的花园里,照例碰到一群侍役出来迎接我们,当我仔细看了看走在前头的那个传役,认出他是……斯特隆尼柯夫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


不错,的确是他。他的模样仍旧象一只哈巴狗,而且是一只鲜蹦活跳、精力饱满、神采奕奕的哈巴狗。他不但没有衰老,似乎还年轻了十岁。肚皮挺得老高,绷得紧紧的,象只大鼓;这就是说,他吃得很饱。眼睛闪着机灵的光彩。留着平头的圆脑袋和往年一样,仍旧象是刚刚从车床上车出来似的。他以惊人的灵巧动作舞弄着餐巾,把它从一只手里抛到另一只手里。一件别人穿过的、接缝地方已经磨损的黑燕尾服,本来挂勋章的地方现在挂着一块侍役号码牌,和他的尊容配在一起,简直再合适没有了。


不过,如果他自己不向我证实我没有弄错的话,我是不会相信我自己的眼睛的;他用纯粹的俄语向我惊呼道:


“您大概认出来了吧!对,我就是那一位!”


“天啦!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真是您呀!”我也惊呼了一声。


“一点不假。先生们!请赏光上我的台子上去用饭。喏,我管的台子就在那边!”他指着花园里一个相当远的角落,邀请我们说。


不用说,我们跟着他走了过去。


“请您讲讲……”我刚启齿,他急忙加以阻止,不让我说完。


“没工夫,没工夫,以后再讲吧!先生们,我现在给你们开menuraisonne。你们吃点什么?来几个中档价钱的菜吗?”


法语:订菜单。


“对,中档价钱的菜。”


“行。PoageJulienne……怎么样?”


法语:青菜肉汤。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居莲没什么意思……请您给我们要一个腌黄瓜肉汤,加点子***!”


法语Julienne(青莱)的俄文发音。


“好多东西都没有了!从前有的,现在都没有了!”他说,垂下了头。显然是勾起了他一连串的回忆,历历如绘地出现在眼前。“这儿的汤只是摆摆样子的。第一道菜要什么?来个piecederesisance,还是先来个鱼?”


法语:大块肉。


“最好先来个鱼吧,免得太油腻。”


“那就来。soleaugrain吧。‘索尔’②是今天刚从巴黎运到的,挺新鲜。热菜呢,来个canarddeDijon③,还是阉母鸡?”


法语:铁排鱼块。


②即比目鱼。


③法语:第戎鸭(第戎在法国东部)。


“来个鸭吧!来个鸭吧!”


“甜品呢,自然是冰淇淋罗。来什么酒?崩特一坎酒……包您满意:够了吗?我马上去叫!”


“等一等!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在这儿吗?”


“跟我在一起;她在这儿当管理员,”他一边走一边回到。


我们吃得很快。他给我们端菜送饭,尽管他身体臃肿,年纪也不轻了,但他的行动非常利索,象只苍蝇在花园和餐厅之间飞来飞去,什么也不曾碰倒。上咖啡的时候,我们请他坐下来,少不得将他盘问一番。


“一切都象书上写的那样过去了,”他对我们说。“我听说,他们想审判我,我心里想:不,老兄,没那么便宜!让他们那样干,不难把我送到西伯利亚去!不行,我想好了一个远征的计划。我们卖了银器和萨莎的钻石,弄到出国护照,赶紧溜了出来。那时我们手里大约有两万法郎。自然,头一桩事是上巴黎。我们下榻在GrandHoele。上哪儿用餐呢?我们出去吃了四、五天的份饭:餐具擦得挺干净,秩序挺好,餐厅富丽堂皇,不比皇宫差,可就是菜饭不怎么的。离开餐桌时,只有半饱,我们向罗第塞②买了一只阉母鸡,留在夜里吃。我对内人说:‘这样不行,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你要是想尝尝地道的巴黎菜,就得跑遍大饭店。’我们弄来一本游览指南,见到标着星号的餐厅名字,就往那儿跑。布列斑、富瓦、玛丽亚、MaisondOr③,全去吃过。得感谢法国人,他们给我们吃得很好。我们什么事不干,就这样下馆子,上戏院,过了三个来月。一看哪,我们的钱快用光了。我们开始省吃俭用,从GrandHoele搬到‘小小’chambresmeblees④;CafeAngis⑤也换了‘杜郎饭馆’,这家馆子也不错,价廉物美,一顿饭花五法郎就足够了。我们每天上这家馆子,饭钱照付,一文不少。我尽量同饭馆老板拉关系。吃完饭,我走到他跟前,告诉他我们俄国人怎样做菜。我发现他挺有头脑,连波特文牙汤⑥的做法,他也听懂了:他说,没有比目鱼,可以用鲟鱼代替,就是克瓦斯做不来。我们又这样舒舒服服过了一个月,发现我们的钱完了。这时我下了决心。一天清早,趁饭店里人少的当儿,径直去找杜郎老板。我对他如此这般,说明来意,问他:‘您能不能让我在您的饭馆里当一名侍役?’您瞧,他竟瞪眼望着我,以为我神经出了毛病。他说:‘您怎么啦,unboyardrusse⑦!’我说:‘不错,我从前是个boyardrusse,可是现在倒了楣。’接着,我把当局怎样欺负我们,我在斯洛乌申斯科耶怎样慷慨地招待他们吃喝,他们对我怎样忘恩负义,统统对他讲了。我说:现在我实在没办法了。要是杜郎不扶我一把,我真的就完蛋了!他听完我的话,见我懂得这个行当,将来准有出息,很同情我,就说:‘我这里没法安插您,我有一个亲戚,在尼斯⑧城开了个大餐厅,我给您写封信去问问。’果然,四、五大后,尼斯那边来了回信,要我去当侍役,还要我内人当保管员。我的恩人对我说:‘愿上帝祝福您得到新生!干这一行您还没有经验,不过,以您的才能,您很快就会学会的!’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四处流浪。冬天上里维埃拉⑨,夏天上德国,或者来这儿,来日内瓦湖。我们这个班子常常从这儿搬到那儿。”


法语:大旅社。


②不准确的法语发音,意为“厨师”。


③法语:金屋餐厅。


④法语:公寓。


⑤法语:英吉利咖啡馆。


⑥波特文牙汤是用克瓦斯、鱼和蔬菜做的一种俄国式的汤。


⑦法语:俄国老爷。


⑧在法国南部,滨地中海,是个著名的疗养地。


⑨在法国的土伦和意大利的斯比塞之间的地中海沿岸狭窄地带,为著名疗养地区,尼斯亦在其间。


“唉,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您好象给我们讲了个神话故事!”


“可不就是个神话故事。没什么,我们已经过惯了这种生活。起初,的确有点不好意思……唔,总不能真的去当虚无主义者呀!”


“上帝保佑您!您还记得您从前吹口哨叫人吗?”


“从前大家都吹口哨叫人。现在,我自己也竖起耳朵听着,哪里有人在叫:psps!”


吹口哨叫人的声音。


“您怎么甘心钻到埃维昂这种偏僻的地方来呢?”


“这里并不坏呀。到处都有许多俄国人,他们听说从前的贵族长在这儿当侍役,还专程赶来看我呢。连英国人也起了好奇心。”


“您的景况好吗?”


“平平常常。工钱小,打破了杯碟碗盏,赔的钱比原价多。我们是靠普尔布阿尔生活的。愿上帝保佑俄国老爷们身体健康,不忘记我们。只有一回,一位住在埃姆斯②的俄国太太,早上到我管的台子来喝咖啡,只给我两芬尼③的郡克格尔德④。我退还给她,说;‘拿去填你自己的穷坑吧!’那个坏婆娘向老板告了我一状。老板差点儿把我撵走。”


法语pourboire的发音,意为小费。


②在德国西部。


③德国辅币,一芬尼等于百分之一马克。


④德语rinkgeld,意为小费。


“伙食怎么样?”


“伙食嘛……自然是吃剩菜残肴罗。喏,你们刚才剩下一只鸭翅膀,另外一位客人剩下一只鸡腿,这就是我的伙食。等会客人散了,我就拣个屋角坐下来,把它吃掉。”


“债主们没找您吗?”


“起初他们来找过我的麻烦。我尽量躲开他们。我给省长去了一封信,我说:‘我尽其所有全给了债主,现在,我靠下力挣口饭吃,难道连这口饭也要给我夺去!’我这样发了一通,现在不来麻烦我了……”


“这就太好了……天啦!您不是有好些勋章的吗?”我忽然想起了这个。


“怎么没有!……怎么没有!……二级斯坦尼斯拉夫勋章,安娜勋章……。


“您什么时候佩戴这些勋章呢?”


“我……喏,下星期老板放我的假,我准备带我内人到对岸去玩儿,我就要戴上勋章。可惜这儿不作兴把勋章挂在脖子上,光在扣眼上别几条缓绦!”


总之,我们整整呆了一个钟头,却没有发觉时间是怎么过去的。遗憾的是,这时响起了叫人的ps声,斯特隆尼柯夫一跃而起,立刻走掉了。我们也离开了埃维昂,在渡轮上,我们谈论着:在异乡遇到同胞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俄国在具体证明她的当“侍役”的儿子们并没有玷污她这一点上,取得了多么迅速的成就。


但是,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没有出来见我们。斯特隆尼柯夫说,她不好意思见俄国“老爷们”。


又过了几年。我在埃姆斯河完成泉水疗程后,来到巴登一巴登②。一天早上,我在李赫亭达列林荫道上散步,忽然迎面碰到了……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


在德国西北部。


②德国西南部的著名疗养地。


她还是非常精力充沛;她的脸仍旧很美,只是头发全白了。她用两只手提着一只大篮子,看见我后,她正要掉头而去的时候,我忍不住拦住了她。


“您过得怎么样?”互相简单地问过好之后,我这样问她。


“还好,谢天谢地。喏,我在这儿M.M.伯爵家当管家,”她指着石墙里浓荫深处的一幢富丽堂皇的别墅说。“至少这个位置是固定的。不必到处奔波。”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和您在一起吗?”


“唉,没有……您哪儿知道呢?他今年春天去世了。一年以前,我们在这儿的HoeldAngleerre帮人,秋天里他病了。所以冬天我们没有到尼斯去。我们在这儿熬了四个来月,今年三月,我把他送到海德尔堡②,进了医院。他在那儿死了。”


法语:英吉利旅社。


②在德国西南部。


“您打算怎样呢?不打算回俄国去吗?”


“回去有什么意思……只有丢人!在这儿,虽说是给人家当管家,倒也落得清闲,可是回去……不,常言说得好: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