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家店(一)

作者:杜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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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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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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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5798字


无定河两岸,听不见往日上灯时光的牛羊叫唤,听不见孩子们的吵闹声,也听不见成年人高唱”信天游”小调;倒是,吧叭吧叭的枪声响了个不歇气!


黑夜和战争一块儿来到无定河两岸!


八月十五日夜里十二点钟前后,在镇川堡北边一条山沟中的窑洞里,一位纵队司令员照着蜡烛注视着作战地图。他清楚:我军在西北战场上立刻要从防御转入反攻了,可是在这迈进反攻的第一步的时候,西北战局演变得格外复杂和艰险。


司令员把蜡烛放在身边的窗台上,来回轻轻地走着、筹思着。他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眼里网着红丝,眼皮有点发皱。他的脸瘦岩岩的越发黄了。


司令员身边的一个参谋靠墙站着,头微微低着睡熟了。


司令员又端起蜡烛,眼睛紧张地在地图上转动。


旅长陈兴允和旅政治委员杨克文走进来,一声不吭地站在司令员身后。陈旅长推起帽子,用左手轻轻地搔后脑壳。杨克文盯着窑洞的角落在紧张地思量什么。他俩,口干舌燥,又疲劳又焦急。他俩把指战员激愤和焦灼的情绪全给带来了。这窑洞刚才还是很清静的,目下却充满着一种捉摸不定的闷气。原来,胡匪整骗三十六师(军),顺长城增援榆林,很快地进了榆林城,而且又马不停蹄地从榆林南下,准备打击我军。


西北野战军从榆林城郊撤退以后,就准备在榆林城南四十里的归德堡附近,消灭从榆林南下的三十六师,但是敌人滑得像泥鳅一样,一溜就钻入鱼河堡,我军没有捞住敌人。昨晚间,部队翻山过岭又运动了一夜,准备在鱼河堡到镇川堡中间的公路上,消灭西北战场上骄横一时的三十六师,可是又没捞住战斗的机会。


西北野战军从八月初向榆林前线开进,到今天整整十五昼夜了。战士们在这十五日十五夜中,不是浴血奋战就是急行军转移。榆林城快要打开了,上级可又决定撤退;现在说是打三十六师,可是屡次不能下手;再加上踏沙窝、冒风雨、饥饿、寒冷、疲劳,因此战士们急着要打仗,恨不得把敌人抓住撕碎!


”今天晚上是非打不可了!”陈兴允和杨克文觉着,司令员也在谋虑这个问题。他俩心情紧张,眼里闪着说不清的躁气,可是怕打断司令员的思索,所以不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直到杨克文打了个喷嚏,司令员才注意到他们。司令员亲热地跟他们握手,要警卫员给他们搞水喝。


杨克文气愤的说:”哼,三十六师这样骄横!”


陈兴允咬牙切齿,说:”它骄横?我们偏要摸摸老虎屁股!”


司令员心情沉重。他看看他俩那刚毅而焦急的脸色,说:


”很恼火?要不得,同志,我们能把敌人拖到这无定河边,就是很大的胜利。从全国范围看,我们吃点子苦把敌人背上,是很有意义的。何况我们还在想办法整治它哇!”


”我们能把敌人拉到这里,就是胜利。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可是……”陈兴允、杨克文一边这样想,一边又觉得司令员的话里有话,可是司令员既然不说明,那就是不便说明。他俩按压住想要探问的心情,可是,不由得又想:也许陈赓兵团从风陵渡渡过黄河向西安……或许刘邓大军又有什么出敌意料的……


司令员问:”部队宿营咯?”


陈兴允说:”宿什么营啊!部队统统在下边沟里摆着,准备继续走!”


司令员打开白铜烟盒,陈兴允、杨克文各取了一支烟,他也取出一支。他把烟的一头在烟盒上用力磕着,说:”是的,不但准备走,如果侦察员刚才报告的情况确实的话,我们还要准备打。”他对杨克文说:”你回去掌握部队。要是情况确实,要是彭总命令打,部队就立刻出发。赶拂晓也许会干起来。”又对陈兴允说:”野战军司令部就挨着你们后卫部队驻,彭总在那里。你去汇报情况,接受任务。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我们准备在镇川堡和鱼河堡之间消灭敌人,可是敌人不是一直顺咸榆公路直扑镇川堡,而是绕了一个圈子从鱼河堡渡无定河,沿河南岸的党家岔下来。看样子,敌人或许是明天拂晓再渡无定河,占领镇川堡。”


陈兴允说:”这些情况我清楚。”


”不,问题不在这里。”司令员指着地图,说,”刚才,据侦察员报告:钟松率三十六师师部又两个营从无定河北岸向镇川堡推进,两个团在河南岸掩护。这情况是不是可靠,还不一定。我已经再次派人去侦察了,不过,你先去向彭总请示,也许彭总那里还有新情况。”他看了一下地图,又说:


”如果侦察员报告的情况是确实的,如果彭总决定打,那我们赶拂晓就在镇川堡以北,截击钟松的师部和他的两个营。可是,还有问题:假使这一仗可以打,打起来对我们有多大的好处?……”他来回轻轻地走着,思量了很久,又说:”总之,你给彭总把情况报告一下。总部怎么决定,我们就怎样执行。”


陈兴允和杨克文互相望望,脸上闪着按压不住的兴奋,像在沙漠行军中,猛然发现草地跟流水似的。


杨克文说:”我想,要是侦察员搞的情况确实,这仗就一定要打。因为再捞不住这个战机,敌人赶天明溜进镇川堡,那就麻烦咯!”


陈兴允说,”打!要是搞得好,捉住钟松那才热闹!”


司令员看了一下表,说:”现在已经是一点钟了。兴允,时间急迫,立刻去。对咯,你带上一个参谋。如果情况确实,如果彭总决定打,那么,彭总讲的部署情形,你就让参谋绘成图,立刻带回来,我们就布置!”


陈兴允出了窑洞,下了山坡,翻身上马,领上参谋和骑兵通信员兴冲冲地出发了。


他们沿着河槽的小路催马前进。


陈兴允知道敌人虽然是愚蠢的,但也是凶恶的。


这时,从西北战场的全局来看:敌人主力第一军、二十九军等部七个多旅六七万人,从南向北,沿咸榆公路遮天盖地的扑上来,准备配合从榆林南下的整编三十六师,把西北野战军压缩在米脂以北的葭县地区,一举围歼。这就是说敌人十多万,向西北野战军缩小包围圈,而西北野战军兵力很少,十分疲劳,又没有粮食吃。敌情是严重的,紧张的。战局发展到非常艰险的阶段虽然陈兴允还不知道,两三天以后西北战场的形势会变成这样:敌人控制了陕甘宁边区的所有县城和绝大部分地方;只有在米脂县以北,长城以南,黄河以西,无定河以东的地区中间约有南北三四十里,东西五六十里的一块地方,是全部西北野战军能够自由活动的地区。中国共产党中央机关、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也在这个地区当中。陈兴允放松马的嚼口,让马踏小步走去。他想:”情况相当不妙呐!”可是当他想到敌人围歼我军的狂妄计划时,心头涌上了愤恨和轻蔑敌人的感情。他自言自语地说:”算盘打得挺不错,哼,活见了鬼!”他的声音这样高,连跟随他的参谋也奇怪地问:”七○一,你说什么?”陈兴允说:”见鬼!”参谋摸不着头脑地又问了一声。陈兴允说:”说什么?说敌人占不到我们的便宜,他们一定要倒霉!一定要倒霉!”


陈兴允仔细思量,他觉得战胜敌人的勇气、信心自己是很充足的。不过目前怎样扭转这艰险的战局,他还说不出具体的办法来。于是他把一切希望都放在这一点上:”看今天拂晓这一仗吧!把钟松这家伙捞住再说。”


现在是一点半,三四个钟头以后就要进入战斗了!陈兴允耳边响着他临出发的时候,司令员叮咛的声音:”时间紧迫!”一想到这里,心里又焦灼起来了。


陈兴允用力扯着马的嚼口,双腿磕着马腹,让马猛跑着。


嗒嗒嗒的马蹄声,敲破了深夜的宁静。战马的铁掌磕碰石头,溅出火星。二


陈兴允在河槽里下了马,把马交给通信员。那匹久历沙场的骏马,抖了抖身上的汗水,又用一个前蹄在地上刨着。他怜惜地摸了摸马的透湿的鬃毛,便和参谋一道,回答了哨兵的盘问,上到半山坡上的一个破烂的村庄。


他立刻就要看见西北战场的统帅了。他压不住自己心里的兴奋,感到精神很紧张。


他在多次的体验中,深切地感觉到:彭总善于在艰难困苦的关头,扭转一切危机的局面。彭总能预见由于艰难困苦而产生的那种新的力量;那种新的力量是很厉害的致胜武器。陈兴允让参谋留在窑洞外面,他随着一位野战军司令部的参谋走进彭总住的窑洞。


警卫员点起了蜡烛,照亮了窑洞。


窑洞空旷旷的。它让成年累月的炊烟,熏得乌黑。墙上挂满作战地图。靠窗子跟前,放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堆着一叠叠的文件材料。窗台上放着些老乡们日常用的瓶、罐,还有揉卷起角的小学课本。窑洞靠后的左角里,放着窑主的粗磁瓮、破谷囤跟一些农具。


这里多宁静啊,连针掉在地下都能听到!


陈兴允觉着奇怪、惊讶。东是黄河西是无定河,南北是遮天盖地扑来的十多万敌人。目前形势是复杂严重而又紧急的。胆小的人会张皇失措,就连自己这在战斗生活中过了整二十年的人,也感到心情沉重。可是这里的气氛又是这样宁静!


彭总躺在窑后边地上铺的干草上,盖着一件破旧的大衣。


他站起来,缓缓地把大衣披在身上。


陈兴允举手敬礼以后,就急切地望着彭总的面容。


彭总微微点头和他握手。


陈兴允觉得彭总的手是有力的热情的。彭总的脸色是庄重、朴实、从容的。


彭总凝视着陈兴允的脸,问:”外面很冷吧?”他倒了一茶缸开水,递给陈兴允,又看着他一口一口喝完,然后接过茶缸,低声而缓慢地问:”有什么事?”


陈兴允说:”我们司令员,要我来报告情况,接受任务。”


彭总安详、稳实地站在那里,像在深深地思索着什么。


陈兴允看看彭总,心里猛地豁亮起来了。彭总那丝毫不露形迹的镇静、乐观情绪传到他身上了。


彭总端着蜡烛站在地图下,回头望着陈兴允,问:”情况怎样?”


陈兴允指着地图,说:”据侦察员报告,敌人有两个团沿无定河南岸推进。河北,靠近我们部队这边,钟松带他的师部和两个营,今天夜里十二时顺咸榆公路下来,准备天明进占镇川堡……”彭总瞅着蜡烛的火舌,静静地听着。


”我们司令员让我报告情况以后,向彭总请示;如果彭总决定打的话,就让我接受任务:把河北敌人的师部和两个营敲掉,搞得好或许还可以捉住钟松。”


彭总左手端着蜡烛,右手放在背后,还是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插问,什么也不表示。他巨大的身影映到拱形的窑洞顶上,一动也不动。灼热的蜡油,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上,可是他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似的。


彭总带着深思的神情,听完陈兴允的报告。又盯着地图,专注地思索着。


陈兴允看看表,就立刻觉得心焦的像油煎:已经两点钟了,如果打,赶五点钟部队就要进入战斗,但是还要调动部队,部署……他仿佛觉得,左腕上的手表,”宗!宗!宗!”的声音特别响,而且是,每响一下,都像谁用拳头击着他的心脏。他真想把时间抓住让它暂时停留一下。但是彭总严肃、慎重、冷静的神情,仿佛向他表明:现在,冲锋陷阵容易,忍耐却更艰难,但是必须忍耐,不要着急。


陈兴允望着彭总脸孔的侧面,但觉得彭总比四五个月以前苍老了。彭总鬓角的黑头发中,像是有一些白发,眼角的皱纹也增多了。


彭总是严肃、冷静、耿直而刚正的。第一次站在这位伟大军事家面前的人,都有一些敬畏的感觉。但是,他一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又那样平静、坦率和亲切。他说:”钟松率领三十六师师部和两个营走河北?这倒是一个新情况。”思索了一下,微微摇头,说:”不可能吧!”说罢,他又沉入深刻的思索之中了。


彭总思索了一阵儿,说:”不过,也有可能。钟松这家伙很骄傲,他不服刘戡的指挥。”他望着陈兴允又补充了一句:


”钟松和他的顶头上司刘戡闹独立性啊!”他爽朗地笑了。彭总叫来司令部的一位科长,问:”还收到敌人的什么消息?”


”电台上再没有收到什么,我们继续在收听。”这位科长说罢话,就退出去了。


陈兴允觉得,彭总周围的人都是准确而从容不迫地工作着。因此,他产生了这样一种印象:这围绕着彭总的首脑机关,是有力的,宁静的,兢兢业业的,工作效率很高的。


”假设有这样的情况吧!”彭总把蜡烛放在一旁,望着地图,扳着指头计算什么,过了半分钟的样子,说:”从河北推进的敌人至少有一千几百人,我们一打,敌人向河边一靠,河南岸的敌人一定支援。这样,我们即使歼灭了敌人,捉上七八百俘虏,我们也要伤亡二三百。另外一个可能是:我们一打,敌人往后一缩,我们什么也捞不到,反而对我们是一个暴露。”他侧转着身子,看着陈兴允,说:”我们暴露了以后,南边敌人主力七个多旅向北一靠。敌人挤在一块不动,我们想啃也啃不动,目前又缺粮食吃。更重要的是全国战争形势向我们提出了重大的要求。……这样看来,我们即使有打的可能,这一仗还是不打好。”


”嗬!这一仗不打?”陈兴允想着,感到震惊。


彭总亲切地注视了陈兴允好一阵,问:”你说这一仗打不打?”


陈兴允有些发窘。他不安地说:”总部怎么决定,我们就怎样执行。不过战士们早就等着打了,他们恨不得把敌人一口吞下!”


”一口吞下?从来没有这样的事噢!”彭总微微摇头说,”我说吗?不打,不打。”他说头一个”不打”是拉长声音的,缓缓的,商量的;说第二个”不打”是肯定的,坚毅的,大山一样不能摇动的。


彭总把蜡烛放在桌子上,背着手来回慢慢地走了几步,说:”也许你们还会这样想:敌人到了眼前为什么不打?”他走近地图,用手指在无定河跟黄河当间,画了一个圆圈。说:


”党中央要我们部队集结在这一坨,就是要摆出决心过黄河的样子给敌人看。我们要迎合敌人的心理,加强敌人的幻想,培养敌人的骄傲,使敌人发生错觉而后战胜敌人。”他慈祥地望着陈兴允的眼睛。”一个指挥员,尤其是一个高级的指挥员,要养成战役、战略观念和企图心,不要因为局部利益而操之过急。要看到胡宗南的主力被我们吸引到这里,成为一步死棋,这对全国战局是大有用处的。”他看着自己慢慢移动的脚步,像是等待陈兴允说话。


陈兴允想起了部队这几天夜里不断地行军转移,迅速秘密地,变换位置,封锁消息,欺骗迷惑敌人等等。这一切惯常的作法,在目前也像有特别不同的重大意义。他明确地意识到彭总在谋虑一个什么更大规模的战斗哩。这更大的战斗,还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战略计划的一部分。陈兴允想在今天拂晓作战的心情完全消失了。接着,他想起了一连串的事情:过去每一次战役前,彭总定要召集旅以上干部来开会,讨论作战计划。会议中,彭总指着地图,提出好几个作战方案,说明每一个方案的优点和缺点,有利和不利的地方。他说话总是简单、有力、准确的。说完以后,让大家尽量发表意见。他呢,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人们不注意的地方,听取、思索大家的意见。他正直质朴笃诚谦逊的性格,使人觉得:他有一种不愿被人注意、不愿显出自己的崇高愿望。其实,这一仗怎样打,他心里早就有了底,但是他还是让大家讨论,争辩。讨论、争辩中,哪个干部发表了切实可行的意见时,彭总的眼光就落到了那个干部身上。那眼光是那样可敬可亲。仿佛,那些有益的意见,彭总都毫不遗漏地吸收了,化为他的智慧了。


哪个干部提出与彭总的作战计划相反的意见时,彭总就精力特别专注地侧耳静听。这神态仿佛表示出这样的意思:”一个指挥员,要能听下级干部和战士们的相反的意见。否则,你就拒绝了你的先生。”有时候彭总还说:”大家都以为自己经验少,据我看,身经百战的人经验不能算少了。可是,在座的哪一位仅止身经百战呢?”有时候他启发大家:”讲啊!同志们!一百条意见中,有一条意见可以用,那也是宝贵的。”


有时,彭总也盯住某一个正在发言的干部,说:”不会这样简单吧,要讲具体一点!”在这样的场合,彭总偶尔也有趣地插一两句什么话,接着会场中就是轻松的笑声。


彭总思索了一阵,把眼光从地图上移到陈兴允脸上,坚毅地说:”敌人来势汹汹,初看起来蛮厉害,其实这恰恰表示了蒋介石统治机构没有前途。他们是背着棺材来打仗的。他们倒霉起来,就会一败涂地,不可收拾的。”


彭总具体而扼要地分析了敌我情况以后,最后把分析的各点加以总括。他说:”敌人的阴谋是显然的:企图在无定河与黄河之间的狭小地区围歼我军。”他指着地图,又说,”你看!敌人三十六师天明以后,进入镇川堡;一军、二十九军今日已进至绥德城。如果我们现在不打,南边北上的敌人主力,一定分三路推进。”他讲的,显然是他和这西北野战军首脑机关的人,分析过很多确实可靠的材料,经过多次思考和反复讨论得出的结论。可是,他还边讲边衡量着每句话每个字的轻重和准确性。


彭总手指在地图上画着,坚定而沉静地说:”敌人如果很慎重的话,一路从绥德出发,顺咸榆公路,经过米脂到镇川堡与三十六师会合,然后向东经过沙家店、乌龙堡向葭县地区推进。”他的手指在无定河跟咸榆公路以东挪了点,又说:


”一路由绥德出发向东北经吉镇店,向葭县地区推进;另一路由绥德向东经过义合镇,然后顺黄河向北直扑葭县;敌人以为这样分路合击,就可以在葭县地区一举歼灭我军。可是,敌人分兵妄动,我们则集结隐蔽,瞅准机会歼灭其一路。你看,这样打法好不好?”


”彭总把敌人未来的作战计划,倒给具体地画出来了!”陈兴允微笑点头,一股兴奋的热流流遍全身。他深刻地感觉到:


”战争主动权”原来是这样具体生动的东西。他想,哪怕在某些情况中,猛看起来你是站在绝路上,但是你能很快地恢复主动地位,能紧紧地抓住战争的主动权,那么,胜利确定是你的。相反的,你站在被动地位,纵使你手中有百万大军,纵使世界非常广大,那你也会被击溃被消灭,在战争的决斗中输得干干净净。目前,彭总就紧紧地抓住了这个法宝。


陈兴允觉得彭总那庄严、刚毅的身躯,那锋利深思的眼睛,大概在敌人看来是非常可怕的。因为他和他的战友指挥着敌人:让敌人按照我们指定的路线、时间,走到我们指定的地点,全军覆没;因为他率领着战士们把敌人提在这里,拉到那里,直到把敌人拖得七死八活的时候,狠狠地猛扑过去,将敌人一网打尽;因为他按照党中央的意图,率领两万二千精兵,把几十万美国装备起来的蒋匪军,打得团团转。


陈兴允望着墙上的地图,他觉得彭总在那幅普通的自己每天与之打交道的军用地图上,也看出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好多东西。他脑子闪过了一个想法:彭总的头脑中,该藏有多少战胜敌人的智慧啊!他熟悉敌人,像熟悉他自己的十个手指一样。这位严谨庄重的将军,是怎样巧妙地摸熟自己部队和敌人部队的脾气呢?他又是怎样巧妙地摸熟自己部队和敌人的情况,而从中找出它们的规律呢?那严肃深沉的眼光,怎样拨开事物千变万化的现象而攫住它最单纯的本质呢?……


彭总锐敏地察觉到陈兴允的思想活动了。他打量着这破旧的窑洞,说:”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就在这里,我们前委的同志们,研究了怎么才能打好这一仗。不仅研究了怎么打才能打好,也研究了打不好了下一步怎么办?敌我双方十几万军队集中在这狭小而贫瘠的地区,没有粮食,多雨的季节又到了。搞得好,就能转危为安;搞不好,就得把部队拖过无定河,向西插去,说不定还得再过草地和沙漠。那当然就有一番更艰苦的周旋了。不过,算不了什么噢!”他背着手,来回沉稳地走了几步,又说:”陕甘宁边区是个穷地方,但它是我们的铁打江山。这里的一百五十万人民,就是一百五十万战斗员,这个兵力优势,敌人永远赶不上。人民群众宁愿掉头,也不给敌人泄漏我军的任何情况。他们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革命事业。我们的部队好,不仅觉悟高、作战英勇,而且你在指挥上有漏洞,他们就主动积极地弥补了。这种力量是无法估量的。”他停住脚步,凝视着陈兴允。”有这么好的军队和群众,陈兴允同志,我们怕什么?”


接着,彭总又仔细而深有兴致地问陈兴允:跟随贺龙同志长征中在红二方面军当师长和抗日战争中在一二○师当团长时的种种情况,以及老婆、孩子是不是还在山西兴县住着……


陈兴允一面回答彭总的询问,一面在兴奋而激动地思索着……


彭总再一次用商量口气问:”你看刚才讲的这样打法好不好?”


陈兴允高兴地回答:”很好!”可是又想:”彭总怎么老是问我?……”彭总看破了陈兴允的心事,说:”我们的主见,你可以推翻;全部推翻也好,大部推翻也好……”他望着他,像一位循循善诱的教师,又说:”个人,少数人,想到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而且常常是靠不住的。因此,指挥机关提出作战方案,它就应当先设想各种理由来推翻它,然后请别人来推翻它。……这样反复辩证以后,所定出的作战方案,就是比较正确、比较成熟的作战方案。但是,实战还要对它作最后的检验。”


彭总走近电话机,把蜡烛递给陈兴允。他摇电话,要陈兴允那个纵队的司令员讲话,可是野战军司令部和这个纵队的电话,因路途遥远还没有架通。彭总又要管电话总机的人,给他接另外两个纵队的电话,然后他把电话耳机轻轻地放下。


彭总挪过来一个文件箱子,坐下来,两手放在有很大补绽的膝盖上,望着脚上破烂而有泥巴的陕北老乡做的布鞋子,边思量边说:”如果敌人像我们所判断的:分三路向前推进,那就有大仗打。而且只要这一仗打得好,我们就可以扭转陕北战局,同全国各战场一道进入反攻。”


电话接通了,彭总给各个纵队打电话。他是还像刚才给陈兴允讲的一样:具体地,一层一层地分析了敌我情况,然后把分析的各点总括起来说,敌人三十六师师长钟松,今晚会不会带两个营走无定河以北?他肯定地说,他的判断是,不会的。他又说,假设钟松带两个营走河北,那么打有什么不好,不打又有什么好处;如果不打,下一步又怎么办?他又是一层一层地分析了各种可能和对策。他给这一个纵队讲了,又给那一个纵队讲。陈兴允觉得:从彭总那耐心、仔细、从容而庄严的讲话听来,好像他肩膀上挑的不是西北战场全盘责任的重担,倒像是同志们在冬天夜里,围着火炉谈论工作和学习的心得。


彭总打完电话,站起来,要陈兴允把蜡烛递给他。彭总接蜡烛的时候,看见陈兴允手上长了一个疣子。彭总说:”啊!


你这里长了一个猴子。”他右手伸出来,指着自己眼角下说,”我这里也长了一个。你把它拔掉,它又顽强地长出来了,乱弹琴!”


陈兴允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音来。


窑洞门外有人喊:”报告!”


彭总低声说:”进来!”


进来的同志,是个精明而有胆识的青年军人。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虽然进来的时候,他擦去了脸上的汗,可是他满脸通红,呼吸紧迫,衣服上还有点点的湿泥巴。他向彭总报告说:”情况完全证实了。彭总的判断是准确的。敌人害怕我们截击,所以今天经过鱼河堡以后绕无定河右岸(南岸)推进,现在进至镇川堡十五里以上的党家岔、下盐湾一线。看来,敌人准备天明渡过无定河侵占镇川堡。”他指着陈兴允,又说,”这位同志带来的情况不确实。不确实的原因是:


河北河南有两个村子,村名字的声音相同,所以当敌人到了河南岸那个村子的时候,他们纵队的侦察员以为敌人到了河北岸的那个村子。这完全是误会。”


确实的情况证实了彭总刚才对敌情的分析判断分毫不差。但是彭总脸上没有丝毫惊奇的神色,他反倒更加深沉地思索起来。


”啊!一切都在彭总的意料中。”陈兴允兴奋、激动。这不光是因为他具体感觉到未来胜利的巨大规模,而是他深切体验了,毛泽东的军事思想被生动运用而产生了战争的转折点从防御进入反攻。这战争的转折点,是非常复杂奇妙而又惊心动魄的。敌人声势浩大,步步进迫,高喊一战全歼我军,结束陕北战争。我军处境万分艰险,稍一不慎,就可能全军覆灭。可是突然战争的车轮要扭转了;敌人就要像摄氏寒暑表上的水银柱,突然从一百度降到零度似地垮下去。不错,按某种理由说,胜利在战斗打响以前就确定了。


彭总侧转身子,问那个青年军人:”还有什么新情况?”


那个青年军人掏出小本子,看着,说:”老乡们给我们抓来五个敌人的谍报人员,经过审问,又一次证实:敌人根据他们空军的侦察报告,把我们在葭县附近正在渡黄河的地方机关干部、家属、学生,当成我军主力部队。”


彭总把墙边的那个文件箱子搬过来,坐在桌子跟前,把摆在桌子上的材料、敌情报告、电报,一份一份翻着看。有些材料的字很小看不清,他就凑到灯前眯缝着眼睛看。


过了一阵儿,他凝视着墙上的地图,用右手把左手拳着的指头,一个一个地扳起来,又一个一个的压倒。计算着,思索着。


他稳晏晏地坐在那里,身子一动也不动。


彭总把看过的材料,一叠一叠整齐地放好。他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说:”敌人,尤其是钟松,因增援榆林自认为是有功之臣,骄傲狂妄,轻视我军,因而也就易受片面和虚假情况的引诱,相信自己的主观臆断,分兵妄动。这样的人指挥军队,没有不打败仗的。”他轻蔑地笑了笑,又望着陈兴允和那个青年军人,说,”任何地方,我们都可以学到东西。敌人的错误,我们也要引以为戒。”


那个青年军人,还拿着小本子,当彭总眼光落到他身上时,他又继续报告:”除了空中侦察,敌人获得我军情况的另一个办法是,查问我们最近释放的俘虏,特别是我们有意释放的敌人军官。”他把小本子急急地翻了几页,”我们昨天晚上,又把四个俘虏军官,带到适当的地方释放了,而且给他们暗示:我军已有一部分过了黄河。”


彭总说:”适可而止。这些作法,有经验的军人会识破的。”


那青年军人亲切地望着彭总,说:”是适可而止呀!”


彭总背着手,来回踱步,思量着,重复地说:”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像是这句话含意很深,他很喜欢它。


那个青年军人敬了礼,出去了。


彭总看着地图,又扳着指头计算了一阵。然后眯缝着眼,望着摇晃的蜡烛火舌,说:”蒋介石因进占延安而在战略上所犯的重大错误,现在到自食其果的时候了。你看是不是呀?


……”彭总亲切地说话,让陈兴允拘束的感觉消失了。陈兴允有时候敬佩地望着这位眼里闪着威严光芒的人民战士,望着这位艰苦朴素的劳动人民的儿子,望着这位意志和力量铸成的人。有时,他也看看那映在墙上的雄伟身影。


四点半钟了,蜡烛快烧完了,火舌摇晃着。一阵阵的清风,带来了山间野草野花的香味。夜晚是深远的,宁静的。窑洞门外喊了一声:”报告!”进来了一个做机要工作的干部,送给彭总一份电报。彭总让他把电报放在桌子上,可是那个同志说:”三号,这电报也是九支队发来的。”


彭总接过电报仔细看了一阵,脸上显出思索的光彩。他望着窑洞墙壁,仿佛眼光通过墙壁看到很远的地方。这是今晚九支队来的第五封电报。


陈兴允愣了一会儿,他想:”九支队?那不是中央机关的代号?啊,是毛主席和周副主席来的电报?”他觉着一种强烈的激动感情在汹涌,那颗军人的心在猛烈地跳动着。猛抬头,只见彭总望着他,就说:”彭总,还有什么指示,我可以走吗?”


彭总点头说:”可以!”他和陈兴允亲切地握手,又说,”三十六师是逃不过去的,我们很快就要同它交手的。”


陈兴允走出窑洞门,彭总送他出来,和他肩并肩,边走边叮咛:”请你告诉战士们,胡宗南看我们部队还不很充实,给我们送兵和武器来咯!”


”好的,彭总!”


彭总站在崖边,他能听见陈兴允往山坡下走的脚步声和沟里战马的嘶鸣声。背着手,巍然地屹立在那里,望了望哨兵的身影,又仰面凝视着北国漆黑的夜空;塞外刮来的风,把他的大衣的一角,微微扇了起来。……


陈兴允缓缓地骑上马,让马信步顺河槽走去,他沉入深思中了。参谋几次小声问他:”七○一,这一仗不打吗?”陈兴允根本没有听见。


河水哗啦啦地顺山沟流去,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后半夜天气有些冷,但空气却挺清新。山间野草野花散放着更浓的香味。


陈兴允让马有节奏地踏着小步前进。他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印象和心得。因为感情太激动,所以这印象和心得一时又整理不出个头绪。他只觉得兴奋、感动、信心充足,学了很多东西,像是自己忽然聪明了好多。


他把马的嚼口用力一拉,马跑了一阵,他又放松了马的嚼口,那匹枣红马又踏着小步走起来。


沿着大川道,处处都屹立着哨兵。他们不时地发出威严的喊声。露宿的战士们都抱着枪在河两岸睡着;炊事员背着锅,头垂在胸前拉鼾声。所有的驮炮牲口,都静悄悄地站在河滩里,连个响鼻也不打。各级指挥员和政治工作人员,在部队旁边来回走动。一切都显示着随时准备:走,打!陈兴允让马沿着小河走去,他可以听见战士的鼾声;说梦话的声音:”跟上……不……不掉队!”


陈兴允想:”多么紧张啊!战士们够累了!可是只要一声命令,这些忠心赤胆的战士,就会一跃而起,扑向敌人!”


陈兴允从彭副总司令想到战士们,又从战士们想到彭副总司令。他想起彭总说的:敌人可能分三路来,我们要打一次大仗;如果这一仗能打好,我们就能扭转西北战局,同全国各战场一道进入反攻。


他想到彭总接到九支队的那封电报。那是党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来电吗?一定是的;胜利的全部思想,都在那电报中,怪不得,彭总心里那么稳,那么有把握。……他觉得浑身都是热烘烘的力量,一夜没合眼,可是一点也不瞌睡。


远处有狗咬声、鸡叫声。陈兴允想:”天快明咯!”


他回头向参谋和通信员喊:”跟上!”双腿猛磕马肚子,马跑开了。


更深夜静,嗒嗒嗒的马蹄声,特别响亮,中听。


战马的铁掌,磕碰着石头,飞溅出火星!


拂晓,陈兴允回到纵队司令部,准备向纵队司令员报告彭总的指示和意图。


司令员说:”电话架起来了。彭总在电话中,已经仔细地给我讲过了。”


挂在墙上的地图下,丢了一二十个纸烟头。地图旁边的窗台上,丢着三四个烧得不能再点的蜡烛头。大约,司令员在地图下消磨了一个通宵。


司令员端着蜡烛,看了一看墙上的地图,又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显然心情很激动。


陈兴允猜想:”又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司令员向外看,黑暗已经悄悄地从他身边逝去,黎明爬上了窗子。他吹熄了蜡烛,说:”兴允,中央机关、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我们驻地以北二十里的梁家岔。我原来想让你派一个勇敢、机动的团级干部带一个营,去给中央机关和毛主席担任警卫工作。现在不要了。马上要打仗,抽不出人来,我把纵队警卫连派去了,要他们去找任弼时同志接头。我很担心,因为毛主席知道我们派去了人,他就一定要把战士们打发回来。毛主席决不让我们把部队从战斗中拉出来去担任警卫工作。”


陈兴允一听到中央机关、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自己跟前,就在最近这几天,他屡次经过的梁家岔,心头涌起一种不能抑制的欢腾情绪。他想起彭总接到的那封电报。他觉着,当彭总和他谈话时,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他们身边,现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像是又在这纵队司令部。


陈兴允说:”司令员,你把纵队警卫连派去,那纵队直属队用什么掩护?我派一点部队来好吗?要嘛,我带一些部队去把警卫连换回来。h,说呀,只要你点头就行。”


司令员大声笑了,他说:”有什么关系?难道敌人敢啃我们直属队?对咯,你想去看望咱们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兴允,这几天有的是机会噢!”三


十五日后半夜,镇川堡北面十五里无定河南岸的下盐湾村一带,驻满了敌整编三十六师(军)的部队。


离下盐湾不远有个小村,村当中有一座院落。进了院子大门,迎面是齐整整的五孔石窑洞。这是当年地主的住宅,后来分给农民。如今,三十六师师长钟松和师司令部的一些重要头目住在这里。


正中一孔石窑洞里,墙上挂满了作战地图。有几个参谋人员站在地图边,念着西北野战军的部队番号,并在图上查看位置。有时,他们低声交谈着,从那乐观的声调听来,他们对这正在查对的情况是摸熟识透的。现在还要来查对一番,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例行差事罢了。


钟松坐在行军床上,带着吃饱喝足以后的懒散劲,脸色是沉着而得意的。有几个军官坐在小凳子上,其中有一个不停地打饱嗝。地下扔了很多纸烟头、破纸片和几个”杜鲁门”牌子的空烟盒。看来,他们刚开完一个什么会议。


钟松站起来剔了剔牙缝的饭渣,说:”榆林的酒,味道还好,但是并不有名!”


一个高个子军官说:”是的,师长。听说榆林的栽绒毯很出色,我们也没来得及见识见识!”


钟松走到地图下,漫不经心地瞅瞅那些个参谋人员,来回踱着。他左手伸在空中,指头弹动,像敲什么鼓点子。他像是满意自己,满意那作战地图和参谋人员,就连这石窑洞他也觉得住上很舒适。


那个四十来岁的军官,矮个子,满脸起皱。他看见钟松满有兴致地打量窑洞,就很识眼色地说:”师长,像窑洞这样原始的住宅,也有它别致的地方,冬暖夏凉啊!”


钟松无意谈这些题目。他说:”刘军长的来电,你们看过了吗?其中大有文章!哼,哼!……想起来不愉快!在延安开的一次会议中,刘军长曾当众讥我长于议论。其实,我是不能不议论的。我以往反对,现在也反对那弥漫在指挥部的恐惧敌人的情绪。”他自负而又有讥讽地说,”某些靠运气爬上去的人,没有四五个旅的兵力,就连三五公里也不敢移动;至于夜间,那就几乎是带上六七个旅也不敢行军,不能作战!……这也差不多成了恐惧共军的流行病,真可耻。”他气愤得脸腮抽动。


钟松旁边坐的人,都尊敬而有趣地望着他。他们知道钟松是朝刘戡、董钊那般兵团指挥官放箭,但是有的人唯唯诺诺,有的人只用热烈的眼光表示钦佩钟松的意见。


那个低个子满脸起皱的军官,避开谈胡宗南的指挥部和兵团指挥官刘戡等人的题目,从正面提起了话头:”我们一个师越过沙漠地带,增援榆林,使共军措手不及而土崩瓦解。这简直是剿共战争的创举,范例!”


另一个军官附和:”钟师长高超的指挥和铁的决心,是这次进军成功的关键。”


钟松说:”的确,增援榆林之捷,会给那些葬送胡先生事业的人一些教益。同时,这也给全国剿匪战争提供了新方法。同事们常说,共军行动迅速,飘忽不定,难以捉摸。这种说法是有夸大成分在内的。其实,用兵贵乎神速,这是军事常识。但是,我军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却寥寥无几。我们此次增援榆林,可谓神速,惟其神速,才使以行动神速著称的共军措手不及,狼狈周章。”他翻起眼望着窑顶,”听说,蒋主席明天要飞到延安,和胡先生一起指挥此次的大战;因为此次大战中,我军如能打击或消灭共党中央和他的军队,那全国战局将会有多么重大的变化呢?诸位,好好干!我们大大地出人头地之日来了。”


那高个子军官说:”蒋主席要来?太好了!师长,我们全靠你提携。……说来真叫人佩服:我师在钟师长指挥下,屡次受到胡先生称赞。此次我师增援榆林,使陕北战局改观之后,蒋主席还传令嘉奖。如果我们三二日以内,能肃清陕北之共军,那么,钟师长将成为怎样伟大的人物呢!”


钟松说:”老头子和胡先生对本人是非常器重的。不过,本人除了雄心勃勃的劲头以外,别的方面谈不到。……”那个矮个子军官,两只手搓着,来回走动,仿佛钟松的话,使他大受感动。他说:”钟师长功在党国,有目共睹,有目共睹!”他慎重而严肃地思索了一阵,又说:”本人不止一次说过,我师伟大的战功,不在以往而在未来。这未来即近在咫尺。”他以很小的步法,迅速地走到地图下,指着图上葭县一带的地区说,”师长!按第一个情报,共党中央在葭县附近。共军主力未能攻克榆林,缺乏粮食又极度疲劳,现在已将山炮及笨重武器埋藏山间,有渡河东窜的征候……第二个情报:共军未能攻克榆林,伤亡惨重,其所谓主力已渡过黄河,王震率其残部三千人在米脂县以北地区活动……师长”钟松没有扭转身子,手在身后向那地图边正在讲话的军官摆着,表示:这些他都熟知。


高个子军官说:”胡先生刚才来的电报中,就说得很清楚:


两个情报有其抵触之处。但是,共军未能攻克榆林,伤亡惨重所剩无几,陷于被动地位,这是确实无疑的。假如敌人已开始渡河,我军即可半渡而击;如未渡河,我迫敌背水一战。如此,我师将会创造震惊全国的战绩。”


钟松坐在行军床上,手托住下巴思量了一阵,长出了一口气,说:”咦!我部是以大胆进攻而为友军所惊服。但是他人惊服之余,岂知我们花费的心血?我们任何大意疏忽,都可能被敌人利用。这样沉痛的经验是很多的。和共军作战,要勇猛大胆,也要万分小心。例如,我军从鱼河堡出发,我主张不顺公路南下,而渡过无定河沿河南岸和公路平行推进。诸位曾提出过异议:何必这样绕圈子?其实,这是以防万一的,这是不得已的!因为和共军作战太不易!共军,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凶顽最狡猾的敌人。有时候,你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被消灭了,可是他突然又扑上来扼住你的脖子。你简直说不清他们是一种什么人!”他猛地站起来,说,”有我无敌,我们是和共军誓不两立的。为此,我要求我的部下,扫除对共军的任何恐惧观念!我也要求我的部下铭记:勇于进攻,胆大心细,使敌人无隙可乘,作战则百无一失!”


那个矮个子军官说:”是啊!钟师长雄才大略,雄才大略!”


钟松两臂交叉起来抱着肩膀,表示有些凉意。随即有人给他披上一件草绿色绒夹衣。


钟松说:”明天渡无定河,镇川堡唾手可得。我军一进入镇川堡,就立刻经沙家店、乌龙堡东进,和刘军长率领的队伍会合,最后扑灭共军!这样猛进,看来危险,实际上是安全的。因为,共军已摸到我军行动规律:迟缓。而我们行动迅速,就会出敌意料。”他得意而自信地重复:”出敌意料!”


那个矮个子军官试探地问:”刘军长不是来电说,要我们在镇川堡暂时休息,充分研究敌情以后再东进?”


钟松说:”他已经是惊弓之鸟了!看,这是胡先生刚发来的电报。他说,蒋主席要我们握紧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最后消灭共军,结束陕北战争。胡先生也电示刘军长,要他率领队伍十九日到达乌龙堡与我部会师。”


另外一个军官问:”不是说,刘军长派一部分队伍顺咸榆公路北上到镇川堡与我师会合后,我们进入北线的大军才分头向葭县地区推进吗?”


钟松说:”我只对胡先生负责。我拒绝了刘军长的命令,因为他这没有远见而胆怯的作法可能贻误军机。我不仅拒绝了他的命令,我还要刘子奇率我师一二三旅先火速向乌龙堡推进。我要向胡先生证明:刘军长率他的二十九军全部人马还不能达到乌龙堡的时候,我师的一个旅便提前赶到了。”


那个矮个子军官大吃一惊,说:”师长!我记得方才会议上你似乎没有明确地提到这一点呀!子奇兄率一二三旅首先东进,似乎有分兵推进之”话不投机,钟松作了个截止对方谈话的手势,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各位相信我好了。行兵贵乎神速。神速!这是成功的要法!”他走到地图下。亲自端着蜡烛,在黄河跟无定河之间画了个大圈子,说:”看,诸位!我云集在北线的十万大军分路合围,全部消灭共军,指日可待。诸位,我师将士虽然备尝苦辛,但是我们将在中国军事界获得光辉的地位。这是现在即可预加论断的。作战如下棋,预测不出几着还和敌人交手,岂不可笑!”他迅速地转过身来,又说,”两三天以后,陕北战场将会出现怎样的奇迹啊!现在能理解这一重大事件意义的,只有蒋主席和胡先生。”


那个四十来岁的矮个子军官哈着腰,说:”师长的英断,本人十分敬服。我们即将完成的丰功伟业,不仅会使全国战局改观,而且会被写入战史,成为兵家的美谈!”


钟松高高地举起右臂,环顾周围的人,兴奋地说:”如果达到了这一目的,那就要感谢蒋主席和胡先生对我们的栽培。”


将校官员,”啪”地脚跟一靠,胸脯挺直,两臂下垂,五指并拢贴住裤缝,仿佛蒋介石和胡宗南,进了窑洞,到了他们面前。……四


白天,敌人飞机在米脂县以北葭县以南,黄河和无定河当间的地区,反复地侦察,但是他们在这一片波涛起伏似的黄土山地里,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不要说集结在这里的各路大军,就是连一个老乡、一头毛驴也看不到。山坡上或者川道里的一个又一个村庄,也都不见炊烟,像是远古洪荒的地域。可是晚上呀,这一片山地里就变得热闹了。老乡们,男女老少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活动开了:有的帮部队碾打粮食;有的帮部队烧火做饭;有的帮战士们缝补衣服;有的扛着枪四处巡逻;有的扛着担架,急急地奔走……成千上万的人民解放军,也在紧张地运动。山头上山沟里,到处都是步兵、炮兵、骑兵。步兵在山沟行进,脚步声沙沙地响;战士们紧张、低声地转述命令:”跟上!””不要跑,迈大步跟上!”炮兵部队上山的时候,驮炮骡子哼哧哼哧喘气;炮兵战士们,用手推着炮筒,给牲口使劲。一队队的骑兵侦察员和三五成群的骑兵通信员,从部队行列边的河槽里跑过去,马蹄嗒嗒嗒地响着。马蹄下溅出的火星,吸引住步兵战士们的注意力。


步兵战士们悄悄议论:


”这些老总们真抖哇!像首长一样,抬脚动步就是马!”


”哎,我干过那活计,也不松快!””是呀!我们这一阵儿两只腿驮着身子走,一宿营可就睡大觉。他们?宿营后还要喂牲口,半斤八两一个样!”


这时候,如果有人突然用照明弹把这山沟都照亮,那便会看见:这些部队有南来的北往的,东走的西去的,穿来插去;有些部队在三岔沟口拥挤着抢路走。哎呀!这该多么混乱!其实,这一股一股的部队,都是按统一的号令向自己目的地走着。这真像一盘棋,随着棋子的走动,棋势仿佛幻变莫测,其实它是有规律的。


夜里四点钟,陈光允那个旅的部队,在一条偏僻的山沟里宿营了。


少数放警戒的部队上了山,其他的战士们都在山沟里的路两旁睡着。战士们有的枕着背包抱着枪,一个紧挨一个睡;有的蹲着背靠背睡;有的因为冷蜷缩着睡。他们有的人睡得很实在,像是大炮也震不醒;有的拉鼾声;有的牙齿咬得嘣嘣响;有的含糊地说梦话;有的因为脚痛有病,在梦里轻轻地呻唤。河槽里炊事员们有的抬水,捡柴,有的在油布上给病号擀高粱面。火苗舔着大行军锅的锅底,从锅的周围升腾起来。指挥员和政治工作干部,有的站着靠树干睡那么三五分钟;有的把驳壳枪木套栽在地下,坐在枪套上,双肘支住膝盖,双手托住下巴闭闭眼;有的在战士们旁边来回走动,哪个战士低声呻唤,他便跑过去,摸摸那个战士的头,很久很久地蹲在那个战士身边,听那不均匀的呼吸声。没有睡的人,都不停地仰起头望着夜空。天气阴沉沉的,现在,怕的就是下雨!


宿营后,旅首长住在半山坡上的窑洞里。这窑洞,想必是远年住过人。如今没有门窗,墙角挂着蜘蛛网。可是住在这里比露营就舒服得多啦!


参谋们正在旅首长住的窑洞里挂作战地图。


旅政治委员杨克文坐在马褡子上,他双手撑住膝盖,头微微偏着,眼睛盯着墙角,像要看清那墙角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陈旅长在政治委员面前来回走动,有时候用左手搔着后脑壳。


机要员送来一份电报。


旅政治委员飞快地看了一下,走在地图边,指着镇川堡附近的一个村子说:”老陈,这里有二百多石粮食。司令员要我们派一个连去掩护群众把粮食搞出来。看样子,我们动手迟了,明天中午这些粮食就会落到敌人手里。”他把电报交给陈旅长,又说:”司令员还说,粮食转运出来,拨一部分给我们!”


陈旅长把电报看了看,说:”不要说给我们一部分粮食,给一斗粮食我们也干!”


杨政委说:”不给一粒粮食,咱们也要干。老陈,从哪个团抽一个连去执行这任务呢?”


陈旅长说:”要赵劲派个连去。电话架通了,让参谋长告诉他。”


夜里四点钟的光景,周大勇带领战士们,顺一条山沟向前走去。在前沟里,他就听见兄弟部队的同志说,自己团的队伍驻地离这儿不远,可是走了十多里路还没走到,真是心急锅不滚!


猛乍,周大勇看见,沟渠右边半山坡的一个窑洞里吐出灯光。他乐了,向灯光跑去。可是哨兵问口令的喊声挡住了他。


周大勇不乐意地说:”我们执行罢任务刚回来,怎么会知道口令?”


哨兵问:”你是谁?哪一个单位的?”


周大勇说:”我是英雄部第一连连长周大勇。”


一个参谋在黑暗中答话了:”周大勇?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