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全集第18

作者: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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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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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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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4562字

贺衷寒闻言大惑,忙问道,’「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要为毛先生解决问题,非搬请老漕帮不可;要搬请老漕帮,则不只大元帅又欠了万砚方一个情面,连贺先生对那万砚方都得容让一一一分试问’贺先生肯么?」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毛庆祥自然听不明白;可是贺衷寒一点就透,立刻会意;原来李绶武所指的正是此刻会当洪达展身在南京,于「老头子」左右嚼舌根、说是非,


使「老头子」大疑万砚方财势之际’倘若借助于老漕帮之手解决了毛庆祥的困难,立下大功一件,贺衷寒恐怕也就坐失一次翦伐万砚方羽翼、熄弱老漕帮气焰的机会了。


然而李绶武这一问,问得贺衷寒几乎无它辞可对,祇能看一眼毛庆祥,应声答道:「我对大元帅绝对効忠,这是高于一切的;毛兄既受大元帅付托,我们就该克


尽心力,完成任务。就算让万砚方风光得意,也不是我们该顾虑的。」「有贺先生这话,」李绶武冲毛庆祥一笑,道:「事情就算成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李绶武说得极其含糊笼统,祇草草交代了他个人和万砚方原本素无交往、亦未曾谋面祇不过在抗战开打之前几年,李绶武曾仿万氏之师方凤梧公之


笔意,画过一张画给他,万氏十分满意;这便算是讨得了一个人情。此番李绶武衔命登门,拜识万砚方,请他助成这一趟移运黄金的工作。万砚方的确一口答应,但是也


开出了条件:他要毛庆祥以保密局名义出具凭证,俾能于大局颓隳不可收拾之时好让庵清光棍避一头地这,便是当初那「船票」的来历了。


李绶武的一席话容或为家父勾勒出国府迁台前夕老漕帮如何保留人才、苟延命脉的背景,但是,从他说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部分之中,反而渗出了更多启人疑窦


、引人遐思的片段,令家父迭有不吐不快之感。他乘隙追问了一句:「李先生那一张画显见非同凡品;否则,不至于辗而转


之地还搭救了十四条性命?」


李绶武闻听此言,不禁纵声长笑,径冲王代表讃道:「张科长年纪虽轻,识见却高人一等。那张画儿的确另有一则故事。倒是说什么搭救十四条性命未必的当。」「噢?」家父和王代表同声一惊,彼此对望了一眼。「一一位试想:」李绶武摸了摸他脸上的麻子坑儿,慨然道:「跟着国府来台的人虽说暂时逃得战火之劫,焉知便


因此豁免了一切杀身之祸?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所说的正是此理;塞翁失马所寓者亦正是此意。到底是搭救了还是陷害了,却也难断得很。此外,十四


之数亦不正确,要说得准些,其实是一千五百一十四!」


听他这么一说,家父又往深处明白了一层!!毋怪乎当初那舰长会口出「本舰祇能容载一千一百名官兵,如今上来快三千人」之语,更毋怪乎航行日久便滋生出那么


些谍报舰、逮捕军中叛徒等等谣言。一阵沉默之后,家父再也忍不住,小心地探问起他一直大惑不解的疑绪:「所以咱们那艘舰上平白多出那么些男女老幼,果然都是


保字号儿挂上来老漕帮丁眷了?」


「倒也未必。」李绶武道:「这里头大有文章。老漕帮人丁固然不少,凭个人交情引伴呼朋、携家带眷,沾上个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故关系,随之而来的也所在多有。我本人便不在帮,与咱们在青岛同席用饭的里头也有五、六个不在帮的。张科长要是分神留意舰上人丁往来动静’还兴许会发现:连哥老会一路的洪门人马也窻上来七


、八百口子,几乎与老漕帮丁众不分轩轾了。」


「这倒不难明白究竟。」家父应声道:「保字号儿毕竟不敢放心祇让老漕帮帮众独踞一船万一来个哗变,舰上官兵哪里抵敌得了?是以放那群洪英上船,是要造


成两方暗中僵峙对立之「一点儿也不错。」李绶武微一颔首,放低声道:「有个在途中临盆产子的妇道,正是哥老会首洪某人的侧室呢丨」


然而家父所念兹在兹的不是清洪一一系人马如何蓄势较劲,而是他无意间窥见的一幕恶魇;于是掉转话锋,叹了口气,道:「倒是在青岛领我上船的那位年轻帮朋


,日后再也没见过了。无论李先生您的福祸相生之论如何高明精奥,我夫妻这两条性命总是人家搭救的,如今却不知该往何处去道谢呢。」


此言一出’李绶武的身形有好半晌不曾动弹分毫,彷佛这一室之间原本十分热烈的谈话气氛忽地给凝结起来。其间过了也许祇有几秒钟的辰光,李绶武祇把双眼睛盯


着家父的脸,彷佛直欲穿透表面上五官,揭露其下埋藏着的什么秘密。在这转瞬之间,家父的直觉是:面前这人也知道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非但如此,对方更知道家


父也并非毫不知情的人只不过两人都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寻觅一个遁脱之道而已。


「我倒忘了恭喜绶武呢,」王代表在此际昂声岔话道:「听说府里最近硏拟了一份名单,要聘任一批功在党国、资历俱佳、可是苦无职务可以安插的贤达人士,绶武


也在其中呢!」


像是突然从禁锢之中得了解放,李绶武堆起一脸笑容,道:「这倒没什么可喜的。王代表素知今上用人之道;若是在体制之外迭床架屋、巧立名目,则不论立一个什


么品、戴一个什么衔,都是既无权、亦无责,只不过方便他老人家就近看管而已。」


接着,话题转至王代表和李绶武之间,大体绕着几个新出炉的职称打转。彷佛王代表倒比李绶武热中关切得多,直说这「资政」便是宋代的龙图阁大学士,即使到了


清末资政院议员也有集议全国政务之尊,要比什么「政务委员」、「战略顾问」乃至党务系统中的「评议委员」都荣耀得多。李绶武似乎对王代表之言全无兴趣,敷衍了


一阵,推说夜深不该再扰,便要告辞;却一把扯住家父的袖子。「老弟,」李绶武一面起身、一面道:「一个人叫车太无聊,可否陪我路口站站?」不消说,这是另外有


话嘱咐。王代表也诿称累了,要家父代为送客。两人跨步出门,李绶武才松开手,四顾一圈,道:「四年前渡海南迁’会拉拔你老弟同行,不是没有缘故的试想若是将你


张科长留在青岛,则大军开拔之前经你之手所盘点出来的一整套帐目,岂不直教落入敌营了么?就算老弟是条威武不屈、刑斧不惧的汉子,在军部的立场而言,仍是不可


不防的。」


家父无可如何地点了点头,一时之间却想不通对方为什么会提起这个背景,脚下祇得亦步亦趋随他一路朝河堤方向行去。


「可是军部方面却没料到:你老弟另外还有个在帮的身分,居然先由保字号儿那边发给了入港登舰的凭证。如此一来,舰上司令官不得不通电盘查。谁知大局糜


烂之快,出人意表。船行不过几天,青岛便沦陷了。和咱们一同启碇的六艘大小船舰几乎全数在射阳河口以北给击沉覆没,葬送官兵近万人。这,照说本是天意;可是从


军部方面视之,怎么偏偏是这艘满载着帮会光棍和家眷的船舰保存下来、而非其余呢?于是通电舰上司令官再仔细查验究竟由保密局方面发出了多少通行凭证?携带了多


少人员物资?一旦清点起物资来,便查着了不该查着的东西。」一口气说到这里,李绶武非但住口不言,也停下了脚步,矫首夜空,凝视良久,忽而抬手拍了拍家父的肩


膀,道:「老实说,即便是此刻,我还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老弟说清楚。不过,从先前你问起我那张画上看来,足见慧眼独具,卓识不凡。王代表要我给你荐的这份工作,


想来是足可胜任的了。祇不过让你懵懵懂懂地去了,未必能有所成就;可让你明明白白地去了,其中却埋伏着无限凶险杀机


「李先生若是肯说得明白痛快,张某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去的?」家父一股三昧眞气涌上脊柱’贾勇说道:「我苟延了几年性命,却仍是个混天胡涂渡海南来之时,我


究竟担上了什么关系?又犯着了何等镠轘?就请李先生赐告罢丨」


「那么我得先请问老弟:方才怎么会提起那位年轻的帮朋来的?」


家父迟疑了片刻,情知这哑谜不该再打下去,遂扬声应道:「如果我没看走眼,此人是不明不白给杀害了。」


李绶武似乎并不觉得意外。他摩挲着脸上的麻子坑’终于点了一下头,轻声道:「你是没有看


一!」


「我还看见了下手的人」


「这倒不然了。」李绶武抢忙接道:「你只看见了刀斧手’却没看见眞凶。」「这么说李先生当时也在场了?」


李绶武对这一问始终未置然否’但见他抻臂朝天一指,道:「老弟且看这夜色阗暗如墨,几无半点明光;可是久在沉黑之中,景物仍依稀可辨。岂有它哉?不外是这


一双眼睛适应了、习惯了。你诚若有心辨识这幽冥晦暗之地的事物,一旦适应了、习惯了,怕不反而伤了眼力,便再也承受不了光天化日里的景致了呢!」


「李先生不必再试我的胆子了」家父道:「渡海之时司令官究竟查着了什么不该查的东


西?」


几乎就在家父问话的同时,李绶武迸出了一个令他无从想象也难以骤信的答案:「金子。」为了怕家父没听清楚,他又重复了一句:「一一十万两黄澄澄的金子。」


简而言之:当初毛庆祥接获「老头子」手谕密令开库南运的那批黄金并未连同中央银行所贮存的一批金银移赴厦门、台湾,反而在老漕帮的协助之下趁水路出上海港


北水道’由川腰港外海道北上到了青岛。这是万砚方亲手策划的丨步棋在他看来,「老头子」之所以会透过毛庆祥来执行这项任务,意味着这笔黄金非国库所有,而是私


财既属家产’而须以如此十万火急的手段处分,则可以想见时局崩毁的程度和速度了。然而是时上海以南远抵闽、粤乃至香港、马尼拉的船运全掌握在一个叫项迪豪的航


业巨子手中。此人曾在戴笠组织的「人民动员委员会」中列名第三,仅次于万砚方和洪达展之下。待「中国新社会事业建设协会」成立,也出席了在丽都花园举行的筹备


大会。然而项迪豪本人热中武术,精擅技击,除了商场上必要的应酬之外,多在自宅所设的拳击馆中钻硏磨熬,向无公开活动。不过,既是「新社会」分子,便须归保密


局监控;换言之:项迪豪所经营的事业亦必须经由种种公文往返的程序向「保」字号儿的特务报备核管。


照说由「保」字号儿发个函,知会项迪豪手下的航运公司拨一艘船将黄金运出也就完差了事了。可是万砚方一旦插手,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酋先,他硏判这批黄金


不由毛人凤、唐纵或郑介民经手,亦未随前一批中央银行的黄金、白银公开委交俞鸿钧和「太子爷」押运,则显示「老头子」有意私下处分,且知情的人越少越好。其次


,在是否和项迪豪打交道这一点上,万砚方有极为强烈的坚持;原因究竟如何?万砚方并未明说,他只告诉毛庆祥和李绶武:「项某人身上背了一宗十分奸险的疑案,此


案不查个水落石出,这人便信不得。」


如此一来,一一十万两黄金即便起出,却不能顺行南下,直入闽、台海域原因无它:在这个区域中往来活动的海船皆属项氏集团所有,船上皆装置着新式雷达’一旦


经其侦知,必定会通报沿海各埠的水陆交通稽查处、乃至各地交通警察局,如此则辗转又为「保」字号儿里其它山头派系所掌握,虽说最后还可由「老头子」亲自出面收


拾,毛庆祥本人却直似砸了差使。


然而万砚方给定的策却单纯得多;由老漕帮方面准备四艘船体坚固、且加装了燃油动力机具的河船,于某日某时、准点准刻在黄泥塘待命。一黄金起出,即分装于四


船之上,出河入海、折北而行,沿途不贴岸、不靠港、径赴青岛。


之所以选择青岛,万砚方并未明说缘故’然而毛庆祥却不得不深自慑服。因为青岛当地原本有那么一个由日本人创设的鱼市场公司,叫「青岛水产统制组合」,非但


垄断当地的水产捕捞和贩售,甚至还自占一方码头。抗战胜利之后国府派员将之接收,便归属「三有公司」旗下,成立了官商合办的鱼市场。毛庆祥一听万砚方点出青岛


,立刻想起这「三有公司」接收的物业来,不觉拍案叫绝因为那鱼市场自有的码头与军事码头恰恰相邻,连仓库都祇一墙之隔。


这个暗渡陈仓的计划祇须打通一个关节,便告成功;那就是如何将数量和价値如此庞大的一笔黄金混充军需物资、挟带上舰,而能于装卸之际避过军部查验人员耳目。


说到这个细节上,李绶武将视线从迢递无涯的夜空深处转向家父,道:「从三十八年一月下旬开始,一直到五月中旬,你老弟每日里早出晚归、马不停蹄地在各兵站


之间,都干的什么活儿


来?」


「盘点大军物资。」家父说罢,登时会意地苦笑起来,道:「我明白了!所谓暗渡陈仓,便是趁我盘点过后,贴上总监部查验封条,你们再伺机从隔邻鱼市场仓


库破壁而入,将军需品卸下,换装黄金,再贴回封条且慢,我是在那年五月十六日请了个长假,开始列表做帐的,之前三天,我到过军港码头仓库」


「一点儿也不错。」李绶武接道:「正是三十八年五月十三号夜里,一一十万两黄金封箱上车。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觉;可谁知道老弟你既在军职、又是庵清光棍,


还偏偏刚缴了个盘点军品的差,舰上司令官立刻派人从装船物资查起,阴错阳差地查到了老头子密令交运的黄金。这才循保字号儿系统往上报,得知是上元项


目,保密区分列为极密」「司令官是问起过上元专案。」


「黄金安全运到青岛鱼市场仓库的日子是一一月十一一号,也是上元节,才因之而命名的。」李绶武一面说着,一面紧紧皱起眉头,道:「至于那司令官之所以会盘


问,恐怕正是上头的意思不盘清问明,如何在一千五百多个老漕帮和洪英光棍之间找出负责上元项目的事主来,再杀之灭口呢?话说回来:万老爷子处心积虑、算尽


机关,早就提防着会有这一手,是以才假借新社会忠贞干部、眷属名义向保字号儿请领了七、八百张通行凭证,为的还不就是要鱼目混珠,保住那位帮朋的


一条性命么?那毛庆祥欠万老爷子一份恩情,不得不遵嘱发出。可又诚如你老弟所言:怕这拨人上了船闹哗变;便索性又同哥老会方面联络,请他们鸠集北地洪英,随舰


南行,假称赴海南岛助战,实则祇是防范老漕帮光棍劫船」


「据我所知,北地洪英原本不多’怎么也能凑上七、八百口人呢?」


「保字号儿祇管发足一定数量的凭证,哪里顾得来谁是光棍?谁是空子?其实同老漕帮这边的情形是一样的引伴呼朋、携家带眷,大伙儿都以为祇有舰上官兵要


去海南岛打仗,他们则祇是搭个便船往上海、厦门逃难罢了。其中最冤的大概就是哥老会会首洪达展本人了他在青岛有个外室,眼看怀胎足月,就要临盆,这才专程搭机


北来探视,正好接下了这趟差事。原想凭他的威望,途中只消知会舰长一声,便能在上海靠泊;殊不料五月一一十七号上海就失陷了。依我说,这一番因缘际会,倒让多


少心不甘、情不愿的人物就此有家归不得了。」


「羁旅在外倒不算什么;试想当年,若不是因为我多了重光棍身分而引起盘查,也不至于害那帮朋枉送一条性命」


「老弟!」李绶武回眸深深凝视了家父一回,道:「你如此灰心失志,岂不太辜负我荐你往史编局作一番学问的心意了吗?」对家父而言,渡海途中身首异处的


那位「欧阳昆仑」祇不过是个过耳即逝的陌生的名字。这个名字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离奇得像是只会出现在那种荒诞不经的武侠之中;然而,在家父的人生现实里


,「欧阳昆仑」既是帮助家父、家母得以逃离中国大陆、避祸来台的恩人,也是辗转受家父的双重身分牵累而枉送性命的牺牲。在抵台后最初的几年流徙岁月中,家父只


能透过强迫自己不去回忆的手段来过生活;他和几个不期而遇的同乡醵资在台中第一市场外开了一月小杂货铺,埋首于秤斤计两、锱铢必较的商贩生涯。可是他的同乡合


伙人太喜欢齐聚一堂、重温当年在山东老家的种种情景,彷佛祇有凭借着不断的回味,大家才能确信自己仍然还在继续生活着;也祇有互相描述、争辩着故乡人事景物、


甚至为之涂抹上其实彼此都无法详加印证的独特色彩或丰富细节,才算(在精神深处〉保有了故乡的一切。这种谈话使家父逐渐无法承受,他总在即将有人问起:「你是


怎么来的?」、「你是跟着哪一个部队来的?」、或萏「你是哪一天上的船?」之类问题的时候借故逃席。久而久之,他的人生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洞自民国三十八


年五月一一十号到六月上旬的某日;也就是从青岛登舰开始、直到在基隆港吃了一大串香蕉而狂泻不已为止,其间的一切都凭空消失。当不再能够和同乡们不断地交换记


忆以相互慰藉之际,家父的恐惧、惶惑和抑郁并未消


解,反而益发深陷成一种顽固不可销解的信仰;在意识或思维的核心,他笃定地认为:正是他这个人的存在,而使得这个世界上有其它的人受难吃苦。


几乎是以一种不告而别的潜逃方式,趁着某个藉中秋节而举办的同乡宴正热哄哄、闹嚷嚷着的时候,家父结清了帐务,取走了自己该得的一份本利,和家母搭火车连


夜北上,来到竹林市的王代表家中寄居。车行途中,家母指了指窗外那一轮黄澄澄的满月,说:「这月亮老跟着们呢!」家父便哭了起来。当时他完全不能预知:不过数


日之后,李绶武翩然到来,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手段指点他重新面对人世苦难的勇气。说穿了其实很简单:那份整理、编写一部《中国历代战争史》的工作得以让家父在接


触其庞大的史料的同时去不断地发现:在看来已有成败定论的战斗、战役以至战争事件背后、还有更长远的渊源和背景,那些所谓的结果都出于种种必然或偶然的原因;


而被人称为「原因」的东西实则又是另一个更巨大的历史系统操作下的「结果」,:…如此层递相生、辗转相沿,当家父不得不为谋生而陷入故纸堆中,寻找一个又一个


既是果、又是因、既是因、又是果的答案,等那答案到手之后,才了解到它祇不过是另〗个更大的问题的线索而已。这份工作逐渐令家父摆脱了「我的存在必定造成他人


苦难」的自我折磨在一个从未经历过战乱、流离,从未于去留一念之间挣扎着背弃了家园、同胞,也从未面临过任何重大抉择的我眼中看来,这折磨应该祇是过分高估自


己的重要性的人开了自己一个悲哀的玩笑罢了。但是李绶武显然并不这样想对他而言,家父尔后如痴成狂地钻硏战争史料的这份疗伤工作祇不过是一个更长远的谋略的一


部分。


《中国历代战争史》是一个规模庞大、卷帙浩繁的计划,即令集结数十百人之力’也很难在可见的时日之内克竟全功。然而,家父从上班的第一天起,便祇一个人、


一张木质办公桌、一把竹藤椅、一壁合板钉成的档案架、一只由炮弹箱改装的地图卷轴桶、一迭十行纸、一杯茶和一个传令兵传令兵不传他的令,传的是「《中国历代战


争史》编纂委员会」的令。这个委员会的成员从未露过面,家父祇知道李绶武是委员会的召集人召集人也从未露过面。露面的只有传令兵;他每隔几天会抱进一大迭少说


有尺把厚的资料来,请家父签收。所谓「数据」,就是各式各样的白纸黑字。大多数的内容可以称之为「断烂朝报」式的考古文献,且完全不以任何系统形式的分类或序


列出现。比方说,家父头一天领到的第一和第一号两份数据分别是这样的:「日本外相陆奥宗光《蹇蹇录》谓:当国运死活迫于眼前之际,北京政府徒逞党争,如此儿


戏之谴责,使彼不得断行其计略,并免除其责任。李鸿章之不幸,实可谓中国政府自杀其国家耳。」、「英王至颖州,钦差大臣胜保劝之降,英王不从,乃槛送北京。


未至,奉诏就途中杀之。遂于同治元年五月初九日在河南卫辉府之延津遇害;时年才廿六耳。英王眼下有双疤,有四眼狗之别号,骁勇谋略。忠王闻其死,叹曰:


吾无助矣丨」家父的职责便是把这两条没头没尾的文字抄录在十行纸上,并依记忆(其实是模糊含混的印象)分别将之归入「中日甲午战争时期」和「太平天国诸役时期」,然后个别收入一个墨绿色马粪纸制的档案夹,放在合板架上。家父永远不会忘记:他在上班前四天里一共处理了第一批的七百五十一一号资料。


就是以这样稳定如恒的工作方式,家父每年平均归档的数据在四万六千八百条以上这是以每日处理一百五十条的速度推估的最低数字。在将近十八万四千条以上的数


据入文件之际也就是家父上班快满四年的民国四十六年六月,我出生,第一个传令兵退役,家父则通过了委任级公务人员资格考试,并且注意到有两条不知在什么时候随


其它数据一同混入,却始终难以归类的文字。一条是这样写的,


「上海制造局、火药局一带,各国允兵轮勿往游弋驻泊,及派洋兵巡捕前往,以期各不相扰。此局军火专为防剿长江内地土匪,保护中外商民之用;没有督抚提司,


各国毋庸惊疑。助饷金一一十万两口口轮空独力发之。参见中央日报三十八年一一月十一日版。」另一条的内容则是‘


「致远舰久战之后,船伤弹尽。管带邓世昌念己舰不能全,当与敌共碎,谓大副陈金揆曰:倭舰专恃吉野,苟沉是舰,则我军可夺其气也。遂鼓轮向敌吉野舰猛


冲。未至,过定远舰前,适撞及日方射攻定远之鱼雷,锅炉破裂,舰身左倾,顷刻沉没。口口轮空断首于磨盘洋,非战之罪。」


这两条文字在整整三十五年之后变成黑底反白的字样、从家父的计算机屛幕里一行一行地闪炽出来。老人多皱褶的脸上也映得异常亮了,他用鼻子「哼哼」了两声,


道:「其实我原先也没看出来。」


之所以无法归类入档’乃是因为这两条文字的内容皆有难以解释的矛盾。在第一条里,自「上海制造局」到「毋庸惊疑」为止的一整段,原本是清光绪一一十六年(


公元一九〇〇〕七月三十日也就是八国联军之役以后,由盛宣怀策划与各国领事签订的〈保护东南章程九款〉之中的第七款条文。照说应该并入八国联军档中,然而接下


来的两句浑然与联军之役无关,且其间更有「口口」


状之脱漏,更使文义看似全不可解。


第一条的情况也极类似:从「致远舰」到「顷刻沉没」为止的一整段,原本说的是中日甲午之战的片段。可是在脱漏了两个字之后居然出现了东海海域的磨盘洋,而


非甲午海战爆发所在的黄海。


家父最初的推测是那「口口」二字也许是某艘海船的名字,这完全是因为在两条文字中都出现了「兵轮」或「致远舰」、「吉野舰」的缘故。然而对照起下文来,文


句根本不通,文义自然也就不得而解。


直到某一日,家父忽然心血来潮,跑了一趟当时位在植物园里的中央图书馆,把民国三十八年二月十一号的《中央日报》复印件调出来,仔细搜寻半天,终于读到了


这么一条不太起眼的消息:中央银行所存黄金、白银已全数平安运抵台湾、厦门,行库收支依常规进行,任何个人及单位不得无理干涉。唯坊间争传上海另有最?当局准


备金一一十万两’是纯属子虚乌有的谣言。


「最高当局准备金一一十万两」自不免让家父想起「上元专案」来。他于是再将第一条文字逐句详读了几遍,无论怎么读都忍不住会将「防剿长江内地土匪」的字样


想象成国府播迁来台前夕的景况。当他再翻找出弹箱里的地图来一对照,答案的一角浮现了:「制造局」和「火药局」之间正是那个叫黄泥塘的地方。换言之:那两句窜


入〈保护东南章程〉第七款底下的文字正和条款内容所描述的地点形成一个共同指向黄泥塘窖藏黄金的互文。


由于有了这个互文的想法,第一一条文字便也吐露了不寻常的意义:


在甲午海战之中,致远舰和定远舰的背后有一段血泪斑斑的故事。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力战未捷’欲与敌同归于尽之时,却遭日军吉野舰鱼雷击沉。据说邓世昌所养的


爱犬当时也落了海,在涌波之间浮游,曾一度以口衔咬邓世昌的手臂,不欲令邓沉溺;邓却在浪涛中将爱犬斥去,意在必殉而后已。不料那犬又泅回’啮咬邓的发辫’邓


于是「望海浩叹,遂与义犬相抱而逝」。可恨的是:因致远舰而得苟全的定远舰管带刘步蟾乃一卑鄙小人,战后居然谎奏另一济远舰「首先驶逃」,并冒领镇远舰击炸日


军旗舰松岛舰的军功。遂使济远舰管带方伯谦于战后枭首正法’刘步蟾则「着以提督记名简放,并赏换洪额巴图鲁名号」。


这则故事除了彰显「善不赏、恶不罚」的「天地不仁」之外,还有个代罪而亡的遗憾设若邓世昌未欲与敌同归于尽,便不至于成为佞人刘步蟾的替死鬼,则刘步蟾又


如何能陷害另一位恪忠奋战的方伯谦昵?


家父再思三叹,终于发现这两条文字之所以难于归档乃是因为有人刻意拟造一个无法轻易归


档、而独可引起他注意的效果。


家父曾经想透过新到差的传令兵询问:究意是「编纂委员会」里的什么人、在什么时间以及何等动机之下把这两条另有所指的文字杂厕于一般堪用的史料之间?传令


兵的答复是:我只负责收发公文,其它事一概不得过问。倒是忽有一日,家父偶尔在军方内部的一份名曰《忠诚报》的新闻纸上读到这么一则简讯:「由三军大学《中国


历代战争史》编纂委员会负责编撰之《中国历代战争史》已于去年正式展开史料搜集和汇整的工作。三军大学已遨请国内知名史学家、军事家共一一十余人共襄盛举。预


计完成后本书共七编、十八卷,五百四十余万言,并附图七百余幅。将于民国六十年左右出版。总编纂李绶武资政表示:《中国历代战争史》将有效提高我三军官兵对吾


国历史及战争本


质之认识,提升全军精神战力……」


对于家父来说,这是一则完全荒唐的消息。第一,从哪里冒出来个「三军大学」?第一,一切由「编纂委员会」具衔匿名而汇入的数据都还在档案夹里,怎么会有七


编十八卷五百四十万言的数字?第三,如果依照他单人独力整理一切数据的方式和进度来看,到所谓的民国六十年,不过是累积了近八十万条与战争沾得上边际的琐碎文


献罢了,这些鸡零狗碎的知识残片又哪里能提升什么精神战力呢?


另一方面,无法归类入文件的数据也不时会继续出现,每当传令兵除役或退伍,交接间稍有混乱情况,就会冒出几张掺合着时空错乱、眞伪淆糅的文字。基于抄写、


搜集的基本职责,家父并没有把这些资料随手掷弃,久之索性另建一档,题签曰「备考」。


要不是民国六十六年六月八日那一天,发生了孙老虎深夜开车、遇上三个打劫的恶客、给打断了一条肋骨、抢走两千多块钱的事件,家父恐怕祇会往那「备考」夹里


丢数据、根本不会有兴趣重新翻拣、查考它的。


孙老虎捱了揍去找彭师父,彭师父用他独门的高粱酒泡樟脑丸给搓了一阵,说:「你老弟的底子薄,我会的那点儿本事也来不及渡给你;我看你就老老实实躺它十天


半个月的罢肋条骨长得快,你一晃神儿它就接回去了。」


孙老虎打从那时候起再也不信彭师父会有什么能耐,赌气回家躺平了休养。家父带着我前去探视,发现他的床头堆置着一大迭武侠。一见家父的面,那种自惭才


疏学浅的小人物窝囊劲儿又禁不住溢了满脸,直拿臂膀遮掩着那迭,道:「唉哟哟丨教张大哥见笑了、教大春也见笑了。我、唉我们不是读书人家儿,尽看这些个闲


篇,一点儿学问没有、一点儿学问没有!」就这么一阵骛乱,原本好端端砌在床边五斗柜上的撒了一地。家父一只手连忙按住孙老虎,自己虾腰帮着拾掇。


我对那一次探病的印象不深,祇依稀记得丨丨家父也许是为了化解孙老虎那种不知发自天性、抑或出于养成的卑怯,好像刻意向他借了套武侠回家,以示同好此


道,并无高下上这让孙老虎显得非常开心’辞气间居然流露出感激之情。


我所记得的另一个细节则是孙老虎在恼叹他的儿子们不成材的时候说大一、大一一是军队里的米虫,小三、小四是社会上的米虫,至于祇有十一一岁、第三度离家出


走、几个月不见踪影的孙小六则已经注定是国家、民族的寄生虫了。生养了一堆虫子的孙老虎压根儿没提到小五我猜想就算是提到了也一样会摇头说什么女孩子家没出息


之类的话当时之所以没数落小五乃是因为小五就站在门边罢?她一听孙老虎搬弄起那么些虫子,显得很不高兴,清两声嗓子扭身便走。孙老虎却像是逮住了诉苦的机会,


一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牛皮纸封,从里头抖抖擞擞甩出一根黄澄澄、亮晶晶的金条来,压低声跟家父说:「今儿是六月九号不是?上个月九号早上我一大清早要出门热


车,在信箱里看见了这个」孙老虎一根金条紧紧握在手里,却把个牛皮纸封递给家父,上头迤逦歪斜


写着几行狗爬字:「爸:,不小心1矛到这个给你用小六」。


「你知道他在外头干了些什么吗?张大哥。」孙老虎瞪起双虎眼继续说下去:「我可是想也不


相心丨4」


「也许当眞是他捡的呢?」


「他有那个命我就是王永庆了我丨」孙老虎随即指了指胸口的伤处,道:「我教人来上这么一下子,十之八九同这根条子有关系。」整整十五年之后、七月十三日的


这天晚上,家父问我记不记得去探视孙老虎受伤的事,我立刻想到的是那根金条。家父却一指桌面上的那部《七海惊雷》,道:「孙老虎借给我的武侠说,就是这一本《


七海惊雷》。」


我望一眼那,再望一眼计算机屛幕上的两段文字,似乎明白了文中的「口口轮」并不是脱漏了两个字的船只名称,「口口」祇是段落上的区格,窜入史料的句子


应该?读成:「轮空独力发之」以及「轮空断首于磨盘洋」。轮空一个武侠里的英雄人物,虚构出来的角色;幼小离家,练成不世出的武艺,以云游僧人之身替嵩山


少林寺护送一批名为《武经》的秘笈往福建南少林而去,功成之际为两名预伏寺中的洒扫老僧材庸和材平出掌斩断了脖子。


「我那个备考档其实是一条一条零零碎碎夹藏在光明正大的史料里的密码。为了保留下一些不能光明正大记录下来的事实’才用颠倒错乱的手法混进我的档案里


来,从文顺字地读,读不出什么;一旦凑合上这个解碼的译本」家父又指一下《七海惊雷》、以及我脚前的书袋,迟疑了几秒钟,才道丨,「你就会明白许许多多原本不


该明白的事了。」


仅从编号第一和第一一的两条「备考文件」资料看,家父马上联想起从李绶武口中所得知的、关于那「帮朋」参与「上元项目」的事。显然,他之所以得到这份工作


未必是同乡王代表从中撮合而已,或许竟出自李绶武主动授意的居多;因为他早就发现到家父曾经在青岛总监部大军移动前后涉入的工作以及去留之间的不安、甚至也窥


知家父目击舰上一宗血案的经过,这两个容有悔愧惊惧之情的心理背景使家父成为一个适于看守秘密、甚至发现秘密的人家父越是想要藉由了解眞相、探究因果、以摆脱


自责自疚,便越是深深陷落结繁复如迷宫般的秘密之中;而知道了越多的秘密,便越是失去了和人们沟通往来的权利。


在这间寂寞气味充盈满溢、有如一具焖熟了千百颗烂梅子的蒸笼的书房里,我只能假设‘‘家父先从「轮空」这个人物的仪貌行止上想到了「欧阳昆仑」的名字,看


出《七海惊雷》里有一部分角色的姓名藏着个类似灯谜「卷帘格」的机关。轮空反卷成为空轮、音谐昆仑,材庸和材平反卷成庸材和平材、音谐用才和品才,也就是老漕


帮的光棍「哼哈一一才」。至于裘攸则稍稍复杂些攸字可用「阳欧」一一字反切出它的读音,卷帘而上便是「欧阳」,裘字音谐秋字;合而观之,正是「欧阳秋」。欧阳


秋这个名字出自〈第一届全国武术考试对阵实录〉,他的故事则俱载于《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倘若高阳的考证无误,这本总谱的作者「陶带文」又正是李绶武的化名


;则可知李绶武不祇利用家父的职务传递并保存一些馆馆订订的片段信息,连他自己也以一个注脚者的角色旁证着一个庞大秘3迷宫的存在。


然而,在解译裘攸传艺的那个叫「跨儿」的徒弟之际,我迟疑了片刻。用我脑子里残存着的那些中文系文字学、声韵学和训诂学的老把戏,不难把这两个字反卷出「


子越」一一字那是我们「越活越回去大侠」彭师父的名字。依照一连串字谜的逻辑看来,现实里的彭师父应该就是《七海惊雷》中尽得拾荒人裘攸一身奇门遁甲道法眞传


的孤儿;另就我亲眼目睹的实况言之:确乎极有可能是如此。如果将的情节翻转到现实世界来看’民国十七年,欧阳秋在穷途末路之际从一个叫「魏三」的路人手中


得着了一部《无量寿功》。依据《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引武林史料称:《无量寿功》练到第三层「川流七坎」以上,便能晋臻一「广开方便门,大展包容量」的修为。此上再入第四层「鹏搏九霄」、第五层「云合百岳」则可以纵意所如地改变躯体外形,是以《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卷下便曾记载:一个叫曹秀先的大臣「肚皮宽


松,必折一一一迭;饱则以次放折」。从这一点看来:忽而肥硕壮挺、忽而矮小佝偻的彭师父应该就是欧阳秋「讲功坛」的「说拳」弟子,其功法可以直溯至曹仁父。这


一点似乎也能够从我书袋里的那七本书找到佐据曾详述曹仁父「食亨」一脉绝艺的《食德与画品》的作者魏谊正、行三、人称魏三爷,不正是倜傥逍遥、任性潇洒、将《


无量寿功》拱手让与欧阳秋的「魏三」么?此人和李绶武、乃至于钱静农、汪勋如、赵太初、孙孝胥等人不也正是与家父同舟共渡的一批神秘人物么?更令我不寒而栗的


是:冥冥中大有不可违逆之力早已安排、摆布着我,竟于不知不觉间读了他们的书。「爸刚才说不知道这个飘花令主是什么人」我试探地问了一句。老人摇了摇头。


「你不觉得有点儿蹊跷吗?和你们一条船来台湾的几个人所写的书都在这个袋子里,唯独没有孙孝胥的书,难道这飘花令主不就是」


「不可能的。」家父继续摇着头,道:「下午你不在家的时候’我翻了翻这几本书,一时也纳闷儿了。不错,当初《七海惊雷》的确是从孙家借出来的,可纯粹是巧


合。」「为什么?」


「孙孝胥其实是孙老虎的父亲、小五小六他们的爷爷。他老人家早在民国五十五年就过世了。可这《七海惊雷》却是民国六十六年一月才出版的。」


我没有立刻跟他争辩,因为在那个剎那之间,我也忽然生出一种「无知或许较为幸福」的念头连带地,我更不敢贸贸然追问他是否知道「彭师父就是岳子鹏」、「欧


阳昆仑救过彭师母」甚至「岳子鹏知情者也」的字谜。我猜想:或许他还没有时间把《七海惊雷》之外的六本书一一细读过;正因如此倘若他也认定「知道得越多越危险」的话我祇有保持缄默。果不其然,正当我端坐成一副「敬受教哉」的模样儿之际,家父捧出了他眞正想教训我的一番话且一如我所揣想的,从渡海到落户、从武侠到战


史、从清洪角力到国共斗争、从盘点军需到纂辑文献……无论这老人曾经历练了什么、见闻了什么、感受了什么以及觉悟了什么;他根本不在意也不要求我这个儿子是否


更了解了他的一点什么,他的目的祇是要我记住:在我自以为如何如何的世界背后,其实有一股更可怕、更强大的操控力量在主宰着人们的遭遇和认知,且没有人能够反


抗或怀疑。


家父的论证其实祇有简单而明确的几句话:「哼哈一一才从保字号儿混下来,一直混到部里的情报局;之所以从来没对我下手,除了因为我在帮中顶着个字


辈儿,主要还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了些什么。如今你同这个什么欧阳红莲又缠在一块儿,他们搞特务的岂有不疑上加疑之理?寄这些照片来,明摆着是个警告的


意思。」


我很想反问他:我和红莲已经厮混了十年,他们跟在后头拍这种下三滥的小照片也差不多一样久了;为什么早不警告、晚不警告,偏偏现在来警告了昵?以理度之:


就算欧阳昆仑出手帮「老头子」运了一大批黄金到台湾来,「保」字号儿恩将仇报、杀人灭口,这也是近三十三年以前的尘封往事了,何以时至今日,忽然想出个寄小照


片的馊主意来试探家父或者我呢?话未出口,家父轻抬脚尖,朝我脚下的书袋比划了一下,道:


「不祇你我父子,恐怕他们也早就盯上了高阳了。」


我几乎不敢想下去。自民国七十五年舂天,我与高阳同游日本订交以后,他也教一群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情治人员给盯上了这批人物犹之乎疱疹、流感病毒或蒲公


英,十足有牵攀附着、勾串罗织的习性莫不是因为我和高阳偶尔交谈过有关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而让他也跌进了网罟之中罢?


然而,谁又能否证这个猜测昵?高阳在荣总病榻之上,的确曾经对我说过:「他们结拜兄弟七个身上有一部奇案,我打听了几十年,不过知其二丁其中还有许多情由


缘故不能分晓。」也就在想起这番言语之际,我的眼前猛可闪过一个银发白衣、但面容模糊的医生。不,不是医生,是做医生打扮的万得福在我和他十年前仅有的那次晤


面时,他清清楚楚地警告过后脑勺上教灯架硒了个大窟窿的老大哥:「荣总是他们的地盘,」而且「一一才刚还到门口来晃了一下。」


一个小小的推论:高阳因病入院的时候,其实仍念兹在兹于万砚方等兄弟七人身上的那部奇案,是以他所拥有的七本书和厚达六吋的文稿也随身携行、或恐即在卧榻


左近。然而他发现自己的病情可疑明明有把握「还有卅载阳寿可供挥霍,一甲子后再言去留」,却于诊疗之后突然恶化;于是才会在我前往探视的时候突然提起早年我偶


遇赵太初于三民书局的旧事。可惜我一时未察甚至一副全然失忆的模样高阳定颇为失望,是以未曾将书、稿面交我。接下来,或许是因为他又察觉了医院局(或病房内外


环境之中)有些什么异样,才会将书、稿托付一个全然不知情的文学杂志主编,并言明:出得了院、就将原物归还;出不了院、才将之亲手交给我。设若高阳的确周思密


虑而作成这一决定’则想必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但也绝对出乎「他们」那批人的意料之外我几乎能够想象出他如何设计了一个偷天换日、掩人耳目的怪招;请那位主编扛


个十几本适合在病榻上消磨时间的闲书前去探访、再趁四下无人之际把那七本书和他的手稿携回的过程。如此作想,则自高阳病危到过世期间,「他们」必定滋生出某些


疑虑;那就是这位素以博闻强记、详考密察著称的历史家究竟对那部奇案了解了多少?又传授了多少?以及他和我乃至于家父对于近世老漕帮与国府中枢、权力核心


之间的恩怨镠轿所掌握的琐碎知识究竟出自何种共谋?如果确有共谋,那么主使者是谁?共谋的机制与运作又如何?这些,想必都是「他们」百思而不得其解的。也正因


如此,「他们」才会在高阳过世之后展开了行动寄来这样一迭照片,和一张写着「张大春与欧阳昆潘之女欧阳红莲」字样的便条。


无论照片和便条是否一如家父所言、出自「哼哈一才」之手,其目的显而易见。一方面,这是在拨草寻蛇;等待并观察我们父子的反应,且据之以判断我们和高阳、


红莲乃至那些行踪诡秘的老者究竟有无共谋?涉入多深?所知又有多少?另一方面,这也是在罾惊蛇,意思毋宁是说:不论你们有无共谋、涉入多深、所知又有多少,一


切到此为止。家父要把高阳的遗书遗稿付之一炬,恐怕也是着眼于此。


「漫说你不及高阳于万一;」家父继续说着,一面回身又像切肉丁似地在键盘上剁剁剁剁了一阵:「就算高阳再世又如何?一个读书人怎么跟那种牛鬼蛇神较量?更


何况你的书也没读得怎么


雀!」


「这就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你方才说起白邪谱上的莫人杰和陈光甫,两个人你都说错了。」一如民国四十六年六月出现的第一和第一一条「备考文件」文字,计算机屛幕上又出现了标示


着「备口」和「备口」的资料。「备口」是这么写的:「张永德对曰:爱能等素无大功,忝冒节钺,望敌先逃,死未塞责。且陛下方欲削平四海,苟军法不立,虽有熊


之士、百万之众,安得而用之?世宗掷枕于地,大呼称。即收爱能等军吏以上七十余人,责而斩之。口口爱能实非人杰之助,世宗高寿死,岂其所愿哉?」「备口」则


是这么写的:


「日军侵占香港,迫市民用军用票,停止使用香港汇丰银行所发行钞票,原有港币形同废纸。周氏纸厂委代表陈光甫四出收之,聚为造纸原料,计吨许。曰本投


降,汇丰复业……」


家父之所以未曾将这两条归档’其实亦另有缘故。在「备」里,原文本来应植入后汉和后周的战史之中;说的是后周大将樊爱能在后汉主刘崇借契丹兵大举南侵之初


,即弃甲曳兵,引众溃逃,甚至剽掠辎重、惊走役徒,致使后周方面损失惨重。后周世宗柴荣遂借张永德谏劝之言祭出军令状,杀了樊爱能。


可疑的仍旧是「口口」一一字之后的几句话。尤其是「世宗高寿死」,既与上下文不合,亦与史实不符周世宗英年早逝,其「气局恢阔、规模宏远,有唐太宗之风」


,可称五代帝王里的翘楚;而天年不假、伟业中殂,也是读史者皆知的,怎么能说他「高寿」呢?正因这一疑,家父把这三句多读了几遍,忽地发现第一句中亦藏有机关


:「爱能」虽是后周名将樊爱能的名字,却因联读起底下的「非……之助」字而令人想起「爱莫能助」的成语。一旦这个成语浮闪脑际,「人杰」二字与「莫」字便串了


起来。以家父早年入帮的资历,自然风闻过项迪豪挟巨资向莫人杰勒求拳谱的江湖传言以之而重读「爱能实非人杰之助」,非但立刻想到莫人杰、还会接着忆起民国三十


四年发生在杭州商会会馆中的一宗血案:年仅十六岁的莫家拳少宗师被一无名刺客三枪打死在一间待客小厅的沙发椅上。这条新闻当时轰动大江南北,有谓老漕帮向与经


营海运的项氏不睦,故派枪手先杀人、嫁祸,好让项氏难堪。也有人以为是飘花门孙少华怕项迪豪一旦得着拳谱、便将一报昔年当街折辱之仇。甚至还有人说:莫人杰是


诈死,目的在于乘机赖掉项迪豪为一览拳谱而替他清偿的一屁股烂债。更有人怀疑:项、莫一一家早就勾串好了,什么债务、拳谱,都是表面文章,其实不过是找个家下


佣作代死,目的反而是于案发之后鼓唆报刊杂志之好事者添油加醋,捏造出对老漕帮和飘花门极不利的传言事实俱在,莫人杰一案果尔在极短时间之内挑拨得孙少华愤激


而死,老漕「这一条是民国五十一一年十月中窜进来的,」家父接着凑脸近前,道:「当时爆出个沸沸扬扬的周鸿庆事件你还小,大概不知道罢?」


我不吭声。因为我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他:其实我非但知道「周鸿庆事件」,也在《食德与画品》这本书里读到过:杭州湖墅旺族莫用过一任主厨,叫周鸿庆,


拿手的名菜叫「红煨清冻鸭」。周鸿庆声震一时之际,还有知名画家给画过一幅长宽各约数丈的巨幅群鸭彩绘,题上「冰肌玉骨香无汗入水暖春江鸟不知」的七言诗句,


「江鸟」二字巧嵌其中,寓一「鸿」字,传为美谈。这人日后如何,我却不得而知;因为我在读到这个段落上的时候,颇为曰中形容那巨幅彩绘的工具「帚笔」所吸引,


一翻检附注,说「帚笔」须具备相当程度内功、且功力必精湛异常者方可运行,「近世唯沪上方公凤梧一人能之而已」。当下转了兴趣,便去寻觅那和方凤梧有关的书;


就是《神医妙画方凤梧》了。


「你先看世宗高寿死,岂其所愿哉?这两句」家父枢弯食指,往屛幕上的字迹敲了敲,道:「周世宗英年早逝,则称不得高寿;既非高寿,这高寿一一字必有别


解。我再问你:读过南朝梁徐勉的〈故永阳敬太妃墓志铭〉没有?谅必没有,问了也是白问。在这篇墓志铭里有这么几句:年高事重,志义方隆,宜永绥福履,而奄夺


鸿庆,以普通元年十月廿三曰遘疾,十一月己卯薨于第。这里的鸿庆所指的便是高寿了。如此再回头:世宗是后周之主,隐一周字,合以下文高寿所


射之鸿庆,非周鸿庆而何呢?两句并起来着,则冒出来个周鸿庆死,岂其所愿哉?,再合上前一句爱能实非人杰之助怎么看、怎么像是藏了个脱靴摘帽


的谜戏,实则说的是莫人杰,或者姓莫的实非人杰这一条,逞足我的力气,也委实解它不得。不过,倘或江湖上传言不虚,说莫人杰其实未死’则说不定死的却


是周鸿庆,于是下文中周鸿庆死,岂其所愿哉?这才说得通。对罢?」


听语气,家父并不知道那周鸿庆和「红煨清冻鸭」乃至于他在莫家担任厨作的杂说掌故。换言之:家父凭字解谜,得着了一个明明是正确的答案,但是却没有证据他


手上的拼图板缺了一块而缺掉的一块证据,却恰恰藏在他不许我读下去的书里。我耸耸肩,道:「我读书少;说对了也是白说,说不对也是白说。你?书多,那么备口


又怎么解释?」


家父可能很想斥我一回’可兴许是他的考究癖上来了、挡不住了,遂祇白了我一眼,硬呑两口唾沫,道:「这一条虽说与对日抗战的背景有关,却根本不属于战史的


材料范围,之所以编进备考档,纯粹是因为它当初是同备写在同一张纸片上的缘故。只不过从这一条上倒可以看出些别的头绪:第一,陈光甫不祇是国府要员,也和


民间一些大公司、大行号有极深的渊源,常凭借着洋文呱呱叫的本事,替人办些交涉之类的事;第二,这一条没写完,祇写到汇丰银行复业,这很奇怪。我后来查证了些


别的资料,发现汇丰复业之后,曾有很短的一个时期,宣布公开兑现旧港币;那是因为库存现钞够不上应市、新钞又来不及发行。英国人原以为战火惨烈、焚毁无度,也


许兑不回多少旧钞,总之是拿来流通应急而已。孰料周氏纸厂赫然押运了一吨多的旧钞来兑英镑,兑得汇丰差一点周转不灵,祇好以银行股票易钞票、另外还延请周氏纸


厂的老板出任汇丰董事、兼理总裁职务。你方才说陈光甫买下多少蛇草行书的作品,分赠政商名流;其实那些书法作品根本不是陈光甫买的,眞正的买家却是那位隐


身幕后的周老板。第三,蛇草行书的确如你所言’,是那洪达展自创的一门书法,可是它既非骨董、亦非杰作,怎么会有人肯花那么多钱去买了来交际公卿呢? 」


「搞政治的懂什么书法?有人捧、有人送,自然有人挂起来当贝。」我哼了一声。


「不!这里头另有玄机。」家父托起下巴颏儿,摩挲着花花白白的胡子碴,道:「尤其是这两条文字的内容全然无关、却写在一起;这表示:除非前一条里的周鸿


庆与后一条里的周氏纸厂有什么牵连,否则是说它不通的。此外’众所周知周鸿庆事件是民国五十一一年十月间发生的事,周氏纸厂兑港币却是民国三十五年


秋天发生的事’至于蛇草行书大兴其道,更在三十六、七年间,三者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关;各见端绪却互无脉理。然而既给写在同一张纸上,依例是


不可能无关的。」


他在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已经理出了自己的头绪。在我看来,陈光甫(或者他所代表的周氏纸厂老板)之所以会去买一大堆并无艺术价値的目烂字画,极有可能是一桩


幌子交易质言之:买方出钱是眞,卖方所供应的却另有其物;祇不过那眞正的货物若非见不得人、即非可见之物,才借着「蛇草行书」的买卖掩护之。其次,如果「周鸿


庆」早就在民国三十四年被当成是「莫人杰」而遭人射杀于杭州,则到了民国五十二年十月间冒出来的「周鸿庆事件」便显然也是个幌子了起码,在日本投诚、却让一辆


莫名其妙的出租汽车给载进苏联大使馆、以致功败垂成、被遣回中国大陆的倒霉鬼应该不是什么「周鸿庆」,却极有可能是当年诱人为饵、代捐一命的「莫人杰」了。暗


中提供数据给家父的人也是趁着闹出「周鸿庆」事件的热潮,才打蛇随棍上、把这一条窜了进来。然而此刻我所关心的不是什么陈年骨头烂年鳃的谜底,反而是家父这后


半生所戮力从事的工作。不论他埋首于这满坑满谷的战史资料是一程多么繁复迷人的探访,也不论这探访之于他是否眞能作为一次不堪回首的逃亡的救赎或治疗;我隐隐


然觉得:李绶武当年提供的这份差事是不値得做


9


从那折返点之后,家父所涉猎、钻硏、勾稽、补缀的一切,都是一个看来十分十分伟大的大时代对一个十分十分渺小的小人物的作践、浪掷和虚耗。在那不时会供应


一条又一条难以归类入文件的数据给家父的人心目之中,家父祇是一部堪用的机器,负责保管一切有价値的秘密。家父绞尽脑汁、费煞思量,祇能爬梳出一些对于整部《


中国历代战争史》全无用处的「备考档」。浸泡在这些彷佛藏匿着许多意义的谜样的文字之中,家父自己充其量也祇是一个墨绿色马粪纸制成的档案夹而已。他永远不可


能眞正了解由他所发现、誊录、整理甚至拼凑出来的秘密。


「究竟是谁提供给你这些备考档的?」我冲口问道:「难道你从来不去查一查?你不想知道么?如果就是李绶武,你不觉得他祇是在利用你」


「没有谁能利用谁。」家父倏忽提高声量,旋即瞑上眼,深深喘息了一阵,才又平静地说:「如果你说的是部里这份差事,我从临时雇员干到简任一级编审,一干三


十四年,最后画成了七百多幅战图;可以了丨如果你说的是这份备考档」


「我说的就是备考档。」我站起身,暗里使脚尖勾住书袋的背带,道:「这个一天到晚给你假资料、打哑谜的家伙到底想干嘛呢?有话为什么不明写白说呢?绕那么


些个圈子,不是简直要把人逼出个妄想症来了吗?」


「要是写明了、说白了,他们那一边的人不也明白了吗?」家父睁开眼,鱼尾纹微微朝上扬了扬,似乎是笑了:「至于这一边的’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人家


是一个家伙还是几个家伙;我祇知道人家很沉得住气,一丝一缕地追查着一些个事情,,有了点什么眉目,就窜个一条半条的材料给我,一直到整部《中国历代


战争史》初稿编成,那是民国五十六年一月的事。之后,我开始忙画战图的工作,直到退休,其间二十年,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一条资料。」


对于家父来说,「备考档里藏着什么重要的讯息?」原本是个不存在的问题,直到他从孙老虎那本《七海惊雷》里看出欧阳昆仑运金遇害的一点苗头,才兴起了翻箱


倒箧、彻地钻天的搜检和考证工作。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才赫然发现:备考档已经十年多没有新的进项了。最后一条的编号则是「备33」。


这三十三条字谜当中,可解者不过四、五条。家父遂将《七海惊雷》从头到尾又看了几遍,依旧毫无所得。照他当时的揣测,乃是由于译码的「译本」应不只《七海


惊雷》而已;可是书海浩瀚苍茫,教他到哪里去寻觅其它的、也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译本」呢?在这个若有知、实无知的阶段,家父有一个在事后看来固然可称为准确、


却也失之简单的直觉:他认为备考档极可能来自不祇一个的、亲近老漕帮的人物,为了追查和老漕帮有关的疑案、而刻意将这些看似藏有机关的字谜窜入战争史料,加上


一个能细心盘点材料如家父这样的角色,自然而然将字谜汇集起来;既不易为外人所侦伺,又能够在文献的护伞之下保存起来。一旦字谜累积得够多、相互之间产生了意


义性的关系,且为有心钻之硏之者识破揭露,则一谜解而众谜皆解,隐藏在大历史的角落里的另外一种眞相便得以逐渐显影;且正因为它们已经是《中国历代战争史》的


一部分,这战争史又是一部由国防部史编局作业、再加上一个三军大学之类的学术单位背书的皇皇巨构,早在民国四十年代末即明订其编数、卷数、字数甚至战图帧数,


可见其计划之精详缜密’应须是千金不易一字的定稿,也就不容有心文饰、蔽匿或毁弃者妄加撼动了。


不过,依我的后见之明,家父此一直觉仍过于简单因为他太看重这一大套由国防部和三军大学领衔编纂的「正史」地位和价値。在我看来,把这些字谜窜入史料的人


另有两种目的:


第一,设若家父混水摸鱼、囫囵吞枣,未经消化即将字谜原封不动地掺入史料,以致竟尔以此面目出版问世,自然会招引一些眞正笃学深思、敏求好问者挞伐追究,


则隐伏在字谜中的机关反而会惹来更多的人注意和探讨,所谓大历史角落里的眞相也才会不期而然地在众目睽视之下浮现。


第一一,设若家父不肯放过纤芥之疑、毫末之误,便应当倾力于这些字谜的解译工作。如果能够从他亲眼目睹欧阳昆仑横遭加害的这一个经历举一反三,而又对种种


古老的文字谜戏十分熟稔的话,提供字谜的人其实不祇希望能藉家父之手、将大历史角落里被尘封掩埋的一些个疑案悄然不动声色地保存下来,他(们)恐怕还更期待家父


能以同样的观点和方法、换一副「幽冥晦暗之地」的眼睛、去重新翻视一遍几千年以来、那表面上十分「光天化日」的历史和现实。民国五十六年一月,家父收到最后一


张字谜「备幻」。这是一个孤立、偶发的事件套用汪勋如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一书中所说过的话「没有人会将之和其它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


事件合并观察;不作这样的观察,便更难追讨出单一事件的眞正原因。」


「备33」是这样写的: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这更不是什么战史的材料了,当然不能归档。然而个中蹊跷却在于它是半首杜甫的五律〈月夜忆舍弟〉,少了底下四句不说’还写在一张极其不寻常的纸上。那纸仅


有巴掌大小,是一种叫「百叶柬」的古制纸,应该是十分珍贵的骨董了。家父持之细看,但见那蝇头小楷,分明是明代倪鸿宝的笔意;正狐疑着:怎么得着件书艺奇珍?


忽然手上的纸一滑,登时在拇食一一指之间松脱了。奇的是纸片轻盈如无物,居然当下散开,成了六片薄如蝉翼、呈半透明状的纸膜。家父这才想起:百叶柬号称百叶,


乃是经巧匠手工以极黏稠的纸浆经密帘反复荡压而成。上好的百叶柬,可以层层揭起,唯揭脱之后再也不能重新聚贴如初。至于他眼前散落一地的六张,实为一张之上的


六层;而先前这六层之所以能够附着在一起,祇不过是靠着那半首〈月夜忆舍弟〉的墨渖胶合而已。质言


42有弟皆分散7无家问死生之:是有人先用不知什么法子把一张〔其实是一角)百叶柬揭分了六层,再迭合起来,写上了这半首诗,使之暂时复原。未料经家父手指捻


搓,遂又分离了。家父见损了这古纸精书,觉得不忍,想要将六层纸膜拾起、贴合,岂知手劲儿稍重,纸膜却纷纷破了。这才不意间脱口诵出〈月夜忆舍弟〉的下半截: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乂况乃未休兵」。


杜甫此诗作于大唐干元一一年,时在秦州,史思明已叛,陷洛阳,正是兵荒马乱、劫灰弥漫之秋。家父转而忖道:写这诗的人恐怕不是因为纸张狭仄、全诗书写不下


、才祇写了半首;实乃以欲语还休之势明说杜子美前半首之文,以寓后半首之意。在那一刻,家父还以为写这半首诗的人是有鉴于「反攻大陆」之无望,而要家父同感其


羁旅思乡的情怀。


此后,备考档再也没有增加任何字谜;家父懵然无觉,自然不会以为「寄书长不达」所指的是家父并没有善加利用这些另有意旨的数据在当时,他甚至不认识这些资


料。


一个孤立、偶发的事件或者一则失落了和其它材料之间任何关系的材料是不具意义的。倘若我如此写:「民国五十六年一月,家父收到半首写在一小块百叶柬上的杜


诗。」便毫无意义;然则,让我们试着去发现:环绕在此事前后一些散落的、飘!的、支离破碎的片段。之所以令我着意于此、不可自拔的还是书袋里的七本书:民国五


十六年一月是《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出版的日子,此前的三本书是连续在一年又两个月之间密集出版的;此后的三本书却每隔五年才出版一本。这里


面难道不该有一个「为什么」吗?


在我生命的历程中,民国五十六年一月是模糊到几乎不存在的。我的小学四年级念了一半,渴望着家里能拥有一台电视机那样我就不必趴在对面邻居的空心砖墙上看


《断刀上尉》和《勇士们》。和我一起趴在那墙上看美国影集的还有小五和小五背上的孙小六;我们都不知道孙小六即将在半年之后遭到生平第一次的绑架,也不知道孙


妈妈将因之而闹自杀,孙老虎也从而以「在家进修」的方式离职,开起出租车来。我们大约都承认生活是静止的、平淡的、一成不变的谁家也买不起电视机,直到永远。在线书库hp:天堂经典书库hp:com电子书下载hp:com幻魂文学网hp:


我们甚至不知道全村将在一一一年之内全数迁出,搬到这城市的另一头去,住进四层楼的公寓,认识双和市场边巷子里的彭师父、彭师母;更不知道我们将在咫尺有如天


涯的水泥楼房中渐渐长大、滋生令人血脉债张脏腑悸动的情感,遇见早已在暗中改变我们命运的人。我们最不可能知道的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们竟然想不起民国五


十六年一月间生过什么。


就我记忆所及:距离这段时间最近的「一件事」其实是在民国五十五年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发生的。当时我们称之为「户口普查」。据说在我出生前几个月也曾经


普查过一次,那一次全国联播电台播放出十一一响钟鸣之后,有十五万个普查员同时出动,到台湾全岛各地进行查访。为了让这普查工作顺利无碍,政府规定各个城市乡


镇的街道上不许行驶任何车辆;人人留待家中,门户通宵开放,灯火齐明,以守候普查员来向毎一个国民查询其年籍、身分、职业和生活况。


上一次我错过了,可这第一一次我却全程参与,且印象深刻。


上门来的普查员是个走路有点儿跛的年轻人,一进屋便喊了家父一声:「启京先生。」家父愣了一会儿,道:「你是」普查员凑到家父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又昂声


道:「其实合该有缘,不必见外咱们还是同一条船来的,只那时候儿我还小,才十来岁,启京先生一定不记得了。」说完径自一屁股坐进一张藤圈椅里,一手往茶几上搁


下一个厚甸甸的纸册子,另只手往椅脚边:起一支大约有茶杯口粗细的长条筒子。家父在这一刻改了语气:「怎么?怎么是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不是户口普查么?」


「若不趁着这个机会来拜望拜望,就太失礼了。启京先生投师忒早,是理字辈儿前人,无论如何我也得亲自登门请教的。」


「这怎么敢当呢?」家父从家母手里接过一杯热茶,捧上前就几面放下,倒退一步,甩两下袖子,右膝打个弯颤分神见我坐在一旁,狠狠白了我一眼,我连忙弹站起


来。那普查员却笑道:「别介!孩子是空子,您也不必多礼;我这腿子前两年行功岔脉,不灵便了。咱们坐着叙罢。」家父倒也奇怪,始终没坐下。其情状好似我们在学


校里给叫到训导处捱骂的一般双手贴紧裤缝、微垂着脑袋,嘴唇一开一阖,彷佛!答着,可矶10不了声。


「我听一才他们说启京先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风雅中人。因此寻思:要给启京先生带个什么见面礼儿好些什么南北货也罢、舶来品也罢,哪怕是金珠玛瑙,恐


怕都嫌伧俗了呢!我于是在祖宗家门儿翻箱倒笼,寻觅了半天,给找着这个」普查员说着,朝椅脚边那长条筒子一指,继续说道:「是老爷子生前珍藏的一幅画,上


下皆无款识,看起来倒极像是老爷子的先师方先生的笔墨。凤梧公的画启京先生是知道的可说是价値连城了。庋而藏之,可以传世;哪怕是眞有什么应急之需,到处


也都有识货的行家。尤其是没有题款,脱手更方便」


「您太客气了。这礼物太贵重’张某人不敢收,也收不起。我只身在外行走多年,两度投军,早已是逃家光棍;岂能再糟践老爷子的珍藏、凤梧公的墨宝?不不不、


您还是拿回去罢。」


说也奇怪,这普查员自此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儿了,另岔一题,问道:「听说这一趟启京先生回部任差,是一位李资政给荐的,可有此事?」「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荐这差使的是位王代表,至于王代表又请托了什么贵人,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么,您也没见过李资政喽?」


「王代表是介绍过一位先生见了一面,到差之后也没再会过。」


「那好。」普查员伸手捧起茶杯,掀开盖儿拨散了浮叶,却没喝,又把盖儿阖上,笑道:「启京先生应该听说这两年匪谍潜伏分子十分猖獗的情况罢?」


家父嗫嚅着,好像应了句什么。


「这一向都有情报说:暗里不少活动,要破坏咱们反攻的大业。启京先生既然人在部里,也就不需要我多嘴多舌地嚼咕什么了一切,都以救国救民的任务为先;启京


先生请千万留意,若有什么不尴不尬的人物动静,务必同一一才方面知会一声。」


说完,普查员拾起几上的纸册,朝家父晃了晃,意思彷佛是说:「就这样儿了」随即一拱手,左掌右拳揖了揖。家父更是虔敬异常’当下分甩双袖,右膝打个弯颤,


道:「恭送尊驾」


「免免免」普查员扭身推门,出去的时候朝我挤了挤眼睛,又扬声冲家父道:「别忘了!我是来普查的。」


老实说:原本期待着像过年守岁一样通宵待客、接受「普查」的我其实是失望的。再加上日后从小三、小四甚至徐老三等别家的伙子们口中所得知的情况,也颇令我


不快在旁人家,那二仪的确热闹非凡。有人说普查员谈笑风声、言辞亲和;有人说普查员容貌娇美、艳光四射。接待他们的家庭总竭尽所有地端出瓜子糖果,有如迎迓一


位远道而来的娇客,众人围聚闲话,笑逐颜开果眞像过了个大年一样。我能凑什么说的?我说我家来了个长了条木腿的情报人员,那条腿是被匪谍打伤之后锯断、重新配


置的义肢。除了小五之外’没有谁相信我编的故事。


倒是那普查员送给家父的一张画有些意思。当年在南京东路、辽宁街的老眷舍家户之间,都是竹篾子芯儿糊黏土砌成的土墙,逢上地震就裂,长长一道璺子,现成是


个凿壁引光的态势。家母便把那圭皿张挂起来,正挡住那裂痕,也屛阻了隔壁刘家小鬼窥伺的眉眼。


画是装裱过了的,横幅左右约可六尺、上下高一一尺有余,一旦展开,差堪是整面客厅的宽度。画面左首是一片树林,林外有院墙、林中是个亭子。亭里一张石桌,


桌上置布酒菜。绕桌祇坐着两位古人,脸儿大的一个着红袍、头戴官帽,正抻臂摊掌,彷佛侃侃谈论着什么。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个脸子小些,耳朵却出奇地长,扎个包头


巾,身上一袭蓝衣。但见长耳之人右手指间夹着一只筷子,另一只则似乎半欹半斜地刚从指缝之中滑落,筷子尖儿轻轻点着盘中的一条鱼这个细节是我先发现的,设若当


时没能发现这一点,恐怕我家是不可能买下第一台电视机的回头再说那张画,‘看来像是正吃着饭、聊着天的两个古人的右边、也就是亭子的另一侧,又是一片树林。这


一边的林子占去画面中间很大的一块位置,树干比亭子左边的林木都粗,枝梢之上点点离离结着翠绿色的果子。树林的下方有个小池子,池畔则是假山。再往下,便是从


画面左侧绵延而来的半截白色院墙这墙的绝大部分都给墙外密密匝匝的树影遮去,祇在此处露显得多些,可以看出墙是用大块的方石砌成。


至于假山右方,另有几竿竹子,竹栽成一字排列,像是斜斜地把整个画面切分成大小不一的两块,右边较小的这一块上既无庭院、也无人迹,竟是一方菜畦。畦间的


确冒出一丛一丛的菜叶子,一旁还搁着个水桶’桶中盛了清水,舀水的木勺子给人随手扔在地上。


在菜园的外头也就是画幅的最右边,竟然是一阵乌滚滚、灰蒙蒙的烟雾,其间还夹杂着犀白的波纹,有如龙卷风的一般。这一部分十分昏沉黯淡,所幸教一座挂衣服


的立架给!去了,是以还不怎么碍眼。


有好一段时日,我每天站在墙边,仰脸观看那张画,非常羡慕古人居家能有那么大的一座宅院。比之我们住的鸽笼眷舍,其宽敞舒适不知凡几。有一次我同家父说:


很想搬到那画中的大院子里去住,家父说罾,「你要是眞住进这张画里,洗澡的风光不都让刘家的给看去了。」


不过这沮丧不了我日日在画前观看、摹想的兴趣。我甚至替那画中的古人起了两个名字’一个叫「红大哥」,一个叫「蓝一一哥」’他俩的故事大约就是当官的「红


大哥」请小老百姓「蓝一一哥」做客吃饭,喝「五加皮」、喊「四季财」、「八匹马」,几乎就是家父和我老大哥飮酒划拳的情致。


偏有那么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家母嘟囔我筷子拿得不好,将来长大了出门做客要闹笑话给人说咱们家教不严。我抗声应道:「人家蓝一一哥也不会拿筷子。」家


父漫不经心地问:「蓝二哥又是什么人?」我随手朝壁上的画一指:「他。」


家父顺势看一眼那画,扒了两口饭,想想不放心,碗筷一搁,起身上前’觑眼睇了睇画上的「红大哥」和「蓝一一哥」,退两步再将整幅画左右打量了一回,匆忙咽


下食物,回头跟家母说:「方凤梧作画向例不用典这画,不是他的。」


「假的?」家母怔了一怔,道:「假就假罢;说咱家有幅眞画人家也不信,挂上了还得瞎操「不是眞假的问题,是这画里另有门道」家父沉吟道:「既然是万老子所


藏,又不是方凤梧的眞迹,难道会是他画的那一张么?会是那一张么?」


这张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给取下来的?我已经记不得了。总之「红大哥」和「蓝一一哥」对酌的光景倏尔消失,要直到几十年后我按着徐老三的小册子找着已经改头


换面的「人文书店」,才又看见它,也才完全看懂了图中的典故,知道了画外的故事。在民国五十五、六年间,我很快地就忘了那张画;因为家父嫌那画勾起他不堪回首


的往事,托人变卖,不意竟得了个好价钱,买了一台电视机。


可以先附带提点的是:那张书一画的是曹操和刘备煮酒;英雄的故事。不消说,「红大哥」正是丞相曹操、「蓝一一哥」则是使君刘备。典出《三国演义》第二十一


回。


昔日汉献帝立朝,曹操专擅,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局。献帝无可如何,只有血书衣带诏交付国舅董承,意图号召「十义」,共聚天下兵马伐曹。是时刘备寄人篱


下,凡事俯仰曹操之意,不得不假事学圃,权扮种菜园丁。未料忽然有这么一天,关、张不在,曹操派了许褚、张辽自变量十人入园,来请使君过相府酣宴。席间曹操遥


指空中密云「龙挂」’谓:「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又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这一来,让刘备吃了


一惊,还以为曹操看出他的私志潜谋,遂使「手中所执匙筋,不觉落于地下。」偏在此时天雨将至,雷声大作’刘备乃假意怕雷声,将场面掩饰过去、也当下巧释权奸之


疑。


祇不过在我遐想着「红大哥」和「蓝一一哥」的童騃岁月,并不知道这张画其实藏着个典故,更


不知道藉由这画中典故传递消息的正是日后的「面具爷爷」李绶武画纸上的曹操与刘备则分别隐喻着「老头子」和万砚方。


由于前后都没有落款,亦未题识时间,乍看之下,这画不过是张融人物、树石于一景的作品,除了工笔描绘的细节生动入微之外,并无异常之处。然而,眞地没有什


么异常之处么?如果我在民国五十六年时便有足够的智慧读懂《神医妙画方凤梧》,则想必会发现:万砚方之所以珍藏这幅画,岂是因为他看不出这画出自仿手?相反地


,正因他知道这画看来像极了方凤梧的手笔、却出自仿伪;遂从而明白:仿画者乃是要藉拟似的笔墨来唤起注意,一旦看出这画之于方凤梧的眞迹祇是「形似而神非」之


时,观画者已经了悟了画中用典的喻义是在提醒他:「老头子」(曹操〕对万砚方(刘备〕是存有猜杀之意的。更隐微蕴藉的是:刘备以一个捏造的遁辞畏雷掩饰其「失惊


落筋」的眞相,而仿画者又何尝不是以一种捏造的方式来揭示观画者眞实的处境呢?


这样说似乎把情形描述得过于抽象了;其实不然。在《神医妙画方凤梧》这本书里,就曾经具体叙及这一桩藉工笔细绘之图传达秘密讯息的事件梗概。我先把这几段


文字翻译成白话文,夹附于此:


「我的老师方凤梧先生一向以为:绘画这门艺术有几个渐进的层次。首先是求形貌近似实物;因为不经过这一阶段,画家便不能体会自己和外物之间的关系。修养稍


微高些的画家便不会以形似为满足,他还会要求作品能够表达意义,这是第一一个层次。若要更进一步,画家更应视其作品为表现某一意义的唯一形式,而非表现普遍意


义的寻常形式,这是第三个层次。再进一步,画家还应当注意:某画是在向某人传达某义,而非向所有的人传达某义;是以画家还须懂得如何让这唯一的意义只容会心人


赏识这便是第四个层次了。一旦进入这个层次,一幅绘画便犹如一封私人的信函,写信的人和读信的人都会感悟到彼此之间无上的契合。


「方凤梧先生作画秉持此理,行医亦然。对于看似同一病征的患者,他从不开相同的药方,总在千方百计诊查出病家如何飮食起居、行止坐息的诸般细节之后,仍不


肯轻易施针用药;他总是这样说:针药方剂如丹朱水墨,须在极微小处留意全局,偶一不愼,反而贻祸深远;一张画画坏了,还可以废弃不顾,拿来糊窗糊壁、覆饭覆


盘;但是一场病诊误了,岂不戕贼性命?那就伤天害理了


「从这一点去看,方凤梧先生的绘画艺术倒极有可能是从他对个别病理的体会起步,而发展出前面所说到的四个层次。一幅画的美妙,既不在它如何图眞形似,亦不


在它如何寓意存思,而是在它如何显藏露隐,使某个观画的人能独得所悟一幅卓越的绘画,就像一帖高明的药方,恰好祇能适用于一个需要它的对象。得着那帖药方而痊


愈的病家倘若不祇一个,祇能看成是病家的运气、福祉,而不该是医者追求的目的。同样地,一位优秀的画家的任何一幅画,或许祇是为了向某个独特的观画者传递一


个知音识趣的召唤,倘若这幅画不祇得着一个知音识趣的观者,祇能看成是观画者的获益,而非画家的成就。


「大约在三十多年前,我曾收到一幅匿名人氏寄赠的绘画。此画无款无识亦无题,且未经装裱。初寓目时,祇觉中的一列竹栽十分突兀,各株姿影竟一模一样,浑似


方凤梧先生所擅绘之孤竹,不过是衍一株为一行。这刻意为之的笔墨非徒衬景而已,更在示告:画这幅画的人是要藉由我对方公绘艺的翫熟洞悉来指点我一些意义。「再


阅此画,我立刻发现它看似说了一个曹孟德煮酒论英雄的故事,其实还隐藏着别的细节。其中最明显的是身着蓝衣、看似为失惊落筋的刘玄德的人物此人在图中左手


悬空、右手持筋,但是画者只画出了他的九根指头,偏就是右手的食指屈曲,看似为刀锯截去。试想:刘玄德故作畏雷之语以掩饰他识破曹孟德暗藏杀心的事实’则失落


一只筷子的食指反而应该是戟张而非挛屈的;之所以挛屈成截断状,岂非另有所指?我于是再仔细硏看,又发现面右边也就是传说中使君种菜的相府后园地上放置着一个


水桶,桶边有随手弃置的木勺。看来这是因为当时许褚、张辽衔命率众来邀梅亭之宴,刘玄德去得匆忙,随手将勺扔了。然而仔细比对便可看出:桶中所贮、尙余清水数


升,可是勺底却呈青黑一片’彷佛残余着什么尴尬物事,使人无法不往残余着物这一方面去想。


「再看那蓝衣人,头扎包巾,的确像是刚从菜园里扔下浇作、前来赴宴的模样。然而,若说匆促间来不及将木勺置于桶中,却怎么来得及换上一身长袍呢?倘若刘玄


德原本就是穿着一身蓝袍在后园浇水种菜,则何以不担心在俯仰曲直之间弄脏了袍角呢?他为什么不往袍子上系条束带、以便绾住下襬、免得沾染泥垢呢?是以’衣带之


阙如必定另有密意。


「这几处十分细微而不合情理的小节立刻令我想起另一个和曹孟德有关的故事;即是建安四年春三月,汉献帝赐国舅董承衣带诏、密令其纠合诸候、殄灭曹氏的故事。依画中所绘者看来,这蓝衣人既是刘玄德,更兼董承和吉平的角色。献帝密颁衣带诏之后,太医吉平曾与董承等共谋,吉平为示忠忱义愤,更咬断一指、作为誓凭,并


设下毒杀曹操之计。孰料事机不密,为董承家奴秦庆童泄报于曹。曹孟德故意邀董承赴宴,席间将失手被捕的吉平推至阶下,问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祇有九指?


平曰:嚼以为誓,誓杀国贼!嗣后董、吉自不免遇害殡身。这一段着!的故实便随着《三国演义》而广为流传。画这幅画的人刻意在图中留下的几处令会心者起疑的


笔墨,其实是在避过寻常人耳目,而独欲令我翫味出图中这蓝衣人并不是一个人,却是三个人。按诸当时我个人的行事处境’不难赫然有所憬悟:这位素昧平生的画家的


确是在向我以及舆我往来密切的两位人士示警。这幅画亦决计不是什么以历史故事为题材的作品,而是一封向我吐露微妙消息的秘密信函。」


坦白说:我在三民书局一一楼初读这几段文字的时候非但不觉得它有什么道理,反而认定《神医妙画方凤梧》的作者万砚方果眞不过是个家大业大、财大势大、是以


谈起艺术来口气也大得令人生厌的黑道糟老头。如果以他的持论来鉴赏绘画或其它艺〗术品,则一切创作表现都应该是望文生义的字谜而已了。反过来说:艺术创作如果


不是出自原有所本、密有所指、暗有所藏、私有所期的一套暗码工具,便根本不能成立。我对这种索隐派的解读策略一向是暖之以鼻的,若非其中提及医道的一段颇为细


腻好玩,引起了我一时的兴味,我大约根本不会读下去。或恐也就是在读到太医吉平遇害之后的这个段落结束之际,我随即扔下了《神医妙画方凤梧》,另往医药丛书中


去抽拣了那本《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而翻看下去。总而言之,当时我彻头彻尾忘记了自己在年幼之时曾经日日面对过的一幅图画正是同一张画,挂在我家四席半


大的小客厅壁上少说好几个月。家父在我发现了画上的「蓝一哥」不会用筷子之后火速卖了它,我家开始迈入「有电视机阶级」。然而,以后见之明视之,世事自然有较


此更为重大者。


如果将民国五十五、六年之间看似无关的一些事件罗列出来,则「备义」以前半首〈月夜忆舍弟〉寓涵后半首〈月夜忆舍弟〉的意思便明显得多了;非但如此,就连


我手边这七本书之所以在出版日期上有着如此大幅度的间隔也有了初步的解释。


约莫就在西门町新生戏院发生一场大火民国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之后不久的一一月初,国民大会在台北阳明山召开临时会议,「老头子」还以中国国民党总裁的身分


召见所有国民党籍的国大代表,务希贯彻党的决策,通过修正「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大火发生满一个月的当天,第一次国民大会第四次会议正式揭幕。再过整整一


个月的三月十九日,大会三读通过由张知本、洪达展等人提出的「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修订案」。这个案子的主要内容是为临时条款增列第四和第五两个条款。


第四款:动员戡乱时期,本宪政体制授权总统,得设置动员戡乱机构,决定动员戡乱有关大政方针,并处理战地政务。


第五款:总统为适应动员戡乱需要,得调整中央政府之行政机构及人事机构,并对于依选举产生之中央公职人员,因人口增加或因故出缺,而有增选或补选之必要者


,均得颁订实施办法。


这两个临时条款实则即是为「老头子」个人增加权力,使总统有权直接召集五院院长和一干军政首长,掌控全国各级机构的人事和行政大计。


依据第四款的法源,「老头子」随即在民国五十六年一一月一日颁布了「国家安全会议组织纲要」,该会主席自然由「老头子」本人兼任;成员则包括总统、副总统


、总统府秘书长、参军长、行政院正副院长、国防、外交、财政部长、参谋总长等等。「老头子」也因而透过国家安全会议而成为全国唯一合法独裁的领导人。以现实言


之:「老头子」原本就是总统曁执政党总裁,何须骈拇枝指、迭床架屋、另组什么「国家安全会议」来扩权呢?在张知本和洪达展等人修订临时条款的提案里,曾经提出


了三个理由:其一、面临反攻时机快要到最后的成熟阶段,为使宪政体制适应战时需要,应授权总统’以贯彻统帅权之行使,争取胜利成果。其二、为有效执行动员戡乱


业务,对中央政府行政人事机构的编制与职权,必须能机动调整,所以应授权总统适时、适切地处分。其三、中央民音机关公职人员老成凋谢迅速,应授权总统订定选举


办法,以增补选中央民意代表。


事实上,上述的第三点非但不是理由,更祇能看成是维持动员戡乱体制的一个步骤或作法;至于第一和第一一点,则暴露了一个在日后看来不可谓不惊人的内幕那就


是在「反攻时机快要到最后成熟阶段」之际,有人做了「不能有效执行动员戡乱务」的事,而现存「中央政府行政人事机构的编制与职权」又无法「机动调整」、「适切


处分」,而不得不由「老头子」出面再加整顿,以贯彻统帅权之行使。


从「国家安全会议」的成立时机、以及其直接掌控国家安全局、国防部台湾警备总部、调查局以及全国各级警政单位等庞大的情治系统和资源看来,内幕似乎是确然


存在着的。


一旦从这样一个必欲见其可疑的角度设想,则凡事无有不可疑者;就连我刚才提到的那一次户口普查都显得别有作用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将彼一行动看做是某种大规


模的清查和搜捕作业、而其目的正在于寻觅甚至缉拏一些曾经阻挠或破坏了「动员戡乱业务」的人昵?那个到我家来普查了半天的跛子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这两年匪谍


潜伏分子」如何如何,以及「破坏反攻大业」又如何如何的吗?在这么琢磨着的时候,我几度险些脱口而出,想要央求家父让我把他存在计算机里的另外一一十七条「备


考档」给一口气看了。我直觉认为:其中一定还有些可以拼凑解读的文本,暗藏着不少在当年促使「老头子」只手重整国家情治系统的秘密。可是话才到嘴边、却又缩回


了喉头。我不知道该如何确切解释这种即近而情怯的感受或许是我体内那只藏头匿尾的老鼠又在骚动着了;牠正掀挑着稀疏而敏锐的胡须,提醒我:咫尺之外这个看上去


颓丧失措、局促不安、且显然替他的儿子忧忡无已的老人恐怕也有他非常非常之老鼠的一面,他也有不该被任何人挑动、触犯或撩拨的隐衷。为了向他的儿子揭露这世界


有多么地危险可怖,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撕裂他心底最脆弱的伤口,让原本已经被流逝的时光和琐碎的生活辗拂愈合的痂痕又涌出鲜血来。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抬


脚尖勾起那袋书,探手抱住,低低喊了声:「爸。」


老人抬了抬眼皮,从某个我无从得知:回忆中醒来,怔怔地望着我,彷佛以一种不胜哀矜的神情在跟我说:什么也别再问了、什么也别再想了;像我们这种老鼠一样


的小人物能活一天算一天,逃一步是一步。然而,即便是这样卑微的几句话,家父都没能认眞说出来,他的一生似乎总祇能对


于我们所无能为力的世界抱以疲惫至极的沉默。


「可是我不能像你一样,爸。」我顺手抓起桌面上那本《七海惊雷》、塞进袋里,道:「我可不想将来收到什么狗屁倒灶的浑蛋寄一堆我儿子打野炮的照片来吓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