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

作者:朱苏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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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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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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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72040字

“班长,讲人鬼的故事吧。”


“你不怕吗?”


“怕,可我又怕又想听。”


“好累呵……。”


上篇


南琥珀和司马戍合拖一具无齿木耙,并肩在海滩上跋涉。他们身后,木耙拖出一道宽约两米、不停地延伸着的平滑沙带。沙带紧贴着海,海水却够不着它,又一鼓一鼓地老想够着它。南琥珀和司马戍手坠在背后,象被紧缚着,这使他们浑身涨满力气。上身前倾,负重乌龟般的头颈长长探出去,似要从身上跳开,似要扑前去咬。


任何上岸或者下海的生物,都会在沙带上留下足迹。


沙带执拗地要把大海裹住。



南琥珀不用回头,凭手掌的感觉就拿得准身后沙带合格。深约寸许,不偏不斜。左边是太阳,右边是大海,潮水爬到距沙带几寸远的地方,伏身迟去,抛下一大片泡沫劈劈噗噗熄灭。面前沙滩上的脚印,全是人们白天留下的。他从这些乌七八糟深深浅浅的脚印窝子里,不费劲儿就能瞧出是男是女,瞧出孤独者的沉思:跛的倾斜、老人的疲乏,还有好些肥臀坐出的坑儿,随意推起的沙枕头,融化的烟蒂,……老瞅着这些,真丑。丑得久了,他就发木。倒是狗的足迹好看,一只只小酒盅似的,挺规矩。


大耙把所有的足迹统统耙平,随即流出一条轻软沙带。


南琥珀的解放鞋掖在腰里。每一步,他都把脚趾努力张开,深深踩入沙中。若有一着踩中蓄透海水的细沙,那舒服得要叫娘,脚象是化掉了,另有一样东西在下面偷偷动。他和司马戍配合得非常协调,以至他觉得竟是自己一人在拉沙带。换个人来配合就受罪了,步子短半寸,沙带就歪。落脚深浅不一呢?那沙带就成了鬼啃出来的。你没法让他明白他的步子有多索,那得花半辈子功夫。与其花那功夫,不如自己也迈他那种矗步子,也能拉出条合格的沙带。配合嘛,你若老去纠正人家,才蜜呐;你若会适应他的蠢,倒是个小小乐子和两两谐调。和司马戍拉沙带,就是和自己另外一半嵌合,听他的呼吸就知道了。


“歇会吧。”南琥珀说。


两人同时在右脚站住。似乎感到热,彼此站开些,竞有些不自在起来。


南琥珀回望沙带,薄暮中,沙带恍榴在动。那是海水动的缘故,把沙带推来拽去。但愿明天早晨这条沙带上没有脚印。


“八班的防区比我们起码短二百米,”他说。并不指望司马戍回答。


最好别从我们这段下海。妈的,足足比他们长二百米,军犬还归他们用。而逃犯呢,倒可能从这块下海。明天一查到脚印,祸事就来了。放跑了一个,哼哼,上头要把我们敲打一年。不,不止一年。非得等到你立功,人家才不提以前的事。


“今夜不知谁立功。”南琥珀一笑,仍然不指望司马成回答。


“就剩一支了,你要不要?”司马戊拘出个瘪瘪的烟盒,口朝上,递到一半不再递了。


“要!”


南琥珀不想抽烟,但是司马成那讨厌的姿式惹得他非要不可。他说:“要,早想支烟抽啦。别掐断,轮着抽吧,少出个烟头,每人可以多抽两口。”


司马戍手一扭,把烟卷掐断,递给南琥珀半截。


南琥珀想:他才不愿两张臭嘴在一支烟上抽来抽去呐……


“你裤袋里放什么东西老碰我大腿。”司马戊望着大海说。烟卷沾在他嘴上,怎么说话也不掉,烟缕从鼻孔钻进去。


你那宝贝大腿碰不得?南琥珀想,老碰我大腿。哼哼,大腿!


噗,南琥珀把熄灭的烟头吐掉。从裤袋里掏出只鹅蛋大的铜龟,托在掌中:“喔——”


司马戍两眼顿时凝定,盯住它,舌头在半张的嘴中冒热气,夕阳停留在脸上,海水似的放光,忽然,他两眼变得极其温柔了。喃喃地发出些惊叹,脸上现出少有的痴色。微微摇头。


南琥珀把铜龟举到夕阳同高:“我探家时带回来的。……二姐出事后,家里想把它当废铜卖掉。哪能卖几个钱?我偏偏喜欢这丑东西。我拿来了。”


南琥珀手掌一翻,让它跌落到沙滩上。几乎同时,司马戍也跌坐到沙滩上,倾身看它:“活物呵,小乖乖……”


“你别想太多。”


“班长,我拿我最好的东西和你换。”


“说了,别想得太多。”


司马戍捧起小铜龟,呆片刻,仰面道:“我拿我换它!怎样?”


“什么意思?”


“你懂。”


“就算我懂,你也得再说一遍哇。”


“在我服役期间,整个人都交给你了,死心塌地!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不……”他轻轻道,“和你为难。说实话,我这个兵还是不错的。”


“假如我不把它送你,你就不听我的吗?”,


“当然也得听,你是班长嘛。”


“是不是?你没拿任何东西和我换。”


司马戍面容冷硬:“两种听法不一样。”


南琥珀抓住木耙把手。司马戍急忙捧着小铜龟站起来,兴奋地望他。


南琥珀侧身道:“放我裤袋里。”


铜龟又落入他左边裤袋。两人又拉起沙带。小铜龟钟坠般在两人中间晃来晃去,每一步都碰到司马戍那条碰不得的大腿,他呼吸低且粗,弯着铁似的头,半闭眼。


小铜龟活物般在袋中乱扑乱跳。两人都死撑着不语。


“你拿去吧。”南琥珀说。


他们没有停步。南琥珀感到一只手伸入他裤袋。候地,重物感没了,小铜龟被司马戍取走,放入他自己的另一边裤袋,那里离南琥珀远些。南琥珀的心裂开似地呻吟一声。


又走了许久。司马戍道:“班长,老书上有句话‘大赠无谢’,知道吗?”


南琥珀几乎是愤怒地问:“你干嘛那么喜欢它?”


“说不清楚呵……”


脚下沙滩渐渐变硬,泥土从沙中凸现。他们走到防区尽头,把木耙从沙里提起来。一尊半人高的水泥碑竖在他们面前。正反两面都楔有中、英、日三国文字:军事禁区,非经允许不得入内。中文字大,红漆,、占据水泥碑上面一半;英文日文字小些,白漆,占据水泥碑下面一半。南琥珀瞧出它有些倾斜了,顶部破去一角,被人零打碎敲的。他心里怪凄冷,它有何罪呢?没它时,这里只是块普通海滩,人迹不比别处多。自从把它一立,沙滩上的脚窝儿反而多起来了。它阻挡人也诱惑人哩。让入一见心头便突突的,挤着命也要进来一游。随后才知道这里头和外头一样寡淡。结果水泥碑要被人敲两下:进来时一下——因为它挡道;出去时一下——因为失望了。



南琥珀刚刚分到这里,那位老兵就将二指并在一块指向大海,低低地说:“喏,就在那!”


南琥珀觉得更可怖的是压在耳畔沉重声音。他久久望着凸起的大海,那冷冰冰燃烧的蓝色。海流趴在它下面。涨潮时,它悄悄活转来。越挣动越长大,汲聚整个大海的力量,朝这边冲撞,把沿途抓住的一切都扔到岸上来。退潮时,它又以同样的力量和速度扑向敌岛。要是你落入其中,你就甭想再回来。海流会把你咽进去,到那边敌岛才喋地吐出来。那时,你就不是现在的你了。即使你许多年以后侥幸生还,别人也不会把你当成从前的你了。


于是这片弧状海域被划为军事禁区,你若陷入海流远去了,只得对你射去一发子弹。这也是拯救你。


这个秘密藏在大海肚子里,附近的人们都知道,却又搁在自己肚子里,宁可烂掉,也不轻易吐给外人。其实,谁也不清楚海流究竟在哪里,它一日三变,色儿似地游来游去。然而老兵们都执勤地对海湾拐角伸去两颗指头:就在那!——十几年的传统了。


南琥珀极想用手去碰碰那亮光光的海水。在别处,太容易了,只没那兴头。在这儿绝对不行,人却时时涌动老大兴头。大海那么温驯,潮头随着他的心思走,白亮亮的舌片伸到他脚跟前,似抚似舔的,而他只能退后几步。


夜里干“潜伏”,南琥珀全身比礁石还硬,眼睛几乎没用,全凭感觉。你有感觉浑身都是眼,你没感觉浑身肉乱跳;不要担心后面,即使身后站着一头恶鬼,你也得坚定地对自己说:“没有!”这样你才能牢牢守住当前一面。否则,前后左右都是鬼,你哪一面也守不住;如果还不行,你便将冲锋枪从夹肢窝里伸向后面,大拇指倒压住扳机,注意力全用到前方,别怕羞,黑夜遮盖着你。这样,也能获得镇定;还有,帽檐要压低些,肯定能多点安全感,还会觉得自个两眼很有力气;千万别踩上枯枝败叶,它们会昧地一响,把你心脏刺穿。万一踩上了,那你就踩住别动,一动它们又昧地一响;冲锋枪是个安慰,你得牢记住它只是个安慰,千万不要搂火!因为你认准的趴在那儿的敌特十回有十回不是。你只需把眼睛转开,过一会儿再转回来看,就会庆幸自己刚才没犯傻。万一你走火,你在前沿就会被臭翻,侮得你直想让那颗子弹打在自己手板上;你千万别信老兵们瞎咋咋的惊险故事,他们是在把老辈人割碎了一块块零卖,他们自己可啥也没有;你一定得学会使自己放松,身上每处都软软的,随便挨住一株马尾松,脑中回想白天这里的地形地貌,于是这个黑夜才会归你所有;最后,你得体会敌特的心情——这太重要了,如果你想赢了,你就得和他们交心,就得有那么一会功夫恶狠狠地把自己想象成敌特,便会大悟:妈的,真正害怕的是他,这儿每棵树每个石头都够他怕的。你好悦意呐,竞有些盼望这儿每棵树每个石头都够他怕的。你好悦意呐,竞有些盼望敌特爬上岸来。哼哼,动的怕不动的,在乎的伯不在乎的,大眼圆瞪的伯半眼微笑的……


还有一绝:


当夜越缩越紧的时候,海风忽然变味,硬得象只榔头敲你的嘴脸。海面上涌来猛烈声浪,如同大海站了起来,轰轰隆隆摇摇晃晃地翻筋斗,那声音把四面八方塞得水泄不通,天地间容不下这头巨皮——国民党的心战武器:大喇叭,六行四排二十四个,每个都和波音飞机的喷气口那么大,功率或许更大。它用惊天动地的声音和你悄悄谈心,震得人简直站不稳,活脱脱是天塌了,掉下张大嘴。它从你双耳钻进去,再胀破你身躯钻出来。它把黑夜夺走,再掷来砸倒你。你若有种,就和它对骂,站不稳也要骂!它一句,你一句,发狂地同它对撞;否则,你会在令人窒息的声浪中缩成指甲盖那么点,甲虫似的在海滩上乱钻。……夜复一夜,年复一年,你渐渐宽容它了。候忽发觉:那声音不怎么震耳嘛。夜里,在那边,你还有个伴儿,和你一样辛苦。唉。



最初,是日子啮噬南琥珀。后来,便是南琥珀有滋有味地咀嚼一个个日子了。这儿一切都非同寻常。活着,力气把浑身骨节胀得咔叭响。携枪在沙滩上走走,俨然是自己垄断这片海域。再后来,日被嚼得太透,复又寡淡起来。蓦地悟到:不是自己垄断这片海域,竟是将自己配属给这块海滩哩。象那块礁石,象那株歪脖树,象树腰间那块疤节,象极目无数什么都不象的东西。他情愿把白天留给战友,夜里去海滩上岗。在黑暗中,他觉得轻灵、干净、快意。他违反执勤规定,把解放鞋脱下来,掖进腰里,赤脚深深地踩进沙中,享受沙的流动。他把海风吞进腹,再吁出去,犹如一遍遏制洗自己。


……黑影刚刚从按树林带里出来,南琥珀就捕捉到了,尽管它极象一株树影。刚才那里可没有东西,现在突然多了它,


肯定是人。黑影不动,南琥珀知道他在观察,所以也不动,甚至不把脸转向他。稍过一会,他感到那黑影朝海边移动了,顿时兴奋得发抖。他从雨衣下面慢慢抬起冲锋枪,无声地拨开保险,屏住气息,待黑影移到海水旁边那个废弃的地堡处时,猛然喝问:“口令!”


声音响得要命,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随即胆更壮,今夜要开晕吃。他隐隐期望那人不回答,自己才好开枪呵。一团火塞在喉管里。他想再喝问一声,却发不出声音。他拼命抑制射击的欲望。


那黑影碎在沙滩上,瞬间又跳起来扑向大海。啪啪啪,脚跺得很响很急。接着传来溅踏海水的声音。南琥珀端枪狂喊:


“傻瓜,回来,我开枪啦……”


这不是胸环靶、海漂物什么的,是人的血肉之躯呵。南琥珀迟疑了片刻,突然感到又愤怒又快活:干吧!他概略瞄准,稳稳扣动扳机,将二十五发子弹全部射出。枪托猛烈撞击他的肩胛,他的心脏跳得比枪托更凶,火舌刺花双眼,大团热气散去,面前更黑更静。他确信命中了。擦亮防水手电筒,提起冲锋枪,强撑着两条软面似的腿挨到海边。他看见一个男子躺在浅浅的海水中,面部露在水面上,身着短裤背心。旁边蹋着一个尼龙网兜,里面有两瓶白酒,一只充了气的橡皮球胆。男子胸、腹、颈有四五处贯穿弹孔,有的在喷血,有的只是渐渐渗红。男人还没死,他两肘在腰后一撑一撑,眼睛和嘴吃惊地张好大,拼命地喘,喉间“咕噜咕噜”。


南琥珀朝他弯下腰,又不敢碰他。


黑暗的海里忽然传来一阵嘶喊。南琥珀大惊:喔!还有一个哇……他朝喊声举枪,扳机却扣不动,子弹打光了,他慌忙换弹夹,意识到另外一人已经下海逃生了,休想再抓住他。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子弹也难击中水里的游动目标。


不料竞传来踏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南琥珀忘了隐蔽,径直用手电照去,顿时心颤不止。


一个女人,上半身几乎裸着,缠两条充了气的自行车胎,散乱的头发蒙在脸上,歪歪倒倒地奔来,近了,一扑,抱住海水中男子的脖颈,脸贴在他额上,一下下地碰,伤兽般凄号不止。


男人凸起的眼球直对着南琥珀的手电筒,不眨。断续道:“饶了她吧……她没甚罪……咱是没法子,才上这……求你们饶她吧。”每一挣动,身上的弹孔就突突冒血。话未了,气已绝。他脸朝旁歪去,两只眼球在海水中凸露着。不闭。


女人伏在他身上疯狂地哭唤。南琥珀听不清她的话,隐约感到:她要求他开枪打死她。


战友们从各处杂杏地奔来。枪托砰砰相碰,互相厉声催唤。到跟前,猛地站住,个个都呆了。


连长举腕看表。然后对两旁人大声说:“退弹!”


战士们默默卸下弹夹,彼此离远些,朝天举枪,依次响起空膛击发声,最后关上保险。


连长对南琥珀道:“你?”


“光了。”


南琥珀忽然想起刚才又安上了一个实弹夹,便发狠地把枪扔到一边。枪管***沙中,似要立住,过片刻又倒下。一个战士替他把枪拾起来,卸下弹夹。


卫生员咣咣当当提着药箱跑来,蹲下就用牙撕急救包。


连长道:“卵用!”


连长朝暗影中伸出手,接过一只军用水壶,旋开盖递给南联珀:“喝三口。”


南琥珀举到唇边,嗅到猛烈酒气,直觉恶心,知道是给自己压惊:“不喝。”


“喝!”连长凶一下,又放松语气,“天冷啦。”


南琥珀吞进一口,觉得一块火炭掉进肚里,随即在体内乱窜。


“还有两口。”南琥珀又呷了两下,渐觉身子松活。


“还有她!”


南琥珀把酒壶伸到女人的嘴边,“喂,”女人惊恐地躲避着。


南琥珀把酒不分嘴脸地向女人倒去,女人初时又叫又躲,后来口里进了些酒,她竟张开嘴凑了过来,双手拢住水壶,贪婪地狂吞,那姿态惊得人们直往后退。


连长说:“拄她起来。”


那女人喝完酒,又抱住男人的尸体,踫头踫脸,似醉似疯在器唤着。


南琥珀把手伸到女人腋下,用力一拽,好重!那女人和男人尸体同时动了下,仿佛长在一块。再一拽,又动了下,还是拽不开。南琥珀刷地抽回手,这是女人呵,而他的手却伸到乳胸上去了,软软的,裹着自行车胎,……他不干,让别人下手吧。


连长弯下腰,双手扳住女人肩,用力一掀,将女人和那尸首分开了。女人翻个身,忽然痛极地惨叫,头乱撞,身子一忽儿挣成只弓,一忽儿缩成只球,在海水里翻来翻去,两


腿扭曲。接着,血水从腿间涌出来。她小产了。不再惨叫、挣扎,只不停地呻吟、痉挛。


“你别,你别……”连长慌乱地朝她跺脚摆手。傻了片刻,看看两旁。“让开。回去睡觉。”他脱下军棉袄,将女人拦腰裹住,湿源源的眼睛瞪住南琥珀,“抬呀!”


南琥珀和连长抬起女人,朝营部狂跑。他两脚老往沙里陷,臂间沉甸甸的,一股股腥热的液体顺着他手腕流下去,他竭力昂起头,不敢吸气。


“你干什么吃的?要快!”连长回头吼道。“步伐统一,听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南琥珀踩着连长的口令,迎着敲击面孔的有节奏地跑离海滩。一路上不知道摔倒多少次,但他浑无知觉。


第二天,那女人也死了。


大约一个月后,南琥珀被连长叫到连部。关上门,连长不看他,说:“桌上有封信。团里转下来的。”


信摊开放着。南琥珀看到信的末尾盖着一枚鲜红的圆印,他匆匆读去。信是陕西汉中某公社革委会写发的,大意是,感谢亲人解放军帮助他们消灭了两个外逃的反革命,他们谨致无产阶级的战斗敬礼。


连长边点烟边说:“会给你记功的。”


“我不要,”南琥珀吓了一跳。又嗫嚅着:“不要……”


沉默一会。连长问:“抽烟吗?”


南琥珀接过一支烟,笨拙地吞吸起来。这是他平生所抽的第一支烟,以后再也没戒掉。


两人对坐。南琥珀见连长久久无语,便壮起胆子小声问:“连长,想什么事哪?”


连长手碰碰桌上的信封,喃哺地:“想家……”


南琥珀记起,连长的家乡正在汉中地区。



南琥珀和司马戍往回走。司马戍肩扛木耙,一只手还将那小铜龟转来转去,口里不时发出叹赏声,步子竞有些踉跄。


经过废弃的地堡,他站下了:“哎,班长,好象就是这儿吧,你打死个人。”


南琥珀最讨厌类似的话。什么叫“你打死个人”?如果说“你干掉个反革命,听起来舒服多了。


“吕宁奎好羡慕你呐。老说‘老子在靶子上穿过百十个眼,从来没见血。班长哩,当兵才半年,一梭子就把通奸犯打穿了!乖乖乖——棒。’啊?”司马戍将吕宁奎仿得妙绝,那咬牙切齿、不甘不让之态,活活是吕宁奎附到他脸上。“我看他有点嗜血欲。我担心今晚放‘潜伏’,他有鬼没鬼都要搂火。抢着打,打成了扇面!我们可得把他勒紧点。要我,就把他扔家里,留守。”


南琥珀想:那小子仗着枪法准,技痒难熬哇。果真让他打上一个,难保不上瘾,以后动不动就打。我说了多少次,是“反革命投敌犯”,他总叫什么“通奸犯”,狗屁毛病!两眼尽瞅住什么事嘛。


“我和吕宁奎说过:我要是班长啊,就让那对狗男女过去。”


南琥珀盯住司马戍:“哦?”


“过去混混,就知道苦头了,敌人利用几天,就会把他们踢开,绝对不会有结果。人家要的是整块大陆,懒得养一对痴男女。听说前几天也有家渔民偷渡过去,人家用枪打,根本不准靠岸,只好回来坐牢。傻子呵,下海过去的统统是傻子,其次才是反革命。”


“要你,那天晚上就不开枪吗?说实话。”


“当然开,不过我枪法不准呀。”


都是事后的想头,南琥珀心里冷笑着,目标猛地出现,你也不会这么平静!哼哼,臭我吧,就算我干掉了一个傻子,还有好些“吕宁奎”吹乎我哪。你哩,就他妈一个。


南琥珀立功后,也结结实实地得意过。无论往哪儿一站,总有人悄悄指他,“干掉过一个……”,于是他们呀地静下声,朝边上让让。他哩,占据着较大的空间,有意把身子放松,目光软软地望天望地,仿佛什么都认识,就是不说话。他们偏偏服他这副样儿。


司马戍悠悠地道:“如今,下海过去的比上岸过来的多缕。”


“胡说八道。”南琥珀随便驳一句,并不认真,因为他知道司马戍讲的是事实。


“就算吧。要是一点都不胡说八道,你活着试试?……咱们这儿呀,是个垃圾口,两边的垃圾都挤过来挤过去。海流呀,瞎帮忙。瞪什么眼?要打我反革命吗?说实话,班长,我们家已经有个反革命了,再多一个又怎样?”


南琥珀欲言,牙齿忽然咬到舌头边儿,疼得他举舌无语,口角直扑冷气,愈使他恼火。他打量司马戍,猜测他是真言还是假怒。他想:今日他怎么这样兴奋,半年后的话加在一起也没今日这一会儿多。把我当傻子吗?我不过懒得张口罢了,我把舌头窝在肚子里。你知道那些屁事我哪点不知道?要论说嘴我比你还敢说呐。唤,都是这只丑东西闹得……


南琥珀上前从司马戍手里抓过小铜龟,厉声道:“你也别要,我也别要!”挥臂扔进大海。


司马戍一呆,跳起脚去迫。南琥珀大喝:“站住!看脚下!”


司马戍在沙带边站住。这条沙带一旦形成,任何人不准逾越。


司马戍气得一扭一扭地回来,“你凭什么扔我东西?”


“让它在海里歇着吧,原该是它的地方。”南琥珀对自己很满意,“你知道海里藏着多少东西,再多一个又怎样?”


司马戍道:“你就伯人提那天夜里的事,提了你就火!其实我今天并不是有意要提,是你送了我东西,我一高兴话就多。没想到你,你……”司马戍脸泛青。


“回去。”


“今日黑的早,告诉你吧班长,和你那夜一样!”


“跑步。”南琥珀先跑起来。


“一二一,一二一……”司马戍跟着他,故意喊口令。又把连长的声音仿得妙绝。


南琥珀想:今夜非放他“潜伏”,看他怎样?我的防区比八班长长二百米呐,那家伙完全可能从我这块下海。来吧,最好来,他敢放他走?



十号距海边五百四十余米,地形略高。这样,人朝海边扑去时,一路全是下坡,自己就有离弦之箭的感觉,速度越快,胆气也越猛。当扑到海边的时候,你就比你刚出门时厉害得多!十号是一幢花岗岩筑就的班哨所,半截隐入地下,四周有矮松,堑壕,几株夹竹桃,老大一片生产地。十号门扇大,窗户小,顶部平。——这很要紧。


南琥珀坐在电话机桌旁——这位置专门属于他。他摘下军帽,朝膝盖头摔两下,去去沙,感觉到人们都看自己,便昂然道:“全班集合。”


吕宁奎、李海仓、宋庚石……迅速靠拢,在近处铺位上坐下。南琥珀不作声,等着,还差一人。听到角落里有合书声,司马戍最后走来。


“早说了,”南琥珀停一下,好让人们想想他“早说了”什么。“没事别开那么些灯。第一,容易暴露目标;第二,你在灯光下呆久了,猛然有事冲进黑,就屁也看不见。……”他


又停一下,让人们把这话吃进去。


越靠近前沿,大地上的各种规定就越密集越有力,一条咬住一条,把日子绑得十分硬实。你触动一条等于触动一片。大部分规定,条令本上没有。不过团里会压上几条,连里再压上几条,……你只说:这是前沿。大伙心里自然接受。南琥珀是班长,因此他不但心里要有,手里也必须攥住一把,好勒人。前沿一个班长,权力比后方大三倍,所以他也准备承受三倍的灾难,啪,电灯灭了一盏。他接着道:“任务下来了,夜里放潜伏哨。由司马戍负责。其余人随我放第二班潜伏哨。现在班里安排一下。司马戍,吕宁奎、李海仓、宋庚石……”他又点了两名战士,“放第一班潜伏哨。第一班潜伏时间,零点至两点,……”.


“乖乖乖,赶上退潮。”吕宁奎道。


“要是对自己没把握,可以留守。”南琥蹈不看他。


吕宁奎扬脸道:“别别别,我去。我枪头准。”


“第二班潜伏时间是两点到四点,潮水还在继续退。四点以后,全连转入正常执勤。注意;除非万不得已,不准开枪。要求抓活的。”


吕宁奎问:“逃犯有枪没?”


“不确定。”


人们顿时有些异样。


司马戍对吕宁奎说:“发现目标后,我先上,不是让我负责吗?要是目标开枪,你就痛痛快快扫它个扇面,把梭子打空。满意吧”


吕宁奎想想:“打到你怎办?”


司马戍不屑地:“抬呀。把我往卫生所抬。象班长那样,——二——,——二——……”


大家笑了一阵。南琥珀不窘不怒。


吕宁奎道:“就伯又是空忙。唉,回回通报,回回不来。还是班长福气大,事先没通报,嗨!来了,双的,一公一母呐。”



南琥珀被枪声刺醒,呼地从床上翻下来,低吼一句:“不许开灯!”他在黑暗中一切都看得清清楚,而一开灯眼就花了。他双脚往下一踩,准确地踩入两只张开口并排放置的解放鞋里。他随即朝枪架熟悉的部位一把抓去,牢牢抓住自己那文冲锋枪枪把。他用肩头撞开门板,冲向海滩。他不管屋里人能不能跟上来——他们没用,只要他赶到就全有了。他闭眼也不会跑错道儿,凭这只脚落地时的感觉,就知道下只脚该往哪儿踩。他边跑边收拢枪背带,免得被枝极挂住。他轻拉栓再顺势一送,枪栓复位的饱满声音告诉他:实弹上膛。他指头肚子稍稍脱离扳机但又不完全松开,奔跑时容易走火。他竭力弯腰运动,这样可以充分利用大海的微光衬出目标身影。他根本不在出事的海滩上停留,而是穿越海滩径直冲进大海,到水齐腰时才端枪往回搜索。他永远不会忘记上次的教训:子弹射完,海里却冒出个漏网的女人……


“吕宁奎!”南琥珀首先发现一堵大块身影。


吕宁奎大惊:“班长?你啥时模到我们后头去啦。”


“快说情况。”.


吕宁奎哇哇吐去口中沙和水:“我们发现晚了,目标已经下海,乖乖,司马戍头一个扑上去!我想,我能落后么?也随他扑上去了。妈的班长,逃犯有枪!小子拍手就打了司马戍一枪……距离太近啦,我……我狠狠揍了他一梭子。


“人呢?”


“打死了,拖到岸上去了。”


“我说司马戍!”


“我们在找。”


“他中弹啦?”


“我看是中了。”


“中哪儿?”


“胸脯了,这儿。”吕宁奎用手指怯怯地戳住自己心窝,“我看见他捂住这儿倒下水的。……”


“你看清楚没有?”


“清楚。清清楚楚。距离太近啦。我干了逃犯一梭子。”


“快救司马戊。”南琥珀翻身又扑进大海,拼命往深处游。用手用脚用头用身体各部位在水里触摸碰撞。出水换气时,他听到吕宁奎喊:“小心海流……”


滚你妈的,老子从来不信!南琥珀愤怒地想着,在浅水里救个屁人,我得冲到海流前头去。我有枪,要是我回不来,就他妈给自己一枪。到底有没有海流?在哪儿?!……他深深潜入水中,手模到沙底,耳膜被水敲击,待他再出水换气时,听到岸上响枪。连长在厉声发令:“全体上岸,立刻上岸!”接着又是数枪。


“找到他啦。”南琥珀两臂一松,吃进几口海水,费劲地往回游。脚踩了好几次,总不着底。终于挣到岸边了,刚站起来,便觉身子软了,又倒入水中。他就趴着在水里歇一会儿,才拖着双腿用力上岸。他看见宋庚石抱膝蹲在沙滩上,也过去跌倒在他身旁,赫赫大喘。


宋庚石伸来一只手:“班长,我摸着这个,是你的吧?”


天空候忽跌下一派月光,南琥珀随之长了些精神。他看见宋庚石手中有只灼灼发光的小铜龟,心头便酸酸的。接过来,似乎比以前重些。他问:“司马戍呢?”


“不知道……”宋庚石声若游丝。


“还没找到?”


“没有。”



追悼会一再推迟,因为干部们都不死心,总想把司马戍尸首寻回来。沿海渔民全打了招呼,水兵也出动了,却老没结果。每夜,都会有几个干部凸石般呆在滩头上,执拗地等、担心地等。万一尸首漂到敌岛,那边的大喇叭就会播出一大堆故事:兵变、造反、投诚,……还会把尸首裹上一面国民党旗,放几束纸花,搁到舶板上让潮水送回来。连长来去总是一句话:“司马戍是咱连英雄,宁肯让鱼吃楼,也别叫国民党得了去。”


谁知竞真的捕上条八十多斤重的助黑大鱼,它刚出水就敲断两块船板。大嘴一张一合,发出风箱般的呼呼声。尾叉乱劈乱吹,六条枪刺一齐上,才把它钉住。连长说它不吃肉,专吃海带海草。于是拖送炊事班,使大斧劈开,用猛火烹透了,全连改善一顿,略补几日来的疲苦。之后,人们更加怀念司马戍。没他,吃不上这鱼。


然而追悼会是不能不开了。


指导员沉重地跋到十号,将一只手掌按住南琥珀肩头,又将另一只手掌按住他另一肩头,两边同时拍了拍:“司马戍是你班的人。给你于个重要任务,把他的事迹写一写,追悼会上用。你也要准备上去发言。”


“他的事迹,连里头全知道哇。”


“我们知道是我们的,你们应当谈谈你们所知道的。不光是他牺牲的经过,主要是他以前所显示出的英雄品质。你是他班长,平时没受过他一点感染教育?对嘛,见微而知著。现在大家已经知‘著’了,却不见‘微’我们要回头寻‘微’,引导大家弄懂弄通他是怎样成为英雄的。这比一味悲哀重要的多。你忆一忆吧,忆的过程就是学的过程。司马戍同志活着时,有些话我们不好说。现在他已经牺牲了,我们可以把他说足说透。高一些不要紧。”


南琥珀点点头。


指导员手在军装两边口袋摸索:“知道当前精神吧?”


“批判政治骗子。”


“不完全。是批判假马克思主义政治骗子,第三季度教育要贯穿的。司马成不是很能读读写写吗……可以联系起来。最终嘛,还要落实到战备上。”


南琥珀使劲点头,正要离去,指导员呼地打出一拳:“感情饱满。”收回来又伸起一颗指头,“突出一个爱字,对祖国对人民对海疆,都是爱。他老父亲也要来参加追悼会,什么是对前辈最好的安慰呢?好,忙去吧。”


南琥珀又坐到电话机桌旁,把闹钟拿开——滴滴答答声音催得人难受,铺开一扛口令纸。班里战士见了,陆续出门。只吕宁奎坐在铺位上用火柴杆掏耳朵,全身不动,昂首高声问:“班长,写什么哪?”不见回答,偷瞅几眼,顿时矮下身子,轻得仿佛是对自己鼻端说,“写吧,写吧。”拈着那根火柴杆儿,俏无声息地挨出门,到外头才扔掉。


司马戍一死,南琥珀便坠入痛苦中,总觉得欠他一笔无人知晓的老大的情债。然而苦想一气,他又说不出自己有何错处。你看哪,司马戍活着时,总闷头不语,人们谁也不把他看重。这一死,倒统治全连了,人人眼内都盛着他,郁郁的,极象司马戍神情。南琥珀把过去与司马戍相处的日子一段段忆来,脑子都酸了,也淘不出他的英雄品质。他火得要命:哼哼,他要不是牺牲丁,能被人捧成英雄么?要不是成了英雄,他过去那些事啊,一件件都是毛病!都该搬到班务会上互助一番,叫党支部吓一跳。说不定还布置我几条预防措施呐,防他下海。幸亏我早没汇报上去,要不还得算成我的毛病。如今他一切都是对的,我一切都是错的,得感情饱满地向他学习。哼哼,逃犯一颗子弹,把什么都打颠倒了,噢,打光彩了。司马戍真正好福气。


“吕宁奎。”南琥珀朝外头大喊。屋里空空的,真受不了。干嘛都往外让。


吕宁奎进屋,面容很严肃。


“叫大家进来,咱们开个会。”


南琥珀把指导员交待的任务大致说说。道:“我一人不行,大家一块忆忆,司马戍英雄品质。别扯远。”


吕宁奎道:“忆什么,张嘴就是嘛。”


“张啊。”


“司马戍同学,”吕宁奎眼望一旁,“床位和我挨得最近。那天夜里潜伏,我又和他挨得最近。真他妈感动!”见南琥珀不动笔。他掏出烟来,每人递去一支。他从来没这么慷慨。“那天夜里上哨前,司马戍向我要支烟抽,我装作没听见,因为我也不多了。现在想想:不就一支烟么?人家把命都献出去了。我是个什么东西呀……”


南琥珀用笔杆敲敲口令纸。吕宁奎忙道:“别急,我还有。司马戍天天不爱开口,可他完成任务呱呱叫,这是不是品质?”见南琥珀记了几笔,他立刻捅捅旁人,“该你了。”


宋庚石望南琥珀,南琥珀鼓励地点头。宋庚石小声道:“六次了,司马戍陪我上岗六次。我怕黑,特别是在海边。还有,只要是晚上,我只要问他‘解手吗?’他准保陪我去。我们的厕所太远了。”


南琥珀倾身问:“既然他常和你夜里出去,有没有说点什么?人啊,在夜里最容易交心了。”


“没有。我们虽然常一块出去,可路上都没话说。他虽然肯帮我,可我觉得他又……讨厌我,不和我说什么。”


吕宁奎一掌击在宋庚石大腿上:“早说了,人家不爱说话,关键看行动。我和他一样,顶讨厌呱呱呱。”


南琥珀道:“再热烈点。”大家却静下来了。他一个个望去,盯住李海仓道,“你想说什么?说呗。”


李海仓满面紫红,吞吐道:“那三十块钱……咋办?”


南琥珀笑了:“司马戍欠你三十元钱,是不是?”


“不不……”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谁欠钱都要还。放心好啦,我和连里说,连里会处理的。”


李海仓拼命摆手:“不要,不要!你千万别和连里说。我是坚决不要了,杀了我也不要!”


“不要?那你干嘛说。”


“我本不想说的。”李海仓往后缩身。


大家又议了半天,南琥珀脑子也清亮起来。问:“差不多了吧?”


大家齐声道“差不多了。”


南琥珀点点吕宁奎:“你把大家刚才说的,拣重要的写一写。别别,你不行谁行?你俩铺位挨的最近,那天夜里,又是你俩挨的最近。我们大家信任你。信不信任?”南琥珀大声问。


大家齐声道:“信任!”


“决定了。你写好后交给我,我再加工。散会。”


吕宁奎坐到南琥珀位置上。数数口令纸,不多了,便拿本《红旗》垫在下面。又把钢笔芯旋出来,对着太阳照了照,有水,再旋进去。歪头对屋里人说:“轻点噢,最好让一让。”


抓过电话筒,听到里头咔嗒一下,接着传来“提高警惕”,他应道,“保卫祖国。听好:没事别响铃,我们正忙。”放下话筒,他又把闹钟拿回来,上足发条摆在自己面前,他喜欢“滴滴答答。”最后,他把一盒烟堵在鼻下嗅着,仰面苦想。两眼渐渐湿润。……


傍晚,南琥珀进入十号,直觉面前烟味又热又浓,他夸道:“好大劲头!”


吕宁奎不待他伸手,忙用胸脯压住桌面道:“还没写完。”


“让我先看看。”南琥珀拿过口令纸,匆匆读去。先一呆,紧接着哈哈大笑。这是几天来全连的第一声大笑。他笑得扬脸弯腰,浑身发软,眼泪花花淌。吕宁奎写的根本不是东西。他揉眼再看,忽见吕宁奎眼泪汪汪凶怒满面。他强忍住笑,“不错。唔……感情饱满!你休息去吧。”


他决定就用它,看连里能把他怎样。



南琥珀爱听哀乐,偷偷地爱得了不得。哀乐在人心上打雷,极缓慢极沉重的雷。他听了整个人就跟化了似的软下来,就想朝一样东西——随便哪样东西轻轻跪下去。他每每恨哀乐太短,于是他早就背熟了它。每逢衔冤、含愤、所遇不平又无法反抗时,便从心里吐出哀乐,一遍遍吐给自己听,背着人流泪。慢慢的,他感到哀乐是天下最长的曲子,它送走了那么多死者,它却不死。它那么美,美得令人不能举目。又那么冷,从谁胸口流过去,谁就冷静下来。他想起那弧状海域里的海流,想起柔软的、似在搏动的海底,想起越缩越紧的黑夜……哀乐尽让人想这些东西。


乐止。南琥珀朝前方望去。司马戍父亲穿一身黄军装——却无领章,脚踏方口布鞋,臂上的黑纱边比旁人宽些。司马戍母亲比他年轻得多。南琥珀不舒服了:后续的?不知司马戍是不是她生的。王副司令和赵副军长,还有几位不认识的首长也到会了。他们不站在亲属那一边,站在悼念人员这一边儿。他们不是来追悼司马戍——牺牲个战士,有个团干尽够了,他们是陪着司父追悼司马戍的。可见司父是大官,起码是军级。哼哼,你司马戍为什么不说哩?非瞒到死不可?好象我还没把你看透似的。南琥珀瞧不起把爹烟卷般翘在嘴上的傻子,也瞧不起把爹宝贝似的掖在兜里的“小老百姓”。他望望司马戍遗像,指导员说,这像要进团史。他觉得遗像上的司马戍比活人好看,全无平日那股阴郁、老态,还笑哩……这像不对头,真正的司马戍不是这样,他不笑。即使笑,也绝不是因为快乐。这像和追悼会气氛也不对头,我们大家正乖乖地悼念你呢,一拾眼,你高高的笑。南琥珀还是爱看司马戍父亲,儿子死在他头里,他怎样应付打击。司父头发剪得很短,比当兵的都短,硬硬的脸,又瘦,两眼很平静。身边的司母却痛苦得站不住了,但没忘记时常瞥一眼司父脸庞。其他儿女呢,怎么都没来7他又不是高知,生一两个就不干了。他是将军级,准保生过七八个。南琥珀见司父动了下,那一瞬间的神情极象司马戍,轻蔑中隐着些自得,半昂首半合目。他刚从关押中放出来的吧,连军籍还没恢复呐。司马戊只是战士,却为他开这么大的追悼会,比死个连长还大。干嘛?……南琥珀早听得些风言,是为司父鸣不平,是闹给关押他的人看呀。


哀乐又起,南琥珀随着人流前去,向司马戍父母敬礼告别,司父无法还礼,只微微向来人顿首。南琥珀到面前时,已经有人在司父耳畔介绍他的身份了。司父凝视着他:“你是司马戍的班长?”


“是”。


“我想和你谈谈。”


伏尔加轿车在十号近处停住。南琥珀率全班在车前列队。司父刚出车门,全班刷地立正。南琥珀敬礼报告,司父挺立不动,将队列看了许久。司母一会看队列,一会看司父脸庞。


司父上前与战士们握手。


“叫什么名?”



“吕宁奎。”


司父似在心中默诵,记下了才回答,“我叫司马文竞。你呢?”


“李海仓。”


“司马文竞。你呢?”


“宋庚石。”


“司马文竞。……”


全班十一人,依次同他握手报名。他也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了十一遍。最后,他从排尾走回来,声音陡然有力:“我们来,是拜访同志们,感谢同志们。”


队伍略微动乱,大家不知如何作答,过去没训练过。要是问“同志们好”,那就不一样了。


司马文竞对南琥珀说:“看看你们的家吧。”南琥珀朝队伍喊声“解散”,领着他步入一道短堑壕。


进屋,司马文竞迅速看了眼武器装备:“可以。”


“这是英雄的床。”吕宁奎抢先指点道:“边上是我。”


这张床是室内最整洁的,被子方正,床单一平如水,鞋子并列靠住一只床腿,蚊帐收拾得没有一丝皱折。让人见了,竞不敢碰。


司马文竞笑问:“能坐吗?”


南琥珀不自在了:“能啊。”


司马文竞坐下,墩一墩:“可以。”司母也挨着他坐下,眼圈立刻红了。


“首长,请抽烟。”吕宁奎又抢先了。


“什么烟啊?”司马文竞接过来看看,“可以嘛。”他吸烟吸得很慢。默默地把一支烟吸完,在面前小半截铜弹壳里掐死,站起身。司母也随他起身。他不满意了,说;“别担心。


你在这里和同志们坐坐。我哩,和班长出去走走。不远,就在海边。”


“你有病。”司母目视南琥珀。


司马文竞道:“要有事呀,班长还背得动我。对吧?”


南琥珀忙道:“背得动!”说罢暗骂自己口笨。


司马文竞出门,望望前方,被远方海滩上的地堡吸引住了,径直朝它走去。


钢骨水泥地堡直径八米多,胸墙厚约一米,平顶上可坐卧十余人。东半部下陷得最厉害,外壁布满灰褐色凹凸弹洞,几十年风雨来去,它还没风化尽。手指触摸去,缺损处的水泥喳儿依然如刺如刃。司马文竞靠近细看。


“我们班的防区从这里开始,直到北头水泥碑,共八百五十米。地堡是国民党遗留下来的,早废了,每年下陷五毫米。”


“国民党192师的工事。”


“首长熟悉192?”


“岂能不知。他们的工事有个特点:射口多,还分上下两排。立也能打,卧也能打。该师师长司马骑还是我族中二叔呐,可惜我没和他对过阵。192师在这一带全军覆没,算是能


打的。司马晓战死了,他妻小还在台湾……”司马文竞不经意地看一眼南琥珀,“有什么奇怪的?父亲在国民党,儿子在共产党,或者丈夫跟国民党去,老婆跟共产党来,这种事多的很嘛。”停片刻,“如今有些人居然奇怪得很呢!”


司马文竞环绕地堡踏步,忽然朝一处俯下身:“呃?……”


南琥珀对司马文竞的观察力大为惊讶,他不敢过去。


“现场是在这里?”


“不是。”


司马文竞又俯身看:“是不大象,弹孔已经旧了。不过,你这里是多事之疆啊,总出过什么事吧!”


“我在这里打死过一个下海投敌犯,子弹穿过那人身体打在地堡上。……”南琥珀把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全部说出。


司马文竞听完,叹道:“一梭子弹,三条人命。”


南琥珀觉得非问不可了,他憋了一年多,现在非问不可。“你认为该不该开枪?”


司马文竞摸摸领口:“我是没有领章帽徽楼,随便说说。如果我是你,也会开枪的。哨兵嘛,一是口令,二是枪。不然要你何用。如果我是他,宁肯烂在这里,”他跺跺沙滩,“绝不活在那边!你可不要见血就觉得有罪,是非功过,后人自有公论。现在是说不清楚的。”


“司马戍说:这几年,下海投敌的比上岸投诚的多了……”


“干嘛非挂上小戍,你的看法呢?”


“他说的是事实。”


“不是事实!”司马文竞大喝,“下海的大多不是为了投敌,而是想找条活路。这里头大不一样。”


南琥珀呆了半晌,后低语着:“要是上岸的比下海的多就好了,我们站岗也有劲。”


“唔。也许有更好的。你刚才说它每年下沉多少?”


“五毫米。”


司马文竞估摸地堡的高度,算计着:“它完全沉下去,需要四百多年。四百多年呵……一只龟的寿命。现在的人,谁也看不到那一天。”


南琥珀隔着军裤一把抓住袋中的小钢龟,想往外拿。又忍住了。


“坐坐吧,好沙呀。”司马文竞快活地呻吟着坐下了。“起来时请你拽我一把,不然我起不来。现在我呀,倒下容易,站起来难,要是你不在,我想坐还不敢坐呐。呵,好沙呀。”他挖起一把,让细沙从指间流下去,流完了,又深深挖起一把,再流。


南琥珀想起自己深夜赤脚踩在海滩上的味道,脚下的沙子,也是这样流,流。——


“咱们不谈小戍,好不好?来了后,人人都往我耳里灌他,太多大多,真是不必。现在,你的战友肯定又在和她谈小戍,她是听不够的。咱俩不会,对吧?这几个月,我所知甚少,哦,什么都不知道。你随便谈谈,就象刚才,谈什么都行,我听着听着就觉得活过来了。沙呀海呀骂娘呀,哪样痛快你就谈哪样,天不黑咱们不回去。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你谈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意思?错啦,你觉得没意思的东西最有意思了。你就当我是个石头,是那个地堡,是那串弹洞,面对它们,你不会没话说吧?随便谈。比方说班里同志:吕宁奎、李海仓、宋庚石……”


他缓慢地把一个个名字说出来。


南琥珀抓下军帽朝面前一摔,兴奋地道;“嗨!他们呀,我太清楚了,跟放在我手心里似的。随便谈?”


“当然。”



你知道吕宁奎为什么抢着给你递烟?想救救自个四。司马戍牺牲前的晚上,向他要根烟抽,他没给,后来悔死了。刚才你抽他一根烟,一下子把他解放了一半。他要请人烟了,不是心中有愧,就是心中有鬼,再不就是烟快发霉了。你知道他抽烟怎么拍?每开一盒烟,先数一数,看够不够二十支。数,就是个乐子。他每回只掏出上回吸剩的半支,谁好意思向他要?他把这半支点着了,再掏出一支烟来下劲顿,把顿过这支烟接到那半支上,除他谁也接不上去。这不成了一支半吗,他吸去一支烟,掐死。不就剩下一根新的半支烟吗!收起来,留下回续了再抽。当兵快两年了,天天抽烟,却从来没有过烟头。一个烟头差不多一公分吧,一支烟也不过六、七公分长。你说他在烟上省下多少。这还是第二位的问题,第一位的问题是:他找到了多少快活?每回抽啊续啊都是快活。干这种事时,他嘴唇湿漉漉的,两眼精神得要命。他有个好处:不把烟给当兵的抽,也不向当官的敬烟。当然,对我例外,他不敢不给。你从他这支烟上想想,我们有多少闲功夫。一大堆政治学习把大家压在一张小板凳上,想方设法找话说。当兵的最不能闲呵,一闲,就出毛病。


吕宁奎还有点猪八戒思想,好谈女人。晚上睡觉,呱呱拍自己大腿:“要是换条腿放这就好楼,……”全班就他有过未婚妻,老说老说,可不是当未婚妻说,是当女人说。他说那女人热乎乎地追求他,他看不上,把她甩了。后来那女人嫁给县革委会副主任,他神气得要命。“看咱老吕淘汰掉的也是县一级。我不忙,越到后来越有好的。”我问“你亲过她没?”他说:“她巴望我亲。我不亲,一亲,不就是要她了吗?她不就赖住我了吗?你知道被女人赖住有多大劲?她就成了你耳朵,你不听也得听,你撕都撕不开!”


十一


司马文竞大笑:“深刻。要撕开,非见血。”


看见他笑,南琥珀舒服极了。他想,他还担心我背他回去呐。又道:“首长,今我去专揭人短。我这人心狠,揭人短总觉得特别痛快,不然的话,我要问死了。”


“揭短揭短。我也来两句臭话:人啊,是两头冒气。上头说话,下头放屁。堵住任何一头,五脏都会被胀破。所以啊,既要发扬上头,又要振奋下头。”


“继续说!”


“说!破破闷气。”


十二


李海仓裤腰带上总吊着一大串钥匙,差不多有半斤重。走路,哗哗哗,出操也哗哗哗,整理军容,人家从上到下,军帽、风纪扣、腰带,三项就够了。他多一道手续:提裤腰。我让他把钥匙串摘下,他不。说了一千次,他终于摘下了,又放在裤袋里,弄得裤袋里老象有只拳头。其实,他那串钥匙里只有一把有用,就是开班里工具棚的那把——归他管。其余的钥匙,都是他捡来的。捡来一把,他串上一把,绝不扔。后来,钥匙环满了,可废钥匙还时常能捡到哇,我想他总该扔了吧。不,他开始淘汰。取下小的铝的,挂上大的铜的,还是满满一大串,更沉。生产时间到了,他把钥匙串摘下来,套在手指上,一路走一路转,哗哗哗,我们听到这声音,就出来跟他去生产地。还不能走到他头里,要是有一人敢走到他头里,他偏偏落到全班最后头,哗哗转钥匙,步步磨蹭,让先到的人开不了工具棚。


他来了,打开工具棚,把钥匙和锁往门鼻子上一挂,别人还不许动。


要说搞生产,他真是头老黄牛,良种的。生产地名归全班,其实全是他一个干。他把粪桶拼得那么大,重得叫你受不了。我说种瓜,他偏种豆。结果,豆绝对长得比瓜好。我知道我在这方面外行,就再不管了,也懒得去干。他就叫:“嗅,我一人干,你们大家吃。旧社会也没这么黑暗哪。你们不干,我也不干了,牵头牛来嚼光。”


我们要干呢?他又叫:“让开让开,不是这样,全乱套啦!”


后来我知道他了,前一种叫唤是假的,后一种叫唤是真的。他不愿意我们插手,也不愿意我们走开,我们得乖乖地蹲在田埂上,抽烟聊天吃萝卜,怎么都行,就是得蹲住那个位置看他干,不时夸他几句,就足够了。他到田头时,我得赶紧劝他歇歇,他绝不会歇下。但我要是不劝他歇歇,那他又会不高兴。最后,要记着向连里汇报他的事迹。


不过,看他干活是个享受,一瓢水拨成个透明的扇面,他口里道一声:“小乖乖。”菜叶湿施泥摇晃,过道里从来不会积水。啊,你没法体会他对粪便的亲切感,一掀鼻子就知道哪儿有粪肥。连里的厕所,常轮班值一个星期,周末把粪挑回自己班的粪坑储存起来。要是抽起粪板,粪便海潮似的涌出来,他就高兴地大叫:“发了、发了。”下去把粪便刮得干干净净,害得别的班骂我们贪。因为,粪便要积满半尺后才好往上提。老规矩是:下面半尺粪属于不动产。我们刮到底了,人家就少捞半尺粪。人家班里没有李海仓,不会站在大粪里刮大粪。


生产搞的好,连里奖毛巾。他先后得过十几条毛巾,用不了,又不肯送人,就把四条毛巾一拼,粗针大线地缝成个比背心大比麻袋小的东西,套在身上说是“汗衫”。结果,他胸前竖着四行大红字:提高警惕。背上横着四行大红字:保卫祖国。毛巾是军用品嘛。穿着它,他热情更高了,把班里生产地扩大了一片。上个月,挖出一堆坛坛罐罐,里面全是死人骨头。按我的心情,该换个位置另埋下去。没主,可以瞎埋。他怎么埋?他用锄头把骨头砸成碎末,全施到菜地里去了。剩下一颗骷髅头,他不敢砸,怕!便用大石板把它压住,闭嘴闭眼地往石板上一跳,叫声:“老财!……”骸骸头压碎了。


我气坏啦,问:“你爹在吗?”


“在。”


“你娘呢?”


“也在。”


“你爷爷呢?”


“不在了。”


“那就是你爷爷的骨头!”


他也跳起来:“地里缺钙,要补一补。”


唉,他就是那块地的爹,外加一串钥匙。


我们班两个党员,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他在菜地里这么伟大,其它方面呐,你可想而知。连里呐,先进班长总归我,优秀党员总归他。


十三


司马文竞听着,一忽儿沉思,一忽儿微笑。手里捏着沙,慢慢搓。待南琥珀喘息时,他道:“连营干部都跟我说过,你们这个班,是一流的,看来不假。关键么,我想是因为有你这样个班长。”


“太对了。我和所有班长都不一样。我从来不用全部力气干,七分劲头就足够了!告诉你吧,我要用十分力气干的话,反而当不了先进班长,反而会惹出祸事。哼哼,一个破班长有什么难的,好的坏的我全会当。”


“此话怎讲?”司马文竞惊道,“教教我。”


“别说教,这些东西根本没法教。我说就说个痛快吧!当中被卡掉,比不说更难受。”


“说。”


“一个好班长,就是一个将军加一个爹。注意,不是加娘,是加爹!首先,你得军事技术棒——将军有一半了吧?其次,你得会拾掇人心,坚决当家长——爹有一半了吧?算算算,说好的没意思。简直没意思透了!还是说坏的吧?痛快。”


“行!痛快——有痛才有快嘛。而且痛字当头,快在其中。”


“坏班长也相当厉害。他也是一个将军——这非常必要,外加半个阴谋家。比如:你伯死,这不要紧,关键要让别人觉得你根本不怕死。你猛然大吼一声刀山热血什么的,心里头却空空的,也不要紧,只要吼出个气魄来,人家自然觉得你心里有底。再比如:别人一颗手榴弹失手了,落在你跟前,你该怎样呢?绝不能跑开,那会被人臭死,臭得比臭虫还臭。你应该很冷静地把距自己最近的战友抱住,两人一块滚开。冒烟的手榴弹呢,让别人处理,反正你已经救出一位战友了。还比如:你批评人,要当着全班批,狠狠地批,劈头盖脑地批,理由大不大不要紧,班长绝对有大道理。批哭了批炸了批躺铺了,更好!别人会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晚上哩,再独自向那人做检讨。须知,白天树立起的威信,所有人都看见。晚上丢掉的,夜幕替你遮着,别人看不见。……”


司马文竞做个手势,止住他。“你说起坏的来是说不完的。我想插一句:你属于哪一种班长?”


南琥珀想了好久:“说不清楚呵,对待班里人,我想我还是不错的。对付连里其它班长们,我常用坏班长那一套。唉,实在是说不清楚啊……”


“好沙。”司马文竞又挖起一把轻轻搓着。“细得很。”


南琥珀道:“司马戍死后。班长当得乏味透了。”


除去悲哀和烦恼,南琥珀只有一丝不敢示人的遗憾。以前,他捏拢班里十人就和捏自己十指一样随意,他们都乖乖地服从甚至崇拜自己。唯独第十一人司马戍,他四肢服从,脑子从来不服,使得南琥珀更渴望征服他。意志、情感、计谋,统统兴奋得凸动起来,这种凸动又使他快活。他有时得逞有时失着。司马戍在边上,他就得盯住他,不能大意。后来他死了,他偷偷庆幸过:以后轻快啦。然而仅过了几日,他就感到他的日子蹋去了半边,剩下的战士,太乖!他简直恨他们为什么这样乖。对付剩下的日子,太容易,没个对头,不由人身子不软,半睡半醒的。


司马文竞道:“如果你想谈谈司马戍,请谈吧。不过,要象刚才那样:揭短,痛快!越痛快越见真情。别顾虑我是他老子,还把我当那个石头吧。晤,此心若石,早硬了。”


南琥珀心头突突的,胀得厉害,一时竞吐不出那股淤积许久的浊气。他觉得司马戍这小子浑身长毛似的长满臭毛病,真想一棍子击断他最要紧的骨头。他相信只要自己击准了,再狠点也不怕,司马文竞不会动怒,只会微笑。可是,司马戍太阴,不容易抓住他的毛病。


南琥珀暮然高声:“他说我有三只眼。”


“哦?”


“小时候,我常被放在一间黑屋子里,没有宙户,也没灯。屋顶上有块玻璃瓦,透光。我老看它,把眼看斜视了。现在,你以为我看着你的时候,其实我不是看你。你以为我不在看你的时候,实际上我正看着你。就连班里人也常常弄不清楚我是不是在盯他们。哼哼,我分裂出了第三只眼。司马戍把我那只又有又没有的眼叫‘鬼眼’。他背后和人说:碰到这种人啊,你可得小心。他看似不看,不看似看,多一只‘鬼眼’,心狠手辣。不成朋友,便是对头。……”南琥珀朝司马文竞转过脸,似要让他看一看自己的眼睛。“我和司马戍一开始就不和。一直到他死,我们也没好起来。”


“我料到了。”司马文竞微微顿首,“对此,我无话可说。”


“回去吧。”


“好,回去。再次感谢你,我确实活过来了。真想干点什么,随便什么。到你手下当兵也好。……拉我一把。”


南琥珀两手从司马文竞腰侧抄下去,用力扶他起来。手碰着他军装口袋,感到里面有沉甸甸的沙子。


司马文竞忽然呻吟,身子歪斜,又跌坐到沙滩上。


南琥珀惊问:“怎么啦?怎么啦?”


“别动我。”司马文竞费力地说:“一会儿就好。……不是,它骗了我。现在没事啦。”他笑了,“我以为我出了这座门,就要进那座门呐。”


海面上传来浑雄的乐曲声,盖过水喧。随着海风的强弱,声音也时大时小。南琥珀熟悉它,国民党军的一支进行曲,节奏急快,军鼓味儿很重。


司马文竞凝神倾听,低语着:“没完没了啊。……他们还在干,为什么不准我干下去?!”


南琥珀又呆了。过会儿,他掏出小铜龟递去:“首长,送你吧,闲时逗它玩,能破破闷气。”


司马文竞托起它看:“好东西。它在爬呢。是嘛,不准人走,还不准人爬么?爬也是运动。你别为我担心,刚才说了,我确实活过来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吧,我想。”


南琥珀想,是嘛,儿子都牺牲了,他们对他最少也得客气点。他扶司马文竞起身。


进行曲结束。南琥珀听见海空传来异样缓慢又异样熟悉的声音:


“连长,排长,班长,各位战友,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我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离开你们已经二十一天了,我没有死,海流把我冲到滩头,这里的人在给我治伤,这里的人在给我治伤。既然来了,我愿意说几句话,在那趴我不能说。首先,我郑重声明三条,郑重声明三条。第一,我脱离解放军,脱离共青团,加入争取自由的行列;第二,我放弃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信仰三民主义;第三,我宣布:与父亲司马文竞、母亲吴紫冰解除一切关系,解除一切关系。我的一切言语行为,均与他们无关,均与他们无关。你们不能虐待他们……”


司马文竞忽然摇摇晃晃地朝海边走去,他仿佛边走边打太极拳,四肢侵且有力。左一步,右一步,东扑一掌,西送一拳,一忽儿弯腰,一忽儿曲膝……走近地堡了,他一手扣住射口棱角,一手抓住旁边那株弯脖小松,双腿叉开,站成个大大的“大”字。小松深深弯曲。象要从根部断掉。他面对海空,头颅颤动,低吼着:“杀不尽的……”


司马戍母亲在海滩上疯跑,她头发贴在耳后,怀抱枕头大的氧气袋,手抓个发亮的金属盒,凄厉地朝这里喊:“那不是小戍……你要镇静!别信他们……不是小戍。他早死了!不


是他……”


吕宁奎他们跟在后面迫,居然追不上她。


到司马文竞身旁,她从金属盒里取出东西往他嘴里塞,塞不进,想把他放倒。她个子矮,摇不动他那抓住小松的大手。她钻到他臂下,用肩头顶,……于是,一个大大的“大”字。


轰然倒地。司马文竞早已气绝。


十四


南琥珀死盯在沙滩上幽亮的小铜龟,司马文竞掉落在那儿的。涨潮了,潮水扑来退去,每次都扑得更近而退得更慢。他不动身,他要看着它被吞没。浑浊的海水越逼越近,它身


下的沙子渐渐困陷,随海水流走。它倏地沉没。再露出时,它只剩一只昂起的头。又是一阵潮水,它连头也不露了。


南琥珀走去,从水下沙里捞出它,久久凝视。灾星呵!二姐出事后,母亲要扔掉它,他留下了,偷偷带到部队,视作爱物。他把它送给司马戍,又送给司马文竞,却都没送出去。它还在他手里,纹丝不动。他想扔进大海,又想,几十年几百年后,也许,又会被人捞回来,带去灾难。他决心留下,一辈子不送人了。到他死时,和它一块火葬。他化成灰,它化成铜汁,同归于尽。他不信小小铜龟能吞掉自己。


他握着它走向十号,感觉是握着一只小手雷,总接不住投掷的欲望。半道上,他见吕宁奎傻傻地站在那儿,不动。他上前,用铜龟xx儿猛地戳住他心窝。怒喝:“打在这儿,呃?太近啦,看着他倒下去……都是你说的!你这孬种害死人呵,你干嘛不一梭子把那小于干掉?!”


南琥珀狠狠一拳,击中吕宁奎下巴额,听到他嘴里嘎地一响。他感到手指关节剧痛。


吕宁奎直直地翻倒。起身后坐在地上,喘着,一口口往外阵。阵出又红又白的东西,用沙埋了。眼泪又掉在沙上。口里含混不清:“班长,我不会和连里说。”


下篇


吕宁奎和宋庚石合拖着的一把无齿木耙,并肩在海滩上跋涉。大耙在他们身后耙出一道歪歪扭扭、不断延长的沙带。吕宁奎脖子上挎一柄冲锋枪,枪托时常撞击宋庚石肋骨,但他忍着不出声。两人步子很不相配,各走各的,又都抓住木耙柄不放。沙带弯曲着跟随他们爬。



黄昏。闷人哪,还要挨好久,大陆才会冷却,才会生风。风向和白日相反,仿佛海上刮来多少,就要还它多少。不亏的。


南琥珀见指导员在松岗上踟踞,后又歪入一曲小径。那里常常是连里干部找战士个别谈话的地方。只要有两人踱进去了,旁人一般不再进入。海边空旷处多得很。


现在,只有指导员一人进去,南琥珀想,他明明看见我了,却没叫我。要不就是看我的态度,你爱来就来,不来就算。指导员的日子难熬啦。


南琥珀进去。指导员回头问:“找我有事吗?”


南琥珀好气:是你想找我还是我找你?正欲说“没事”,指导员又说:“既然来了,就一块走走吧。”


南琥珀只好和他一块走走。


“声讨现行反革命司马戍的大会,定了,后天上午八时,团部大操场。”指导员摸摸风纪扣,“参加者都要全副武装,带语录,不带小板凳。除战备值勤人员外,一个不留,都去。下午在营部操场再开一次,上午值勤的都去,一个不漏。”看看南琥珀,“你这条军裤就不行,膝盖头破了,换条新的吧。哦,干脆上身也换,一致起来。你要上台批判,注意着装。”


南琥珀摸摸膝盖头,没破,只是薄了点,这地方最不经磨。“换。”


“走上台时,两眼要正视前方,用余光注意脚下。台上有好几条电线,要不留神,就会绊你个马趴,把话筒都扯下来。台下人看了会笑。几千人一笑,气氛就没了,怎么批判?有一回我……”指导员摆摆手。“念到关键段落,可以用拳头砸一下讲台,震动全场。”


“我砸。”


“发言稿我看了,仇恨很饱满,就是罪行部分太空。司马戍之所以叛变投敌,不是偶然的。要对他以前的思想意识开刀,让同志们见微知著,警惕自己。你呢,把司马文竞气死


在海滩上的过程写了一大段。……是感人!但容易导致同志们对他的同情,离开大会主题了。特别是那句,司马文竞临死前想要工作。你到底听错没有?”


南琥珀阴沉沉地:“没听错。”


指导员迟疑片刻:“那就更不要写。同志们会往上面乱想,知道多了不好。”


“批判大会,别派我上台吧。”


指导员大声道;“你不知道这句话多严重,说都不敢说!”


“我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又担心忘词。昨天我试了试,一提到海滩,话就乱了,声音都变。要是和司马戍面对面就好了,我准保呱呱叫。”


“唔,事前练练兵,是个好办法,不打无准备之仗嘛。还有什么顾虑?”


“没有了”。


“南琥珀啊,如今,连你也不和我说心里话了。”指导员一只巴掌落到南琥珀肩头,按他往下坐,接着又是一只。“现在情况下,我们党员对党员,更要说心里话呀。”


南琥珀在一堵墓碑石上落坐。这里东凸一块墓碑石,西凸一块墓碑石,都不大,石间也平平的,不见坟包,更不埋人,最多埋两样渔人衣履。猜那石上消磨了的字迹,总有百多年。这里也是军事禁区,外人足迹罕至。纵然有,也是晒惶的。连排搞战术,这些矮石正可供大家架枪、隐身,或当做障碍物练扑跃。休息时顺势往上一坐,初时会觉臀下冷硬,不免心中忐忑。久了,体温将石碑温过来,反送上一脉惬意。再久些,笑骂几声鬼,更觉得自己胆壮和很有些寿数。不过,谈心时到此落坐,四下望望,就想和战友挨近些,就不禁从腑内很深的地方淌出言语,往往是真诚的。


南琥珀先坐坐,不舒服,便又滑坐到地上,整个脊背倚住墓碑石,抓下军帽就手往后一扣,随之一气长吁。道:“追悼会上,我上去说了。声讨会上,还要我上去任务呢,彻底倒过来。才隔多少天哪?”他想想,“八天!我恨的就是这个。要批,连我们一块批,谁叫我们瞎了狗限。现在好,参加声讨会的人,不少是参加过追悼会的人。上回戴黑纱,这次全副武装,噢,‘带语录,不带小板凳’。人家抬头一看,发言的还是你小子。岂不寒透了心!”


“这油怎么不管用啊?”指导员手捏盒清凉油。在南琥珀说话时,他已经朝两边太阳穴上涂了厚厚一层,昂首等凉气透额,半天等不到动静。“卫生员给什么鬼。”看看仍是清凉油。于是低头深深闻一回,把它摔掉了。又在袋中摸,没有摸出结果。就用两颗大拇指使劲揉两边太阳穴,手放开时,额头两侧顿时红凸凸,似有血往外担。


“你说的那些,早在我肚里烂透了。你算什么,上次会上,我还出洋相呐。……


南琥珀记起指导员军容严整、面颊泪水潜沦、两手执住悼词、一句一抽的模样。当时他催落了多少人泪啊,指导员的威信也陡然大涨。


“司马戍在那边一开口,我就料到有今天了,也料到我完蛋了。可是,反革命出在你班,你班长敢不上台批?反革命出在我连,我指导员敢不声讨?人家怎么看我,臭呗!你在台上举拳,几千人照样跟你喊口号,震破天。下台来,人家拿眼皮也能压死你。连长住院啦,胃出血,真的胃出血,呕出的饭粒都是红的。他走了,就得我一人去受辱。我要出名喽,只要这块坟地还在,我的臭名声就会一代代往下传,退伍都带不走。南琥珀啊,我知道你在连长和我之间,靠我近些。我也知道你是又帮我又看不起我。我是不行,只会把你们捺在小板凳上,满堂灌。可我小时候也读过几本老书,知道土里的爷爷们(跺脚)怎样做人。哈哈,骏马弯刀,是男子汉。受胯下之辱,也是男子汉啊!现在,该着我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了,我就钻,我不躲!我知道钻过去后就成了块臭肉,我又没韩信出将入相的本事,快四十啦,一辈子翻不上来。即使这样,我也要上台吼一吼,把我这块臭肉扔出去,我日他司马戍八辈祖宗!狗杂种害得我好苦哇……”他昂起木头般瘦脸,下意识地摸摸风纪扣,眼球不动,直对着南琥珀,但早已不是看他了。


“知道你嫂子说什么吗?她两天两夜没开口——这就是话啊。今天早晨,她脱下涤纶,还敢再穿吗?换上我的旧军装,踏上一双解放鞋,去给战士们拆被子、洗衣服了。下午,又到炊事班帮厨,淘米、洗菜,还特意和老兵说笑,找亲近。炊事班长给她加个菜,拉她在那里吃饭,她一口没吃,回来就躺下了。这是为什么呀?她知道我在连里要完了,她在替我做人!总不能等免职命令下来后再去做人吧,现在就得做,命令下来后还得做!一直做下去。她已经有三个月了,老乡们都算准是小子,让她无论如何保重。她呢,出去做人流了。……”指导员任凭眼泪下落,不擦。“再说呢,再过几个月,我又多了张嘴。我的经济情况,大家都知道。但只要我在连里当指导员,斤两上总不会亏我。如果我不是人了呐?她靠谁?还不是得靠老兵们,靠炊事班照顾呗。一把菜、几棵葱,还得靠你们躲躲闪闪地从地里拔了送来。那时候,她真是缺不得这些。她又不愿人家提我意见,揩兵油喝兵血什么的,宁肯不吃。怎办呢,只好现在就去做人。南琥珀啊,你我都是七尺须眉,哦,革命战士,莫非不及一个娘们?”他停一下,有所悟地,“不及不及,娘们在这世上流的血,真真确确比我们多.....”


南琥珀早已呆定。许久,才挣醒过来。齿间吱吱响,嚼阵司马戍名字。道:“指导员,我跟你上台。”


“晚上回来,到家属房喝几口,让你大嫂弄两个菜。现在不一样啦,有人来串串,她会快活的。”


“真会给你那么重的处分吗?不会啊。”


“上面还没说话。我懂,这不说话也是话呀,在等我自请呢。其实不请也来。我也处分过别人,有经验,知道自己会得个什么,轻不了。还有,跟你打个招呼吧:我,连长,心


里都有数,希望你也有个数。你是党员班长,严一点,有你。松一点,没你。总之要有数。挂上了,别发作,更不要躺倒。”


“处分我吧,哼哼,翻翻将军们的档案看,哪个不是一串功劳加几个处分?人一辈子,要是一个处分没得过,准没有大本事。本人不佩服。”


“这话别人不敢说。”指导员笑了。


“还有,司马戍究竟是蓄意投敌,还是被海流冲过去的?他那番声明,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领导到底分析清楚了没有,怎么个结论?”


“这话可不敢说!上级已经定性:叛变投敌。其余的,都不许再说。你要紧记。”


南琥珀沉默一会:“我担心连队会垮,起码会乱一阵。”


“你有建议吗?”


“目前情况下,你们干部是连队一条腿,我们班是另一条腿。只要这两条腿站住,不出毛病,连队就不会垮。”


“南琥珀啊,当班长真是可惜你了。”


“我向地里的爷爷们(跺脚)保证:我这个班绝对不垮!”他望定指导员,用猝然而至的沉默遏他接下去说。


指导员道:“做人吧。啊?”



曾经有过一个通报,某部副连长为了检查战士执勤情况,采用摸哨的方法接近哨兵,结果被哨兵误为敌特,开枪击毙。他死了,还补个处分。有鉴于此,上级传下严令:任何干部,


均不许用摸哨方法探查哨兵值勤情况,严防恶性事故发生。……通令到达连里,新兵不晓事,一团儿悲怜。老兵们满面喜色:就是嘛,我们上夜岗够紧张的,你还装神弄鬼,明明是不相信我们嘛。干部们都挤在连长屋里,长吁短叹。


恰巧也在那天,连里公布了另一道命令:任命南琥珀为一班班长。


南琥珀在队列中卡地立正,以为全连都在看自己,兴奋得不行。其实谁也没看他。一个班长上任,在连队就跟换岗一样平常。但是南琥珀夜不能寐,步枪换成冲锋枪哪,终于获得点指挥权。部队嘛,枪越小官越大,最大的官不带枪。今后他头一甩,就不是甩臭汗了,而是道命令:上!班长——军长,只一字之差,另一半完全相同。


他忽然想起不幸牺牲的副连长,他和他都是同一天编入命令。他很伤感,因为他认得他,还很佩服他。他曾经是个人物呐,战术技术极棒,几次通令嘉奖都有他,但死的多冤。……“妈的,我去摸哨!”他忽然想试试这一着。他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干,抗命呵!可他忘不掉自己佩服过的人,他非干不可,要不,他就对不起他。


当天夜里,南琥珀匍匐探查了本班哨兵。后来几夜,他又探查了邻班的防区。有一两次,他都爬到哨兵影子旁边了,都没被发觉。而他,却惊讶地捕捉到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吕宁奎怎样站岗的?他把雨衣蒙在一株小树上,鼓鼓的,象个人。自己躲在石窝里。隔会儿探下头。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笨得发硬。他两眼全扣在雨衣上了,等敌人往上扑,他好开火,却丢开了其它三面,怪不得有雨没雨,他上岗总带雨衣。


李海仓怎么站岗的?他不上刺刀——违反规定,他伯刺刀反光。真不知从哪里拾来的破见识,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刺刀才反光呐,国产步枪刺刀两面磨毛,不反光。南琥珀后来借个由头和他说了,但他不信,以后照样不上刺刀。这种人啊,专和你拧着,高度自信。南琥璃思索出了对付他的办法:想叫他信什么,就先逗弄他不信;想叫他不信什么,你就先逗弄他信。


宋庚石呐,十分钟内喝问过两次口令。头一次是问一堆礁石,第二次是问一只空汽油桶。


规定:弹仓可以压弹,绝不许上膛。南琥珀凭着他们下岗时细微的枪栓声,料定他们上岗前统统推弹上膛了。还有,所有哨兵拉尿时,都象女人那样蹲下拉,警惕地朝后看。没人教过他们这着,绝对没有!所有哨兵上岗从哪儿走,下岗准保还从哪儿回来,象山兽那样规矩,连脚印都重叠,这是什么心理状态?南琥珀还为自己早先上夜岗时的恐惧羞愧过,现在他大怒,原来自己当新兵时,就比他们现在强。


干部也一样。三排长怎么查岗?亮着手电脚步很响地走来,显然不是为了寻找哨位,而是哨兵早早发现他;别误会,是我呀!……


南琥珀大悟,死去还背个处分的副连长多么不寻常。只有他,敢在黑夜探查一线哨兵的临战状态,模索手下士兵的心思、神经、胆量,捕捉住他们天一亮就会消失的缺陷。而这种探查,迹近敌特,时时冒着弹击的危险。黑夜把人的警惕性扩大了三倍,每只枪一碰就响。这就是你为了熟悉自己士兵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副连长的血白流了——严禁摸哨。南琥珀偷偷地不让他的血白流,宁肯自己再流血。他匍匐接近战友的时候,感觉自己竟是在接近敌人。


他看透了人家夜里的毛病,于是,他白天看人时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总歪着,将人家白天黑夜对比着看,心内蠕动拳拳妙意,脸上全是自得之色。至于看到了什么,他从来不和人说。


再听到领导重复“不准摸哨”的禁令,他坚决赞同。回来对班里人笑道:“傻瓜才去摸哨哩,你们要是发现异常,就走火。”


他照样摸哨,把全班人都“摸”过一遍后,他又弄出其它手段。


比如对刺。南琥珀最少进攻,他总是守,他觉得守比攻有味道。对手蹦跳得天高地矮,一杆枪如水泼来。他左档右躲,步子如跌如拖,总有尾大不掉的拙态。对手喊“杀!”他只“嗯嗯”。对手越战越勇,他缩成只猴儿,似在人家枪尖上挂着,回回只差一丝儿中刺,全无“两不怕”英雄气概。待退到绝地,再无可退处,或是他厌烦对手出招单调,要戏一戏你,才使出一招怪而软的骗刺。颇让你觉得不是他刺你,而是你胸脯主动撞到他枪头上的。你不会恨他心刁手狠,却只怨自己“不当心,不当心。”


比如偷营。南琥珀常常在班里毫无觉察时,来到他们近旁,隐蔽起来,偷听偷看,他肯定:无论自己威望多高,无论他们多么佩服自己,只有自己不在场,他们准保是另一个模样。他得摸清谁偷懒了,谁诅咒自己了,谁说怪话发牢骚了,谁搞小动作了……出来后,他从容如旧,班里人依然亲热地唤“班长”,以为他刚刚回来。他把暗处所得的碎碎见闻憋住,在心中发酵。他在他们身心后面瞧出另一种“他们”,他即使气得要命也一丝不露,他见他们浑然不觉的傻样儿,便感到自己是做贼。这和摸哨不同,摸哨得冒弹击的危险,反觉心里坦荡,反得条大理。偷营呢,比贼还善窃,贼窃财物,他窃人心。


要是偷见了他们的好处:替他把水灌上,把饭盖好……他会在暗处羞臊,决心再不偷营了。要是偷见了他们的毛病,他立刻想:幸亏让我看见……顿时心硬胆壮。


他对摸哨偷营上了瘾,想戒也戒不掉了。



南琥珀认定:让一班在自己手里不倒台,容易,自己手还在胳膊上嘛。要让一班在人们眼里不倒台,那就难了。他们觉得一班已经倒了,他们就这样短视。所以,关键得让一班在人们眼里站住,全连定会大长志气,也大长见识。大难出英雄啊,谁把一班支撑住的?南琥珀!上级敢不提拔他?他们正渴望树立个典型哩,把坏事变成好事,消除司马戍的恶劣影响,推动全局。谁当此重任?南琥珀!


此时,把人按在板凳上批啊学啊挖根说啊……没用。你快些利用一班战士心上重得要死的愧恨,放手让他们干一桩事业。万不能怕他们再出事,而小心翼翼地守着捂着谆谆教导着。你快些用鞍子狠狠一抽,让一班这怒马从悬崖上跳过去,稍一惜命倒可能落崖。这一切,都要快,要快!


大智大愚,大毁大誉,大直大曲,都在你面前摆着,就看你有无第三只眼。


南琥珀认定:指导员绝无这般胆识,自己要陈明利害,推他一掌。要逼他支持。


两杯酒下肚,尚未开言,南琥珀眼圈先红了:“指导员,连里有没有重要任务?我说的重要任务,不是出大力流大汗那一类的,我是指既重、又棘手、人人想干又伯干的任务。有没有?要有,给我吧。”南琥珀把计划说出来。


指导员饮洒,将小盅轻轻一顿:“晤,怪辣的。”


“肯定有!”


“你知道团部那个集训队?”


“知道。我还在那儿受过训呐。”


“咱们连去了十人,全是骨干,明年会当班长。其它连去的也全是骨干。那里集中了全团的精华呀。”指导员言语渐快,“今年结业方式有点不同,从难从严,全面考核,人人过关。在考核期间,连队要派一个班去,做为参训班,供那些明年的班长使用。喝呀,头两口辣。再喝就顺了……”


南琥珀眼观鼻,用力嚼动口中一块肉筋。他亲身经历过高度紧张的集训生活。各连骨干从入训第一天开始,处处都要比高低,一直比到结业。技术战术,就在那相互吞噬般比试中汲入各人身心。结业考核,是最后一扑。各连骨干率参训班入考,就是考他们有无指挥一个班的能力。因此,参训班成了他们手中一宝。它的军事素质、精神状态、协调能力、默契程度都必须出类拔萃。如是,当指挥员的即使太嫩、平庸、出错,它能替你补拙,能把你托起来;如不是,你指挥员本领再大,也会落得令到兵不到,穷喊,心里一盘美妙意图,被参训班毁掉。那些骨干们还都做得很,自信得很。成功了,他觉得功在自己指挥高明;失败了,他觉得参训班是一堆废物,把自己毁了。


从来没有一个参训班能载誉而归……


南琥珀痛极地道;“一班试试。”


“光我点头不行啊。还有连里干部,还有营里领导。”


“那儿头,就看指导员您哪。我只保证一班。”



南琥珀不愿意让班里人闻到酒味。一旦闻到了,他们会瞎猜,“班长愁死啦,班长没招啦,班长要垮啦……”瞎猜必乱。他嚼着一口茶叶回来,看见十号透出的灯光,心内便喊了声:“偷营。”


此念一出,身子便忽地矮下来,狐影般幽然潜行。到十号近旁,他贴在窗外一团怪石上,按住面前草叶,再蹬足靠上去。他得避开从窗口射出的灯光,不是怕屋里人瞧见——里头亮外面暗,他即使落入光照里,屋里人也瞧不真,他快捷的是被身后旷野里的人发觉。最保险的是面前,最不保险的背后。他既要躲开灯光,又得靠近灯光(灯下黑哩),还得借用灯光展开自己视界。他首先闻到股尿躁气,愤怒地屏住呼吸:说了多少回了,夜间撤尿滚远点,还有人偷偷对抗。他向屋里观察,竞无一人,一急,便从窗口窜进去了。


南琥珀落地,分足站稳,这才看见屋角有一人:李海仓正在司马戍床前,抖弄被子、蚊帐。南琥珀挺窘,自己来路不对,从窗上下来的。但他看出李海仓也挺窘。


南琥珀问:“你翻他的东西干嘛?”


李海仓道:“连里来电话,说要全部上交,严肃处理。”


“正确!他的东西老放着,把人难受死了。越早消除越好,最好把床也拆掉,空出块地方来。”


李海仓手中哧溜着一条背包带:“班长,怎么严肃处理,是不是烧哇?”


“那是上头的事。”


“前些天还说是遗物呐,碰都不敢碰。现在得烧,……”


南琥珀紧盯住他,道:“是啊,挺新的被子,烧了可惜。你呀,把他的被子和你的被子掉换过来!”


李海仓脸红红地:“行么?”


“实际一点嘛。他的新,你的旧。反革命是反革命,被子是被子,可以区别对待。啊,好比那些骨头,你知道是地主阶级的还是贫下中农的?你不是全咂了肥田吗?还有蚊帐、床单,比你新的你都可以换。”


“啧啧,我把床单留给你吧?”


“算啦,我明年该交旧领新了。”


“我换啦?”


“换!”


南琥珀出门,好让李海仓自在点。他朝海滩望去,微亮的海衬出废地堡的暗影,平顶上似乎坐满了人。自从出事后,班里和外头接触少了。派公差,也是几人一块去。闲下来,就凑一堆坐着,蔫蔫的。南琥珀估计李海仓换完东西了,才重新回屋。果然,他的床铺整饰一新,司马戍铺板上只剩个结实的旧背包。他站在边上笑:“干脆替他打起来。”


南琥珀在电话机桌旁坐下,李海仓急忙坐到他对面,倾身等着。


南琥珀道:“班里就两个党员,……”


“两个。你一个,我一个。”


“我俩一定要把全班带起来。”


“带起来!”


“绝对一条心。”


“一条心!”


“现在,连里给我们个重要任务,还没最后定,你暂时别说出去。”


“不说。”


南琥珀把参训班的任务大致说我带班执行任务,你留下看家。”


李海仓急道:“我是党员,关键时刻,要上!”


南琥珀想,你上?就凭你那几下战术动作,上去就完啦。


他道,“你的任务更重呵,守电话,搞生产,你说我交给谁才放心。”


“对对,非我不行,丝瓜遭虫啦!……”


南琥珀卸下这个包袱,奔向海滩。近地堡,他喝道:“让让。”几步助跑,纵身登顶。先站着看了看,再背靠月亮坐下。


他习惯于把自己放在暗处,他可以看见他们的脸,他们只看见他的身影凸在海空中。他倾听有无吸鼻声,没有。“指导员请我喝酒去了……”他忽然把原准备掩盖的事翻开。这个念头在他坐下时还没有,刚才却忽地冒出。他经常照“忽地冒出”的念头办事,而把事先想了好久的办法丢开。


“就请我一人。我是代表全班喝他的。辣!”


“指导员说什么?”


“第一,他相信一班不会垮;第二,他要我们干一桩大事业;第三,他说:一班出了一个叛徒,紧跟着会出十条英雄好汉!”


面前一派惊叹声。南琥珀有意顿住,让他们惊叹去。这三条全是他的,他偏栽在指导员头上。班里人夸赞指导员,他听着很舒服。隐约想:你指导员指导他们,谁指导你哩?……他把参训班的任务又说了一遍。


“你接下来没有?”吕宁奎抢着问。


“这么大的事,我要问问大家意见,我听大家的。当时我不敢表态。只有班里每个人都同意接了,我才接。有一个人不同意,我就不接。”


吕宁奎起身,圆睁两眼,四下逼视:“指导员对咱们太棒了。英雄狗熊,由咱们自己定。有敢不接的吗?”


众人一声喊:“接啊!”


南琥珀厉声道:“要接,就要拼命!”


众人又一声喊:“拼命!”



南琥珀恨恨地想:让一个渴望拼命的班去拼命,就是丢给他们一份痛快。倘若死拦住不让拼命,就是活活要了他们命。带兵,就是治兵,就是治病。


南琥珀攥紧他们的心和他们的筋,霸住海边一座大山,全体——反复跃进,反复迂回,反复中弹。全体——和大山拼命,相互都蹭去一层。……过路的群众看了,顿时呆定。半


响,颤颤地一叹:“苦哇!”害病似的离去,手里的锄头几乎提不动。


南琥珀知道,目前这种极限练法,最多项两天,狠劲儿过去,人立刻就垮。做为班长,命令可以重重喊,事情可得小心做。他要想持久,他就得一日三变。其实,一个:“协同”下来,他就看出,一班的军事素质,仍是全连第一。做为战斗班,没人能超越。做为参训班呢,难说。就伯集训队那些“班长”本事不大,指挥生涩,和一班丧失谐调,相互磨损,结果两败。他想仿一仿各种班长:高明的、拙劣的、硬的、软的……指挥班里人训练。稍往深处想想,便知不行。班里入对自己太熟,喊出一个口令,早知下一个口令是什么,预先扑出去了。再说,嗓音能换吗,性情能换吗,气氛能换吗?他决定让全班人轮流当班长,稍稍一试,竞见奇效。


一个兵忽然成为“班长”,硬塞给他指挥权,那股兴奋呀热情呀,把他脸庞映亮。心儿却抖抖地,那种生涩、笨硬,也遮掩不住,连嗓音都不再是他自己的了,指挥老出毛病。他当了一遍不够,还想当二遍,三遍。练兵欲望大涨。


其余战士呐,要适应“班长”,也颇费力,总替他发急,总替他补漏。特别是,总想轮到自己当“班长”,露一鼻子给你看看。无论谁当“班长”,南琥珀都充当他的战士,而且是最规矩的战士。你命令“跃进到石前”,他就跃到石前不动,即使这儿挨枪子,他也不动。那一副蠢态,逼得“班长”明白过来,改变指挥。他如此,谁敢不配合?这种训练,初看近乎游戏,实则臻于妙境。你累得要死也不觉累,爬上爬下各有异味。


历练几遭后,人人都觉得自己不凡了,当过一番班长,反而更懂得如何当兵。


只有南琥珀苦不堪言。对他来说,一切都熟得发腻。当战士是重复,当班长还是重复,加在一块便是反复重复。休息时,他瘫在地堡顶上,尽量朝远处想;班里人个个不一般啦。其它班从来没这样搞训练,所以,他们的兵再好也只是个兵。一班人都能当班长,人人经过九个“班长”指挥,班长再蠢,它也能适应你。集训队考核时,全团营以上军事干部都在场,让他们看看这个参训班:比所有指挥它的人竟更出色!。


一只手摸上南琥珀军装胸袋。“干什么?”


“钱包呐?”吕宁奎啮露出牙豁口笑笑,“供销社又来了‘马耳朵’,我替你跑一趟吧。”


“我身上什么时候放过钱包?在地方,拿去。”


吕宁奎跳下地堡,往十号跑去。


“他们又想吃我了”,南琥珀惬意地闭住眼:就是说,正常情绪又回来了。吕宁奎被我揍掉一颗牙,他也不向连里告状,还笑。……


马耳朵是一种粗点心,巴掌大,状如马耳,乌黑的,要说情它的味道,得想半天。它最大优点是表面上有层白沙糖,班里人觉得,只要东西甜,就是点心。又便宜,五分钱一块。不论谁请客,张口定喊“马耳朵”。抢着吃,南琥珀想起司马戍,他不抢吃,他伸手只拿一块,正中间那块,挨着纸袋子的不要,纸袋子都是用隔年的报纸糊的。班里人吃罢一块,用舌头舔舔手指上的沙糖,再抓下一块。他吃罢一块,手悬空半举着,不碰任何东西,那姿式要保持好久。


南琥珀抬起头,斜眼看大海。轻蔑地一笑:司马戍,你怎么老不吭声哇。我怪想你呢,你活得怎样?你虽然跑过去了,我这儿可屁事没有。一班跟这大地堡似的,要沉下去,得四百多年。



老大的太阳压得人不敢抬头,瞧地面也是花花一片。


南琥珀见指导员老婆正在给班里人洗衣服,一团树荫正好落在她身上。


指导员管老婆叫“嗳!”战士们也管他老婆叫“嗳!”连南琥珀也想不起她的姓名。她刚来队时脸很瘦,住久了才渐渐变胖变黄。那时她老穿好多件衣裳,再从领口一层层翻出来。很显眼,你可以盯住领口数:斜纹布、的确良、卡叭、凡力丁……八、九层,脖子上好象挂着一块小梯田。也是住久了,看过几部电影,她会穿了。身着蛋青色涤纶上衣,一条烫过的深色混纺裤,脖子啊脚腕啊,适当露一些。她长得很一般,说话是赣南土腔。可在连队,她比指导员有力量。指导员说话没人听了,她去说,那人就听。战士和指导员顶撞了,她去和那战士坐一会儿,那战士就会到连里做检讨。只要“嗳!”来了,战士们都恭敬地、远远地站着,都含笑望她,又都不敢亲近她。


自从指导员“臭了”以后,竟不一样了;好些战士主动往她身边凑,嘻嘻哈哈地,争着喊;“嗳!”把破衣服拿给她补,一些野语村话,也敢拿出说。“嗳!”哩,非但不介意,竟比他们还能说。他们脸红红地回来,都夸“嗳!”如何如何好,以前昨不知道呢。


她坐在井旁一只小板凳上,面前一只大盆,鼓满白花花肥皂泡。宋庚石和另一个战士,各提一只铁桶,轮番从井里打水。她叫声“水”,他俩就往大盆里倒水。倒完,就站在边上看她。李海仓捧个瓷茶缸,自己不喝,替她捧着。她不时从他掌中拿过来喝一口,又放回他掌中去。吕宁奎靠她最近,叽叽咕咕说笑,她甩他一脸肥皂沫:“去,拿扇子来。”吕宁奎跑回屋里拿出把大蒲扇站在她背后呼呼抡,两眼盯住她汗津津的脖子。她穿一套改过的旧军装,袖子挽得很高,裤腿也挠得很高,面前那堆人,目光时时碰她裸露的胳膊腿。她含笑揉搓盆里衣服,忽然扬起手,啪地打一下腿肚子;“小咬!”


众人顿时引颈探首,一起朝她红通通的腿肚子望去。


南琥珀大步上前拽她:“嗳,你回去休息。”


“快完啦。”她道。


南琥珀扭头厉声道;“把盆子铁桶拿走!”


战士们略一迟疑,又纷纷动手端开。南琥珀用力拽她起来。谁知一起身,她脸就白了,头往后仰,似要晕倒。缓过神后,她笑一下,低声说:“以后洗吧。”顺从地走了。


南琥珀跟着送出几步,也无话说,便站住看她离去。


她走得很慢,努力控制好自己步态。她知道后面有人望她,但她一直没有回头……


班里人还聚在近旁,有蹲有站。当中是一只她坐过的小板凳,板凳上留着她屁股坐下的汗水印儿,状如两瓣桃,怪玲珑的,渐渐小下去。众人眼都盯住它,不出声儿。吕宁奎掏出烟,居然递给旁人一支,手背接一下湿漉漉嘴,准备说点什么了。南琥珀从人肩膀上跨进去,一脚猛踏住小板凳。他听到旁边“喀”地一声,象是嘴里发出的,也象是谁的骨节错位了。


南琥珀道;“谁敢再让她洗衣服,我揍谁!受处分也揍!她怀上了你二舅,三个月啦。”


屋里电话铃响。一个战士抓着电话筒朝外喊:“连里叫开扬声器。”


南琥珀道:“屋里集合。”他进屋接过电话筒,那战士拉了下开关绳,墙上扬声器和手中电话筒同时传出指导员声音:


“事情不多,连里不集合了。就在线路上说一说。现在清点人数。一班?”


南琥珀对话筒报告:“一班到齐。”


“二班?”


“到齐。”……


“全连听好,我把这几天的情况小结一下。同志们,坏事已经变成好事,毒草已经变成肥料。一班同志把对叛徒司马戍的仇恨,化为苦练杀敌本领的实际行动。他们在共产党员南琥珀率领下,斗志昂扬,日夜练兵,……”南琥珀想:指导员和我配合得不错。看看周围,班里人都面现喜色,扬声器表扬到谁,谁就卡地立正。其实不在会场,可以随便些。指导员讲了二十分钟,把一班重夸一通,号召全连学习。最后道:“各班讨论一下。讨论情况报到连里。按时就寝。好了,关闭扬声器。”


扬声器关掉后,南琥珀听到指导员在话筒里说:“一班长,到连部来一趟。”


“是。”.


南琥珀放下话筒道:“指导员叫我。你们先讨论,我不回来别躺下。恐怕是参训班的任务定了。”


南琥珀奔到连部,指导员把值班簿合上,让他平静一下。说:“上级已经决定,参训班由八班担任。”


南琥珀不语。


“总的来讲,结果比你料想的坏。但比我预计的要好。因为,连排干部,包括营里领导都同意你班担任参训班。说明各级领导信任你们呐。”


“信任?为什么不让我们上。”


“征求了集训队十名骨干的意见,他们坚决不同意。参训班是配属给他们指挥的,我们总得尊重他们意见啊……”


“十个人全不同意?”


指导员点下头。


南琥珀发觉自己犯了致命错误:忽视了十位骨干。一班日夜拼命练兵,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把自己贡献给人家使用吗,可是人家不要,人家嫌你臭。他可以想见那十个笨蛋是怎样议论一班的,简直句句在耳!


指导员道:“干部信任你们,这比什么都重要。回去吧。”


南琥珀道“我感谢干部们的信任。不过你们全体合起来也只是一小块。那十个骨干,才是大块军心。明年,他们就是班长;后年,有人就会当排长;再过几年,连长指导员,就不是你们了,是他们那帮笨蛋,一班休想再翻身!”’


南琥珀言罢敬礼,礼毕,大步离去。


南琥珀听见海空中又飘来熟悉的呼唤:


“连长、排长、班长,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


南琥珀向海边飞跑,心中狂呼;我是南琥珀,我是南琥珀。老子来啦!老子来啦!


司马戍声音缓慢,字字分开,听来既沉重又怖人:


“我的伤已基本痊愈,可以和你们谈心了。首先,我宣布:我不再叫你们同志了,我叫你们兄弟。不管你们接受与否,我都要这么叫。同志之间思想不同,就不再是同志了。而兄弟之间反目成仇,却还是兄弟。对吗?(南琥珀想:干嘛用国民党语言说话?用你自己的语言嘛。笨蛋!)全连兄弟们,我想念你们,也知道你们恨我。现在,我先和指导员谈心。以后,再和各位兄弟谈谈。


“请指导员注意听,请指导员注意听:指导员,我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说实话,我恨那些处分你的人。我投奔自由,你有何罪呢?(我们无罪。我们臭了!)当兵以来,我没有向你汇报过思想,现在,我真心向你汇报。而且学习你的讲话方式,也分个一二三四。第一,我认为你是个辛辛苦苦的政治工具。(你是宣传工具。)我和大嫂吴春芳谈过心,(呀,他居然知道她名字!)她和我说过你的苦恼,你觉得现在政治工作没法做,一大二空三折腾。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妈的住口。你想害死指导员吗?)岁数也大了,到地方去,谁肯要你?第二,你也许记得,有两个星期,你家属房门前每天夜里会出现一堆菜。那是我从地里拔来送去的。你也该记得,后来一段时间,你门前一棵菜也没有,那也是我干的。我不但不送,还把别人送去的菜扔到粪坑里去了。我又恨你又同情你。第三,连长是个野心家,(质量不高喽。)你和他总也和不来,……”


南琥珀有些不屑了:谈心嘛,就别造谣。要我,我就说“连长想突出军事,指导员奉命用政治压倒一切,你两人不一致,叫我们下面怎么活?”这样说话才狠呢,你一瞎编就不狠啦。笨蛋!


进入十号,南琥珀见几人傻坐着,目光发直。李海仓用被子蒙头躺在铺上,他过去一把掀开。


李海仓霍地坐起:“班长,我一句没听。”


“捂得住吗?”南琥珀将被角高高提起抖动着,“用这种被子捂得住吗?”


吕宁奎小声问:“班长那小子说的……到底有没有那回事呀?”


“自己想。”


“我坚决不信!”


立刻有好几人附和:“不信!”


南琥珀道:“睡吧。战场摆开了。我估计,他早晚要跟你们一个个谈,包括我。有一点可以肯定:凡是他知道的事,都会一件件抖出来,做好准备吧,想一想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里。靠枪是打不过他了,哼哼!……”


南琥珀提枪上岗,朝海面一声声冷笑。


一个黑影渐近。南琥珀估计是指导员。果然。


“干嘛不问我口令?”指导员严肃地问。


“我知道是你,问什么?”


“我还没近前,你怎么知道是我?万一是敌人呢。”


“我早猜到是你了。”


“你就爱瞎猜!……”


“指导员,说句心里话。司马戍要不开口,我还不知道你有那么多苦恼呢。”


“谣言,统统是谣言。我重申前沿纪律:对待敌人心战,不听、不信、不传!”,


南琥珀无语,目送指导员离去。他知道:指导员是去各班查铺,他不能缩在连部,他必须平静地走到战士中,让大家都看见他。海空中又传来司马戍声音,敌岛的大喇叭在重复播放。这声音执拗噬咬前沿二十余里每个战士的心。他们躺在铺上,灯闭了,眼却大睁着,由指导员想到自己,又想到明天夜里……后天夜里……他们乱纷纷地什么都想。指导员哩,必须走完这二十几里路,悄悄进入每个哨所,捂住手电光,以免刺着战士眼睛,给每个战士掖蚊帐,盖肚子。战士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会立刻闭眼装睡。指导员哩,也会明白他们在装睡,自己象照顾梦中的战士那样,更温存地、更苦痛地、更顽强地替他们掖蚊帐,盖肚子。


唉,做人。


“做人!”南琥珀对着黑暗蓦然高声。他觉得这两字干脆、上口,顺嘴甩出去,极富口令味道。“做人?……”他笑了,


“老子打黑屋出来就是鬼,老子偏不做人!”



南琥珀忽觉有人摇自己,霍地抬头睁眼,隔着蚊帐,看见床边李海仓身影。他低声道:“班长,地堡顶有人。”


“什么人?”


“不知道。”


“地堡在我们防区。你的岗,你为什么不问?”


“敢问么。路边上有小车。”


“所以你想起我来了。走吧。


南琥珀挎起冲锋枪,快步奔向海滩,远远望见地堡顶有照明灯的微光,几个人影晃动。他想:哦,安只耳朵。……


李海仓推他:“班长,问问他们。”


“我也不敢哪。上面的。”


“那,就由他们吧。”


“由他们?哼哼,明天上面一个电话下来:昨夜你们怎么值勤的,哨兵是谁,为什么没发现任何情况?查!”’


“我不是发现了嘛。”


“你不吭声,就等于没发现。跟着我,别太近。”


南琥珀扑地,匍匐前进,到了几十米处,厉声问:“口令?”


黑影道:“喊什么?上面的,执行任务。”


“口令?”南琥珀喊的更凶。他才不管你上面下面,他只跟你要口令。你若没口令。他就——哗地推弹上膛。黑影忙用照明灯照住自己脸:“看见吗?保卫处的。口令是……”急忙翻本子。


南琥珀压低枪口,扣动板机,哒哒哒……,子弹击到地堡根部,水泥溅出火花。地堡顶上的人全趴下了,急声乱呼,“疯啦?别打,……住手!”


“口令!”


他们终于把口令找到,正确地回答出来。


南琥珀起身,挎枪慢慢上前,向他们敬礼。礼毕,怒视他们,一言不发。他看见地堡顶上有三人,已经架起了一台录音机。


“为什么开枪”顶上人气极。’


“你们老答不出口令,在这儿,我们只认口令不认人。”


两边海滩响起扑扑脚步声,枪栓哗哗乱动,几乎全连人都提枪奔来。到地堡近处,四面围住,喘着看着。小声议论:“在录音哪。……”


上面人急忙把照明灯关闭。


指导员走到地堡前,扒着胸墙,在黑暗中仰脸问:“伤人没有?”


“没有。”那人似乎将背对着他,声音发闷,不回头,“请快把部队带走。”


“对不起。妨碍你们执行任务了。”


“没事,没事,快走吧。”


“全体退弹。返回!”指导员经过南琥珀身边时道:“一班长过来。”


南琥珀慢踏踏随他走去。他感觉出有人轻轻拍他肩头,有人用大姆指顶他后腰。他不知道他们是谁,但知道是什么意思。


指导员走到小松林边上:“南琥珀,你是不是想把部队搞乱呀!人家不想让战士们知道录音的事,你偏偏把全连都搅起来。你看见他们了,悄悄告诉我一声,就算了嘛。”


“他们连你也没通知吗?”


指导员迟疑着:“也许哪个环节没接上,忘了……”


“不是说,不听不信不传吗?这下好,人家统统录回去了,一句句分析。等着吧,不知要找出我们多少毛病。”


“你还敢开枪。你……不是刺激他们吗?”


“我有话说:深夜到一线来,连招呼也不打,还不回答口令。亏我警惕性高。”


“明天到连部来。”


指导员走后,李海仓过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要是说出去,班长我得受处分。”


“不说不说。反正投伤人。”


“其实,我一趴下,你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你没拦我。懂吧?我俩都是党员,责任一般大。”


“不说,不说!”


海风紧了,南琥珀仰面喷出一个喷嚏,紧接着又是一个。他觉得凉,一摸,才知自己也沁出冷汗。海空中又飘来湿重的进行曲声。他想:司马戍又要出来了,哼哼,一个说一个录。别把指导员录进去就行,破当兵的没价值。好大风,听个头。、


“前沿兄弟们,前沿兄弟们: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现在,我和李海仓谈心(和他有什么好谈的?冲我来啊!)请李海仓注意……”


“班长,他们录我了”李海仓指住地堡惊呼,“我怎么办啊?”


“我也没办法。”


风越发大了,司马戍的声音一下子推得很近。


“……你当然不会知道,现在,解放军实际上实施一种愚兵政策。军队极力培养两种人:一种是老黄牛,一种是小老虎。前种人肯苦干,后一种人敢拼命,你是属于哪种人呢?班长曾经跟我说过,带你这样的兵,连自己也变蠢了。(话倒是象我的,可我没跟你说过。)”


一只手抓住南琥珀腰带,喘气扑到他脸上。南琥珀推开那只手,平静地道:“听下去。”


“我对你有一个请求。注意:是请求:希望你把欠我的三十元钱,给我母亲寄去。因为她现在一定很困难。希望你不要用我的名字寄,她会烧掉的,你随便编一个名字吧。我母亲叫吴紫冰,地址是……”


南琥珀掠一眼李海仓身影,臊得投法再听。他掉头快步走,感到身后有双脚在沙滩上扑跳。变味变形的嗓音:“你造谣!你是反革命;我没欠你钱,是你欠我。我还没找你要哪……”


清晨,南琥珀起床时,见李海仓床上没人,被子乱糟糟,半截拖到地下。急道:“我去看看。吕宁奎带队出操。”


南琥珀直奔最远的那块生产地,看到李海仓的大串钥匙挂在工具棚门扣上。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


李海仓坐着一只倒扣的水桶,脸上被蚊虫叮出许多肿包,胸部伏到自己膝头上,手拿把小铁铲,往泥地戳……戳松了。一脚跺实,再戳。不看南琥珀。


南琥珀抽抽鼻子:“出来谈吧,外头空气多好。黄瓜藤全站起来啦。”


“班长,班里就两个党员。”


“唔,你一个,我一个。”


“咱们党员对党员。你为什说带我带蠢了?”


“反革命的话能信么?他呱呱呱和你谈心,谈的那些事,你说我能信么?”


李海仓胸脯内几声闷响。接着抱头掉泪,双脚踩住小铲。“那句蠢话,我没说过,想都没想过。”


声音从指间滴落:“真呀?……”


“我用党性保证!”


李海仓放开手:“真呀?.....”


南琥珀目光如灼:“拿语录来,我宣誓你看!”


“哎呀班长,那我对不起你。”李海仓先窘笑,后又怯怯地,“夜里我去找指导员谈心了。他问:零点至一点不是你的岗吗?班长怎么会到海滩上去呢?我、我只好全说了。”


南琥珀呆一下,轻轻道:“没事。说了就说了。”


“真呀?”


“我只有一个希望:我受了处分后,你要象以前一样支持我工作。”


“唉呀班长,我宣誓你看。”


“你还和指导员谈什么了?唔,不方便的话就别说。”


“是你呀,我伯什么。我向指导员汇报思想。我想,连里的生产要抓上去。眼下是蔬菜旺季,旺季不旺,淡季就没莱吃了。我想捐四十元钱给连里,买些桶钓什么的。”


南琥珀想:三十就够啦。“指导员没要吧?”


“没要。……班长哎,你说他为什么不要?我是真心捐。”李海仓拿过小铲,欲戳,又呆住,“真心哪。”


“有真心就足够,连里会记着。钱嘛,连里决不会要,哪能收一个兵的钱呢。”


“你想个法子,让指导员要。”


“我要是指导员,就大胆收下。可惜我不是啊。”


“想个法子嘛,求你。”


南琥珀久久望着李海仓手中不动的铲子。忽道:“嗨,支援灾区。”


铲子猛戳入土“支援!我真心哪。班长,眼下灾区是哪块?”


“我也几天不看报了,……这样:你寄给大寨吧。一样的,都是心意。”


“那我马上去邮局。”李海仓起身,笑眯眯自语:“大寨,……山西省,字不多的。”便往外跑。


“带几个馒头,快去快回。”


李海仓跑几步,又停住回头:“县呢?”


“唉,你就写:山西大寨。足够了,肯定收到。”


李海仓远去了。南琥珀又看到泥地上的小铁铲,它戳在那儿,不倒。他想一脚踢去,让铁铲飞向棚内随便一样东西,顿地扎上,铲子把儿颤抖不止,……他忍住强烈的踢的欲望,抬起一只脚踩紧铲子把,让它扎深些。越踩越重。后来,全身重量和力气都落在脚上。他一墩一墩,铁铲在土里吱吱叫,声音顺着他脚、腿、胸颤及全身。


铁铲终于消失在土中。



南琥珀进入林带。全是马尾松。昨夜并无雨。可要是碰到哪棵树了,仍有水珠落下,一颗颗又大又凉。他有帽檐挡着,砸不到脸,身上却总是僻僻啪啪。偶有一颗落入脖颈,他就扭扭双肩,把那点凉意揉散。林带北侧是泥土,鼓起一片大陆。林带南边是沙滩,倾斜着滑入大海。林带里哩,半土半沙。在林带走,脚下高高低低,忽硬忽软,颠得人脑里念头出一个碎一个,什么也别想顺下去。军装同松叶颜色一致,猛地站住,顿觉自己也是其中一株。在这儿做兽吼,发威,或是撤尿,痛哭;随便做什么,都不会有顾忌。因而他总觉得身躯里要裂出点什么,喉间也炸一炸才好。他盯住面前一簇针叶,几颗水珠先先后后朝下滑。他等它们滑掉,谁知它们滑到针尖就不动了,逼人眼目地亮起来大起来,老想掉又老不掉。“我它妈跟鬼似的在这干嘛?”他朝两边看看觑个薄弱处,一头撞出林带。听见连部操场的出操口令声,才觉得自己老早听见了,只不过他们现在才响。他偏不去,被一样起劲呼唤而自己偏偏不去,他觉得痛快。细辨:最尖厉的口令声竟是吕宁奎。好狠!


南琥珀想:我让你代我一回,你就嚣张开了。人啊,代理个什么,准比那“什么”更厉害。


南琥珀回到十号,又等了好久,才听到班里人杂沓脚步声。“立定”之后,吕宁奎还不解散,他又把刚才的杂沓脚步批评一通:“从小路上过来就乱啦,口令还听不听。重来!向后转。”


南琥珀估计吕宁奎又把队伍带回小路,再重新走回来,果然,他又听到脚步声,比刚才整齐些,“解散。”


众人陆续进屋,身子都有些软。吕宁奎走在最后,腰带提在手上。进屋后眼乱看。


南琥珀道:“干嘛拖那么久?”


吕宁奎巴掌朝南琥珀肩上一拍——过去他不敢的。道:“我把全连震住了。那些班,口令不行。”他等南琥珀问点什么。南琥珀却不问。他又朝屋里人道:“先别洗脸,整理内务!”


南琥珀仍然不语。唉,司马戍反了,李海仓昨夜“臭”了,吕宁奎俨然已是班里二号人物,主动管起别人了。


南琥珀道:“昨夜大家都没睡好,下半夜又有人说梦话,精神点吧。上午我去连里,班里还是由吕宁奎负责。”


“谁说梦话?”宋庚石急问。其余人也停住手脚,不安地望南琥珀。


“你呗。”吕宁奎抢道。又看看南琥珀。


“我说什么了?”


“他说什么了?”吕宁奎又问南琥珀。


南琥珀不理他:“小值日,打饭去。”


“我去!”吕宁奎应道。仍然站在南琥珀面前,训宋庚石,“你还不是被大喇叭吓的,心里鬼乱蹦。怕什么?要是广播到我了,你们快把我喊醒,我非听听那小子说我什么。我早知道他不是东西,平时就不理他。信不信,他怕我,我知道他怕我。”


吕宁奎挑起一对饭桶走了。宋庚石摸到南琥珀身后,小声到:“班长,我到底说什么了?”


“没听清。”


“说嘛。”


“确实没听清。”


吃早饭时,南琥珀发现宋庚石眼睛在碗边上偷看自己。他一正视,那眼就隐到碗后面去了。他低头不看,却又感到那眼从碗边处漏出来……


吃罢饭,南琥珀去连部,刚走出短堑,便觉后面有人追来。他转回身,默望着宋庚石。


宋庚石脸色难看,帽檐压得很低,手拽一棵小草,拽了几次,都没拽下来。“班长,我……说什么啦?”


南琥珀感到心酸,“嗅,想起来了,你痛骂司马戍,想和他拼命,对对,拼命!他说过,吃我一枪。”


“就这些?”


“当然,后面再出声。”


“我从海滩回来,子弹袋没卸就睡了,老压着我胸。”


“要敢于放松自己。懂吧?”南琥珀走出几步又回头,“你补觉去。班里人问,你就说病了。”


“那不是装病吗?”’


“对啦。告诉你,有时你有病也得跟我坚持干。有时候嘛……睡觉去!”


南琥珀楚入林带。从这里走到连部,要多三华里。他现在有些怕到连部了,怕指导员批评他时眼里那种焦虑的神情。指导员暗暗盼望他想出个办法来,一个点子,一个暗示,甚至争辨,都是指导员渴望的,但南琥珀说不上来。明白人家需要什么而自己没有,又摆出一副不屈的智慧的样子坐在人家对面,使人家者是觉得你有点什么,就要拿出来了……这真使南琥珀羞惭。忽地撞上树,他醒了,耳朵先醒。周围一片寂静。他不由地心口发紧。敌情!寂静本身具有逼入的力量,敌情最大特点就是它妈的寂静,不露齿不出声。什么时候喇地静下来了,就得当心来了敌情。


一声鸟鸣,他循声望去,不见鸟,只见一簇嫩绿针叶微微颤动,颤动。



“前沿弟兄们,前沿弟兄们: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


“口令!吕宁奎对着夜空大喝,接着又朝旁边嗬嗬笑,“我吓你们一跳吧。”


“今夜来的真早。”宋庚石小声道。他指的是司马戍。


吕宁奎仰面淬出口唾沫,感到有东西飞快地落到自己脸上,“好大风!班长,要是我把枪口抬成四十五度角,对敌岛上来一梭子,你说子弹能不能够着他们?”


南琥珀道:“我想可以。”


“不行,我们是逆风。嗬嗬嗬。”吕宁奎猛然又朝夜空大喝:“口令!”


南琥珀道:“吕宁奎,你要是真胆大,就别出声。”


“……现在,我和吕宁奎,宋庚石谈心。(干嘛老不和我谈?我等了好久啦。)二位兄弟,我们一块站过岗,放过潜伏。那最后一个夜里,你们一左一右,埋伏在我两边。我爬在沙滩上,脸贴着冰冷的枪身,我暗暗盼望那逃犯不要出现,让我们大家空等一场。还有几个夜里,我爬在沙滩上流泪,你们就在我旁边,可是都没发觉。你们警惕性太高,一直盯着前面,不会注意身边战友在干什么,因此我觉得很安全。我流泪,不只是因为我的家庭灾难和个人前途。我还恨我们。我们太愚蠢,太肮脏,太好使唤了。就说宋庚石吧,人家都说你最老实,我看你心里头最不老实。你有个毛病,***,有一次被我发现了,我知道你干那事时心里正想着谁,你想指导员的老婆,她刚刚从窗外走过去,你熬不住了。其实,每回你碰到她,你连看也不敢看她。你不知道这多么低下,你既不敢做人,也不敢做狗。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手什么?”宋庚石惊惶地,“他说我手什么?”


“***!”吕宁奎响亮地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准是那两个字儿。”


“什么意思?”


“哼,你用手玩你的老二,让它直起来,被他偷偷看见了。你玩过没有?”


宋庚石狂呼:“我没有,我没有!他造谣,反革命造谣,……”


南琥珀想,狠毒呀!你这一手比什么都狠毒。你说宋庚石什么都行,说这个他就完了。“司马戍!”南琥珀冒出炽热的巨大的痛恨,他真正看到司马戍内心是阴暗的,所以他总盯住别人内心中阴暗的东西,盯得久了,自己的内心就越发阴暗。司马戍所仇视的不仅是党、军队、马列主义,他仇视人的阴暗,他仇视人本身。


“和他骂呀,”吕宁奎对宋庚石怪声道,“要是你裆里有丸子,你就和他对骂呀。”


“……吕宁奎兄弟,你的枪法很准,我建议你提枪回家打死那个县革委会副主任,或者打死那个破女人。你再不要跟人家夸耀你的恋爱经历了。其实你第一次说时我已经猜到:要么是他勾引走了你的未婚妻,要么是你未婚妻抛弃了你。二者必居其一。我想我没有猜错吧?可是,你打死他们中间任何一人,也等于毁灭自己。我想,你那么渴望在放哨时‘干掉一个’,你那么羡慕班长击毙‘通奸犯’,恰恰证明你内心被类似的事情压抑着,我送你一个解脱办法:当你以后实弹射击时,不要把胸环靶看成是蒋先生,而把它看成是那位副主任,或者是那位女人。试试吧,我也这样试过。当然,我是把它当另外一些恶人,瞄准、射击,……”


吕宁奎望着黑夜,一言不发。


下岗后。宋庚石在前,吕宁奎中间,南琥珀殿后,三人回到十号。


屋里很黑,连遮光灯也没开,那是专供上下岗人员用的。灯绳有三条:门旁一条,枪架上一条,班长床头一条。宋庚石在门口站了片刻,瞎子似地摸进去。吕宁奎从门旁摸了一把,显然摸到了灯绳,但他甩开了。南琥珀听见灯绳晃荡声,很想抓住它一扯。又想,算了,谁也不愿看见谁,要摸黑就都摸黑吧。他在门口站了很久,估计他两人已经把枪放上枪架,才轻轻进屋,盯着那一排粼粼微光——全是枪栓,将冲锋枪搁在最边角的黝黑处。于是那里也亮起一星粼光,齐了。


南琥珀躺在床上访听,所有的床板都无动静。他知道所有人都没睡着,却连翻身也不敢。他重重翻了几下身,听到几处铺板也随着咯吱起来,他才胡乱睡去。


朦胧中又觉得灯亮了,南琥珀抬身看,吕宁奎从蚊帐里钻出来,仍然是一身军装,原来一直没脱。


“干嘛不睡?”


吕宁奎道;“批判稿还没写完。”


南琥珀记起:上午从连部回来,下达了任务,明天连里召开第四次批判司马戍大会,一班人人要发言。发言完后,发言稿还必须上交。南琥珀隔着蚊帐看他。想,怎么联系实际呢?司马戍呱呱呱,前沿全听到,明天你怎么说清楚呀。有一条清楚,不反驳他是不行的。


吕宁奎把灯拉低些,又拽过一本《红旗》,垫在纸下。摸出半支烟,又摸出一支烟,磕打着,接在一块。点燃后,用口叹息把火吹灭。后来就不动了。


闹钟嘀嘀答答。


李海仓也从蚊帐里钻出来:“我那份也不行啊。”他摸出语录放到桌上,再摸索笔和纸。


吕宁奎朝边让了让。


宋庚石也从铺上爬上来,纸笔已在手中。他走到桌旁,欲寻个坐处。吕宁奎和李海仓一动不动,不知谁“哼”了声。他退回床边,四下看看,把倒地下的一张方凳提到墙角,就用它当桌,蹲在地下写。写几个字,他拿起纸,借着远处的灯光看一看,又埋头写。忽一声闷响,凳子翻了,他膝盖跪到地下,爬起来之前他先回头张望,见到两双怒目。他从地下拣起滚得老远的笔,软软地爬上床去。他躲在蚊帐里写。


墙上扬声器传出起床号。南琥珀将一只脚高高翘起,猛敲一下铺板:“起床!”


班里人昏昏地集合完毕,见宋庚石老不出来。南琥珀跑回屋。一头钻进宋庚石蚊帐:“怎么啦?”


宋庚石面无人色,额头一片细汗。战战地道:“我完了……”


“听我说:出去就是出去了。不出去就老也出不去。”


宋庚石两眼紧闭不语。


南琥珀又道:“我一辈子求过准?今天我求你啦,起来吧。你要想让人觉得你干净,你就得大胆出去。”


宋庚石目光直直的坐起来,又欲倒。南琥珐朝他肩头击一掌,不容他倒。低而狠地喝道:“快。腰带,军帽,解放鞋!”


宋庚石出门,头都不抬地拱入队列,两旁立即往边上靠靠。


南琥珀拿眼一个个逼过去,他逼到谁,谁就不动。他吼道:“垮啦?”


全体陡然长了精神。


“向右转,跑步走!”


南琥珀率班跑了一圈,待步伐协调有力后,再带入连部操场。


全连成三列横队,占据操场顶线中段。帽檐阴影下一双双眼,齐射向入场的一班。指导员站在操场中央——平时是值星排长的位置,极慢地、几乎看不出来地侧过身体。


南琥珀听到身后唉地一响,扭头看,宋庚石面朝下摔倒在地,军帽也磕掉了,两腿还在蹬动,蹬出一阵阵小尘土,仿佛还在跑步。后面人被他绊个趔趄,头竟撞上前面人的腰。队列整个乱了,有人想扶宋庚石。


南琥珀大喝:“立定。”


班里人立刻垂手站定。


南琥珀用标准姿态不慌不忙地跑到宋庚石旁边,威严地道:“起来,起来!”他确信,宋庚石会遵循自己的命令挣扎起来,再站入队列,但是宋庚石两腿停止蹬动。南琥珀俯身细看,才知他已昏过去了。


十一


南琥珀坐在地堡顶上,把自己的耻辱一件件细细想来。羞恼了,就再想一遍。夜已深,他没带枪,他头一回感到徒手比执枪胆子更为硬大。他盯住黑暗,敌岛就在那里,司马戍就在那里,蓄积着力量呐,好张开巨翼扑来!他等着。连长、指导员、排长、全班,都被司马戍剁了一遍,嚼了一遍,又吐掉了。独独剩下他,象给扔开了,象不屑一顾。而他,本该第一个受击。这种不公,又是一桩大耻大辱。他料定司马戍把自己放在最后,必有极狠的一招。来吧,他已经扔开了枪,解下了腰带,松开了两个衣钮。海风透身而过,跟着海风一起来呵,老子等着哪!他早已适应了黑暗,看透了人心中的怯怯一角,知道自己最易受击的凸露着血脉的那一处,因此反倒激起他极大渴望:让你攻,让你攻,你快攻呵!他候地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一位勇士被全身缚定,敌手对他射来最后一箭,他无处躲让,便猛地用牙咬住。他不能说话,他叼着箭头微笑了。是呵,你要么微笑,要么被利箭刺穿喉咙,但是你无法还击。


他深深感到真的勇士总是悲壮的。


他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司马戍小时候,会是一样的纯真、可爱、渴望成为英雄吧?一定共同唱过一支歌,嘴角沾着饼干渣,僻僻叭叭拍小手儿……


大海和夜,都是那么深。


来了。一片极其沉重的音乐,缓慢地碾压过来。接着又轻盈上升、扑跃,后又猛地从空中掉下,落人大海,乐潮陡涨,庄严地摇晃着,步步逼近。


南琥珀恍惚觉得听过这首乐曲,并在心胸储藏了许久。


司马戍在乐曲中开口了,同时,乐曲淡弱,并不消失,只伏在声下。


“班长请注意,班长请注意: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我想和你说的话实在太多,我决定用这首著名音乐来开始。你曾经听过它,喜爱它。我把它做为礼物送给你。这首乐曲在大陆早就听不到了。在这里,我意外地在广播中听到了它。我当即请求把它播送给你,最后,顾问先生同意了我的请求。(美国佬厉害。)你现在所听到的,是台湾空军广播电台专门为你播放的,它是俄国柴可夫斯基的B小调第六交响曲:《悲怆》。它在倾泻,我们共同的心情……”


音乐复起。哦,悲怆。


南琥珀想起来了。那是个雨夜,他和许多人到厦门火车站接新兵。就在站台上,他接过司马戍背包,随口问:“什么名字?”他警惕地反问:“你哪?”南琥珀有些恼火,有这样和老兵说话的吗?他懒得看他。他们披上雨衣,跟着队伍走。不料误入一条小巷,他俩踩着雨水泼刺拨刺跑,都以为能穿越小巷插上公路。后来,巷灯没有了,小巷还在延伸。南琥珀决定不回头,偏从黑暗里走出去。当他们走到一幢旧式小楼下,忽然听到里面传出音乐声。南琥珀吃惊道:“瞧这曲子跳得多凶!”司马戍听听道:“它叫《悲怆》……我妈是搞音乐的。”停片刻,又靠近南琥珀,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叫司马戍。”南琥珀点点头:喂,它叫《悲怆》,他叫司马戍。……司马戍还靠在南琥珀身边,似在等待什么。很久以后,南琥珀才想起,他是等待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但是当时南琥珀根本没意识到。音乐忽然中断。司马戍道:“走吧。人家偷偷听,被我们打断了。”南琥珀道:“再等等。”他们在黑暗中,在雨丝中站许久,再也没有听到。


现在,它又在黑暗中涌来,被海风、湿气、潮声纠缠着,闷闷的,细绝对都已失去,只剩下沉雄昂奋的旋律烈烈地扑来。哦,悲怆,无休无止。


十二


随后,他们各寻一堵矮石坐下,让臀下凉意透上来,让自己在冷寂的空气中惭渐平静,渐渐沉思。再抬眼看时,都觉得对方亲近了好多。


“别争了。”指导员道,“其实你为班里人争辩,也帮不了他们。领导对他们心里有数,目前情况下,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对司马戍说出的那些东西,我要是追问他们,就等于相信了敌人的污蔑,而不相信自己的同志。要是把司马戍的话全部当做谣言来批判,那简单多了,但是不解决问题。”


南琥珀道:“让他们主动把心中的鬼东西亮出来,才能救自己,才能战胜司马戍。我敢带头。”


“你是说承认他讲的对?”


“该承认的就得承认,比如说那儿件事。……”


“不行。凡是司马戍说,句句是谎言,这一条不能变!要是变了,以后怎么对付敌人的心战?第二,领导心里要有数,要从谣言里头,判断出内部问题。”


“这是上面的意思吧?”


指导员道:“我也觉得这样妥当。”


“班里人现在听到‘谈心’二字就怕,连我也没法和人个别谈了。不过工作还是不错的。”


指导员异样地看他一眼:“你还觉得不错?一班昨天有人误岗,前天丢了两发子弹,幸好找到了。不然问题大啦。大前天会操,一班最差!你呀,已经不了解你的一班了。知道吗?一班除了你,还有十人,这十人里已经有九个人向我提出了调班要求。”


南琥珀惊道:“他们没和我说过。”


“不但不和你说,他们相互之间也不说。都是悄悄来的,都认为只有自己一人要求调动。一班人心早就散了,你还拼命想拢到一块,你根本不了解你的人了。”


南琥珀呆许久,喃喃地:“调吧,都滚,我也不干了。”


“不调整也不行了。一班目前情况,根本完成不了任务。支部已经决定,彻底调整一班。你要有个准备。”


“还是垮啦。……”


“回去吧。现在,你不能离开班里太久。”


南琥珀起身,忽想起一事:“大嫂走了?”


走了,回老家去了。”


“干嘛让她走?”南琥珀说完,觉得这话大蠢,快步离去。他在矮矮的碑石群中左绕右拐,岗上没有小径,你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径。


回到十号,南琥珀进屋便觉得灯光打眼。所有的灯全亮着,墙四角、枪架后、桌底下、……过去的暗处,现在全都纤毫毕露,什么也藏不住。人呢,散坐在各自床上,谁也不看谁,默默地消磨着,或挖耳朵,或剪指甲——居然不出声,或以指当笔,在自己床单上画字。谁若弄出点声响,所有人顿时停止动作,呆一刹,再继续挖耳朵、剪指甲……


南琥珀想,还有一个人没提出调班要求,这傻瓜是谁呢?他挨个望去,又挨个否定掉。人人都把自己裹得那么紧。他简直不敢认。


吕宁奎摸出半支烟,又摸出一支烟,接好后,却找不出火柴,看到桌上有一盒,也不请近处人丢过来,自己趿着解放鞋过去拿。他抓到手后摇一摇,空的,便往窗外一摔,忽叫:“你碰我干嘛。臭手!搁远点。”


南琥珀看,宋庚石怯怯地垂手后退。大概他俩的手相碰了,也不知谁碰谁。吕宁奎手使劲在衣服上掠擦,接完还朝手背上唉地吹口气。南琥珀走去,冷冷地道:“就自己抽哇,来,贡献一支。”


“没了。”吕宁奎不看他。


南琥珀扑上去,把他按倒,从他军装胸袋里扯出一盒烟,再把他一推,怒道:“我跟你要烟,你敢说没了。这是什么?你过去吃过我多少马耳朵,吐出来!”


吕宁奎窘笑:“哎呀班长,我说着玩哩。抽吧抽吧。”递上火柴,又朝两边道:“都抽都抽。”


南琥珀道:“以后哇,你也吃不到我马耳朵了,我也再不抽你烟了,你到别处找吃食去吧。大家听好,我公开:连里决定彻底调整一班。想走的,这回都能走。我只要求大家,在离开之前,站好最后一班岗。让人家把咱们的防区,完整地接过去……”南琥珀说不下去了,忍住眼泪。


屋里先极静,稍后便生出轻松的鼻息声。众人都活转来,互相望望,眼神那么大胆、晶亮,一时都微笑了,仿佛道歉似的那么亲切。


南琥珀一个个望去,仍然找不出那个傻子。他想:今晚你们能睡个好觉,还能做个好梦,有希望了嘛。也难说,希望这个东西也会折磨人呐。


几天后,命令下达,一班拆散分到各班,上级从超编的兄弟部队中另调一个建制班来,接替一班防务。


吃罢早饭,南琥珀主持了最后一次班务会。大家客气极了,互相勉励:好好干,把一班的光荣传统带出去壮大,另辟一片天下。一个个立下大誓:要入党,要入团。敢不给入,就要比党团员干得更棒,决心书申请书在兜里揣着,不到地方不拿出来,出征——激情中凸动着老大悲意。


各班长亲自来领人了,十号内外呼啦啦响。打背包,床板跳,动作多利索。要敢于和新班长说笑,注意第一印象,不是新兵蛋子就千万别畏缩。眼神格外有力,精神状态没说的。腰带束得铁箍般紧,你插不进一颗手指头。背包要小要实要方正,才显出老兵的份量。军装要旧些,领章帽徽必须缀上策新的,一衬一托,才见光彩和素质。要和新班长争夺网袋和背包,最后统统让他们背去,只有犯错误的家伙才自拎行装拱入新单位。……南琥珀看得懂每一动作的蕴意,只觉酸酸的。过去他们不会嘛,怎么一下子全会了?想想,他认为功在自己,一班确实被自己带出来了。班虽垮了人还在,本事还在,只要发挥得好,定成为各班骨干。而自己已是多余的人了。


南琥珀走出十号,在堑壕口处坐下。他仍留在十号,当个挂名“班长”,因为人家新来的班有班长。他留下,只是为了保持一线分队防务上的连续性,让人家尽快熟悉海滩、哨位、敌情。


他们出来了。


吕宁奎对南琥珀敬个礼,笑道:“班长再见。以后上我们班玩去。”


李海仓被二班长捅过来。二班长用力拍着李海仓壮牛的肩块,对南琥珀嗬嗬笑:“感谢你的支持。我把他领走啦。”李海仓脸红红地:“班长,生产地……”


宋庚石随炊事班长出来,他嘴角动了下,象是叫“班长”,没敬礼。炊事班长先走了。南琥珀握住宋庚石的手,小声道:“听我一句话吧,你要在心里想着:你们这帮家伙,难道比我干净么?懂吧。”他感觉宋庚石手往回抽,又道:“握啊,握一下。”直到宋庚石握手了,他才放开。


南琥珀进屋,屋内空疏许多。床啊桌啊,都那么陌生。顶头还有个整齐的铺位,是他的,也是班长的固定位置。他想,我也该换换了,让给人家班长吧。他踩着满地破纸进去,把自己的蚊帐、被褥卷做一团,抱起来走到司马戍睡过的铺板前,“老子就在这安家!”轰地砸下,随手几下撩开。坐了一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困倦。他勉强展眼看看桌上闹钟。再过两个小时,新人马才到呐。他决定睡一会,倒下身后,朦胧地想:“应当打扫一下,地上那么乱,给人家什么印象……”


一觉醒来,屋里各铺位已铺上被褥。南琥珀看了眼又闭上,觉得没睡够,身体各处软软的。他回味着刚才那一眼的印象:他们不如我们,被子没摆成一条线,高低也不统一,被口张得太开……


“南班长,好些了吗?”’


南琥珀被这个新称呼惊了下,见一位老兵很尊敬地站在床前。


“你是一班长?”南琥珀费力地问。


“是呀。”一班长介绍了自己姓名。


“对不起。”南琥珀坐起来,“我睡好久了吧。”


一班长看闹钟:“我们来时你已经睡着了。现在……不到四十小时。”


南琥珀觉得很痛快。不到四十小时,好!到四十小时就更好了。又想,妈的,起码漏掉四顿饭。他饿得要命。


“干嘛不叫醒我?”.


“指导员来过电话,问你醒了没有。我说没有。他说让你睡。南班长,我叫人到炊事班给你弄饭去了。”


“我会配合你工作的。”


一班长笑了:“我们一块嘛……”


电话铃响,果然是指导员。


“起来啦,南琥珀。没病吧?”


“没病。”


“那好。有件事说一下:处分决定下来了,三个。我、连长、你。今晚宣布,你要到场。”


“当然。”


“还有,你还是党员班长啊,在新班里,打算怎么办,对支部要有个态度。”


“有。做人吧。”


指导员挂断电话。南琥珀放下话筒。


十三


南琥珀默默赏龟。


这是一只青铜铸成的小龟,已经不知道经过几代人手,它的头足、骨凸发出金子般光亮。背甲三十六块,腹甲十二块,大合,左右匀称。甲缝细腻可辨,每块甲都微微突起。四足五爪,一头一尾,或伸或缩,举止各不相同,但又那样统一。从正面看,它在爬呢,忽遇遏阻碍,便高高昂首,举起一前足——足掌中竞也见凹凸,在观望,在探索,在寻一路径,要爬上去。从来没有一只龟敢把头伸这么长,长得令人惊讶。它仿佛是要咬住什么,再把整个身子拽上去。另外三足扑地,那姿态令人觉出籁籁声。就在它大胆、顽强爬行的一瞬间,人手扑去,把它缚住了。于是它永世不动,把龟的愤怒,载到了人间。


南琥珀托起它,缓缓转动着,发现它又是另一只龟了。那头那眼那嘴,直向天窜,玲珑之态尽去,反显出百年老龟才有的厚重沉稳。它昂首直颈,怒目圆睁,小嘴微开,象要说什么,不错!它是想说话。尽管铜汁已把它口角凝住了,它还是要说,它全身力气都用到小嘴上来了,欲进出一言。因为说不出来,它才这般狂怒啊。南琥珀不禁叹息,千禽百兽都能嘶鸣,唯独龟是不出声的啊。无论生死,无论饥饱,无论棒击或汤煮,它都不出声啊。所以,你才极度想说吗?你到底想说什么呀?那位匠人真不起,他知道你生也无语死也无语,却偏用青铜塑出你仰天举首拼力欲言之状……南琥珀顺着它的头势看天,手一抖,小龟落到沙滩上。他俯身去拾,手刚要碰到,忽又缩回。他发现了第三只龟。


啊,这是一只正翻身的龟。


它腹朝天,背着地,脖子伸得那么长,向后弯曲,鼻触抵住大地,脖筋、肌肉都在凸动,一足前伸,小短尾也在用力,拼命想翻过身来。那样艰难痛苦,那样粗笨丑陋,这才是真正的龟呵,但是它翻不过身来,谁压着它?没有!只因为它自己的身体太重了,只因为它天生的保护自己的厚甲太重了。翻哪,永远翻不过来,又永远在翻……那不知名姓的伟大的匠人,他一定被人当过龟,他饱尝龟的屈辱。于是,他默默地为自己塑像,他在衔耻为自己翻身哪。


南琥珀把龟举到与太阳同高,痴痴地看:它在爬,遇到阻碍便昂首直立;它有舌无语,因此它仰天欲言;它永远翻不过身,又永远在翻身。太重了呵,极贱极尊,大誉大辱,全压在你背上,不知压了多久,更不知还要压多久。神灵呵,灾星呵!都是你。


南琥珀想起二姐:她进山以后再没有回来。想起司马文竞:他临死时那一瞬,头也是抵住沙滩,想挺胸翻身。想起司马戍:那夜,《悲怆》结束后,他竟没出现,以后也再没出来说话,他不会有好结果,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南琥珀胸中低呼:“做人呵!”


十四


他过了半个多月清闲日子。初时,他觉得天地间只剩自已一人,要吃便吃,要睡便睡。海滩那么旷远,潮头略有些意思,松涛不同以往,礁石笨得可爱。听听牙齿轻碰声,原来每颗都不一样。捧起一棒水,掌中竟有一粒小月亮。身体在沙滩上扭出个浅坑儿,刚好把自己放进去。管它白天黑夜,我帽子朝脸上一扣,这就是夜;一掀,又是白天。脑子空空的,心也歇下了……


后来,他慢慢睁眼,体内那鬼又动开了。梦中行去千万里,醒来还在老地方。他抖抖身子站起来,刚在沙滩上迈出第一步,便知道自己即使再活几百年,还是不可改变。他非得去干点什么。


他当起挂名“班长”,才一试,即刻悟到这比真班长难。他必须比真班长矮半头,又要比战士们高半头。他得把胆略、见识、手足都缩回一半,口里说什么,心是不语的,两眼含威不露,让人家觉得自己曾经是这儿的主人,显出大难不倒的样儿。还有,人家是一个整体,他只是陪着。要是有一个战士来说:“南班长,班长说来问问你……”这不是请示,是指示,他得照着原本来问的事去办。战士们从不当他面议论老一班的祸事,却那样客气地对待他。他随便说一句话,战士们都望自己的班长,然后一人极简单的回答一句。他早看出他们军事素质不行,但他们都跟自己班长走,他没法把他们夺过来,他真想把他们夺过来呵,把他们训练得象老一班那样精棒。现在,只剩海滩、潮水、地堡和风还随他走,他和它们相互都太熟悉了。


南琥珀想起旧日战友,忽然有些惊慌。他决定去看看他们1。


南琥珀请了半天假,沿林带走去。他先到二班,进屋见各铺位都挺整齐,屋角有一张上下铺,奇怪的是:下铺空着,上铺却睡人。南琥珀踩住脚蹬上去,撩开蚊帐。


李海仓侧身向里躺着,头上紧扎一条白毛巾,绰约露出“保卫……”二字,搞生产得的奖品。南琥珀拍拍他肩,他厌烦地道:“不吃不吃,端走!”


“是我呀。”


李海仓忙转回身,瘦多了,眼红肿,面色黑黄:“班长啊……”南琥珀下来,坐到对面铺位上,仰头问;“什么病?”


“头痛,恶心。”李海仓脸压着床沿,闭上眼。稍过会又睁开。


南琥珀望着他那挤压变形的脸和歪斜的嘴,不知几天没洗漱了。他正下身子,李海仓忙道:“你别走,我下来和你一块坐。”


“别下来,就躺着说话吧。这个下铺还空着,你干嘛住上铺呢?”


“原先我是下铺,后来我受不了他们,就搬上来了。”


南琥珀到门口,拍拍坐在小凳上看书的战士肩膀:“你走吧,我照顾他。”


“我不碍你们的事啊。”


“碍事!我也不要求你走远,到厕所蹲会儿就行,要不,我就告你监视我们。”


战士很不乐意地卷起书走。南琥珀回来问:“老有人盯着你吗?”


李海仓脸在床沿上滑一下,算是点头:“他们伯我出事。班长,我看透啦,透透的。我给分到这来,是接受帮助的,我们在人家面前臭死啦。人家把我当包袱背,根本不正眼看你。”说着掉泪了。上面眼睛的泪滑到下面眼睛里,再合成大颗掉下来。“我一出去,总有人跟着。班务会上汇报思想,大家眼睛就看我。还爱瞎打听过去的事,动不动就当我面骂司马戍,我要跟着骂呢,有人就偷偷笑;我要不跟着骂哩,还是党员不是。”


“躺在这儿,就是啦?”


“我在想,”李海仓含泪抬头,“想你哪。还有,想我们一班那些人。想来想去,还是老一班好,样样都好,他们根本没法比。”他敲着自己的头,“我要求调班,真傻啊,真傻啊!”


“别敲了。”


“敲敲疼得轻点。这里头……”


南琥珀沉默许久,道:“我要走了,去看看其他人。你还有什么话?”


李海仓坐起身:“班长,见着他们,代我赔错,我说过他们坏话。我悔死了,真呀!”


“记住了,赔错。”


“还有,”李海仓两条腿也伸下床了,脸红红地,“把咱们都调回去,一个也别少,重新拉起老一班。你和指导员去说,代表我们。你有办法!只要能回去,你看我的好了,你看我的好了……”


“哼哼,我早就想到了。”


“去说呀。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不来,我就不动,死也不动。”


“等我电话吧,可能今晚,也许明天。”


五班地处全连防区中段,靠连部最近。关键是有个篮球场,因此他们“放松”的机会特别多。


南琥珀越过松岗,远远看见吕宁奎在场上打球。一人朝他冲来,他没让开,两人猛地撞上了,跌倒在地,跌得不轻。又见那人坐在地上朝吕宁奎凶凶地嚷,吕宁奎只是笑,接着又打球,吕宁奎只要手上有球,必传给那人。然后站在外围,身子一纵,欲扑不扑,欲跳不跳,显然是给喊来凑数的。南琥珀觉得很难堪。吕宁奎原不会打球,又特别爱上场,上场就急得要命,他的快活,不是把球投进篮里,而是和人抢,和人撞,大呼小叫,拍臀跺脚。现在可真老实。再看:球赛完了,众人走到场外树荫里,取下挂在树权上的衣服。吕宁奎立刻掏出烟来,动作夸张地东抛一支,西抛一支……仿佛全不在意,仿佛他有的是,什么都有的是。


南琥珀走开了。如果现在过去,吕宁奎定会羞恼。


南琥珀在炊事班喝了碗豆浆,放下碗:“老炊,宋庚石呢?”


“你别生气噢,”炊事班长朝外抬下额,“住在猪圈。”


“你们真干的出来!”


“不是我。”炊事班长又朝碗里冲上豆浆,“他来了,当然住班里。我征求他意见,干什么好。他说:养猪。很坚决,不象是假的。我说。不忙,歇两天再定。我就请示连里,连里说,可以让他试试。我就回来答应他了。我没错吧?”


南琥珀点头。


“上个月,六号圈下息,他说要搬去守着。我又答应了。我当过饲养员,也是这么干,关键时候要连夜守。他哩,住下后就不回来了。劝过几次,不听。”


“拽呀,往回拽!”


炊事班长手轻触南琥珀胸口:“我想,别逼人家了吧。谁没颗心?”


“你倒挺知人心。”


“嗨,我养过两年猪,两年哪!当然知点人心。猪哇,最聪明了。”炊事班长又指住碗道,“下糖的,喝完它。”


南琥珀喝完:“我去看看他。”


“盆里有几个蛋,—个瓜,拿去吧。昨晚他没来拿菜。”


猪圈还有三里地,在松岗北面。那儿有个水塘,满塘粗壮的水浮莲。猪圈只好建在那儿。猪吃水浮莲,猪粪又养水浮莲。


宋庚石踩在水中,肩挑两大担水浮莲,仰面高叫;“班长,你来啦!”


“快上来。”


哗啦一声,宋庚石从泥里拔出脚,泥水从身上嗒嗒落下。他踩住石阶,一步一摇地上来。嘿嘿笑。


“走哇,到你住处看看。”


“哎,走。”


宋庚石挑着担子把南琥珀领到猪圈前的小场子里,放下担子。“你等等,我换件衣服。”他拧开水龙头,蹲在下面冲,齿间吸嘘冷气。冲了阵,关死水龙头,呱卿呱叨跑进一间瓦屋。


南琥珀沿猪圈边走边看,见一头老母猪身下拱动着一窝小猪崽,欢喜极了,便伸手抓。


“别,别。”宋庚石跑过来,“它凶,会咬你。我给你抓。”他口里“喔喔”响着跨进圈,捧起一只小猪崽,笑道;“你摸摸。”


南琥珀模模它那又红又白的圆身肚,觉得手痒,不禁惊叹一声。


宋庚石放回猪崽,把南琥珀领进瓦屋。瓦屋分内外两间。外间是料房,砌有一大灶一小灶,都在轰轰窜火,满屋怪昧。里间干净多了,两只长条凳架着一块铺板,四根竹竿支起一顶蚊帐,被褥倒还整齐。、


“好吧?”南琥珀见宋庚石眉眼精神,道,“胖了点。”


“嘿嘿,自己料理自己呗。一天回班里一趟。想吃什么就拿点什么。几十头猪,我原以为难养,一试,不难。就是没人说话。”


“你手怎么了?”:


宋庚石左手拇指处紧缠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下面,是用报纸裹着,肿得很粗。


“切料时碰了一刀。没事。”


“天天要下水,瞎对付怎么行。快找卫生员包一下。”


“没事……等晚上吧。我一般都是晚上回去。”宋庚石说着就有些不安了。忽道,“我打住了一条蛇,四斤半。在锅里煮呢。今天你别走,在我这儿吃饭。”


“我还没吃过蛇呢。”南琥珀跟宋庚石到外间。


宋庚石揭开小灶上的锅盖,在蒸腾而上的热气中吸鼻子,“香吧?”


南琥珀探头看。又用锅铲动动锅里的肉段,看得呆住了。半晌,皱眉道:“我不吃。”


“大补啊!”


“不吃。”


……


十五


南琥珀率领老一班的十人,来到大地堡边上。他默默望着面前灰褐色坚固水泥,望了一会。拾起脚,踹开挡在门洞上的木板,领先钻进去。


里头又潮又暗,一进来胸口便突突跳。从射口钻入的光柱很硬朗。脚下的沙地却和棉絮一样,踩不出声。不象外面沙滩。一踩会嚷嚷响。“乌龟壳”,南琥珀想着坐下,靠住水泥墙。其它人也陆续坐下,仿佛才见面似的,彼此望望。想笑,笑不出。想说点什么,又不敢。一双双眼睛闪动着。


“抽烟吧。”南琥珀道。‘


于是大家纷纷掏出烟来。不管会抽不会抽,人人身上都带着烟。就在互相递烟、点火的时候,大家手、肩、头轻轻相触了。衔支烟坐回去,也不再是坐在原先位置上了,也不再坐得那么直了。


南琥珀把小铜龟放到面前地上,道:“我们都给害苦啦……”众人顿时屏息静声。“昨天,我看到半锅煮熟的蛇肉,它已经被剁成十几块了。可它哩,在滚水里站着,一块块全站着。我用铲子按倒它们。铲子一拿开,它们又站起来了!你们说这象谁?就象我们现在。我们被司马戍剁成了十几块,一个班一块分掉了。我们也被放到锅里煮,谁煮我们?不是对面的敌人了,是我们周围的同志、战友在煮我们!是我们自己在煮自己!因为我们心里都有点丑事,不敢承认,不敢公开,别人也不让我们公开承认。重新拉起老一班?不可能。上珍宝岛打仗去?更不可能!我们现在所吃的苦,所背的臭名,就是为以前的愚蠢付代价。不过,没什么了不起,宋庚石说过,大补哩。我们非在锅里站起来不可。要站起来,没别的办法。只能把过去不敢说的话说出来,统统说出来。想骂就骂,想哭就哭。外面不行,就到这乌龟壳里来,敢么?同志!敢么?……”


夕阳将要入海时,指导员带着九个班长寻来了。他们跟着沙滩上的脚印,走近大地堡。


南琥珀和战士们陆续钻出地堡门洞,站成一排。他们脸色都很严峻,眼内还有残留的泪水,脖子挺得很直,肩膀挨着肩膀。铜龟抓在吕宁奎手中。下次将由他领头开会。南琥珀迅速回望一眼:九人。只有宋庚石没出来,只有他没出来。


“立正!”南琥珀朝指导员敬礼,却没有一句报告词。因为身后的一列战士,不是一个有番号的建制班。


指导员率领他的九个班长。


南琥珀率领他的九个战士。


他们久久相望。每当南琥珀更有力、更尖锐地望时那只眼也就不知不觉地更斜了。……


远处,两个战士拖着一具无齿木耙慢慢走来,后面跟着一条沙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