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排难解纷(2)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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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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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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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1314字

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说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罢!”


拉着她的手掌,展开轻功飞奔。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若是你不拉着,我也能跑得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底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唿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非作啸,只见神雕从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我们北去有事,你也去罢。”神雕昂首啼鸣数声,也不知它懂不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越奔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是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笑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它罢!”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先向它检衽施礼,这才坐到它的背上。


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党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家中双雕飞行之速,却也有如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是迟到愈好。


日未过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里,杨过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径,转过两个山拗,突然间眼前一亮,但见青青翠谷,满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雪,便是泥泞,此处竟是换了一个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顽童好会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此处怎么会这生好法?”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阳春早临,百花先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谢你了!”从神雕背上跃下,与杨过并肩而行。


两人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小兄弟杨过,携同小朋友来找你玩儿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但知周伯通年纪虽老,却胡闹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欢。


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十余年前与周伯通初见之时,周伯通已须眉如银,哪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哈,你戴这鬼脸吓谁啊?”


说着伸手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当年年轻之时。”


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笼罩了丈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头相让,便是纵身急跃,也决避不过他这么一抓,除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但杨过右肩略缩,后着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胸。老顽童凝神待架。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侧,对方硬抓的刚劲尽数卸去。


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功夫强呢,还是年轻时强?”周伯通道:“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


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背脊和后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抛,又接住了轻轻放在地下。


神雕与郭襄同来,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心中生气,刷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扫去。周伯通心想:“我倒试试你这只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双掌运力,还击出去。只听得蓬的一响,双方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雕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雕待要追击,杨过喝道:“雕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前辈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气倒真不小,怪不得摆这么大架子。”


杨过道:“这位雕兄不知已有几百岁,它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地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作主,从前它爱由黑变白,只得让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法子。”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幼小,人人见了你,都拍拍你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教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当真有些担忧,呆呆出神,不再言语。其实世间岂真有返老还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内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乌、茯苓、玉蜂蜜浆等大补之物,须发竟至转色。即是不谙内功之人,老齿落后重生,节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多有。周伯通虽非道士,但深得道家冲虚养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龄,仍是精神矍铄,这一大半可说是天性使然。


杨过见他听了郭襄一言,蓦地里担了无谓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周兄,只要你去见了一人。我保你不会越变越小。”周伯通道:“去见谁啊?”杨过道:“说出此人的名字来,你可不许拂袖便走。”


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却不傻,否则又如何能练到这般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杨过这两句话,隐隐已猜到他的来意,说道:“世间我有两个人不见。


一位是段皇爷,一是他的贵妃瑛姑。除这二人之外,谁都见得。”杨过心想:“看来只有使个激将之计。”说道:“原来你曾输在他们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见了他们害怕。”周伯通摇摇头道:“不是,不是!老顽童行事卑鄙下流,对不起他二人,因此没脸和他们相见,”


杨过一呆,万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见面竟是为此,他转念极快,说道:“难道他二人大祸临头,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么?”


周伯通一愣,他对一灯和瑛姑负疚极深,两人若是有难,便舍了自己性命相救,也无半分踌躇,然见郭襄笑吟吟的绝无丝毫担忧的神色,大笑道:“你想骗我吗?段皇爷武功出神入化,怎会有大祸临头?倘若真有厉害的对头,他打不过,我也打不过。”


杨过道:“老实跟你说了罢!瑛姑思念你得紧,无论如何要你去跟她一会。”周伯通倏然变色,双手乱摇,厉声道:“杨兄弟,你只要再提一句,就请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我老顽童翻脸不认人。”


杨过大袖一挥,说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这百花谷,却也不那么容易。”周怕通笑道:“嘿嘿,难道你想跟我动手不成?”杨过道:“正要领教!若我输了,立时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门。若你输了,可得随我去见瑛姑。”周伯通道:“不对,不对!第一,我怎会输给你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输了,我也决不去见刘贵妃。”杨过怒道:“你赢了固然不去见她,输了仍然不见,那么咱们赌赛甚么?”周伯通道:“不见便是不见,有甚么好说的。快快动手罢!”杨过心想软骗不成,只有用强,当真动手比武,可也实无胜算,说不得,只有走到哪里是哪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在百花谷隐居,每日仍是练功不辍,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哪里找对手去?这时见杨过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难搔,跃跃欲试,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愿动手了,岂不是错过良机?当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是七十二路的“空明拳法”。


杨过左手还了一掌,猛觉得对方拳力若有若无,自己掌力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是极其危险,不禁暗暗吃惊,当下展开十余年来在狂涛怒潮中所苦练的掌法还击出去。他呼呼呼连劈三掌,掌力激荡,身周花树上花瓣纷纷下堕,红黄紫白,便如下了一阵花雨,好看煞人;再劈三掌时,四下里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竟是枝干断折。杨过初时担心周伯通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刚猛无俦的掌力,出掌时均是一发即收,但六招一过,立知对方内力固厚,拳法巧妙更远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时便会败在老头儿的拳下,这才鼓劲出招,再不留半分余力。


周伯通打得高兴,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这一架打得可真过瘾。”


两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渐渐扩大,郭襄一步步的向后退开。酣斗良久,老顽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虽在招数上占了便宜,但以劲力而论,却总不及杨过在海潮中练出来的汹涌奔腾、无穷无尽之势。


郭襄站在一旁,但见群花飞舞之中,杨过与周伯通拳来足往,激斗不休。


她明知两人准也没伤害对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兴发,只要稍有失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不禁暗自为杨过担心,两只手掌中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见自己练了数十年的“空明拳”始终奈何不了杨过,心中暗赞:“好小子,了不起!”突然招式一变,左拳右掌。双手同时进搏,使的正是他独创一格的双手两用之术。这么一来,有如是老顽童摇身一变,化身为二,左右夹击。


杨过以单掌对他双手,本就吃亏,这时更感支绌。当年小龙女受周伯通之教,学会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因而大败金轮法王,其后杨龙二人会面,杨过右臂已失,小龙女怕他难过,只约略一提,并没细说如何双手分使两种不同招数。这时周伯通乍然使了出来,杨过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劲,右侧衣袖也接了对方一小半的攻势。


郭襄虽然无法领会两人招数中精微奥妙之处,但两人自旗鼓相当而转为杨过处于劣势,却也瞧得出来。她越看越惊,猛地想起父亲教自己练武之时,双手曾以两种不同武功同时与自己及兄弟破虏拆招,看来周伯通此时所使的正是父亲这门功夫。她不知父亲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还道这老儿不知如何从父亲那里偷学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顽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开两步,喝道:”甚么不公平?”郭襄道:“你这怪招,是从我爹爹那里偷去的,用来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么?”周怕通听她口口声声叫杨过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杨过的妹子,一时想不起杨过的父亲是谁,笑道:“小姑娘又来胡说,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中想出来的,怎说偷自你的爹爹?”


郭襄道:”好罢!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两只手,我大哥哥只一条臂膀,打了这么久,还比甚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只手,你早输了!”


周伯通一呆,道:“这句话却有点道理,可是他便有两只手,却不能双手同使两般拳招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断臂不能复生,便来说这风凉话。你倘若真是英雄好汉,比武过招时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谁强谁弱。”周伯通道:”好!我双手同使一门拳招即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亏你不害羞,这还算公平呢!”周伯通道:“难道我学他一样,也去教女人砍一条臂膀下来?”


郭襄一怔,向杨过望了一眼,寻思:“原来他这手臂是给女人砍断的。


不知那恶女人是谁?怎地如此狠心?”随即说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一只手缚在腰带之中,大家独臂对独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觉得这样比武倒是好玩,又自恃单手使用一门武功本就习练有素,未必便不及双手,于是右臂往腰带中一插,向杨过道,“这要教你败而无怨。”


当郭襄和周伯通说话之际,杨过在旁听着,始终不插一言。他自断臂以后,虽不忌讳旁人说及“独臂”两字,但一直自负己虽独臂,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见周伯通自缚右臂,显是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凛然说道:”老顽童,你这么做作,岂不是小看了杨过?我的独臂倘若打不过你的双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说“自刎于这百花谷”,但突然想起与小龙女相会之期已在不远,岂可自轻?一时语塞,竟然说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当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护杨过,这时想到他是当代大侠,名满天下,决不能与自缚手臂之人相斗,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将他右臂从腰带中拉了出来,说道:“我大哥哥便是一只手,也敌得过你双手齐使,不信你便试试。”


杨过不待周怕通再说甚么,身形微斜,单掌便劈了过去,周伯通左手还了一拳,自忖不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侧,竟不举起出招。


周伯通虽以单臂应战,然招数神妙无方,杨过仍感应付不易。瞬息间二十余招过去,杨过暗想我虽只一臂,但方当盛年,与这年近百岁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是胜他不得我这十多年来的功夫练到哪里去了?但觉周伯通发来的拳掌之力中刚阳之气渐盛,与“空明拳”的一味阴柔颇不相同,心念一动,猛地里想起了终南山古墓石壁之上所见的《九阴真经》,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数,正是真经中所载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笼罩之下,实是威不可当。杨过大喝一声:“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双手齐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销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称,已然一怔,又听他说要用甚么“黯然销魂掌”,更是奇怪。他自幼好武,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见闻广博之极,但“黯然销魂掌”这名目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姿式与武学中各项大忌无不吻合。他踏进一步,左手成掌,虚按一招,意存试探。杨过浑如不觉,理也不理。周伯通说道:“小心了!”发拳往他小腹击去。


他生怕伤了对方,这一拳只用了三成力,哪知拳头刚要触到杨过身上,突觉他小腹肌肉颤动,同时胸口向内一吸,倏地弹出。周怕通吃了一惊,忙向左跃开,心想内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敌招,原属寻常,但这等以胸肌伤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这是甚么武功?”


杨过道:“这是‘黯然销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杨过道:“这是我自创的一十七路掌法,你自然没听见过。”


杨过自和小儿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后,除了内功循序渐进之外,别的无可再练,心中整日价思念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悄立良久,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其时他内功火候己到,一出手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只大海龟的背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寻常武功大异,厉害之处,全在内力,一共是一十六招。


他生平受过不少武学名家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玉女心经,在古墓中见到九阴真经,欧阳锋授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与黄蓉授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萧剑法,除了一阳指之外东邪、西毒、北丐、中神通的武学无所不窥,而古墓派的武学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别创蹊径,此时融会贯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道理相反。他将这套掌法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练成以来,直至此时,方遇到周伯通这等真正的强敌。


周伯通听说这是他自创的武功,兴致更高,说道:“正要见识见识!”


挥平而上,仍是只用左臂。杨过抬头向天,浑若不见,呼的一掌向自己头顶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


周伯通知道这一掌力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当下举掌相迎,拍的一下,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为他过于托大,殊不知他武功虽然决不弱于对方,但一掌对一掌,却远不及杨过掌力的厚实雄浑。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喝彩道:“好!这是甚么名目?”杨过道,“这叫做‘杞人忧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无中生有’!”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无中生有”这拳招之名,真是又古怪又有趣,亏这小子想得出来,于是猱身又上。杨过手臂下垂,绝无半点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许,突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锤、连得胸背腰腹尽皆有招式发出,无一不足以伤敌。


周伯通虽然早防到他必有绝招,却万万料想不到他竟会全身齐攻,瞬息之间,十余招数同时攻到,说来“无中生有”只是一招,中间实蕴十余招变式后着,饶是周伯通武学深湛,也闹了个手忙脚乱。他右臂本来下垂不用,这时不得不举起招架,竭尽全力,才抵挡了这一路掌法,说到还招,竟是不能的了。总算一一挡过,急忙跃后丈许,以防杨过更有古怪后着。


郭襄叫道:“周老爷子,你两只手齐用也不够,最好是多生一只手。”


周伯通也不以为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么?”


杨过见他将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尽数化解,无一不是妙到巅毫,不禁暗暗叹服叫道:”下一招叫做‘拖泥带水’!”周伯通和郭襄齐声发笑,喝彩道,“好名目!”杨过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云袖飘动,宛若流水,左掌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泥沙一般。


周伯通当年曾听师兄王重阳说起黄药师所擅的一路五行拳法,拳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时杨过右袖是北方癸水之象,左拳“是中央戊土之象,轻灵沉猛,兼而有之,当下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两下冲击,两人同声呼喝,各自退出数步。


这四招一过,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对方。杨过心想:“自练成这黯然销魂掌以来,所遇强敌当以此翁为最,若要胜他,委实不易。倘欲真分胜负,非以内力比拼不可,那时若不是一死一伤,便如洪七公与我义父比武那般,闹个同归于尽,却又何苦?”不由得收起狂傲之气,一躬到地,说道:“周老前辈,佩服佩服,晚辈甘拜下风。”转头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辈是请不动的了,咱们走罢!”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说这套甚么销魂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杨过道:“咱们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挤?


你向来待我很好,又待我妻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你武功高强,晚辈认输便是。”


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你没输,我也没赢,你要出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听到杨过叫出四路掌法,甚么“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穷究竟,何况周伯通一来好武,二来好奇,非得尽见全豹不可。


杨过道:”咦,这可好笑了。我既然请不动你,那便拍手便走,难道连请客的也得留下吗?”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十三招拳法,我怎猜想得到?请你大发善心,做做好事,说给我听了。你要学甚么功夫,我都教你便是。”


杨过心念一动,说道:“你要学我这掌法,丝毫不难。我也不用你教武功,只是你学了之后,须得随我走一遭,去见一见那位瑛姑。”周伯通愁眉苦脸,说道:“你便是杀我的头,我也不见她。”杨过道:”既然如此,晚辈告辞。”


周伯通双掌一错,纵身拦住去路,跟着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展下一招罢!”杨过举掌格开,使的却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连变拳法,杨过始终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阴真经中所载武功抵敌。


杨过要将周怕通击败,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顽童也奈何他不得,不论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绽,如何假意示弱,杨过终不上当,那“黯然销魂掌”


中新的招式再不显示,偶尔却将“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这四招略加变化的使将出来,更令周伯通心痒难搔。


两人激斗将近半个时辰,周伯通毕竟年老,气血已衰,渐渐内力不如初斗之时,他知再难诱杨过使出黯然销魂掌来,双掌一吐,借力向后跃出,说道:“罢了,罢了!我向你磕八个响头,拜你为师,你总肯教我了罢!杨过师父,弟子周伯通磕头!”说着便跪将下来。


杨过暗暗好笑,心想世间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抢上扶起,说道:”


这个哪里敢当?那黯然销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说与你知。”周伯通大喜,连叫:“好兄弟!好兄弟!”


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们去,你别教他,”杨过却知老顽童是个“武癖”,他听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加无可抗拒,势须磨着自己演式,微微一笑,说道:“听个名目并不打紧。”周伯通忙道:“是啊,听听名目有甚么要紧,小姑娘忒也小器。”


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过:“周兄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是:徘徊空谷,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倒行逆施……”说到这里,郭襄已笑弯了腰,周伯通却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续道:”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想入非非,呆芳木鸡。”郭襄心下凄侧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一十三招名称说将出来,只把老顽童听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无人色’这一招,如何用以克敌制胜?”杨过道:“这虽是一招,其实中间变化多端脸上喜怒哀乐,怪状百出,敌人一见,登时心神难以自制,我喜敌喜,我忧敌忧,终至听命于我。此乃无声无影的胜敌之法,比之长啸镇慑敌人又高出一筹。”周伯通道:”这是从九阴真经的慑心大法中变化出来的么?”杨过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问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过身子,拍出一掌,说道:“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变化之一。”


周伯通点头道:“那是源自西毒欧阳锋的武功了。”杨过站直身子,道:“不错,不过我这掌法逆中有正,正反相冲,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头问道:“那是甚么?”杨过道:“此中详情,可不足为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知再问下去,杨过是决计不肯再说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着,见他搔头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周老爷子,到底你为甚么定然不肯去见瑛姑?咱们一齐想个法儿,求大哥哥把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的胡涂事,说出来实在难以为情。”郭襄道:“怕甚么啊?你说了出来,比藏在心中还舒服些。我跟你说。


我做了错事,爹爹妈妈问起,我从不隐瞒,给爹妈责骂一场,也就完了。否则撒个谎儿骗了过去。自己后来反难过。这一次我悄悄出来,爹妈知道了定要生气。可是已经出来了,我也不会瞒着不说。”


周伯通见她一派天真无邪的神色,又望了望郭襄,说道:“好我把少年时的胡涂事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笑话。”郭襄说道:“谁笑话你了?”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当作说旁人的事,要不然就当是说个故事。待会儿我也说一件事我做过的坏事给你听。”


周伯通瞧着她文秀的小脸,笑道:“你也做过坏事么?”郭襄道:”自然,你以为我不会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说一件给我听听。”郭襄道:”岂止一件,连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个军士在城头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绑了,说要斩首示众。我见他可怜,半夜里悄悄将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气,我招了出来,爹爹将我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一个穷家女孩子羡慕我妈妈腕上的金钏儿好看,我就偷了送给她,妈妈找来找去找不着,我肚里暗暗好笑,可没说出来,因为说了出来之后,妈妈不在乎,姊姊却会向那女孩子要回来。”


周伯通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么。”


于是将他如何随师兄王重阳赴大理拜会段皇爷,如何刘贵妃随他学习武艺,如何两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刘贵妃向他痴缠,他又如何回避不见,段皇爷如何一怒而舍弃皇位、出家为僧,诸般情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杨过说了。


郭襄怔怔的听着,直到周伯通说完,眼见他满脸愧容,便问:“那段皇爷除了刘贵妃外还有几位妃子?”周伯通道:“他虽不如大宋天子那么后宫三千,但三宫六院,数十位后妃总是有的。”郭襄道:“照啊!他有数十位后妃,你连一位夫人也没有,他顾全朋友之义,该将刘贵妃送给了你才是啊。”


杨过向她点了点头,心想:“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礼法之见,出言深获我心。”


周伯通道:“他当时虽然也有此言,但刘贵妃是他极心爱之人,他为此连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见我实是对不起他之极了。”


杨过突然插口道:“一灯大师所以出家,是为了对你不起,不是你对他不起,难道你不知道么?”周伯通奇道:“他有甚么对我不起?”杨过道:“只为旁人害你儿子,他忍心见死不救。”


周伯通数十年来始终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听了杨过之言不由得大奇,忙问:“甚么我的儿子?”杨过道:”我所知亦不详尽,只是听一灯大师这般说。”于是转述了一灯在黑龙潭畔所说的言语。


周伯通猛然听说自己生过一个儿子,宛似五雷轰顶,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时悲,一时喜,想起瑛姑数十年来的含辛茹苦,更大起怜惜歉厌之情。


杨过见他如此,心想,“这位老前辈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辈,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销魂掌?”说道:“周老前辈,我将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罢,不到之处,尚请指点。”当下口讲手比,将那一十七路掌法从头至尾演了出来,只是“面无人色”那一招,因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显示,但他说了其中变化,周伯通熟知九阴真经,即能心领神会,反是于“行尸走肉”、“穷途末路”各招,却悟不到其中要旨。


杨过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老前辈,十五年前,内子和我分手,晚辈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啊,你夫人为何和你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钟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杨过不愿再提小龙女被郭芙毒针误伤之事,只简略说她中毒难愈,为南海神尼救去,须隔十六年方得相见,自己日夜苦思,虔诚祷祝她平安归来,最后说道:“我只盼望能再见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心甘情愿。”


郭襄从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情泪握着杨过的手,柔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她相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当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伯通行了一礼,说道:“周兄,告辞了!”和郭襄并肩自来路出去。


郭襄行出数步,回头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辈,我大哥哥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自亦这般思念于你。你始终不肯和她相见,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脸色大变。杨过低声道:“小妹子,别再说了。人各有志,多言无益。”两人一雕,自来路缓缓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问起你夫人的事,你不会伤心罢?”杨过道:“不会的,反正没过几个月,我便可以和她相见了。”


话是这般说,心下却大是惴惴:“再过几个月,我真能和龙儿相会吗?”


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识得的?”杨过于是将自己幼时怎样孤苦伶订,怎样在重阳宫学艺、受师父及同门的欺侮,怎样逃入古墓、为小龙女收容。怎样日久情生,怎样历尽艰辛方得结成夫妇等情,择要说了,只是郭靖、黄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却都略过不提。


郭襄默默听着,对杨过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终于又说了一句:“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和她相会,从此不再分离。”杨过道:“多谢你,小妹子,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见了我妻子,我也会告诉她。”说到这里,语音已然硬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妈妈和我烧香拜天,妈妈总是叫我暗中说三个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到今年生日时,我可就早想好了,我会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团聚。”杨过道:”还有两个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说。”


便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大呼:“杨兄弟,等我一等!”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杨过大喜,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如飞赶至,叫道:“杨兄弟,我想过啦,你快带我去见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


周伯通道:“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的话,越想越是牵肚挂肠。倘若不上见她,以后的日子别想再睡得着,这句话作要亲口问她个清楚不可。”杨过和郭襄见此行不虚,都十分欢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时便要去和瑛姑相见,但其时天色已晚,郭襄星眼困饧,大见倦色,于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树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过巳时已来到黑龙潭边。


瑛姑和一灯见杨过果真将周伯通请来,当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心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别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开口便问这样不相干的一句话,于是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娃儿。”跟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周伯通怕她背脊,大声安慰:“别哭,别哭!”又向一灯道:“段皇爷,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个直,前事不究,都不用提了。”


一灯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罢!”


周伯通道:“瑛姑,你来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个眼,低声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们见。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罢!”


周伯通道:“这话也说得是,咱们便饶了他啦!”


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此时听周伯通和瑛姑都说恕他杀子之仇,心中大慰,再无挂怀之事,低声道:“多谢两位。”向一灯道:“多谢师父成全!”又向杨过道:“多谢施主辛苦。”双目一闭,就此逝去。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十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二十余年,攻过切磋,无日或离,今日你往生极乐,老钠既喜且悲。”当下与杨过、郭襄一齐动手,将慈恩就地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对视,真不知从何说起。


杨过瞧着慈恩的新坟,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龙女燕尔新婚、见到慈恩发疯的种种情景,这一位以铁掌轻功驰名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师,终于默默归于黄土,心中不胜感慨。


瑛姑从怀中提出两只灵狐,说道:“杨公子,大德深重,老妇人愧无以报,这两只畜生便请持去罢。”杨过接过一只,谢道:“蒙赐一头,已领盛情。”


一灯道:“杨贤侄,你两只灵狐都取了去,但不必伤它们性命,只须割开灵狐腿上血脉,每日取血一小杯,两狐轮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纵有多大的内伤也能痊愈。”


杨过和瑛姑一齐大喜,说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是再好不过。”当下杨过提了灵狐,向一灯、周伯通、瑛姑拜别。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两只小畜生自能归来。”


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爷,瑛姑,你们一齐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挥蜜蜂给你们瞧瞧,我又新学了一套掌法,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杨兄弟,你治好了你的朋友之后,和你小妹子也都来玩玩。”


杨过笑道:“其时若无俗事牵绊,自当来向三位前辈请聆教益。”说着躬身施礼而别。


两头灵狐眼珠骨溜溜的望着瑛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瑛姑喝道:“杨公子会饶了你们性命,吵甚么?”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