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中的將軍05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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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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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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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568字


这便是最后的结局。西蒙·何塞·安东尼奥·德拉桑蒂西玛·特立尼达·玻利瓦尔帕拉西奥斯将军永远地走了。他从西班牙的统治下夺取了一个比整个欧洲大五倍的帝国。为了维护这个帝国的自由和统一,他领导了20年的战争。他用铁脆将这个帝国一直统治到上个星期。但是,到了要走的时候,他甚至连人们应当给子他的信任和慰藉都得不到。唯一十分清楚的是,他真的要走,而且知道他的去处的,只有那位英国外交官。他向他的政府写了一份正式的报告说:“留给他的时间,勉强够走到墓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第一天的行程最令人难受,甚至对那些病情比将军轻的人来说也是如此。出发的那天清晨,他感到圣菲的大街上有一种潜在的敌对气氛,这使他心绪不宁。黎明在蒙蒙细雨中到来,街上只看到一些离群的母牛,但从四周可以感受到敌人的仇恨。尽管政府早已料到,即使安排将军走最偏僻的街道,将军还是看到了写在修道院墙上的一些辱骂他的标语。何塞·帕拉西奥斯和将军并肩骑着马,跟往常一样,即使在战火纷飞中,他都穿着那件庄重的长礼服,丝绸领带上别着黄玉别针,手上戴着山羊羔皮手套,花缎坎肩上用两条交叉的长链挂着两块同样的怀表。马具是波托西的银制品,马刺是金制的,因此在安第斯山的两三个村庄里,人们曾误认为他是总统。尽管如此,应该说,他对他的主人也是如此恭敬,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将他们视同一人是不可想像的。他对将军是如此地了解,又是如此地忠心耿耿,因此对那种流亡者的告别,跟将军有着同样的体会。在这座城市里,过去只要一听到将军驾到,到处一片沸腾,象过节一般在三年以前,当将军满载着任何一个活着的还是死去的美洲人都未曾得到的荣誉从乏味的南方战场上归来时,他在这儿受到了划时代的欢迎。当时人们在大街上抓住他的马缰截住他,向他抱怨公共设施不佳、财务税收过重、或者请求他给些恩赐,有的也许只是想站在他的身边,领略一下他的伟大光辉。他对那些大街小巷中发出的请求是如此的认真,简直象对待最重要的国家大事一般。他对每个人的家务事、生意状况、身体健康等方面都有着惊人的了解,以致跟他交谈的所有人都感到一时跟他分享了参政的愉快。


如今,谁也不再认为他就是那位昔日的将军,谁也不相信他以逃犯一样的谨慎永远地离开的这座阴郁的城市就是原来那座城市。在那些死气沉沉的狭窄的街道上排列着同样的灰瓦屋顶的、带有浓郁香气的室内花园的房子,而将军则从来没有感到过象今天这样落魄,象个异乡客。村民们都在慢悠悠地做着饭,他们那矫揉造作的举止和混血人的土语,与其说是想告诉人们什么,倒不如说是想对人们隐瞒什么。尽管如此,当时他觉得仿佛自己的想象在欺骗着他,但那的确是座多雾的、寒风刺骨的城市,而且他在没有见到这座城市之前,就选定了它创建自己的功绩。他爱它胜过爱其他任何城市,将它理想化,把它视为他生命的中心和发源地把它当作是半个世界的首都。


最后,将军本人都为自己的威信扫地而感到惊讶。政府即使在不太危险的地方都布置了暗哨,这使前一天下午那些将他的模拟像枪决的愤怒人群无法在他经过时靠近他。但是,在整个路途中,都可以听到从远方传来同一种声音:“香肠”!唯一对他表示同情的人是一个过路的女人,她在他经过时对他说:“上帝保佑你,幽灵。”


似乎没有人听到那女人讲的话。将军满脸愁容,陷入了沉思。他继续骑着马,对周围的一切漠然而视,直到走上那广阔的郊外平原。“四街”口是石子路的起点,曼努埃拉独自骑马等待着将军的队伍从那里通过,远远地向他招手作最后告别。将军也同样挥手向她致意,尔后继续行进。从此,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过了一会,雨停了,蔚蓝色的天空变得晶莹透明。在将军全部行军途中,看到两座积雪的火山一直在天边纹丝不动。但是,此刻将军没有对自然美景表现出激情,也没有注意匆匆而行中一个个被抛在身后的村庄,更没有去理会途中那些陌生地向他告别的人。而令他的陪同者最感惊奇的是,他居然没有对平原上那么多养马场里的雄壮地马群深情地看上一眼。他曾多次说过,那是世界上他最喜欢看到的场景。将军的队伍在法卡塔蒂瓦镇度过了第一个夜晚,他在那儿告别了前来送行的人,然后带着随从人员继续前进。除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外,他的幕僚还有五个人:在作战中受伤失去右臂的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将军,他的爱尔兰副官贝尔福特·因托恩·威尔逊上校,此人是几乎参与了欧洲所有战争的老将军罗伯托·威尔逊先生的儿子,他的侄子费尔南多担任他的副官兼中尉衔书记官,是在第一共和国时期死于海难的他的长兄的儿子,他的亲戚和副官安德烈斯·伊瓦拉上尉,两年前在九·二五袭击中,右臂被砍伤致残;还有在独立战争中身经百战的何塞·德拉·克鲁斯·帕雷德斯上校。仪仗队由在委内瑞拉部队中精选的一百名轻骑兵和榴弹手组成。


何塞·帕拉西奥斯对在上次秘鲁(12)战争中作为战利品得到的两条狗特别关心。那两条狗既美丽又勇敢,在总统遭到谋杀的那个夜晚,在它们的两个伙伴被人用刀砍死之前,它们一直在圣菲的政府大厦守夜。在从利马去基多,从基多去圣菲,从圣菲去加拉加斯,以及又返回基多和瓜亚基尔的旅途中,两条狗一直走在犬畜队旁边,照看着辎重。在最后一次从圣菲去卡塔赫纳的行军途中,它们也是这样,尽管这次辎重又象从前那么多,而且还有军队护卫。


清晨,将军在法卡塔蒂瓦镇醒来时显得有些无精打采。随着他们沿着一条山丘起伏的小道从高原上往下走去,气候逐渐暖和了起来,阳光不再那么耀眼,他的情绪也慢慢开始好转。有几次,由于担心他的身体,人们请他下马休息,但是他宁愿不进午餐一直走到气候炎热的地方。他说骑在马上便于思考,而且,他喜欢日夜兼程。为了不把马匹累死,需要经常轮换坐骑。他有着一双老骑士的罗圈腿和习惯于带着马刺睡觉的方式,他的臀部长起一层高低不平的老茧,硬得象理发师磨刀的皮带,这使他得到了“铁臀”的美称。自从独立战争开始之后,他已骑马行走了九万九千公里,相当于绕地球两圈多。从来没有人否认过他边骑马边睡觉的神话。


中午过后,当人们开始被从山谷中升起的热气燎烤时,大家都同意停下来在一座修道院里休息一下。女修道院长亲自接待了将军的人马,一伙当地见习修女为他们分发了刚从炉子里取出来的杏仁糖糕和即将发酵的玉米碴粥。当看到将军的衣冠不整和疲惫已极的先头部队时,女院长大概会以为威尔逊上校是最高统帅,也许因为他有一头金发,仪表堂堂,又穿着一身考究的军服,她一个劲儿地以女人的百般殷勤和恭敬照顾他,这引起了人们不怀好意的种种议论。


女院长的误解,倒给何塞·帕拉西奥斯提供了机会。他让主人躺在修道完的木棉树下休息,裹着一条毛毯出汗退烧。就这样,他站在那儿,只是听着见习修女们在一位年龄较大的修女的竖琴伴奏下唱着一支又一支当地情歌。最后,一位修女手里端着一顶草帽,在修道院里到处请求施舍。当她走过来时,弹竖琴的修女对她说:“请不要向病人要钱”但是见习修女没有理睬她的话。将军看都没有看那位讨钱的修女,只是苦笑着对她说:“我还要别人施舍给我呢,孩子。”威尔逊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份钱给了修女。对他这慷慨之举,将军亲切地嘲弄道,“您看,上校,这就是荣誉的代价”。后来,不管是在修道院还是在此后的路途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出这位新共和国最著名的人物。对此,连威尔逊本人也感到惊讶。无疑,对将军来说,那也是离奇的事情。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第二个夜晚他们是在瓜杜阿斯镇附近的旅店从前是一个烟厂度过的,人们在那儿等着将军,为的是给他举行一种洗刷耻辱的仪式,尽管将军并不愿这样。房子宽大而阴暗,那种气氛本身就给人们以一种奇异的郁闷的感觉。附近杂草丛生,黑色湍急的河水汹涌澎湃,发出一种轰轰隆隆的响声,向平原奔腾而来,仿佛要摧垮一切似的。将军熟悉这个地方,第一次路过那儿时他就说道:“如果我要对某个人进行巧妙的伏击,我将选择这儿。”将军以前行军都绕开这个地方,因为这使他常常联想起贝鲁埃科斯山那是去基多的一道险关,即使最大胆的人也都要绕道而行。有一次,将军不顾众人的意见,在离瓜杜阿斯十几公里的地方扎了营,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忍目睹镇上的悲凉景象。但是,这一次尽管他劳累不堪,而且时而伴有高烧,他还是觉得镇上的悲凉比那些不幸的朋友们要为他举行的同情宴会更加可以忍受。


看到他到来时身体如此虚弱,店主人建议他找住在附近路边的一个印第安人来看病。那些印第安人,只要闻一下患者出汗的衣服,不管离多远,甚至从未见过病人,便可诊断病情,将病医治好。将军嘲笑他过于轻信,并且不允许他的人同印第安巫师有任何接触。既然他连医生都不相信他称医生是以别人的痛苦作买卖的人又何能指望他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乡村野道上的巫师?最后,为了进一步证明他对医学的蔑视,他没有住在别人出于照顾他的身体为他准备的舒适卧室里,而是在山谷上方宽大的露天走廊里挂起吊床,顶着露水在那儿过夜。


整整一天,他除了在清晨喝了一杯药汤外没有进食。此时他同军官们一起坐到餐桌上来也只是出于礼貌。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更能适应行军的艰苦生活,在吃喝上也只比苦行者稍为逊色一点,但他却象一个上等的欧洲人那样熟悉王室的饮料和烹调术。第一次出国旅行,他便从法国人那儿学会了一边吃饭一边谈论饭菜的习质。那天晚上,他只喝了半杯葡萄酒,出于好奇尝了点鹿肉,因为主人说发磷光的肉有一种茉莉花味,他的军官们也这么认为,他想亲口证实一下。整个晚餐中间,他只说了两句话,而且这两句话也象在行军途中说的那样有气无力。但是,对他力图用自己的得体举止来淡化他政坛上的厄运和虚弱的身体所带来的酸楚的努力,大家还是十分赞赏的。他一句话也没有再提政治,也没有涉及周六的不幸事件。说真话,一个人在受了侮辱之后,心中的怒火和怨恨都是难以克服的。


还没有等大家吃完饭,将军便请求准许他退席。他穿上长睡衣,戴上睡帽,由于发烧而浑身哆嗦。他躺在了吊床上。夜,是凉爽的一轮枯黄色的圆月从山峦中升起,但是此刻他没有赏月的闲情逸致。在离走廊几步远的地方,警卫人员齐声唱起了流行民歌。按照他从前的一项命令,警卫人员必须要在他的卧室附近宿营,就象罗马独裁者胡利奥·凯撒的兵团那样,通过士兵们夜间的交谈,来及时掌握他们的思想和情绪。将军夜间失眠,没有丝毫困意,他常常走到士兵的营房去,不少次他跟士兵在一起唱着军营颂歌或即兴编出的互相逗乐的歌曲,在热烈的节日气氛中迎来黎明。但是,那天晚上他一听到歌声就感到心烦,命令不要再唱。由于发烧,岩石间河水潺潺声使他听起来象轰鸣一般,他不禁梦吃般地喊道:“讨厌透了!我们能不能让它停止一分钟。”


然而,河水依旧在奔流着。何塞·帕拉西奥斯打算从药箱里选出一种镇静剂使他安静下来,但是将军拒绝服用。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将军提及辞职的事:“我刚刚由于错服了呕吐剂而放弃了政权,我不准备再放弃生命。”数年前,当医生用一种含砷的药水治愈了他的间日症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当时他服了这种药后,险些儿被痢疾夺去了生命。从那时开始,他唯一接受的药物便是泻药。为了治疗他的顽固的便秘他毫不犹豫地每周吃上几次。在便秘最严重的时候,他还用一种山扁豆制成了灌肠剂。


半夜过后不久,何塞·帕拉西奥斯一边听着别人的梦呓,一边感到体力不支,竟躺在砖地上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将军已不在吊床上,被汗水湿透的睡衣掉在了地上。这并不奇怪。他有一个习惯,当屋子里没有任何人的时候,他便离开床铺,赤着身子蹓跶到黎明,以消磨失眠的时间。但是,那天晚上何塞·帕拉西奥斯却对他的健康十分担心。他刚刚熬过了倒霉的一天,这阴冷和潮湿的气候对他到野外散步是不大适宜的。在淡淡的月光下,何塞·帕拉西奥斯拿着一条毛毯在屋子里到处寻找将军,最后发现他躺在走廊靠墙的一条石凳上,象一尊雕象躺在灵枢上似的。将军转过身来,目光炯炯有神,身上已经退烧。


“这次又象帕亚拉的圣胡安之夜一样,”他说,“可惜雷娜·玛丽亚·路易莎没有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