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最终章

作者:悠世

|

类型:古代·奇缘

|

更新时间:2019-10-06 22:39

|

本章字节:24464字

然后时间就这样如水流逝。


阿布辛贝勒神庙主庙修建完毕,壁画里依照法老的意思绘画出了卡迭石之战大捷的场景。外面恢弘地刻上了神化的拉美西斯,但是为女眷保留的位置依然是空白的。这段不刻绘完毕,庙宇的修建就不算结束。但是谁都不敢去问法老,到底是想将谁的形象放上去。


那个时候一个正常人的寿命,不过是四十余年。大家在心中暗自以为——当然不会说出来——这一代法老或许就只能这样了,要开始为下一代王族做准备了,最多不过十年,一定就会迎来新王。因此一定要尽早确立年长国王之子,然后对其加以正确地教育及引导,千万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出现在他身上。


在诸位发愁怎样能暗示拉美西斯设立王储的时候,拉美西斯二世与奈菲尔塔利王后的第一位公主,也就是宫中唯一一个大家都见过的法老的后裔——莫叶塔蒙,突然出现在一次祭祀上。她已是将近二十岁的年纪,却鲜少露面。一出现,便是强行闯入了由大祭司礼塔赫主持的国祭上。


她面色憔悴,而口气却因为怒意而变得几乎尖锐,她高声叫着,骨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厅中因她突然出现而呆愣住的王亲国戚,“你们都被父王欺骗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礼塔赫,他立刻仰首,周身几位年轻力壮的祭司敏捷地冲了过来,迅速地架住了莫叶塔蒙。可她还在叫喊着:“父王走火入魔了,那些孩子没有一个是他的!埃及要完了——”可话还没说完,她的嘴就被身旁的祭司堵住,随即她被强行地带了出去。


一片过分混乱之后,厅中是如死般的寂静。


礼塔赫慢慢地环顾了一圈厅中震惊的众人,随即才微笑着开口,岁月在他优雅的眼角留下了痕迹,他的声音稳重而温和,“诸位都知道莫叶塔蒙公主是陛下的第一位王女。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古怪的事情,就总想着效仿前代哈特谢普苏特女王。”


哈特谢普苏特是第十八王朝一位埃及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女性法老。从继位顺序上而言,如果真如莫叶塔蒙所说,法老只有她一个后代,那么她完全有权力继承法老的位置。说到这里,她刚才那番话,旁人也总算理解了缘由。心中不由也有几分惋惜,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恐怕法老是不会饶了她的。


礼塔赫依然是淡淡地笑着,“看来,以后对殿下们的教育,还要更加谨慎。”


三天后,莫叶塔蒙被拉美西斯迎娶进后宫。依照惯例,工匠们将她的形象刻为雕塑,记入史书,之后就再没了她的消息。


这位法老,赢取了数百位妃子,其中包括他的妹妹。现在,就算多了个莫叶塔蒙——他的女儿,似乎人们也都有了几分司空见惯。他的王权,早期是靠他强大的军事实力与运筹帷幄得来的,后期则是靠这些后宫背景巩固起来。这并非前所未有的举动,只是从未见有人做得像他如此夸张。


有人说,法老在卡迭石之战燃烧尽了全部的智慧和骄傲,他变得放荡、堕落且有些癫狂。没日没夜地往尼罗河里毫无意义地放下纸船来祭祀河神,仿佛是他唯一关心的一件事。埃及能在十年间支撑过去,若不是礼塔赫与孟图斯,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已不再年轻,如果王位继承人再无着落,而帝国双璧又逐一陨落,埃及的未来,将何其堪忧。


在众人的惴惴不安中,埃及迎来了卡迭石之战之后的第十一年。


那是破冬后第一天。清晨难得地飘起了弥天大雾,皮肤上带着埃及少见的湿黏,而太阳却迟迟未曾升起。第一将军孟图斯主持了下埃及的阅兵仪式,正准备返回上埃及底比斯,突然接到了来自请见的信报。


他本想将这件事情交给别人处理,但是来人竟然出示了王家的纹章。不速之客被数个埃及士兵押解着来到了孟斐斯城内——因为他是希伯来人。见到他时,孟图斯先是讶异,随即就变为了惊奇,看着他的眼神竟然有了几分防备。


“你是负责人吗?”少年冷冰冰地发问,栗木色的眼宛若冰霜。他的手里紧紧扣着一个金色头发白色皮肤的外国女孩,而他的指尖坚硬而冰冷,一旦处于危险,他将会毫不犹豫地出击,那是一种出于自卫的本能。情形不利,他随时都可以下手,将身边的这个女孩子杀死。孟图斯一眼便知,他一定是诸多在埃及活跃的希伯来人叛乱组织培养的一位少年杀手。


可惜了他一副好身手。孟图斯心里叹息,却也微微颔首,“我是,听说你有王家的纹章,我有几分好奇。”光说是因为这个好奇,也不完全准确。这位少年一副典型的希伯来人长相,但是却有几分眼熟。那淡淡的浅棕色短发和栗木色的眼睛,以及苍白的肤色。他一定在很久之前的什么地方,见过他。


对了,那是很多年前,曾被法老重用过的杀手,那个继承过柯尔特位置的人。


孟图斯径自想着,来人却有几分不耐烦地说:“我在奥伦特河内捞出了一个怪里怪气的外国女人。她想回到埃及,她说把她带给孟图斯、礼塔赫或者法老都可以。我就日行一善将她带来了。”


孟图斯犹豫了一下,然后看向了少年怀中的女孩子。那一刻,动作就此凝滞,他怔怔地看着那瘦弱的身影,说不出话来。


少年轻蔑地笑道:“看来她没有骗我,你是认识她的。”他伸手一甩,金发的女孩子就软软地向孟图斯倒过来,埃及的将军连忙小心地将她接住,然后仔细地确认她的样貌。


说是惊喜也不为过,说是恐怖也不为过。


十数年过去,如今怀中的少女竟与当年的艾薇同样长相。她穿着与那日一样的白衣,随着送来的也只有一只凉鞋。或者,与其说此人长得像当日在奥伦特河里失去踪影的艾薇公主,不如说,她就是艾薇公主,她跃过了十年的光景,跨过岁月的洗礼,回到了埃及。


“那,告辞。”少年转身就走。


“等等。”情急之时,孟图斯轻叫出口,但希伯来人突然非常警惕地退后了几步,防备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就知道没有这么容易放我走”。


孟图斯连忙摇摇头,“不是,你将她送回来,我一定会行你个方便。但我只是好奇,是什么使得你不怕被抓住处死的危险,愿意带她回到埃及。”


法老对希伯来人的屠杀已是公开的秘密,这个人莫非……真的与冬有什么联系,或者干脆是冬指使他过来?心中闪过无数猜测,少年只是冷冷地回复:“她自然给了我酬劳,但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话音刚落,他便再不愿多做纠缠。眨眼间,他已经用斗篷遮住了相貌,转瞬消失在了孟图斯眼前。


孟图斯将外国少女秘密地送回了上埃及。


在上埃及接应他的是自己的弟弟——布卡将军。后来有他随身的副官说,在看到金发少女的那一刻,布卡将军几乎不能站稳,扶住她软轿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布卡本能地封锁消息,随即将孟图斯的密函送交给礼塔赫,礼塔赫再将密函送上去。


十年未露面的法老,终于打开宫门,亲自将少女接回了宫中。


但她眼睛紧闭,唇瓣苍白。不管是聚集了多少位名医,用尽全国最珍贵的草药,或是召集无数祭司,举行盛大的祭奠。


没有人能够将其唤醒。


她像是落在一个甜美的梦里,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震动,但是却执著地,不愿意在现实中醒来。


法老守在她的床侧,将她抱在怀里,日夜无休。


在他的怀中,她的梦似乎结束了,睫毛不再颤动,呼吸变得更加悠长而平稳,但却好像更加没有了生的气息。


礼仪官们按照法老的意思,为她戴上深蓝色的假发,穿上埃及伟大妻子的礼服,用鹰羽织成美丽的披肩盖在她的身上,用最昂贵的宝石与黄金重新打造了尤阿拉斯礼冠戴在她的额头上。法老将亲自抱着她,带她来到底比斯东岸的卡尔纳克神庙。这一刻,她获得了比之前奈菲尔塔利王后,甚至比名噪一时的艾薇公主更为至高无上的荣誉。


他们走过时光雕琢的巨大石柱,跨过与阳光交替出现的凝重阴影,一并来到阿蒙神像之前。法老捧起她的脸颊,垂下头,亲昵地靠着她的额头。阿蒙神殿里,太阳神像前,他们维持着这一个姿势,一天一夜,都未曾动弹。清晨再次来临,金色的光芒飘洒进宏大的神殿。法老轻轻出声,周围的史官、祭司、侍者立刻蜂拥前来。


他的声音微弱却坚定,每一个字,都随着笔摩擦莎草纸的声音被记入了历史。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亲自下达的命令。


“这位美丽的女子,名叫伊西斯奈芙特。”


“她的名字,即是伊西斯女神的眷恋。”


“她是埃及的光芒,法老的祝福。她受到伊西斯女神眷恋,再次回到埃及。”


声音回响在空旷的神殿,他抱着她,充满爱意地看着她沉静的脸庞。手指轻轻地滑过她细嫩而白皙的脸颊,描绘着她面部每一个婉转的线条、每一抹轻微的起伏。


“从今天起,我迎娶她为我伟大的妻子,埃及至高无上的王后,你们要将她的模样以黑发的形象刻入各大神庙里。她为我产下几名子嗣,那么我就会有几个王子,我们的第一个儿子会被记为年长国王之子,我们的第一个女儿,会被记为国王宠爱的公主。”


“从今天起,我要她站在我的身边。在庙宇里,在壁画上,在史书里。”久久的静默之后,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垂下头,唇边勾起含蓄而温和的微笑,“在史书里记下她的名字,记下她是埃及继承人的母亲,是我最珍贵的王后。”


他手间的纤细而冰冷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为了回应他温柔的话语,轻轻握回了他的手掌。


拉美西斯二世,又被称为拉美西斯大帝,古埃及十九王朝第三位法老。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曾经多次发动对叙利亚、努比亚及利比亚的战争,并与赫梯在叙利亚南部奥伦特河东展开过一场前无古人的会战——卡迭石之战。他也曾与赫梯签订过古埃及第一个具有正式效力的和平条约。在他中年之后,他将重心转为庙宇与陵墓的修建。具有代表性的建筑包括震慑努比亚人的南部的阿布辛贝勒,为赞颂太阳神的卡尔纳克神庙扩建。他一生中共迎娶过数百位妃子,传说中拥有将近一百位子嗣。他的妃子中包括外国的公主、他的妹妹,甚至他宠爱的王后奈菲尔塔利的女儿莫叶塔蒙,以及伊西斯奈芙特的女儿班塔娜。在他众多的偏妃与八位正室里,只有两位获得过王后的名誉。


一位是由先王塞提一世为其选中的女祭司——奈菲尔塔利。另一位是为他诞下继承人的伊西斯奈芙特。


王后奈菲尔塔利,在拉美西斯中年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但是她黑发的形象出现在拉美西斯时期各地庙宇里,她的名气也传遍了西亚各国。然而她与拉美西斯的子嗣没有一个人活过拉美西斯的年纪,也自然没有成为拉美西斯的继承人。因为拉美西斯对王后的宠爱,她的墓穴是王后谷里最美丽、最恢弘的一座,她的殉葬品也前无古人的华丽。讽刺的是,因为她的名气和众人皆知的宠爱,她的安身之地在1904年被当时的考古学家发现,其尸体与殉葬品也早已不翼而飞。


在她去世后,伊西斯奈芙特——这位在史书上被极少提及的妻子——成为了拉美西斯的王后。伊西斯奈芙特的出现与存在都十分低调,人们除却在史书上看到她被记录为王后,对于她的出身、被选为王后的理由都十分不了解。


这位默默无闻的王后,与拉美西斯一共生下了数个孩子,每一个都被委任于埃及重要的职位。其中包括后来继承拉美西斯王位的莫仁普塔,被委任为孟斐斯神庙第一祭司的、因博学和考古能力而知名的卡穆瓦塞特,及后来被拉美西斯迎娶、刻画在卡尔纳克主庙、法老像小腿部分的公主像班塔娜纳。


但是,伊西斯奈芙特成为王后之后,她只在拉美西斯身侧陪伴了他十年的光景。对于十年后,她的去世,史书中并没有过多的描写。在后人评价的时候,只变为了冰冷而简单的一句——“对于伊西斯奈芙特我们没有很多机会可以了解,唯一知道的是,她的去世,为拉美西斯二世带来了巨大的哀痛。”


事实确实如此。她去世后,拉美西斯将尚处幼年的班塔娜纳封为王妃,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却没有再立他任何一位正室为王后。他为伊西斯奈芙特精心修建了墓穴。因为她的低调与神秘,其安身之所,迄今未被找到。


在后来的数十年间,他孤独地,在修建着庙宇与在后世变为尘埃的传说之都——比·拉美西斯中,度过余生。


“我恐怕只能再陪伴你有限的时光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在像平时一样,帮他解开头发,退下披风。


他一怔,然后回过头来,拉住她微凉的手,与她一并坐下。她的头发被染成了美丽的深蓝色,与她水蓝色的眼睛相得益彰。这么多年,她的样子就好像从未变过,挺立的鼻子、小巧的下巴,时光仿佛在她身上静止了一般。但是他们却已经有了三个可爱的孩子,他们已经在一起朝夕相处地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时光。


他看着她,琥珀色的眼里映出她的身影。如晴空般透明的眼里映出他的样子,她的微笑平静而哀伤。心里不由有些怨愤,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激动,“在史书上的记载和所有一切的安排,不都已经按照你所谓的‘未来’布局了吗?”


二十年前,卡迭石之战前夜。


她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胸膛,在他耳边说下,唯一能与他在一起的办法。


“只有一个最后的办法。我必须在这个历史中死去……”


未来只有一个。来自未来的艾薇,必须从这个历史中退场。死亡也好、时空的抹去也罢,她若留在这里,命运的螺旋就永远不会停止。她与他,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妄想改变历史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大胆地做了一个假设。


人们对于历史的判断,都来源于史书、壁画及古物的残留痕迹的推测。若残留的一切都符合逻辑,那么当时真实发生的事情,将无人所知。


这是历史的盲点。


她想利用这个盲点,留在这个时空里。在卡迭石之战,她跳入水中,想要造成假死的状态,随即她在这个时空中的存在,就可以完全被销毁。她可以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出现在这个历史里。在那天夜里,她对他说起自己的打算。她请求他一定按照他们的计划,将历史如同未来所见一般书写。


他不同意她去冒险。


奥伦特河水冷冽湍急,跳下去,他没有万全的把握一定能将她打捞上来。二人争执不下,可就在此时赫梯来袭——


但后面的事情完全失去了掌控。为了营救谷中士兵的性命,艾薇径自上到了高台,而局势好转之际,法老贴身侍卫里,旧贵族一派的死忠簇拥,不顾法老的命令,擅自将箭射向艾薇公主。可幸或者不幸,就在此之前的数秒钟,艾薇为了拖延时间,推着雅里跳入了奥伦特河。


但是谁都不知道的是,千钧一发之际,荷鲁斯之眼,会因四枚秘宝之钥重新凑齐,恢复了生命力。


冷冽的河水里,黑暗的包围中,除了雅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被打捞上来的雅里,却好像完全不愿提起任何关于艾薇的事情。


他再次跳入河水中,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的过往,交错的时空。似乎,到最后,总是他一次次地相信她,然后再被她一次次地抛下。他那个时候想,算了,人生已经被她毁得乱七八糟,还要他怎样。她是死了,还是回到了她自己的时空,他不想理会。


但,七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不甘心与怒气都是暂时的情绪,完全支撑不了对失去她的惧怕。他终于臣服于自己的软弱。开始,按照她说的话,编织起巨大的谎言。


庞大的后宫与数目惊人的子嗣,看似荒谬,但其实都是假象。女子被纳进后宫,未曾见到法老,就会被带到埃及偏远的领土,找个好贵族人家安置。她们所生下的孩子,会得到埃及王室特别的照顾,被记入埃及法老的后裔,但是却永远没有继承权。史官见不到法老,只能按照祭司院的意思去书写历史。礼塔赫与孟图斯在一切知晓的情况下,谨遵法老的指示,将埃及刻画在史书上。


做了这么多事情,既然诸神愿意将她带回到他的身边,那么命运应该已经放过了她,默许了他们的爱情吧。


“想想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班塔娜纳。”他将她揽进怀里,手指缠绕起她柔软的头发,“他们还在成长,班塔娜纳,刚刚学会了自己走路,卡穆瓦塞特已经可以看懂文字了,而莫仁普塔,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英明的君主……你不想看着他们长大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她的眼眶开始泛酸,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闷闷地说:“我有心疾。”


他一怔,过了好久才回复,“别傻了,你现在不是一直都是健康的……”话说到这里,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她靠在他的胸口继续说着:“我的母亲死于心脏病,我的父亲家族也有这样的家族病史。艾薇公主本人与我有血缘关系,算是我远房的表妹,她也有心脏病。这病在未来可以得到很好的控制,但是在这里,恐怕随时都会有让我毙命的危险。”


沉默的时刻,她伸手抱住了他,“但是我还是很开心,留在了这里,能和你在一起。”


孤独地度过漫长的一生,与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朝夕相处十年。对于她来说,选择十分容易。


“我觉得,这十年,是我生命中最开心的十年。”


“在我离开你的那天前,一直,陪在我身边,好吗?”


后来,她发病的时候,不再刻意躲避他。每次她的嘴唇都会变得青紫,手脚变得冰冷。抽搐之时,她只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咬着牙,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过。


他本来对神的存在抱有怀疑的态度。而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发病开始,他开始了每日三次的祈祷,或者应该说是祈求。他为神修建巨大的神庙,举行奢华的祭祀活动,不计金钱,不计劳力。


但生死从来都是宿命。


最强大的武力也不能抵御死亡,最富有的国王不能买来寿命,最伟大的领袖也无法命令死神。


王后伊西斯奈芙特,在一个初冬的清晨去世。


她临死时,靠在法老的怀里。


她的神情,就好像平时与他说话一般的祥和。


若不是她的嘴唇是异于常人的青紫,她的样子就仿佛落入了一个甜美的梦境里。


拉美西斯没有按照惯例立刻将她送往神殿,进行必要的祭祀与轮回所需的木乃伊制作。


他让她就这样靠着自己,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对她说着什么。


全部的臣子、侍者、祭司,守在宫殿之外,不敢打扰。


但是一整天过去,他们开始担忧,如此拖下去,王后的灵魂即将消散,不能再次转生。


王子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小公主班塔娜纳,在宫殿外苦苦恳求父王尽快送母后去到欧西里斯神的身旁。


拉美西斯置若罔闻。


王子莫仁普塔强行闯了进去,跪在地上哭着恳求。


随即卡穆瓦塞特也跟着进来,小公主班塔娜纳才四岁,看着两个哥哥泣不成声,她也吓得大哭了起来。


侍者与祭司跟着壮起胆子,走了进来,哗啦哗啦跪了一片。


法老终于回过头来。一天一夜,他仿佛衰老了十岁。


他无力地命令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再和王后说几句话……若她转生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话音至此,几个侍女已经暗暗饮泣。


又过了半天,礼塔赫亲自前来,隔着房门对法老说:“陛下,王后殿下如果不能转生,她又怎么可能从未来再次回来与您相识……相聚。”


久久没有回音。


礼塔赫微微叹气,转身离去。


拉美西斯捏了捏伊西斯奈芙特冰冷而僵硬的手,将她落下的发丝拂到一边,苦笑道:“他们都催我让你快走,真是顽固极了。”


“你还想和我待一会儿,对吗?”


“刚才说到哪里了?”


“对了,你以前最喜欢集市了,孟斐斯、底比斯你都去过了,你每次都那么兴奋。”


“我在新都——比·拉美西斯,一定会修建整个西亚最庞大的集市,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


“到时候我让他们叠无数纸船,我们一起放到河里。或者修建起巨大的围墙,上面刻满你喜欢的那种花朵纹样。”


“你怎么不说话?不开心了?”


“那,这次,我们不要带着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班塔娜纳,就我们两个人。”


“给你买,你喜欢的东西。”


“喂,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我老了,我有些忘记了,记忆中,究竟哪一次,是我们的初识。”


“你真是让我伤脑筋,都把我弄糊涂了。”


“提醒下我好吗?”


“喂,我的王后。你不要又任性了。”


“你不说话我可会惩罚你!”


“说说话好吗?”


“不管你要去哪里,你会记得我吧?你会再来到我的身边吧?”


“你答应我。”


“你答应我,我就全部相信!”


“算我求你……好吗?


“……薇?”


“薇……”


晨光洒在抱着心爱王后的拉美西斯二世身上。


伊西斯奈芙特,在拉美西斯五十岁的一个清晨,永远告别了她钟情的埃及、她挚爱的法老。


丧事一如既往的低调,几乎无人知晓她的离去。


只有两份丧礼,在葬礼当天到达了底比斯。


一份来自极北之地——雅里·阿各诺尔。他送来了赫梯的公主,那名公主有一只眼睛是淡淡的蓝色。传说中,陪葬的人里,有类似的相貌,可以保佑下葬人的转生。


另一份,不知是谁送来,装在黑色的袋子里。打开时,红色的光芒溢满了整个屋子。荷鲁斯之眼仿佛超越了时空,变为了无限的永恒。


拉美西斯将神秘人送来的荷鲁斯之眼,放在伊西斯奈芙特的胸口,陪伴她下葬。


赫梯的公主,被残忍地送去祭祀院,依照古老的祭祀方法,做了活祭。


低调而哀恸的祭典,在王家的神庙举行,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工匠们为王后的陵墓雕制了最精美而浪漫的壁画。侍者们把埃及最珍贵而华丽的宝物放在她身体的周遭。


拉美西斯亲自用最上好的石材,为她制作了一份转生之书。


铭文大意,即为祈求她跨越无限的轮回,回到他的身旁。


墓穴的门紧紧闭上。奴隶们将墓穴深深掩埋,工匠们依照法老的命令,在王后墓穴之上,继续修建其他贵族的陵墓。


伊西斯奈芙特此生的肉体再也无法回到挚爱她的法老身边。


三年后,全部工事完毕。


法老将进行工事的工匠、奴隶、祭司,全部作为活祭。


拉美西斯晚年的残暴、荒诞之名,由此到达鼎盛。


以至于,在多年之后,人们看到一位工匠记录下的、拉美西斯在转生之书上写的话时,都会嗤之以鼻。


“这种无耻、残虐、喜欢吹嘘的昏君,他怎可能有什么爱情,都是后人的幻想罢了!”


“就算是那个出了大名的奈菲尔塔利,后来不也渐渐失宠了吗?”


“不然他怎么会娶那么多妻子呢!”


于是,历史的真相,在拉美西斯告别伊西斯奈芙特的那一刹起,被永远掩埋在了漫漫黄沙之下。


2012年伦敦


晚霞如同盛放的罂粟,铺满了将暗的天空。


司机将车子停在酒店门口,门童拉开车门,用伦敦独有的口音向车中人问候,“莫迪埃特先生,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不是吗?”


车中人微微颔首,然后慢慢地从车里出来。短发被整齐地梳到脑后,墨黑的底色里夹杂了几分灰白,与他看起来依然年轻的样貌大相径庭。


他拖着略显疲态的步伐,向酒店走去,突然随身的电话响起。那一刻他脸上的成熟与自在骤然消逝,他有些仓促地按响了接通键,蓝色的眼中是细微而难以察觉的期待。


而随着电话里的人继续说着,他眼中的光芒渐渐转弱,最后是长久的静默。


“好,继续找。”


艾薇失踪已经有三年的时间。


调集全部的人力、物力、财力,也毫无影踪。她与温特·提雅,就好像蒸发的水滴,再也不知所终。


艾弦本能地感到,艾薇就好像家族里有些疯癫的缇茜一样,去到了一个神秘而未知的时空。心中百般不愿,但还是让人着手调查古代埃及拉美西斯二世时代的各种史料、古董。


一无所获。


或许他们再也见不到艾薇了。


莫迪埃特侯爵的身体日益变差,巨大的集团全部由艾弦管理。巨大的责任与压力并行,艾弦的头发在短短的三年,开始变白。


随身携带的皮夹里,放着艾薇的照片。水蓝色的眼睛、淡金色的头发,她仿佛一直在他们身边,从未离开。


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向酒店走去。


今日又是一场古代西亚物品拍卖会。虽然每次都失望而归,但艾弦从没有放弃过每两个月来参加一次这个拍卖行的活动。门口的接待见到他来,连忙起身将他请进去,坐在最前面的贵宾席位。


拿起一杯丽丝玲,艾弦又想起了艾薇。放着家里数千瓶名贵的酒不理,她偏偏独爱这种带着甜味的德国白酒,可能年轻的女孩子都喜欢偏甜的东西吧。出神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轻轻地对他说:“莫迪埃特先生,今天有几件珍稀的物品,或许您有兴趣。”艾弦抬起头,那个人依旧低低地说,“在公开拍卖之前,我们想先介绍给您这样的老主顾,算是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抬爱。”


艾弦随着那个人离开了会场。


走过漫长而笔直的走廊,通过装有面部识别系统的安全门,搭乘私人电梯,然后走入了恒温零湿度的储藏室。


艾弦想起了前年去提雅伯爵的家里寻找艾薇时,不管是警司、保镖,还是侦探,都为爵邸中庞大的收藏品而感到惊叹。而此时,走在这狭长的储藏室里,他竟有了几分去到温特家里的感觉。透过各个木制雕花玻璃房门,可以看到每间屋子里的奇珍异宝。


领路人不紧不慢地说:“三年前,提雅男爵留下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如果他三年内没有归来,他所有的财产就会被拍卖,然后送至与犹太人相关的基金。”


脚步停在了走廊内最深的一间,领路人推开门,躬身对艾弦说:“请进。”


温暖的橘色灯光充满了平实的内室,古老的物品被装在玻璃制成的柜子里,细节清晰可见。每件物品下都有详细的标注,甚至是上面所刻文字的翻译。


艾弦知道,温特精通古埃及考古,他可以神奇地读懂千年前西亚主要国家的全部文字。那个时候他只当他是古董商,知识博学。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他总算开始冥冥意识到,在很多年前,莫迪埃特家族与那个古老年代之间的渊源,就牵扯不断了。


金色的颈圈、蓝色的小河马、王家的发饰……温特的收藏,皆属精品。


在房间最深处一个小小的台子上,艾弦看到了几卷破旧的莎草纸书。下面的标签上写着——《一个工匠的笔记》。


随即是温特自己的标注:记载了拉美西斯二世神秘王后伊西斯奈芙特陵墓的位置。该王后墓价值连城,是为数不多的、迄今为止未被发现的王后陵墓。


王后墓,里面意味着无数的金银财宝。若能成为第一个发掘它的人,必然是一笔可观的财富。此份破旧书卷的价值显然远远高于它表面的样子。艾弦靠近了一点,领路人说:“莫迪埃特先生,这个文书,只有您拍下之后才可以伯爵的翻译。”


艾弦顿了一下。他对王后墓没有兴趣,但冥冥中却总感觉自己不应错过这篇笔记。他签了惊人数额的支票。领路人将文书放进盒子里,然后给了他翻译过的影印版,“这份影印,世界上只有一份,您可以放心使用。”


艾弦走出储藏室,回到了拍卖大厅。显贵们围绕着摇晃的小锤,出钱购买着古老文化的残片。艾弦突然对那一切失去了兴趣。他坐到厅外花园狭小的角落,翻开工匠的笔记,漫不经心地看着。


这是一位十分少见的女性工匠。她原本在代尔麦地那帮忙,后来变为伊西斯奈芙特的侍女。再后来伊西斯奈芙特送她去学习文字与工匠手艺。多年之后,王后去世。她自己要求为王后修建陵墓,并甘愿殉葬。


从她的本意来讲,她肯定是不愿意泄露任何关于那位王后陵墓的信息。反映在笔记里,虽然有大量关于陵墓及王后本身的描写,陵墓具体的位置却很难判断出来。


或许对于温特来说,这种关于位置的记载十分明显,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想从这只言片语中看出陵墓所在,几乎是不可能的。想起自己刚签掉的支票,艾弦轻扯嘴角,读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面还描写了当时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对伊西斯奈芙特的宠爱,将他们的爱情描写得如诗如画。


那一刻,心里只泛起莫名的酸楚。


艾弦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想起了很多年前,艾薇坐在他的对面,眉飞色舞地讲着她申请入学时,关于古埃及的论文。或者更久前,在飞往伦敦的飞机上,她坐在他旁边,傻乎乎地把水泼在了他的胸口。


如果……


然后他将如果之后的假设全部抹去。


再次看回手中的笔记。


最后一段中,小小的一角,竟看到了熟悉的中文字符。不懂中文的提雅男爵,没有翻译,只是将它原原本本地抄写了下来。


而艾弦的动作,就此凝滞。


夜风吹起,手中的影印本被哗啦哗啦翻起。


拍卖大厅里人们如火如荼地举着牌子,侍者偶尔在身边走过,不远处隐隐有车子来往的声音。


他静止在那里,而时间仍在延续,宛若源源不断的尼罗河,流向既定而遥远的未来。


河水奔流向前,暗涌不断。每一次翻动,都掩埋了无数未知的故事。


而人们却抱着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臆断着发生的一切,嘲笑着与他们想象不同的真实……


笔记上最后一段,工匠写道:“他在转生之书上,只刻下了如下的文字。他说:‘薇——我们约定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我希望自己的来世,也可以遭遇如此珍贵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