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伊凡·费多罗维奇哥哥第08节 跟斯麦尔佳科夫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晤面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4

|

本章字节:35008字

走到半路上,刮起了和那天清早一样的尖利而干涩的风,撒下厚厚一层细碎而干燥的雪。雪落在地上并不粘住,风一卷,马上成了十足的暴风雪。我们城里斯麦尔佳科夫所住的那一带几乎连路灯也没有。伊凡费多罗维奇摸黑走着,不去理会大风雪,本能地辨认着道路。他感到头疼,太阳穴拼命跳着,自己感觉得到手腕直抽筋。离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小屋不远的地方,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遇到一个孤独的醉鬼,这是个小个子农民,穿着打补钉的外套,一溜歪斜地走着,口中喃喃地骂人。他忽然停止了辱骂,用嘶哑的醉汉的声音唱起小曲来了:


唉,万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但他每唱到第二句上就突然打住了,重又骂起人来,接着又忽然唱起这个老调子。伊凡费多罗维奇在脑子根本还没有转到他身上去的时候,心里就已经产生了一股无名的怒火,这时突然又注意到了他,立刻忍不住要想一拳把这家伙打倒。恰巧在这一剥那他们走到了一起,农民的身体摇晃得厉害,忽然沉重地一头正撞在伊凡的身上。伊凡狂怒地猛推了他一下。农民立即两脚离地,象块木头似的噗通一下摔在冻土地上,只是痛苦地叫了一声:“啊啊!”就不出声了。伊凡走到他跟前。他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失去了知觉。“会冻死的!”伊凡这样想了一下,就大步向斯麦尔佳科夫家走去了。


拿着蜡烛跑出来开门的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还在外屋里就对他悄声说,巴维尔费多罗维奇(那就是指斯麦尔佳科夫)病得很厉害,不但卧床不起,几乎好象神智也失了常,甚至吩咐把茶也拿走,不想喝。


“怎么,他还动蛮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粗暴地问。


“哪里,正相反,完全安安静静的,不过您不要和他谈得太久呀。……”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请求说。


伊凡费多罗维奇推开门,走进小屋里。


象上次一样,炉火升得正旺,但是看得出屋里显出有了一点变化:旁边的一条长凳搬了出去,在原地摆了很大的一张假红木的旧皮沙发。沙发上铺好被褥,上面放着十分干净的枕头。斯麦尔佳科夫坐在沙发上,还穿着那件晨衣。桌子挪到了沙发前面,所以屋子里显得很挤。桌上放着一本黄皮面的厚书,但是斯麦尔佳科夫并没有读它,看来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干。他用长时间沉默的注视迎着伊凡费多罗维奇,对于他的到来显然并不惊讶。他的脸色变得很厉害,又黄又瘦。眼睛塌陷进去,下眼皮发青。


“你真的病了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站住了。“我在你这里不多坐,甚至大衣也不用脱。什么地方可以坐一坐?”


他从桌子的另一头走过去,搬一把椅子到桌子跟前,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瞧着我一声不吭?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对你起誓,我得不到你的回答决不走开。那位小姐,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到你这里来过没有?”


斯麦尔佳科夫长时间沉默着,依旧静静地看着伊凡,但是忽然挥了一下手,把脸扭开不看他了。


“你怎么啦?”伊凡问。


“没有什么。”


“什么叫没有什么?”


“她来过了。这与您有什么相干?您让我安静会儿吧。”


“不,不能让你安静!你说,她什么时候来的?”


“我早忘记她了,”斯麦尔佳科夫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忽然又转脸向着伊凡,重新用一种恨得发狂的眼神盯着他,和一月以前那次会晤时盯着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您自己好象也有病,两腮陷了进去,简直脸无人色。”他对伊凡说。


“你不要管我的健康,回答问你的话。”


“为什么您的眼睛发黄,眼白全黄了。您心里感到很苦恼么?”


他轻蔑地笑笑,忽然完全纵声笑了出来。


“你听着,我已经说了,我得不到你的回答决不走开!”伊凡怒气冲天地嚷着。


“您为什么总纠缠我?您为什么折磨我?”斯麦尔佳科夫苦恼地说。


“哼,魔鬼!我不管你怎么样。你回答了问题,我立刻就走。”


“我没有什么可以回答您的!”斯麦尔佳科夫垂下了眼皮。


“告诉你吧,我能叫你回答!”


“您为什么这样着急!”斯麦尔佳科夫突然瞧着他说,但是眼神中的轻蔑已经几乎变成了厌恶。“是因为明天法院要开审么?不会有您什么事情的,放心好了!您回家去,安安静静地躺下睡觉,一点也不用担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怕什么?”伊凡奇怪地说,忽然果真有一种恐惧象冷风似的吹进他的心里去。斯麦尔佳科夫的眼睛溜了他一下。


“您不明白么?”他拉长声音,带着责备的口气说。“聪明的人何必装出这种演喜剧的样子来呢?”


伊凡默默地瞧着他。单单他以前的这个仆人现在对他说话时所用的这种意料不到的口气,傲慢得简直难以想象的口气,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甚至上次也没有过这样的口气。


“我对您说,您不必害怕。我决不告发您。没有佐证。你瞧,手都发抖了。您的手指干吗直动弹?您回家去吧。不是您杀死的。”


伊凡打了个哆嗦。他想起阿辽沙来。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说。


“您知道么?”斯麦尔佳科夫又接口说。


伊凡跳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全说出来,你这毒蛇!全说出来!”


斯麦尔佳科夫一点也不惧怕。他只是用疯狂的仇恨目光紧紧盯着伊凡:


“要说,就是您杀死的。”他愤恨地低声说。


伊凡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情,颓然坐到椅子上。他恨恨地苦笑了一下。


“你还是指那天所说的事?上次所说的事么?”


“上一次您在我面前就全都明白了,现在您也是明白的。”


“我只明白你是疯子。”


“一个人怎么会这么不怕嗦?我们干吗要面对面地坐着,互相捉迷藏,演滑稽戏呢?您是不是还想把一切全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当面推给我?是您杀死的,您就是主犯,我只不过是您的走卒。我做了您的忠实的李查德,是依照您的话做了这件事的。”


“‘做了’?那么难道真是你杀的?”伊凡觉得一阵浑身冰冷。


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崩溃了,他浑身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战。这下斯麦尔佳科夫倒望着他奇怪起来:大概是伊凡那毫不做作的张惶失措,终于使他吃惊了。


“难道您果真一点不知道么?”他不信任地嘟囔说,强笑着直望着他的眼睛。


伊凡一直瞪着他,他的舌头好象被拔掉了。


万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那支歌忽然在他脑子里回响。


“你知道么:我怕你是一个梦,你是坐在我的面前的一个幻影。”他喃喃地说。


“这儿什么幻影也没有,只有你我两个,此外还有一位第三个。这第三个人,他现在显然就在我们两人中间。”


“他是谁?谁在这里?第三个人是谁?”伊凡费多罗维奇惊惶地问道,环视着四周,眼睛匆促地向四个角落里搜寻什么人。


“第三个人就是上帝,天神,它现在就在我们身边,不过不必找他,您找不到的。”


“你说是你杀的,那是撒谎!”伊凡疯狂地喊了起来。“你不是疯了,就是拿我开心,象上次一样!”


斯麦尔佳科夫仍象刚才那样,一点也不慌张,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看。他怎么也无法消除他的不信任,他总以为伊凡“全都知道”,只是装腔作势,要“当着他的面,把一切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您等一等。”他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说,忽然从桌子下面抽出左腿,把裤腿往上捋起。他的脚上穿着高腰白袜和拖鞋。斯麦尔佳科夫不慌不忙地摘下吊袜带,手指深深地伸进袜筒里去。伊凡费多罗维奇望着他,忽然全身颤抖,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怖。


“疯子!”他大喊一声,迅速地从座位上跳起,往后倒退,背撞在墙上,全身紧张地挺得笔直,就象粘牢在墙上似的。他怀着疯狂的恐怖,瞪着斯麦尔佳科夫。斯麦尔佳科夫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惊慌,继续在袜子里面搜寻,似乎竭力想用手指在里面抓住什么东西,把它拉出来,最后终于抓住,开始往外拉。伊凡费多罗维奇看见那是一些纸,或是一叠纸。斯麦尔佳科夫把它们拉了出来,放在桌子上。


“这不是么!”他轻声说。


“什么?”伊凡颤抖着问。


“请你瞧瞧吧。”斯麦尔佳科夫还是轻声地说。


伊凡走近桌旁,拿起那一叠东西,动手打开来,但是忽然把手一缩,好象是碰到了一条憎恶可怕的毒蛇。


“您的手指不住哆嗦,抽筋似的。”斯麦尔佳科夫说,自己不慌不忙地打开纸包,原来纸包里面是三叠一百卢布的、花花绿绿的钞票。


“全在这里,三千卢布,您用不着点,收下来吧。”他用头向钞票扬一扬,请伊凡收下。伊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白得象一张纸。


“你掏袜筒的时候……把我吓住了。……”他说了一句,古怪地笑了笑。


“难道说,难道说你始终不知道么?”斯麦尔佳科夫又问。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是德米特里。唉,哥哥呀,哥哥!”他突然两手捧住了自己的头。“你对我说:是你一个人杀的么?哥哥不在内?还是和哥哥一起干的?”


“只是同您在一起,同你在一起杀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是清白无辜的。”


“好的,好的……关于我以后再说。为什么我老是哆嗦……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您多勇敢,您说:‘什么都可以做’,但是现在竟吓成这样!”斯麦尔佳科夫诧异地嘟囔说。“你要不要喝点柠檬水?我就叫他们拿来。它很能振作精神的。不过这些东西得先遮盖一下。”


他又点头指指那一叠钞票。他想站起来朝门外喊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让她弄一点柠檬水进来,但先想找点什么东西盖住钱不让她看见,他先掏出手帕来,但因为它实在太脏,就只好拿起桌上唯一的那本黄皮书,就是伊凡走进来时看到的那本书,压在钞票上面。这本书的名称是《圣父伊萨克西林语录》。伊凡费多罗维奇下意识地读了一下这个书名。


“我不要喝柠檬水。”他说。“关于我以后再说。你坐下来说说:你是怎么做这件事情的?你全说出来。……”


“您最好把大衣脱下来,要不然您会出一身汗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似乎现在才想起来,他没有离开椅子,剥下大衣,就扔在长凳上。


“你说呀,请你说呀!”他似乎平静下来了。他满有把握地等着,相信斯麦尔佳科夫现在一定会把一切情况全都说出来。


“您问我是怎样干的吗?”斯麦尔佳科夫叹了口气说,“用最自然的方式干的,照您的话……”


“关于我的话以后再说。”伊凡又打断他,但是已经不象以前那样大喊小叫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坚定,似乎已完全恢复了自制。“不过你一定要详细讲一讲,你是怎样干的?按顺序全说出来,一点也不要遗漏。细节,最要紧的是细节。我请求你。”


“你动身以后,我当时就掉进了地窖里。……”


“发了羊癫疯还是假装的呢?”


“自然是假装的。一切都是假装的。安安静静地沿着阶梯下来,一直走到下面,安安静静地躺下,就立刻叫喊起来。并且哆嗦挣扎着,直到人家抬我出去。”


“你等一等,以后,直到进了医院,也全是假装的么?”


“完全不是。第二天一早,还没进医院,一次真正的多年没见过有那么厉害的羊癫疯就发作了。整整两天完全失去了知觉。”


“好的,好的。接着说下去吧。”


“人家让我躺在铺板上面,我就知道是在隔板后面,因为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每逢我生病的时候,总是把我放在他们自己的房间的隔板后面。他们从我生下来的时候起,总是对我很亲切的。夜里呻吟着,只是声音很轻。一直在等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等什么?等候他到你那里去么?”


“干吗到我那里去。我等候他到宅里来,因为我毫不怀疑他当夜准会来的。因为他见不到我,得不到任何消息,就一定会自己爬墙进来的,他会这样做,而且准会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要是不来呢?”


“那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了。他不来我是不敢的。”


“好,好……你说得明白些,不要忙,最要紧的是什么也不要遗漏!”


“我等着他杀死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这是准会发生的。因为我已经使他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在最近的几天以来,……主要的是他已经知道那些暗号。以他的疑心病和这几天来攒的一肚子气,他一定会用这些暗号闯进屋里去的。这准毫无疑义。我就是指望着他这样干的。”


“等一等,”伊凡插嘴说,“假使他杀死了,他就会自己拿了钱逃走。你一定会想到这一点吧?这样你还能得到什么呢?我不明白。”


“他决不会找到钱。钱放在被褥底下的话,是我告诉他的。但是这话不确实。以前钱是在一只小匣里,是放在那里的。但以后我,他在世上只相信我,劝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把这钱包挪到角落里神像后面去,因为放在那里是完全没有人会猜到的,特别在匆忙地进来的时候。因此这钱就被放在他房间角落里神像的后面了。放在被褥底下本来是很可笑的,放在小匣里至少还能锁上。可这里这会儿大家都相信仿佛钱的确是放在被褥底下。真是愚蠢的见识。所以,要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真的杀了人,在找不到什么以后,他不是惟恐弄出什么响动来,凶手永远是这样的,因此匆忙地逃走,就是被人抓住。那么我完全可以在第二天上,甚至在当天夜里,随时伸手到神像后面把钱拿走,而一切事情都可以推到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身上。这是我万无一失准可以这样指望的。”


“但是假如他没有杀,只是揍一顿,又怎样呢?”


“假如没有杀,我自然不敢取钱,那就什么都白操心了。但也还有那样一种估计,就是打得昏了过去,那样的话,我也有机会把钱拿走,以后再报告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说,这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在殴打了他以后,把钱偷走的。”“慢着,……我弄糊涂了。这么说,到底还是德米特里杀死的,你只是取了钱,对不对?”


“不,不是他杀死的。我现在本来还可以对您说,他是凶手。……但是我不愿意在您面前撒谎,因为……因为即使您果真一直不明白,并不是在我面前装假,想把自己的明显的罪行瞪着眼睛往我身上推,那也得由您对一切过错负责,因为您心里知道这次谋杀,并且交给我去干,自己却明明知道而仍旧离开了此地。所以我今天晚上要当面向您证明,您才是这个案子里的唯一的元凶,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从犯,虽然是我杀死人的。您正是那个法律上的凶手!”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凶手?唉,我的天呀!”伊凡终于忍不住,忘记把自己的一切放到最后再说的话。“还是指去契尔马什涅的事么?等一等,你说说,就算你把我到契尔马什涅去的事看作表示同意,但你究竟又为什么需要我的同意呢?这你现在怎么解释?”


“我既然相信得了你的同意,我就知道您回来以后,对于丢失的这三千卢布,即使官厅方面为了什么原因不怀疑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而怀疑我,或者疑惑我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同谋,您也决不致叫嚷出来,相反地,是会替我向别人辩护的。……您在拿到遗产以后,会给我奖赏,一辈子会给我,因为您毕竟由于我才拿到遗产,如果一娶了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您会落得一场空的。”


“啊!您打算以后一辈子折磨我!”伊凡咬牙切齿地说。“假如我当时不离开,反而把你告发,可怎么办呢?”


“当时您能告发什么呢?说我嗾使您到契尔马什涅去么?那是废话。再说在我们谈话以后,您不是离开,就是留下。假使您留了下来,就什么事也不会出,我就知道您不高兴出这种事,我也就会干脆什么都不去做了。假使您离开,那就等于告诉我您决不敢向法院告发我,对于这三千卢布也会不予追究。而且您以后也根本不能来追究我,因为那样的话,我会在法庭上全盘说出来,并不说我偷钱或杀人的事情,这个我是不说的,却说您自己嗾使我偷钱,杀人,而我没有答应。所以说,我当时需要您的同意,就是为了使您不能逼我,因为没有证据在您手里,而我却永远有法子逼您,因为我发现了您渴望父亲去世,老实告诉您,社会上大家都会相信的,那样您就一辈子没脸见人。”


“我有,我真是有这样的渴望么?”伊凡又咬起牙来。


“您当然有的,而且您表示了同意,也就等于您当时默许了我去干这件事。”斯麦尔佳科夫坚决地看了伊凡一眼。他的身体很衰弱,说得又轻又无力,但是有某种内在的,隐秘的东西在支持着他,他心里显然怀有着某种目的。伊凡预感到了这一点。


“继续说下去,”他对他说,“接着说那天夜里的事情。”


“往下有什么可说的!我躺在那里,听见主人似乎喊了一声。在这以前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已经忽然起床走了出去,他突然大喊一声,以后就又一切静寂,一片漆黑。我躺在那里等候着,心跳得厉害,实在忍不住了。最后终于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我看见他房间左面朝花园的窗户开着,就又朝左拐了几步,悄悄地听他是不是还活着,我听见主人踱来踱去,连连叹气,这么说是活着的。我心里叹了一声:‘唉!’就走到窗前,向主人喊了一声:‘这是我呀。’他对我说:‘来过了,来过了,又跑走了!’那就是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过了。‘他把格里戈里杀死了!’我低声问:‘在哪儿?’他也低声回答:‘在那边角落里。’我说:‘您等一等。’我就跑到角落里去寻找,就在墙边碰到了那个躺着的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他躺在那里,浑身是血,失去了知觉。这么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过的话是确实的,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而且当时就决定,干脆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吧,因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即使还活着,也失去了知觉,完全不会看见。只有一个危险,那就是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会突然醒过来。这一点我当时是感到的,但是那种渴望当时控制了我的全身,使我的呼吸都紧了。我又走到主人的窗前,说道:‘她在这里,她来了,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来了,她要见您。’他象个孩子似的全身一哆嗦,说:‘在哪儿?在哪儿?’一直在那里喘气,却还不信。我说:‘她就在那儿,您开门吧!’他从窗里看了我一眼,半信半疑,还是不敢开门,我心想,他连我都怕了。说来可笑:我当时突然想到把表示格鲁申卡来到的那种暗号,就当着他的面,在窗框上敲了起来;他对说话似乎还不大相信,但一听到我敲出了暗号,却立即跑出来开门。门开了,我刚要走进去,可是他站在那里用身子挡住不放我进去。‘她在哪儿?她在哪儿?’他不住哆嗦着,瞧着我。我心想:既然这样怕我,事情可不妙!这时我甚至两腿都有点发软,生怕他不放我进屋,或者嚷了起来,或者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会跑了来,或者说不定还会生出什么别的事情来。我现在已经不大记得,大概当时我站在那里,脸色煞白。我对他低声说:‘她就在那里,就在窗外,您怎么没有看见?’他说:‘你领她进来,你领她进来!’我说:‘她怕,刚才的喊声吓坏了她,她躲到树丛里去了。您从书房里叫她一声就好了。’他跑到窗前,把一支蜡烛放在窗台上,叫道:‘格鲁申卡!格鲁申卡!你来了么?’他叫时还不敢探身窗外,眼睛不敢离开我,他已吓得心惊胆战,因此对我也很害怕,不敢不留神提防着我。我走近窗前,自己把身子探了出去,说道:‘那不是她么,她在树丛里对您发笑哩,您看见没有?’他忽然相信了,竟浑身哆嗦起来,他实在爱得她太厉害了。他当时也就把整个身子探出窗外。我立刻拿起那个铁镇纸,您记得不记得,这镇纸就放在他的桌子上,总有三磅重,我从身后用棱角对准他的脑袋就给了他一下。他甚至喊也没有喊一声。只是突然坐了下去,我又来一下,又来了第三下。在第三下上感到把他的脑壳砸破了。他忽然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脸上全是血。我检查了一下:我身上没有血,没有溅上。我就把镇纸擦干净,仍旧放在桌子上,走到神像那里,从信封里把钱掏出来,把信封扔在地板上,玫瑰色的绸带也扔在旁边。我走进园里去,全身哆嗦着。一直走到有窟窿的萍果树那里,那个树窟窿您是知道的,我早就察看好了,在里面早就预备下了旧布和纸张;把那笔款子用纸包好,然后再用布包上,深深地塞了进去。那笔钱就在那里面整整放了两个多星期,从医院里出来以后才去掏出来。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了下去,担心地寻思:‘要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真的死了,那事情一定会变得很糟,要是没有死,苏醒过来就好了,因为他可以做证人,证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过,那么准是他杀了人,还抢了钱。’我当时感到疑惑不定,急不可耐,就呻吟起来,以便快点儿吵醒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后来她终于起了床,先跑到我这里来,忽然发觉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不在那儿,就跑了出去,接着听见她在花园里喊了一声。往下就闹了一夜,我是完全安心了。”


他讲到这里停住了。伊凡一直在屏息静气地听他说话,身子动也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斯麦尔佳科夫讲述的时候,只是偶然瞧他一眼,大多数时间是斜着眼朝旁边看。他讲完以后显然自己感到心神激动,深深地喘着气。他的脸上沁出了汗珠。但却猜不出他所感到的究竟是不是忏悔。


“你等一等,”伊凡沉思地接口说,“门呢?假使他只给你开了门,那么格里戈里怎么会在你以前看见门敞开着呢?格里戈里不是在你以前看见的么?”


值得注意的是伊凡问的时候声调非常平和,甚至好象完全换了一种口气,完全不是恶狠狠的口气,假使现在有人开了门,从门口看看他们,一定会断定他们是坐在那里和和气气地谈论一个有趣而平常的问题。


“关于那扇门,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好象看见它敞开着,那全是他的幻觉。”斯麦尔佳科夫撇着嘴笑道。“我对您说,他这人不是人,简直就是头犟驴子:他没有看见,但是他觉得他看见,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摇他了。他想出了这一套来,那是你我的运气,因为这样一来最后就一定会归到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头上去。”


“你听着,”伊凡费多罗维奇说,好象心里又惶乱起来,努力在那里盘算着,“你听着,……我还想问你许多话,但是想不起来了。……我老是记性不好,颠三倒四的。……对了!比如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把信封拆开,扔在地板上?为什么不干脆就连着信封拿走。……你刚才讲述的时候,我觉得你谈到这个信封,好象就应该这么办似的,……可为什么这样,我不懂。……”


“我这样做自有道理。因为假使是一个深知内幕,熟悉一切的人,就象我这样的,事先看见过这笔钱,也许就是自己把钱装进信封,亲眼看见把信封封好,题上字的,那么这个人假使杀了人,在杀完以后,就是不看也明知钱一定在信封里面,他在那样匆忙的时候,又何必要拆开信封呢?相反地,假使我就是偷钱的人,一定会把那信封一点也不拆开,顺手塞进口袋里面,赶快逃走的。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就不同了:那个信封的事他只是听人家这样说,并没有看见过原物,所以比如说,假如他从被褥下面找到了它,就一定会连忙当时拆开,查看一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那笔钱,而信封就一定会随手扔在那里,没工夫去想到它会留下来成为他的一个罪证,因为他是个不熟练的小偷,以前显然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他是世袭的贵族,即使现在决定偷窃,那也仿佛不是偷窃,只是来取回他自己的财产,因为这事他事前早就通报了全城,甚至还预先在大家面前公开夸过口,说他要跑去向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索回自己的财产。达意思我在审讯的时候并没有向检察官明白地说出,只是用暗示引到那上面去,装出自己并不明白,是他自己想到这里,而不是我对他提示的样子,检察官听了我这个暗示甚至涎水都流出来了。……”


“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你当时在现场想出来的么?”伊凡费多罗维奇叫了起来,诧异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又惊惧地看了斯麦尔佳科夫一眼。


“哪里,怎么能在那样匆忙之中想得这么周全呢?这都是预先想好的。”


“那么,……那么这全是鬼帮你的忙!”伊凡费多罗维奇又惊叹了一声。“不,你并不傻,你比我所料想的聪明得多。……”


他站起身来,显然想在屋内走动走动。他这时心中十分烦恼。但是因为桌子挡住路,在墙壁和桌子中间很难走得过去,他只好转了一圈,又坐下了。他也许由于无法走动,忽然生了气,所以几乎又象刚才那样狂怒起来,突然叫道:


“你听着,你这倒楣的下贱东西!难道你不明白,我到现在还没有杀死你,只是想留你到明天的法庭上去招供么?上帝明鉴,”伊凡举起手说,“也许我是有罪的,也许我果真怀着难以见人的愿望,希望……父亲死去,但是我可以对你起誓,我并不象你所想象的那样有罪,也许我也并没有嗾使你!不,不,我确实并没有嗾使你!但是不管怎样,我要把自己供出来,明天,在法庭上供出来,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完全说出来,完全说出来。但我要同你一起出首!你在法庭上无论说我什么话,无论你怎样作证,我都准备接受,不怕你,我自己全承认!但是你也必须在法庭前自首!必须,必须这样,我们一块儿去!就是这样办!”


伊凡用郑重而坚决的态度说出这些话来,单从他那冒着怒火的目光里就可以看出,事情确实是要这样办了。


“我看您有病,病得很厉害。您的眼睛全黄了。”斯麦尔佳科夫说,但是完全没有嘲笑的意思,甚至似乎有点怜惜。


“我们一块儿去!”伊凡又重说一遍,“你不去,我也会独自供出来的。”


斯麦尔佳科夫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那里沉思。


“这样的事一点也不会发生,您也不会去的。”他终于断然地说。


“你不了解我!”伊凡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您如果一切照直供认出来,您会感到太丢脸的。而且这也没有好处,完全没有好处,因为我会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这类的话,您不是有了病,这也实在有点象,就是为了怜惜您的哥哥而牺牲自己,至于您所以扳出我来,那是因为您一辈子始终把我只当一只苍蝇,而不当作人看。谁能相信您?您哪儿拿得出一个证据?”


“您听着,你现在把这些钱拿出来给我看,自然是为了使我相信。”


斯麦尔佳科夫把伊萨克西林的书从那叠钞票上挪开,放在一旁。


“这些钱你带了走,拿了去吧。”斯麦尔佳科夫叹了一口气。


“自然我要带走的!但是你既然为了它杀人,干吗要给我呢?”伊凡怀着绝大的惊异看着他。


“我并不需要这个。”斯麦尔佳科夫用战栗的声音说,还摇了摇手。“我以前倒有一个念头,就是带着这些钱到莫斯科或者甚至到外国去谋生,确有过这样的理想,特别是因为‘什么都可以做’那句话。这的确是您教我的,因为您当时对我说了许多这类的话:既然没有永恒的上帝,就无所谓道德,也就根本不需要道德。这话您说得很对。我就是这样看法的。”


“你是靠自己的智慧理解到的么?”伊凡做了一个强笑。


“靠您的指导。”


“现在你把钱交还,一定信仰上帝了吧?”


“不,不信。斯麦尔佳科夫轻声说。


“那么你为什么还呢?”


“算了,……不必提了!”斯麦尔佳科夫又挥了挥手。“您当时一直说,什么都可以做,但是现在为什么自己又这么惊慌呢?甚至打算去自首,……不过这是不会有的事情!您不会去自首!”斯麦尔佳科夫又坚决而且确信地说。


“你看着吧!”伊凡说。


“不会有这事的。您很聪明。您爱钱,这是我知道的,您也爱荣誉,因为您很骄傲,您过分地爱女人的美貌,尤其爱平静舒适地过生活,对任何人都不必低头,这一点最重要。您决不愿在法庭上遭受这样的耻辱,毁了您的一生。您最象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在他的几个孩子里面您最象他,和他是一个心眼的。”


“你不傻。”伊凡说,似乎吃了一惊,血涌到脸上来。“我以前以为你傻。你现在是极严肃的!”他说,似乎忽然用新的眼光瞧了斯麦尔佳科夫一眼。


“您因为自高自大才以为我是愚蠢的。您把钱收下来吧。”伊凡拿起三叠钞票全都塞进口袋,完全不用什么东西包裹。


“明天交到法庭上去。”他说。


“谁也不会相信您,您现在有的是钱,从小匣里拿了出来,就交上去了。”


伊凡站起身来。


“我对你再说一遍,我现在不杀死你,仅仅是因为明天我用得着你,你应该记住这层,不要忘记!”


“那有什么,您杀就是了。现在就杀。”斯麦尔佳科夫忽然古怪地说,用古怪的神气看着伊凡。“您连这也不敢,”他说着,讥刺地笑了一笑,“您什么也不敢做的,你这以前的勇士!”


“明天见!”伊凡说,想动身走了。


“您等一等,……再给我看一眼。”


伊凡掏出钞票来,给他看。斯麦尔佳科夫端详了它十秒钟。


“嗯,你去吧。”他说着,挥了挥手。“伊凡费多罗维奇!”他忽然在他身后喊道。


“你有什么事?”伊凡一面走,一面回头说。


“告别了吧。”


“明天见!”伊凡又说了一声,从木屋里走了出来。暴风雪还在继续猖獗。最初几步他走得很猛,但是忽然似乎有点踉跄起来。“这是身体疲乏的关系。”他心里想,笑了笑。这时仿佛有一种快乐心情涌现在他的心头。他自己感到无比坚定:近来把他折磨得异常痛苦的动摇心情已经结束!已经做出了决定,“再也不会变更的了,”他高兴地想。就在这时他忽然绊在一个什么东西上面,几乎摔倒。他站住了,辨认出自己脚下横着的就是被他摔倒的那个农民,他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人事不知,动也不动。雪落了他一脸。伊凡忽然抓住他,拖着他走。他看见右面小屋子里有灯光,就走过去敲窗板。小屋的主人,一个小市民,应声出来。他请他帮忙把农民抬到警察局去,答应给他三个卢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出来了。我不再详细描写伊凡费多罗维奇怎样达到目的,把农民安顿在警察局,还安排好马上请医生来给他瞧,而且又一点也不吝惜地花钱“打点”。我要说的是这件事情差不多花去了一小时的工夫。但是伊凡费多罗维奇感到很满意。他头脑里漫不经心地想着,突然愉快地想到:“要是我没有对明天的行动下了坚定的决心,我是决不会去耽搁整小时的工夫来照管这个农民的,一定会从他身边走过,才不管他冻死不冻死哩。……不过话说回来,我是多么有力量观察自己呀!”他同时以更愉快的心情想道:“可他们还认为我发了疯哩!”他走到自己家附近的时候,忽然站住,产生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要不要现在就去见检察官,告发一切?”接着又回身向门口走去,心里决定:“明天一起解决吧!”他暗自低语说,奇怪的是所有的快乐,所有的自满情绪一刹那间几乎全都没有了。他走进屋里时,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冰冷的感觉,似乎是回忆到,说得正确些,似乎是提醒他,在这屋里有某种痛苦的、讨厌的东西,现在正存在着,而且以前也存在过。他疲乏地倒在沙发上。老妇人送来茶炊,他沏了茶,但是没有动一动;把老妇人打发走了,让她明天再来。他坐在沙发上,感到头昏脑胀。他觉得不舒服而且无力。他似乎要睡过去,但又马上不安地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以赶走睡魔。他有的时候感到自己正在陷入梦魇。但他最关心的却不是生病;他又坐下来,不时向周围环顾一下,似乎在察看什么东西。这样看了几次。后来他的眼光聚精会神地落在一点上。伊凡笑了一笑,但是脸上却布满了怒气。他久久地坐在那里,两手紧紧地捧着脑袋,眼睛仍旧溜着原先的那一点,朝着靠在对面墙上的沙发斜看着。显然好象那儿有什么招他生气,有什么东西使他不安,折磨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