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十二

作者: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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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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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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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7298字


呈贡收容所里的事情果然不多,蔺燕梅的工作虽然出众,却未能寄托了她心上的闲愁。倒是昆明湖畔,江尾村前一派朴实又娟秀的景色解了一部份莫名的郁抑。她们常常要分头去拜访村民,范宽湖便常常撇下事情来陪了她出去,他们有时候要穿过几个村庄,到远处的农家去。有时一去便是一下午。蔺燕梅最爱离呈贡不远的龙街,那里村口有一座掩映在油加利枝叶下,古老的贞节牌坊。牌坊柱上的红漆,和正额石板上的金字虽然早已剥落了,那石座子仍是十分精致可爱的。


范宽湖每逢经过时,便问她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两个人就在石座上吹净一块平台跳上去坐了休息;在那里看湖上起来的白云,守着西山变幻颜色,听稻田中将熟的庄稼被风吹了响,又听远处的山歌为田边水声扰得断断续续地。


昆明附近的种族各自有他们喜爱的山歌调子。赶马的,种田的也都有他们特别的词句。他们两个都是喜欢唱歌的人,常常留恋在那里听得很久。有时也小声儿学着唱些,并且顺口试着谱成和声,两个人唱。可是等唱山歌的过路人走近了,便要住口,免得一面羞着了这些太可爱的朴直人,一面也羞了自己。


有一次一个赶马的手里拈了条杨柳枝,赶着匹簪了一头野花的驮马过来,他唱:


“情哥哟,带来呀,羊皮金,


妹妹哟,做成哟,皮拉塌,


皮拉塌,爱穿呀,莫走远,


比不得草鞋烂了随路丢。


莫等穿破了,快回家!”(注:“羊皮金”一种薄金叶子,做装饰用。“皮拉塌”是一种鞋,多为各种花色绸子所制,上面恒饰以羊皮金,但是却如草鞋样子,露出脚趾。)


这个赶马的汉子特别高兴地独自唱着。他走经牌坊下面还看了他们半天。笑着又唱了走下去。看了他很自足快乐的样子,听了这流利悦人的小曲调和他走在石板路上的节奏,他们也很喜欢。蔺燕梅说:“这个人的声音也还好。不像别人故意把嗓子逼尖了,挺不自然的。”


“咱们也唱。”范宽湖说。


“要唱你一个人唱。我不来。”蔺燕梅说。


“你什么时候让我一个人唱过?”他说。


“现在么!现在让你一个人唱还晚么?”她回过脸来笑着。


“你这么一闹,我倒没法子唱了。你不唱有什么道理呢?”他说。


“我这么被你一问,道理也就没有了。”她还他一句:“我不想唱也没有什么奇怪呀。”


范宽湖听了就跳下石座来站在她前面,捉住了她一双手,强她一起唱。


“告诉你。”她作出样子来,一边笑着警告他说:“别用劲提得我手疼!这一双手还要给病人端药,换纱布,洗衣服。这手不是给你范宽湖捏的。你明白一个人能把一匹马牵到河边,十个人不能叫他喝水。”说着抽回手来。范宽湖竟莫可奈何。他只有看着她。


范宽湖这么个王子一般的人物,很少有机会被人给他难堪,所以这一来,不但他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蔺燕梅也替他不好意思。她就又说:“好了。你再坐上来,我今天一定唱一个,专门陪我们范先生,范院长唱一个。才将这个不好。等会儿听个好的再说。”


范宽湖听了不说话。她只笑了笑,仰起头,看看牌坊,看看云,不理他。


可巧,田里有个农夫站起身来,伸了个腰,把箬笠一掀,抖擞精神,浩浩落落,唱起一个山歌,嗓音之美丽,竟使他俩一惊。


“大田栽秧四四方,


种了辣子也栽姜。


辣子没有姜好吃,


拔了辣子全栽姜!”


唱完又低下头去,看不见了。蔺燕梅大声笑了出来,说:“这个痛快!我来唱!”刚要开口,忽然想起范宽湖,就说:“一块儿唱!来呀!”


他直了眼看她半晌,低下头去,没有答腔。蔺燕梅笑了一笑,说:“我自己唱。这个歌也要自己唱!”她唱了两遍,声音一如那农夫那么大,并且还高些。每一遍皆把后面两句“辣子没有姜好吃,拔了辣子全栽姜”唱成叠句。


范宽湖一直没有理她。他们俩个就赌着气回去。蔺燕梅心上倒不是真气,她有点胜利的感觉,她也有点觉得好笑,她犯不上和范宽湖赌气,可是她也犯不上去找他说话。


由龙街走到呈贡城是大路,再转向江尾村去便是小路了。这条小路虽然狭,但是由路面上铺的石板及两边高大的树木看起来,确实够古老的了。树上白鹭极多,地上也多它们剔换下来的白羽。


蔺燕梅一边走,一边弯下腰来抬白羽毛。范宽湖只停下来等她,也不言,也不笑。小路快走了一半了,他仍未说话。这里路旁一座小店,庙前铺得极平的一个石坪,那边就是一条水。小河在这里湾过来,傍了路一同向江尾村去。她就走去河边,一路又把拾得的白羽毛扔到水里看它顺了水打转又顺了水流。范宽湖看她费事拾了来,又费事丢掉,本想说她,又觉得是她故意如此引自己开口,便只作不见。


羽毛不是容易扔的。有些被风吹回落在路边草上,或是石隙里的,她就再去捡起来,从新再丢。一点儿也不嫌烦。范宽湖又只有等着她,他只看水里的羽毛,不看她。


忽然,她因为有点乏了,顺了手臂的力量,在丢羽毛时,脚下被草一滑,几乎跌下河去。她急忙稳住身子,张开着口,心上怦怦地跳。范宽湖没有伸手拖她,她回头看他,眼睛中恨恨地。他心上也很怪自己不该,便改心回意,走到她身边,扶了她细腻的手臂。蔺燕梅没有摔开他的手,只把所有的白鹭羽毛都抛一下水去,穿着看它们流。


范宽湖也不忍就把手释开,他柔和地说:“你就是会赌气,爱任性。”她仍没有说话。范宽湖就又接着说:“这么爱走极端。”


她松开他的手说,“你就会说人家,你呢?”


他笑了,说:“你听我唱,大田栽秧。”他唱了。浑厚,润泽的声色,把歌调装饰得十分美丽。


“这个歌,这么唱就不对了。”她也平和地说:“原来的表情不是这样。”


范宽湖用情时的神态,眼睛,是很难抵拒的。他既然低下心气来,向她求情,便十分蕴藉,又复婉和。他说:“我也知道,这会儿却不知怎么,只能唱成这样。”


他们又笑了,向前走。快到村子时,见一个难侨妇人,跪在河边上洗衣服,看见他们走来,便打招呼。先只向范宽湖笑着点一点头,却单向她一个再喊一声:“蔺小姐。”蔺燕梅就撇开范宽湖跑过去和她说笑。他从她们身边走过也便没停,满心怡悦的回到村里去。


过了不久,蔺燕梅已经帮着那妇人把大件的拧干,两人正坐在光洁洗衣石上说笑时,又看见范宽湖从村口走出来,身边还有一个人,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小童。她心上喜欢,拍了那妇人肩膀一下,就跑过去说话。


“蔺燕梅,”小童一见面就嚷:“你到了江尾村,舒服了,一住就是十几天,连封信都没有。把我留在昆明天天看了翠湖的那座桥发愁。”


“犯得着委曲成这个样子!”她撇一下嘴说:“一见面就伤和气,呼天抢地!你喊什么呀,爱三步上去,就三步上去。不在乎的话,一步一步乖乖儿地走,至于这样!”


“所以我说你不行呢,”小童拉了一拉自己那件又破又脏的制服,板一板腰杆儿:“一别十余日,都不知改容相敬!这事情看起来小,里面却有大学问!大宴说这是在个性修养上很好的。在起初,人给自己一个习惯,或是一种见解,这是不一定对的。后来由别人又得到一种习惯或见解,虽然也是不一定对的,可是这时候假如你能容得下这新来的东西,再消化他,你很可以向其中得到益处。大余说我不一定懂,我马上说:‘这就是别叫自己脖梗子扭了筋,不能自由转动。’他给了我一百分!”


“什么三步不三步的?”范宽湖问。


“你不知道。”蔺燕梅说。


“要紧的意思在这儿。”小童说:“我就发现我的脖梗子常常很自在,我什么方向也可以看得见,什么意见也肯听听试试。再说得浅近一点。什么功课,物理,微积分,哲学史,语音学,都能旁听他一下子。就你是个硬脖梗!早晚一头碰在墙上,来个大疙瘩!”


“这个我懂!”范宽湖说:“她或是碰在墙上,或是掉下水去!”


“有你两个人教训我的!”她瞪他们一眼说:“有多深的道理!还要举个例子来讲给我听呢!”


“世界上大道理本来就不多,而且多半很浅。平时想想也懂,事到临头就不一定清楚。”小童伸直了两个臂膀拦住他俩个不许插嘴,自己又说下去:“接受别人意见了,为什么我还要天天看了那桥发愁呢?这件事伍宝笙解释是好比注射了霍乱伤寒混合疫苗要发烧。是一种抵抗。我看了桥心上就在抵抗新意见呢!这个你也懂吗?”


蔺燕梅刚要说话,他又喊了起来,说:“我这一抬杠差点忘了大事!我是来叫你回去的。你奶奶来了!要是不提起伍宝笙,几乎忘了!”


“你亲戚真不少呀!”范宽湖说:“才遇见了一位阿姨,就又来了个奶奶?”


“奶奶?”她糊涂了:“我的奶奶!”


“史宣文!”小童说:“伍宝笙,我看很像是你的妈妈,所以顺嘴把史宣文当作你的奶奶。”


“瞧你搅得这个乱七八糟的!”她听见史宣文从重庆来了,非常高兴:“我真想马上去看她!哎哟!还有!告诉你,小童!我有个阿姨,才好呢!我们在车上碰见的,她做了修女,都认出来了!她在宜良。我也看她去!”


小童顺嘴说得高兴,就接下去:“你的阿姨?伍宝笙的妹妹?史宣文的侄女?不对!乱了营了!孙猴子把猪八戒的钉耙子拿起来耍了!你再接着说。”


“你再搅,看我还说不说!”她停了一下,小童吐了一下舌头。


“我是这样打算,这儿离宜良近。我先去宜良看我阿姨,再从宜良回昆明。呈贡的事就算是办完了。我明天就走。”她说。


“我刚到呈贡,你就去宜良?”小童说:“跑得这么快?好,你去你的,我要在昆明湖游游泳,再试试看,能不能钓点鱼。我自己玩!范宽湖,你们这儿一定有钓鱼竿罢?”


“不!小童,不生气!”她忙着哄:“我要你也一块去宜良。明天下午才去,上午你可以游泳。再说钓鱼,昆明湖没的钓,倒是宜良玉液河里他们说有大鱼。下午去,我阿姨她们在那儿办学校,学校里一定有地方可以住。后天早上回昆明。你也去,范宽湖也去。我要你们两个人陪我!我一个人不敢去。”


“看着好像是你顺着了小童,其实是人家整个听了你的。”范宽湖说:“把我也给拉了进去。”


“哎哟!我倒忘了!”她说:“怎么敢劳动范院长这一趟呢?人家若是出去玩上一趟,收容所,医院都得乱的出了人命。”然后把脸一变:“你爱去不去!”


范宽湖看了她这分儿神气,呵呵大笑起来了。小童若有所思地说:“蔺燕梅十天不见也变了!气派大得多啦!不是从前那个小可怜样儿的了。这是个什么刺激弄的?不但会发点脾气,而且混身是戏,样样到家,像是个发脾气,调动人的老手!这儿一定有个受气包,才训练得出她来!”


“我这个当受气包的就在你眼前啦!”范宽湖说。


“你?那里像!也许?也许她单找个硬的磨磨牙,练练胃口!”小童的想法常常很奇怪,又快捷,了当。他说完话就往旁边一闪,蔺燕梅一下打了个空。


“这是给你个小拼盘先尝尝。”他说:“打我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下车时候,一匹马的尾巴不老实,刷在我眼上,我在后面给他一脚,他料起蹶子来想踢我,都没踢着,别说你了。”


“你少指着冬瓜骂葫芦的。”她说:“你不走到马后边去,他就会甩着你了,还怨人家尾巴不老实!”


“别不认好人。”小童说:“我若是任凭你打,把胃口也弄大了。这可比不得发脾气,调度人,日后若是碰见个身上有刺的,岂不要扎了你的手?”


“范宽湖!”她喊:“你站在这儿管什么的,你就没有一点儿用!要是大余,大宴,或是伍宝笙在这儿,你看他们拦不拦小童胡说欺负我的!”


“我觉得小童说得很对!我还太客气了,你的胃口已经不小。”他说。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小童又说:“而且脖子也太硬。还得再多折磨折磨。”


小童之可爱就在这儿,他走到那里,那里的空气便明朗了,快乐了。蔺燕梅一点也不气他,她眼睛常常欣爱地逗留在他身上。她觉得小童是唯一够与她同样光明的角色,是与她同样地在伍宝笙的灌溉下长大而值得令她的好伍宝笙骄傲的。


那个洗衣的华侨妇人休息够了。把衣服归整好,拿起木盆走过来。小童顺手接住,把木盆放在头顶上,跟她说:“我知道你们在你们的地方,拿东西都是用头顶,对不对?就是这个样子?”


人家看了他那神气就笑了起来,点点头。小童说:“我们快回去罢,好容易长高了,别再给压回去!”


蔺燕梅刚预备走路,一听见又笑得蹲下去,喘不过气来。小童说:“怎么就笑成那个样子?你站起来,我顶着东西,低不下头,看你不方便。”


“你真是要命!”她站起来说:“明天到我阿姨那儿,小心人家笑话你。”


“放心。”他说:“再没有人为了怕笑而生气的。再说,我如果自己觉没有错,也犯不上去迁就人。”


第二天早上小童睡到十点钟还没有醒。他头一天晚上和同学,及收容所的人玩得好不热闹。早上看他睡得甜,谁也没有叫他。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范宽湖的事情已经料理清楚,走来喊他。问他还要不要游泳?他睡意仍浓得很,说:“我正作梦游泳呢,我还以为是真的哪!”说着跳下床来穿衣服。


蔺燕梅也跑来说:“我一定要赶下午三点半的宜良午车,要快点吃饭。起来,小童。”


“别这么大声。”他说:“我的梦快叫你吓忘了。”


范宽湖看着蔺燕梅柔和地说:“燕梅,有两个人陪你了,你是不是可以打扮得颜色多些上路呢?我叫小童快点完事,吃了饭,好给你时候。”


“打扮给谁看?”她生气地说。


“还是说正经事。”小童说:“我现在已经可以吃饭了。”


“小——童!”蔺燕梅说。


小童洩了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牙刷来,拿起范宽湖的盆洗脸去了。范宽湖低下头来对蔺燕梅说:“燕——梅!你也不该太不打扮了!”他想伸手去揽住她。她觉得了,便走出屋去,留他一个人在屋里。


范宽湖仔细地想了许久,他觉得蔺燕梅整个人有一种力量把他吸着。他想一直到昨天他们赌气他才清楚这力量。他又想,从昨天蔺燕梅的神色看来,似乎她也应该有点觉出自己的心情才对。这一步念头往往是个对将来极有关系的转折点。他很受自己推论的影响,他忽然几至不能自持,他简直觉得自己宽厚的胸脯有蔺燕海那么优美的靠着。他越想情景越逼真,他完全觉得自己把蔺燕梅的心境看透澈了。他想:“女孩子自己反而常常感觉得不清楚。她们的情操常如未出土的嫩芽。她们需要春阳来唤醒!”


再想想蔺燕梅这两年在联大的生涯。“她确实是太年幼,太无知了。她正酣睡着,鼻子里已嗅到了花香,而人仍未醒,只是在梦中露了笑容而已!她的感情简直是需要唤醒!这种需要简直是迫切!”


恋爱的轨迹似乎本来就是穿来插去的两条线。范宽湖整个不顾在蔺燕梅那方面是怎么一回事,完全在自己心中创造,演绎,我们也没法子责备他,因为他是在走他份内的一条路线。这两条路线也许是背驰的,然而这也属于恋爱轨迹的一种。恋爱时人又必须是主观的,必须主观地为自己的故事着色。否则不但色泽无法美丽,而且整个的作风皆如抄袭,临本,甚至可以说是赝本。而模本,以我们的看法来批评,这个世界上有他一千一万个,或是一个都没有,皆无关紧要。固然,这话也很难得人赞可,听来且像是傻话。但是,甚为可喜地,古往今来,正有不少人作这种主观的,创造性的傻事。聪明人们是真不少,我们向后看去,他们如夜空的一片黑暗,倒是这些有限的傻子,男的,女的;所留下的事迹,和词句,令我们久久神往,如晶明的星星。


强烈主观的爱人常常不是征服了他的心爱者,就是葬送了自己。他没有第三条路,他自己,或是别人皆无法把他置在第三条路上。他想是如此如此,事情就必须如此如此。这种强烈,不可理喻的欲求,依了自然的安排,是对于一个值得爱的灵魂,最大的诱惑。这种可怖的支配别人的心理,常制造出令人气喘都停的紧张,又魂消的快乐场面。如此无论结局如何都要算为成功。因为他只有在一种情形下失败,就是那个为他所想念的人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于他在自己脑中所造成的偶像。他的结局便同幻像之破灭一样,不可收拾。


“不同,”这个词句还另有个意义。在数量上,比如说,大于,或是小于皆是不同。在质量上当然也有好于,或是坏于。所以幻像之完美与否,亦有本领之高下。以一个低劣的幻想去网罗一个超然在上的实体,常如用虫网去扑一个蝴蝶的影子,所得当然是场空。这个结果虽然也算是失败,为了他那一点纯真,这迷惘的游思,或可导他走上解脱之路。


大的分类,假如是这样。我们当然还可以往小的支路上想些变化后的情形。比如有些人想像力是很强的,旨趣也很高的,他们会越想越接近完善,越想越吝惜自己的情操,他们便会安于孤寂,而在肃穆中净化了自己。亦有人越想越下流,他们不难很快地把自己造成个玩世主义者。那时候,一切真的情意便离他而去了。


变化总需要时间来完成,所以在年青的岁月里,我们尽有单纯而真挚的心灵可遭遇,自己亦拿得出足够的真情来挥霍!让我们歌颂年青的日子,让我们怂恿我们的年青人!因为到了贫困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豪富。又因为自己贫困了,便去劝富有的人节省是妒羡得无法忍受的行为。年华又不比金钱,它是谁也公平地分到了一份的,它又是留也留不住的!


畏缩犹豫的人,你们算了罢!你们拼命地忧虑,谨慎,也未必逃得脱愁苦,而黄金似的机遇与得意,永远不会是你们的了。世界上也许有真正黑暗的一面,但是至少你们在阳光下仍然皱着的苦脸,把光明的一面也弄黯淡了。往往这些可怜人走到阴影之下,与其说是性情的关系,不如说是赢弱身体的影响。快乐的人生观只有健康的人能接受。


这一串儿推论多么放肆,任性,又痛快呀!我们何妨就如此任性下去,而演他一场可爱的悲剧呢?既然悲剧可能是没有一个人有错误,而照旧产生的!


我们多笨呀。想与时间抗争!我们又多可怜呀,事先便知道我们永远要失败的。我们自己屏息,便以为时间也停止了呢!在悲剧终须出场时,我们想迟延它,但是我们有限的一点点本领束缚了自己的期望。这可怜的迟延手法又是多么可笑的儿女态,而不英雄呵!


英雄们耀人眼目的光芒不是涂在翅膀上的。他们的思想先要如狂潮的澎湃,而成熟时才去行动,故行动起来坚定稳妥,而不屈不挠。他们成功,或是就义,根本上并无二致。一下子凑巧,又回不了头的人,也许作出同样动人的事来,他却只能算是个莽汉,离英雄还远得很。


范宽湖现在也就是将将到了可以挥霍他感情的年纪。他脑中蔺燕梅的影像,也是在他不自觉中多少日子慢慢堆积,润色而成的。也许他妹妹宽怡不断的舌噪也有作用在内,不过一旦造成了,以他的英雄本色,便认为是自己名下的了,以后的吉凶,皆不肯再委之他人。他自然会惜情如玉,不动时便如捧了一盏珍宝的心上热血。泼出去时,便也一滴不愿留下。他慎思稳重,兴奋而又得意,于是不觉为之踌躇满志。


他觉得蔺燕梅没有长期在余孟勤的鞭策下喘息的理由,更不可能有别人配用褴褛的衣衫蔽了她光辉的神采。他如果感觉不到蔺燕梅的爱情有唤醒的必要,他是太迟钝了。他如果不敢去试试,他是太怯弱了。他如果竟一任她迷惘着,而不去唤醒,他则不仅是太懒惰,而且有负上苍把这能力赋予他之厚意。


英雄们更有一种性格,他们不是骄傲的。他们是如殉教者那样自尊而已。他们知道自己不见得便是最合适于这个伟大使命的人,他们时时希望有更光辉的角色出现。不过在没有更光辉的角色出现时,他们只有尽自己一份力。一旦是自已退让的时候,便宁愿伏下身去,为更英雄的人脚下一块铺路石。他变成一块石头时,才真正是可骄傲的。才真正有机会感谢上苍令他得以表现英雄本色。


范宽湖把自己具体的情爱思想慢慢地完成,抽象,而到了一种理论的境界时,他的快乐也就超出恋爱而到了了解的领域中去了。


这时候小童已经洗完了脸回来。他说:“范宽湖,你说我这个人彻底不彻底?我要么不洗脸,要么就跳下湖去洗了个澡。”


范宽湖的心潮一下子收不回来,他虽然看着小童,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一方面觉不出别人定下的规矩有什么错,可是我又觉得我自己的作法很对!”小童说:“洗脸实在是件小事,我是可以忽略。而走到湖边,跳下去洗个澡,也是无论如何不错的!”


“她需要唤醒!她需要唤醒!”范宽湖想。


“至少!我想。”小童说:“把思想弄得这么自由是对的!”


“我是最合适的人!”范宽湖想。


“喂!”小童说:“蔺燕梅哪儿去了?你们这儿是谁给我饭吃?”


“蔺燕梅?”范宽湖醒了过来。“她不在这儿。”


“我也知道她不在这儿。我并且知道她也不在床底下。”小童说:“怎么样,想心事?走,吃饭要紧!”他拉了范宽湖一把就走,刚要出屋门蔺燕海和小范迎面走来招呼他们去吃饭。小童说:“救命!你们这会儿简直是观音菩萨!”


“怎么又信了佛了?”小范说:“仔细你那个上帝听见捶你!”。


“俗话说得好!‘不挨骂长不大’。我也欠捶。今天上帝捶一下,明天观音菩萨捶一下,两下子就长到六尺了!”他一边笑着就先跑上桌去吃饭了。蔺燕梅听了看着他温和地笑。范宽湖看了蔺燕梅更温和地笑。


饭是小范单外给他们预备的。收容所的饭另外开。她知道他们饭后去宜良,她也很想去。可是人家没有请她,她又不肯先开口,所以她想用话绕着弯子令人请她一起去。她就忙着招呼他们就坐,又把桌上菜碗挪挪正,又问菜可口不可口,又怨他们不早说要先吃饭,以致于饭或者还有点夹生。她看小童吃得飞快就说:“瞧着噎着!既然诚心给你预备了饭就不会半路抢下你的碗来!舒舒服服地吃完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还得给你们洗碗!”


蔺燕梅听了便放下碗来看小童。小童头也不抬一气先把手中一碗吃完,然后向小范一照,说:“干杯!客人不卖点力气吃,也对不住主人呀!”小范听了一笑。他就又把碗向小范一伸说:“添饭!”小范这半天忙得才坐下,拿起筷子要吃,见他如此,又忙站起来给他添了饭,添得满满地上尖,他接了碗,用手按着,先不吃,说:“小范!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吃得快就是怕你抢!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学乖了,怎么样,现在第二碗在手,你抢也抢不去了。为了吃你预备的一餐饭,没有先说声谢谢,所以还得受你一两句闲话是不是?”


小范没料到他这一手儿,老大吃了个亏。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这个账后算,莫奈何,还是去宜良的事要紧,所以也顾不得蔺燕梅和他哥哥笑成那样,只有说:“越学,这个小童越刁了。看到了宜良人家蔺燕梅的阿姨听不惯你。”


“又是老话。”小童说:“这位阿姨就是个真神仙也未必我就见不得!”


“人家可是真好!”小范说:“我生平就没见过第二个漂亮的。又温和,又有学问,又会说话。”


小童不等她说完就抢着说:“我如果是修女,叫你这么一描写,马上还俗!”


“要死啦!”蔺燕梅说。


“就是非死不可,那我还是要还俗!”小童反正是一派胡扯。


“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小范说:“不过我知道你一见了她就说不出这种话来了。在天使面前,小鬼就自惭形秽了。我真想去看她一下:我们在车上还见过一面的。这么着,去到那儿,给我捎个好儿罢。”


“天使也有好几等。”小童说:“她就算是个超级大天使,我也可以算是个头等的了!所以你这样儿的也不用去宜良出丑,到我这儿忏悔一下子也够了。来!说以后再不敢在我面前玩枪花了!”说着放下碗筷,两手一招,作个翅膀样子,那神气真气得死人。


蔺燕梅把两只手给他拉回桌上,跟小范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你既然想见她?”


小范听了正待作态,小童抢先说:“她忙得很,别难为她了。小范,我一定给你捎个好儿去。一定!”


这下子可逼出小范真话来了,她把碗一放,说:“小童,看你有好报应的!整天缺德!我是忙,我今天偏要去,用得着你捎好儿!”


“不打诳语是佛家一戒!”小童说:“逼得你说了实话是修福。是谁先叫我捎个好儿的?自己圆不了谎,都咬着舌头了!”


“你们两个嚼些什么?”范宽湖说。


“请问你,”小童用筷子指了小范对他说:“看看她今天饭桌子上这份儿殷勤,你们令妹从来这么贤慧过没有?我正奇怪呢!等她说:‘舒舒服服吃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还得给你们洗碗!’我才明白。”


蔺燕梅看他这个神气不该,就去打他。他说:“你问小范服不服,再打我,我就单爱管这种闲事。”


“我就单爱管你!”蔺燕梅不看小范,单瞪他一眼说。他好像想说一句什么的,又停住了,端起碗来,他说:“算了罢。不说了,就着一口饭咽下去罢!”


蔺燕梅就邀定了小范一起去,她呢,伎俩为小童识破,莫可奈何,既然是真想去,便不得再赌气不去了。大家这才安静些吃了两口饭,小童又抬起头来说:“上次你管得我到今天看见桥就发愁,也还罢了。现在我怕以后看见饭碗也心疼,那将来的日子还怎么个过法儿呢!”


蔺燕梅在这种地方,天赋上不及小童多了。她缺少在这方面的不宁也就缺少不宁之后的收获,更大的宁静。虽然,她的感觉却是极灵敏的,她常以感觉来补思索之不足,而得到同样的进益。但是凭感觉来学习,有时会得到错觉,那就危险了!此刻她叫小童搅得一塌糊涂,她便来不及感觉小童词句中之分量。她只说:“少用点气人的字眼儿罢。你就会想得出来!还不老实吃你的饭!”


小童说:“我这么重视吃饭的人都为这句话忍得住少吃一口,你都不行?我现在不能为人了解的感觉真如当初和氏璧的故事。”


他的话不能引起这桌上人的兴趣。也只有搁下了。


吃完了饭,范宽怡要打扮一下,也拉着蔺燕梅回屋去。范宽湖很高兴,他说很愿意等她们。小童说:“我也赞成。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着就要走,被小范一把拉住,说:“少出主意!想去游泳是不是!学着点安静,闲得难受的话,给我们舀两盆水来!”小童没有办法。又知道是她诚心想给他找事,一言不发,就去打水。他一下子把两个盆拿走,说:“一只手拿盆水试试看,练练力气。”等一下果然颤颤巍巍地拿了两盆水回来。小范怕他把水洒在屋里忙着给他接了。又在床上把衣服拿开,腾出个地方给他坐。蔺燕梅看了,她只得也让范宽湖坐下。她的床上是永远收拾得好好儿地。两个女孩子就洗脸。小童便把手上的水在衣服上擦净了,他说:“小范明白我的意思,看我不整不齐地,便让在她床上坐!”小范听了又没有话回他。


洗好了脸,小范便去梳头,把头发散开,再梳好鬈儿。她一面去看蔺燕梅只是淡淡地擦了点胭脂,便去涂口红。她就看她一眼,把粉盒推过去。蔺燕梅没有法子,迟疑了一下子,又只有伸手去拿粉扑。她也回看小范一眼。小范却仰起脸来只看镜子,不看她。


蔺燕梅从新匀了粉,拿起一把极软的刷子,轻轻地在腮上那么一刷。小童看见有趣,就伸手说:“蔺燕梅,我也刷刷看!”蔺燕梅从镜子里看见他那神气不觉笑了,用手中的刷子指着床边上说:“那儿有一把刷衣裳的。你要试拿那把试!”小范听见了,就说:“还要小心别把刷子刷坏了。”小童听了也不在意,他的皮肤其实是很好的,不过夹在这范家兄妹,同蔺燕梅之中便显得像野孩子了。他既对这用刷子刷脸一事感觉这么新奇,便也不和小范斗口,自己拿了衣服刷子闭上眼,仔细刷。刷得自己高兴地说:“有学问!回去我也买把刷子过瘾!呣!”等一下,他又说:“刷衣服的还不行,等我去买把洗衣


店用的棕毛刷子来比划比划着!”


范宽怡就对他哥哥说:“你在这儿坐着就跟个木头人儿似的!连句话也没有!我们这间屋子是你容易进来的?看了我们在这儿打扮,也没有什么感想?”


“她是想叫你夸奖夸奖她。”小童说。


范宽湖伸了伸腰说:“我很舒服,看你们打扮,听小童说笑话。我有什么可说的?”


“可说的多得是!”小童说:“我觉得她们女孩子屋里好玩多!难怪她们可以在屋里一呆就是一天!瞧这一桌子五颜六色地!简直是在脸上画画儿!又省纸!要是我是个女孩子,就不一定出去才打扮。没事儿了,自己画他一下子,看够了再洗!”


“那成干什么了?”范宽湖说。


蔺燕梅听了,看着小范点点头,笑一笑。小范说:“蔺燕梅她们一屋三个人就常常干这一手儿!真叫你说着了!哥哥!你简直一点也不懂!真不知道你那些女朋友怎么教的你!”


小童把床一拍说:“对!小范今天真是贤慧起来了!来,我也帮帮忙,你接过刷子去,自己一边刷着一边想想女孩子们这股子温柔劲儿!”范宽湖今天整个儿出着神,也不觉接了刷子,在手中弄着,不说话。


蔺燕梅站起身来,抖一抖衣服说:“好了,好了。两位先生请出去一下罢!我们要换衣服了!”小童听见,跳下床,站起来,把手一伸,对范宽湖说:“范先生,您请哇!”范宽湖说:“怎么客气起来了?”他说:“我叫她一句:‘两位先生’给恭维了!”说着两个人走出去。把门顺手带上。


屋里蔺燕梅就一边找衣裳一边跟小范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直要我打扮?”


“别穿那件!”小范说:“穿那件花的。出门去玩么,不打扮?我要是有你那么好看,我天天打扮。”


“算了,不和你说了。”蔺燕梅叹了一口气,穿上衣服,拉拉袜子,便去收拾起她的旅行包。


范宽怡也换好了衣服,一下子把袜子拉得抽了丝。又得换。她说:“其实我记得你刚到学校时,打扮得才齐整呢!都是叫大余给教坏了!凭良心说,你不爱打扮?”


“凭良心说,我慢慢觉得不怎么爱打扮了。头一年和伍宝笙、史宣文同屋,她俩就不怎么打扮。后来几乎觉得怪不好意思打扮了。现在看梁家姊妹打扮劲儿,觉得是各人性情,若是不想打扮了,也不用勉强。况且平常时候自由自在地,也舒服。”


“你简直是变了!”小范说:“让我说:我索性觉得有责任把你拉回来。行了,别动它,让他们来替你拿。给男孩子们点事情做,是赏他们面子!”说着开了门。一看门外小童在地上打坐,范宽湖倚了墙站着。她说:“好了,可以走了!”又用眼对范宽湖示意。范宽湖还未想到是什么事情。


小童站起来说:“我的小胡子长长了一点没有?有什么行李给我这脚行拿?”说着一眼看见了蔺燕梅的提包,就进去拿在手里:“这个是老朋友了,是我送它来的,还得我接回去。走!”


范家兄妹明天是还要回到此地来,过两天开学才回去的。便没有多少东西。小范便叫把洗脸毛巾,牙刷等拿来都放在蔺燕梅的提包里。小童摸摸口袋中的牙刷仍在,四个人就告诉留守的人一声,走了。


从江尾村到呈贡不好找马,他们便先住呈贡走。没有走几步,小童说:“这个提包光好看,不中用,提着碍事,你们一人借我一条手绢。”


小范说:“要是我,提一提它就很高兴了。多漂亮!不是它引起人家注意,在车上还不会和蔺燕梅阿姨遇上的呢!”


小童一面用手绢扎在提包上,做成个背包一面说:“等你提不动它,累得东倒西歪时,也就不漂亮了!”


小范说:“我咬牙也得提着他!我若是我哥哥早抢着提了!背在身上是什么样子!乱七八糟,拴些手绢!”


小童说:“我也不是一个劲儿地抬扛。从好看方面说,你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你的‘好看’,是用眼睛看。比方说:我们不谈这个提包,谈人。我常觉得跟蔺燕梅走到大街上,我这一身就太不像话,就像她的提包叫我拴上了乱七八糟几条手绢。”


小范听了点点头。范宽湖和蔺燕梅因为听见提到了她的名字,他们也就过来听。


“不过我说的好看不好看,是用心来看,不是用眼睛。给我来一顶呢帽戴戴。真是沐猴而冠……”他来说完,大家已经笑得走不了路了。


“一点也不假!”蔺燕梅说。


“一点也不假!”他说:“无论那帽子多漂亮,也没有用。那简直不调和。这个调和的感觉,就有点心的作用了。一个人的作风,思想,说话,只要调和我就说好看。比如我们,我,大余,伍宝笙,蔺燕梅有一回去大普吉,我就觉得比在大街上走调和。那天谁也是随便穿着平常的衣服,画在大普吉那一片风景里,看去一定很自然。”


“那跟这提包有什么关系呢?”蔺燕梅心中有事,便作此一问。


“这个皮包应当在战前平沪通车的头等房行李架上放着。到了呈贡江尾村就已经不大对了。我才赶忙给挂上点手绢。”他说。蔺燕梅听了对小范笑笑。小童就又说:“你们二位这一打扮,就更完了。瞧这一片地。整个儿这一拢稻子未必值你们一双丝袜子。我跟你们走到一块儿很觉不称。我宁愿脱下这衣裳,因为它虽然破,到底是制服,我应该换上一身马夫穿的,好提行李!”


“好小童!你不用说了。”蔺燕梅已经听到了她所要听的。她说:“我不是不叫你这么说,也不是怕你兴奋了得罪人,咱们都是两年很亲近的同学了,谁也不会在意,我是说你兴奋之后常常会很乏,就会没了兴致,说点叫人心上难受的话。你自己也不好过,我们又还有一个下午要好好地玩。我感觉得完全和你一样。不光是今天,我简直处处不调和。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时候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最适宜出现在一个什么环境里才好。我到了联大也很高兴,很希望日子长远这么样。可是又怕我终久不能这么下去。所以我的心常是在漂泊的状况下。几天咱们就又开学了,日子过得这么快,你能说不可怕吗?再两年,毕了业,大家一散。底下的事怎么敢想呢?未来的事这么难想像,今天的快乐也就不叫人敢多享受了。比方说我的阿姨,当初我就常常纳闷不知道什么地方放她最好,她太美,太好,你看,现在就作了修女!”


“你刚才说不要谈伤心的话,自己就伤心起来了。”范宽湖安慰她说:“谁能知道未来?再说过去的事如果弄得不好,在未来之中也是要追悔,大家只努力今天,也算是对未来尽了力。不是很应该么?”


小童显然比这个想得多,这句话满足不了他,所以他没接碴儿。他自己还在想。


范宽湖接着说:“你今天离开呈贡去一下宜良,明天就回昆明了。我真得打断你们的话,在这个特别有纪念价值的呈贡江尾村路上,恭维一下你在我们收容所的工作成绩。”说着看了她有深意的一笑。他的眼睛是充满了青年男子那种英俊的美的。蔺燕梅更懂得他的用心,怕一个下午不愉快,所以心中深为嘉许,何况这正是她打断小童话头的意思呢!


“嘿!我可该问你了。”小范忽然想起来:“你来的那一天,天黑了,快到呈贡的时候,你跟梁崇槐在马上说我什么来着?”


“你要是已经听见了,还问什么?”蔺燕梅笑着说。


“我听个一清二楚!她把你说得那么好,我一点也不反对,可是为什么就得说我是捣乱了一个暑假!真是热心肠人的下场。”小范说:“我知道她没有一点儿坏意思。所以我就不问了。你们说我度量大不大?”蔺燕梅听了笑一笑,那意思是也赞成她的话。


“可是我告诉你。”小范又鬼鬼祟祟地:“你来了,她可不大高兴。你瞧我们游泳她都不大去!忽然用功起来,去准备下学期的功课去了。真是天晓得,书虽然是一下乡就带来了,你来以前我敢说她就没有翻过!”


“我倒看不出什么道理来。”蔺燕梅说:“她和我可是住同屋,我们好极了。她爱玩,她也用功。心上事也少。她如果不喜欢我在这儿我会觉得出来的。”


“完了,你不懂。你们都不懂。”小范只好说,并且这话也难说。


“我懂得厉害!”小童说:“并且人人懂。我敢说如果没有你在这儿,梁崇槐一定一点儿也不显得怪。梁崇槐会作人得很!”


“你别听小童用字习怪。”蔺燕梅忙说:“我看你也误会她了。我真羡慕她,她有许多地方我想学。她是个会作人的。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刚才说我觉得什么地方我都不合适,……。范宽湖,只说这一句,我就不说了!她倒是未来的日子光明得很!”


“小范!她的度量才真大呢!懂不懂?”小童插嘴说。


这岂止是度量的问题哟!她的天赋在性情一面真是太完美了,于是她的度量问题根本不存在。她在这人世间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争,更不会有嫉妒。她因此亦是很寂寞,而容易想到出世的一切上。但是年纪究竟还小,于是在这条思想的路上便时常彷徨着。


“我也要说梁崇愧是没有什么对燕梅的坏心的。”范宽湖说:“她自有她自己出人头地的地方。旁边有什么更出众的人,是没关系的。”


“嗬!三个人一个腔调儿了!”小范倒也没发脾气,因为在眼前这个小集团里,都不是小可的人物,发了脾气,徒自没趣。她是很聪明的,她明白这个。“说得就成了我一个人刁钻心窄了。”


“也没有呀!”蔺燕梅说:“如果以为你心窄,谁还当了你面说呢?”


“商燕梅,我倒想起来了。”小童说:“你来的时候打算在这儿好好做点事的。现在我看了一天,已经是有口皆碑了。回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罢?”


她听了,不禁又想起离开昆明的一幕,心上是松快些。不过她生性是个追求全备的人,总觉被大余开除是白壁之暇,未能全释。


她这一点心意事实上可以说是自从离昆明之后十几天来未尝一刻放下的。她在呈贡的一切莫不与这点心事有关。她在下意识中至少有两种努力。第一要工作得出色地好,要好到使这荣誉的名声不胫而走,要它比自己先回到昆明去,为自己再布置起一个好舞台!只要它传到昆明去,没有不钻进大余的耳朵中的。她在这里的十几天中虽然没有接到大余一封信,但不足以使她灰心。她知道大余是不爱写信的。她第二个努力,则是受了小童的影响。她有意无意地试着把自己从余孟勤的规范下解放出来。这种尝试在别人本可毫无困难。在她则不同了。她从小在别人爱抚提助下长大,她只会依顺,为情为理,她反正依顺人家。而这种解放,虽然,用小童的话来说,是自救救人的,对她仍是太生疏了。这里,便看出年岁在心理上的作用。她不再是小孩子了,纵使她从前未曾试过,她现在想试。她有了萌芽的自主的欲望。她自主了许多事,真如梁崇槐所云,她给病院部份立下规矩,且毫不苟旦的循行——虽然大余的作风在此处甚为影响她,而且很成功。不过到底这种自主的心境在心灵上如一盆美味的羹汤是从未入口过的异味,她常常又想有个年长的人,如伍宝笙,或者竟是余孟勤来夸奖她两句使自己的信心坚定一点。她这第一种努力,对大余说,十足表现出来是向心的。第二种似乎是离心的,其实又是前一种的反作用。故此,她虽常常自己在谈话时驾驭别人又轻易地作到了,而心上恒想有一个更强有力的角色来驾驭她。她要先解放出自己来,好和那人站平了,再谈别的话,她这个欲念是迫切的,因为她从未在人下过。


她明知自己与那个人果然站平了,不见得就会对那个人满意,也许更望高处看了,但是眼前她起码要先想站平了的话。她现在好比是在磨一把准备作战的利刃,可是眼前的磨石却不太济了。


她驾驭范宽湖,范宽湖是个骄傲又美丽的角色,她觉得这一个人的依顺带着点无可无不可的劲儿。说他不听话罢,他听话得很,说他听话罢,他又似乎无心,仿佛是不与小孩子认真的样子!这个真气闷!在大余那里什么事都是认真的,那味道可浓烈得多了。


昨天从龙街贞节牌坊下回来他似乎又认真了。可是他才一认真,底下讨的价钱便又太大。她不但没法还价,甚至无从还起:这又太儿戏了。儿戏态度的后面还会是真心么?


然而范宽湖的天赋多么厚!他俊美,愉快。心意儿温存,顾盼多么有神!他说话的声音如唱歌一样美。一旦有意,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殷勤,又是多难抵抗呵!


因此,她更有快点去见大余的必要!


她在女人的世界中是皇后了。在男人的世界中呢?又因为太耀目了,会未受到干扰过。不幸第一个遇见的便是大余,又冷又硬,像雪地里一块石头。至少用女孩子的温度计来量,大余是冷的。然而,这“第一个人”是一向多么为每一个女孩子所重视,她不能征服他,那只有哭!


再说大余又出奇地合她脾胃。她不肯容一丝发梳不光,他不容见大路上有一粒凸起的石子!他必定用大力锄下去,火花四迸,震裂了自己虎口也不顾!她也觉得自己若不小心,为他看不上眼,也该挨他这么一锄!她这求全责备的性格好容易才遇见一位知己,便而显得落了后,这怎能不气忿!又怎么能不为这一点气忿被人家在心上紧紧地拴了个扣儿!


她又是个爱被别人用扣儿拴住,赖在那儿,懒得解开越扭越紧的脾气。她这一串儿毛病真叫人担心!


她没法学伍宝笙那明净又洒脱的风度。她又不能像小童那样遇事便不自觉地琢磨一下,有了条理,把复杂的心理简单化了,再高高兴兴地自己玩去。她要任性地和人家争执,让世事随自己的心。若是人家不让步,她又拗不过,便拧断了头颈,也不肯回头。她又单爱跟没法扭得回来的事拧在一起,不可开交。


比方小童说,现在她工作如此好,有口皆碑:“口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罢!”这句话本来可以帮她把扣儿松开了的,但是她想:“何如当初没有那么一件事岂不更佳!”这么一来,就没有法子了。


范家兄妹也风闻一点余孟勤责备蔺燕梅的事的,他们正如昆明一切人样不会觉得这有什么要紧。而且小范根本不喜欢大余,但是蔺燕梅心上不能了解世界上会有人不敬重余孟勤。她若知道有人不喜欢他,她便认为是那个人不配喜欢他。


范宽怡听了小童这句话,她就说:“这儿是呈贡,不是昆明,大余管不着这儿的事,光彩是光彩,也不用提回昆明才光彩。燕梅,你就不会气他一下?要是我,回去不理他。他来赔罪,哼!咱们两眼往上看,来个不理!”


这句话倒对了蔺燕梅的心思,不是不理他,而是恢复了自己的名声,才可以说是差强人意。从此是敛迹小心地过日子,死了这颗和他争胜的心。勉强遮个羞脸,哪能就又像从前的样子,天天在一起念书,谈论。哪好意思!


范宽湖的想法又另一样,他尊敬蔺燕梅与余孟勤的一段友谊。他既然爱蔺燕梅,他就不会说余孟勤的短处。他怕蔺燕梅不愿听他妹妹这一套,就说:“大余是认真作事,现在事情完了,大家开学上课,谁还再提那些事!”这句话是真正体贴到了蔺燕梅心上,她才真觉得到呈贡来将功折罪,再重新作人的看法,有人了解。


于是话题便转开了。蔺燕梅心事一见减轻,这个小旅行团体便快乐得多了。他们到了呈贡,找到了马,范宽湖义不容辞地扶蔺燕梅上了马,小范等小童来扶,小童看见了,他说:“你要我扶?”小范生气说;“谁要你扶!”便自己上去,小童把提包交给马夫,自己赶了马跑,要想跳上去。头一次没有跳上,第二次力量又用得猛了,从那边滚下来。胡揽了半天,才好好上路。


走去了呈贡城,到了山上,小童已经和他的马夫混得很熟。他独自一骑马落在后边,指手画脚地和马夫谈乡里的事。小范的马夫今天未遇上,她和蔺燕梅范宽湖三个人在前面并了辔走。范宽湖今天唱了许多歌,歌声直穿田野山林而四散,听来比在音乐会上要好得多。蔺燕梅也唱,他们把在呈贡学的山歌几乎都温习了,又随意窜改,问答唱和。小范常常这里那里批评她哥哥的词句及曲调,哥哥也不在意。


云南的山地像呈贡外围这一带要算很可人意的了。有山峦,也有路可走,过了一片梯田,又有一段松林。这墨绿色的松针最为蔺燕梅所爱,她肤色洁白,红润,村了她心爱的墨绿色,比得上校园中娇嫩的玫瑰花朵。她们唱着歌穿林而过,歌声就留在枝叶上。小童在远处听这些山歌分外悦耳,走进松林去,眼目为这浓荫深绿一清,精神就特别怡悦。他用本地口语对马夫说:“这些歌,你家可懂?”


“听着就仿我们的歌,再听听又听不懂!”马夫说。


“我就晓得你家懂不到!”小童说:“他们这起人自己以为是唱秧歌嘞!”


“他家唱的到底是那样?”马夫问。


“说是外国歌,还好些!”小童说:“我也懂不到!”两个人就放声大笑起来。这些笑声不知怎么地影响了坐下马的高兴,它也引长了颈子长嘶一声。他们的笑声为马嘶所掩,就又谈马匹的事了。


他们将将到了车站街上,下了马,已经听见昆明下来的宜良车汽笛叫了,小童接过提包,四个人付了钱给马夫急忙赶到站上去,才上了车,车便开了。他们得到一块地方可以坐下,因为许多人在呈贡下了车。蔺燕梅不想坐,她说:“咱们沿车找一找,也许我阿姨又在车上。”小范说:“老实坐下!我就不信有这么巧的事!”范宽湖说:“我陪你走一趟,燕梅!我也觉得未必能遇得上。”小童说:“遇不上也不要紧,我赞成这种想法!我也去走一趟!”


“有我哥哥一个人陪够了!”小范把他拉回来:“反正到处跑的事你没有不高兴!你陪我坐坐!”


“我不累。”小童说。


“知道你不累。坐坐行不行?”


小童没法子,只有坐下,他对蔺燕梅说:“看谁运气好;范宽湖陪你找前一段,等一下我陪你找后一段?”范宽湖笑一笑就陪蔺燕梅走了。


“他们就未必回来找后一段!”小范对他说:“你连这点眼色也看不出来?跟在一起捣乱?”


“哦!”小童还是不大清楚她的意思,也就老老实实坐下,不再生事。


呆了半天。范宽怡问:“你想什么?”


“我想,”小童说:“我的鸽子大概从这么远还飞得回去。”


“想鸽子!”小范哼了一声说。


“我昨天带了鸽子出来的。”他说:“我跟大宴商量好了,他等着收信。不过车子走到西庄,我怕再走进了山,它便回不去了,我就放了。后来想想,索性到了江尾村倒决没问题。因为昆明湖附近它都熟。”


“你那些菜鸽子有什么好的!”


“只有菜鸽子可养便好好养它!”小童说:“反正没有煮熟上了桌子,就不是菜!”


“它就是菜!”小范说:“它在蛋里没孵出来就已经是菜!”


“告诉你!”小童说。“你也是一盘菜!你听过人吃人的事没有?”


“你能吃了我么?我是一盘菜能坐了车子旅行?”


“那么梅吻若是菜,能在天上飞?”


“什么是梅吻?”


“梅吻就是那盘在天上飞的菜!蔺燕梅亲过它一下。”


“蔺燕梅亲过的东西可多了。我看见过的就有,玫瑰花,笔记本,梁崇槐,钢琴,镜子,数都数不过来。”


“那么它们就都是菜!”小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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