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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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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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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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40字


然而她很快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这一回她异常温存。我在她那儿坐了一个多小时。她很不安。公爵吓着了她。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早已经在等我了。昨天我把娜塔莎写信来的事告诉了她,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一直在等我,希望我一大早就去,最晚不要超过十点钟。可是我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一点多钟了,可怜的老太太千等我不来,万等我不来,都急死了。此外,她还想向我宣布一个她从昨天起产生的新希望,同时她也想谈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从昨天起就身染微恙,面色阴沉,与此同时却又对她特别温存,特别体贴。我来到后,她对我摆出一副不满和冷淡的表情,待答不理的,没露出一丝一毫的好奇心,似乎就差没说出口来:“你来干吗?你倒有兴致,先生,见天来这儿闲逛。”因为我来晚了,她在生我的气。但是因为我有急事,所以就不再拖延,而是一杆子插到底,把昨天在娜塔莎那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老太太一听说老公爵去了,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向娜塔莎提出了求婚,她假装出来的那副愁眉苦脸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那份高兴呀,我简直没法形容,她甚至有点儿手足无措,又是画十字,又是哭,又是对着圣像连连磕头,她还一再拥抱我,想立刻跑去找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把这喜讯告诉他。


“哪能呢,小老弟,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完全是因为横遭别人欺压给气出来的呀,可现在好啦,他一知道娜塔莎已经如愿以偿了,霎时间就会忘掉一切的。”


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她。这位善良的老太太尽管跟自己的丈夫已经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还一点都不了解他。她也非常想跟我一起立刻去看娜塔莎。我让她懂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仅不会赞成她的所作所为,说不定我们还会把整个事情搞糟的。她好不容易才改了主意,但是仍旧抓住我不放,硬留了我半个小时,而且净是她一个人说话。“这么大的喜事,一个人待在四堵墙里,你走了以后,现在,我有话跟谁说去呢?”她说。最后,我终于说服了她,让她明白,娜塔莎现在正在着急地等我。临走时,老太太给我连画了几个十字,并让我给娜塔莎带去她的特别的祝福,当我断然道,如果娜塔莎没有发生特别的事,那天晚上我就不再来了,她闻言差点没哭出来。这次,我没有看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一宿没睡,因此头痛,浑身发冷,现在他在自己书房里睡着了。


难道他自己不打算上那儿?”为什么你说他是坏人呢?”她问。1原文是法文。


娜塔莎也等了我一上午。我一进屋就看见,她照老习惯正十指交叉,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甚至现在,每当我想起她,她那孤独的身影犹历历在目:总是一个人,在一间贫寒的小屋里,抱着胳膊,低垂双眼,若有所思,被人抛弃而又有所期待,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她一面仍在继续来回踱步,一面低声问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我三言两语地告诉了她我今天的所有奇遇,但是她几乎没有听我说话。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什么事,十分焦急。“有什么新情况?”我问。“什么新情况也没有,”她答道。但是她那模样又让我立刻明白,她这里的确出了新情况,而她之所以等我,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但是,按照老习惯,她不肯马上开口,而要等我快走时才说。我们之间一向这样。她这样做,我也习惯了,只好耐心等待。


不用说,我们先从昨天的事讲起。使我尤为惊讶的是,我们俩对于老公爵的看法所见略同:她打心眼里不喜欢他,而且大大超过了昨天不喜欢的程度。当我们俩逐一分析他昨天来访的整个情景时,她蓦地说道:


“我说万尼亚,如果你起初不喜欢一个人,几乎总是标志着一种征兆,说明你以后一定会喜欢他的。情况总是这样。起码,我碰到的情形常常是这样。”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吧,娜塔莎。再说,我有一个看法,思虑再三后得出的看法:我分析了所有的情况,得出了结论,尽管公爵也许十分奸诈,但是他同意你们俩的婚姻却是真实的、严肃的。”


娜塔莎在房间中央站住了,板着脸瞅了我一眼。她整个脸都变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怎么能对这种事故弄玄虚,而且……撒谎呢?”她以一种高傲而又莫名其妙的语气问道。


“就是,就是!”我急忙点头称是。


“不用说,他没有撒谎。我觉得,考虑这点倒大可不必。甚至根本用不到找借口来故弄玄虚。最后,他这样公然取笑我,我在他眼里成什么人了?难道一个人能穷极无聊到这般地步吗?”


“当然,当然!”我肯定道,但是我私下里又想:“可怜的姑娘,现在你在屋里走来走去,大概思前想后地就在想这事了,也许你的疑心比我还重。”


“唉,我多么希望他快点回来啊!”她说,“他要在我这儿坐一晚上,那时候就……既然他撇下一切,立刻动身,想必有要紧事。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吗,万尼亚?你没有听到什么吗?”


“他的事只有主才知道。他一直忙于发财。我听说,在这里,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他承包了一个工段。娜塔莎,这事咱们一窍不通。”


“当然一窍不通。阿廖沙昨天说到一封什么信。”


“信里说了一个什么消息。对了,阿廖沙来过吗?”


“来过。”


“来得早吗?”


“十二点:他睡过头了。坐了坐。我把他撵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了;不能老坐在我这里,万尼亚。”


“难道他自己不打算上那儿?”


“不,他自己也打算去……”


“来得早吗?”我有话跟谁说去呢?”她说。最后,我终于说服了她,让她明白,娜塔莎现在正在着急地等我。


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望着她,等她开口。她的脸很忧伤。我本来想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她有时候很不喜欢人家问长问短。


为什么你说他是坏人呢?”她问。只要有一件事不把我耽搁了,一定来。”当然一窍不通。阿廖沙昨天说到一封什么信。”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孩子真让人纳闷,”她微微撇了撇嘴,终于说道,好像竭力不看我似的。


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这样做非常可爱,也非常单纯。哎呀,瞧你俩!现在你们已经开始互相观察,互相侦查,互相研究对方的脸了,看对方的脸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怎么啦!大概,你们又出什么事了?”


板着脸瞅了我一眼。她整个脸都变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他从昨天起就身染微恙。


“不,什么事也没有;随便说说……话又说回来,他还是很可爱的……就是有点……”


“不过,现在他的全部灾难和烦恼都结束了,”我说。


娜塔莎疑惑地定睛看了看我。她自己也许想回答我说:“即使在从前,他的灾难和烦恼也有限得很”;但是她觉得我的言外之意与她相同,倒生起闷气来了。


然而她很快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这一回她异常温存。我在她那儿坐了一个多小时。她很不安。公爵吓着了她。我从她提的几个问题里注意到,她很想确确实实地知道,昨天她给他的印象究竟如何?她昨天的举止是否得体?她的快乐在他面前是不是表露过头了?是不是心胸太窄了?或者相反,是不是太迁就了?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笑话她?会不会看不起她?……一想到这些,她的两顿就变得通红,像着了火似的。


“难道一个坏人会有什么想法值得你这么激动吗?他爱想什么由他!”我说。


“为什么你说他是坏人呢?”她问。


娜塔莎是多疑的,但是她心地纯洁,胸襟坦荡。她的多疑来自她的纯洁的心田。她的自尊心很强,但这是一种高尚的自尊心,她不能忍受她认为高于一切的东西当着她的面受人嘲笑。对于一个小人投来的轻蔑,她当然也只能报以轻蔑,但是对于她认为神圣的东西受人嘲笑(不管这人是谁),她心里毕竟感到很痛苦。这倒不是因为她不够坚强。这部分是因为她对这社会还知之甚少,对坏人使坏还不习惯,也因为她深居简出,太闭塞了。她整个一生都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几乎足不出户。最后,有些心地极其善良的人有这样一个特点(也许是父亲遗传给她的)喜欢过分夸奖一个人,硬认为这个人比他实际上要好,头脑一发热就过甚其词地夸大他身上的优点这一特点也在她身上得到充分发挥。这种人一旦大失所望,就会觉得受不了;更加受不了的是他觉得他咎由自取。干吗要硬往人家脸上贴金呢?而时时刻刻等待着这种人的又总是大失所望。最好是他们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不要踏上社会;我甚至发现他们的确很爱自己的家,甚至足不出户,怕见生人。话又说回来,娜塔莎却经受了许许多多的不幸,许许多多的侮辱。她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对她不能求全责备,如果我在言语之间确有责怪之意的话。


但是因为我有急事,便起身告辞。她看见我要走,吃了一惊,差点没哭出来,虽然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对我表示过任何一点特别的亲昵,相反,她对我好像比平时还冷淡。她热烈地亲吻我,不知道为什么久久地盯着我的眼睛。


“听我说嘛,”她说道,“阿廖沙今天真可笑,甚至都让我纳闷。从外表看,他非常可爱,非常幸福,他像只小蝴蝶似的飞了进来,像个花花公子,老是转过来转过去地照镜子。他现在有点太熟不拘礼了……而且坐的时间也不长。你想想:还给我送来了糖果。”


他的事只有主才知道。他一直忙于发财。我听说,在这里,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他承包了一个工段。娜塔莎,


“糖果?好嘛,这样做非常可爱,也非常单纯。哎呀,瞧你俩!现在你们已经开始互相观察,互相侦查,互相研究对方的脸了,看对方的脸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可是你俩研究了半天,什么也没看明白!)。他还没什么。他跟以前一样快快活活,像个中学生,可你呢,你呢?”


每当娜塔莎改变腔调,走到我身边,埋怨阿廖沙,或者为了解决什么棘手的事,或者要向我倾吐什么秘密,希望我听到她的只言片语后便能了然于胸的时候,我记得,她总是朱唇微启地看着我,似乎在央求我一定要设法把这事解决得让她一听就如释重负,心花怒放。但是我也同样记得,在这类情况下,不知怎的,我总是声色俱厉,仿佛在大声呵叱什么人似的,而且我这样做完全出于无心,但是居然屡试不爽。我的声色俱厉和顺乎其然总是恰到好处,因此也显得更有权威,要知道,有时候一个人会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需要,但愿有人来把他狠狠地骂一顿。起码娜塔莎离开我时,有时候似乎宽心多了。


“不,你知道吗,万尼亚,”她继续道,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握住我的手,秋波流动,讨好地望着我的双眼,“我觉得,他这人有点猜不透……我觉得他似乎已经是这样的丈夫1,你知道吗,好像已经结婚十年,但是仍旧跟妻子亲亲热热的那种人。这是不是太早了点呢?……他笑逐颜开,围着我打转,但是这一切又好像只是这个……只是部分地由我而起,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他非常着急,急着要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我跟他说话,可是他听而不闻,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吧,这种恶劣的上流社会习气,咱俩苦口婆心地一直劝他改掉。一句话,他成了这样的……甚至好像冷冰冰的……唉,我怎么说这话呢!一开口就唠叨开了!唉,万尼亚,咱俩的要求太高了,总对别人不依不饶的,求全责备!直到现在我才看清这点!人家脸上发生一些变化,根本无足轻重,我们就不依不饶,其实只有上帝知道他脸上为什么发生变化!万尼亚,你刚才责怪我是对的!一切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自寻烦恼和自讨苦吃,还要怪别人……谢谢,万尼亚,你让我完完全全地放心了。啊,他今天能来就好啦!什么呀!他为今天的事不高兴了也说不定的。”


“难道你俩吵架了!”我诧异地叫道。


“我没露出一点声色!只是有点伤心,他来的时候本来是欢天喜地的,后来就突然变得若有所思了,我觉得他跟我分手的时候很冷淡。我要让人去请他来……万尼亚,今天你也来吧。”


…撒谎呢?”她以一种高傲而又莫名其妙的语气问道。她整个脸都变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


“只要有一件事不把我耽搁了,一定来。”


“瞧,你能有什么事呢?”


来得早吗?””她微微撇了撇嘴,终于说道,好像竭力不看我似的。阿廖沙昨天说到一封什么信。”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


“我自找的!不过,看来,我肯定能来。”


1原文是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