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

作者:李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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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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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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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3320字

01、初吻


刘病已神志稍许清醒后便不顾自己高烧体虚无力,强撑着坐车赶回长安。王意等人虽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但想到许平君下落不明,的确需要回长安报讯,而且他们寄住在莲勺戴长乐的家中,根本没法寻访良医替刘病已诊治。


因为刘病已需要人照应,于是戴长乐临时充当了车夫的角色,一行人行色匆匆地赶回长安尚冠里。


到许家门前,刘病已冷汗涔涔,汗水从他额头顺着面颊脖颈下雨似的淌下,张彭祖与戴长乐左右相扶才费力地将他弄下马车。王意细心地替他擦汗,再三叮嘱:“等会儿许伯母若是问起,你切记要慢慢说。”


他明白王意的用意,勉强点了点头。


到门前叩门,刘病已想到要面对许夫人把平君的事一一回禀,不由心如刀绞,难过得他真想一头撞死在这扇门前。


“嘎吱——”门开了。


王意倒吸一口冷气,张彭祖第一个跳了起来,“许平君!”


平君没答理他,却一眼看到了气息奄奄的刘病已,脱口惊呼:“你怎么了?”


刘病已抬起头,双眼发直地看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小女子,嘴唇哆嗦,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意沉下脸来。


张彭祖叫道:“开什么玩笑,捉弄人也不是这种捉弄法的!病已说得那么夸张,说你被人绑架掳走,生死未卜,害得我们天天提心吊胆,忧心忡忡……”


“啪!”张彭祖的话还未说完,王意突然劈手掴了许平君一记耳光。


平君一个趔趄,扶住门一脸惊愕。


王意怒道:“你和病已闹脾气也得看看场合,这种玩笑也是随便拿来开的吗?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他!”


“我……我……”平君委屈至极,只能努力不让泪水夺眶落下。


刘病已突然挣脱开戴长乐与张彭祖的扶持,挣扎着走了两步。平君以为他也要打自己,忙用胳膊护住头,闭上眼叫道:“这不关我的事!”


病已拉住了她的胳膊,然后她整个人被他拉得向前倾,跌进了他的怀中。病已的胸膛热得像只火炉,他用下巴顶住她的头顶,长长地松了口气,“太好了……”


平君刚想问什么太好了,肩上的重力陡增,紧接着刘病已身子一软,整个人压在了她的身上。她猝不及防,被他拥着一同摔倒在了地上。


病已的病势来势汹汹,延医诊治,汤药接连灌了十多天才算勉强把他的病症给压了下去。这十几天,平君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替他煎药擦洗,无微不至。


王意和张彭祖原本很生气,见她这副样子,熬得人也瘦脱了形,怒气也渐渐消了,只是每每问及平君那日的详情,她总是缄默不语,不愿多言。关于这点,刘病已既不解释,也不追根究底,外人也就理解成当日是刘病已落水后过于紧张,以致胡言乱语。


病已渐渐好转,和平君朝夕相处,话却比原先少了很多,仿佛一夕之间换了个人似的。平君按捺不住好奇,问他:“为什么不问问我去了哪里?”


病已却只是淡淡一笑,“去哪儿不重要,你现在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才是最重要的。”


平君起初并不理解他的意思,倒是侍婢许惠比她多懂了些人情世故。


“傻姑娘呵,病已公子是不愿让你难堪。王姑娘问你这么久,你都不肯说……”见平君一脸困惑,她附耳小声问,“那些坏人真的没把姑娘怎么样吗?”


“什么怎么样?”她先还懵懂,再看许惠脸上暧昧不明的表情,虽不甚明了,却也隐约领悟到这关乎女儿家的私隐。


她脸上一烫,嗔道:“别胡说,没有的事。”


转眼夏去秋来,张彭祖来尚冠里的次数却是一日勤过一日,迟钝如许平君者都察觉到了异样,更何况是和张彭祖从小玩到大的刘病已。


“可是我听说意姐姐下个月就要应选采女了。”


“那位三姑娘的心思,真是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啊。”


平君在院子里忙着剪桑叶,刘病已则在一旁帮忙采摘,碰到高处够不着的叶子,他便扛着竹竿敲打。


平君不忘叮嘱:“小心些,别把叶子打烂了。”


“知道。”


他神情专注的样子分外好看,平君不知不觉便忘了把目光收回来,只听啪的一声,病已大叫一声,扔掉竹竿向平君奔来,“快跑!”


平君刚想询问,只听眼前一团黑黢黢的东西迎面扑来,嗡嗡声不绝。


病已当机立断地脱下身上的一件外衫,一手向空中飞舞,一手搂着平君向房间里冲去。


“关门!关窗!”他大吼大叫。


平君额头上被蜇了下,痛得她眼泪差点流下来,幸而她手脚麻利。房间封闭后仍有两只蜜蜂逗留在房内,病已叫道:“你到床上去,用被子蒙着头,我不叫你,不许出来!”


躲在被子里后没多久,只听房间里乒乒乓乓的一阵拍打声,平君忍不住问:“好了没?”


最后咣的一声,似乎是病已碰倒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喘着气说:“没事了,出来吧!”


她急忙掀开被子,眼前大亮,刘病已站在床边,脸上、脖子上、手上肿了无数个红包。


“天哪。”平君惊呼,紧张地问,“痛不痛啊?”


换作从前,刘病已肯定一个白眼丢过来,然后反唇相讥,可现在他却只是丢掉手中拧成绳状的外衫,靠在墙上慢慢平复气息。


“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


平君急忙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解释:“我竟不知树上何时长了蜂窝……哎。”


他一把拉她近身,手指拂开她额前的刘海,往她红肿之处轻轻吹了口气,“疼吗?”


平君眨了眨眼,刚才一心记挂着他的伤势,竟忘了自己也被蜇到了,现在听他问起,耳根子猛地一烫,“不、不疼。”


“不知道有没有留下蜂尾针……”他嘴里嘀咕着,突然毫无预兆地俯下头,嘴唇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湿濡柔软的触感,平君浑身一颤,脑子里像刚才面对蜜蜂群一样嗡的一声就此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刘病已捧着她的脸,见她面色潮红,两眼发直,一时居然忘了吐出嘴里的毒素。两人目光相胶,竟而都痴了,直到门外传来张彭祖大声的叫喊:“刘病已,你又嘴馋捅蜂窝了?”


听那叫声里竟透着惊恐,许平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病已这才啐了口唾沫,故作镇定地打开房门。院子里张彭祖跑来跑去的狼狈样格外好笑,许平君躲在病已身后,高声唤道:“这里!”


张彭祖闻声飞也似的逃了过来。


等他一进门,刘病已快速地阖上门,张彭祖累得气喘如牛,正要骂人,抬头一见刘病已满头包的惨样,一时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居然比我还惨!”


刘病已乜眼,“今天心情不错啊,有好事?”


彭祖已经郁闷了一个多月了,刘病已本意是想故意刺激他,没想到他不怒反笑,乐呵呵地说:“哪有什么好事。”顿了顿,等不及刘病已再问,已自己说了出来,“我伯父有没有和你提过,今年八月的采选停了。”


“停了?”病已扬眉,“为什么?”


张彭祖的笑意不自觉地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这缘由么,关起门来说给你们听也无妨。嘿,霍将军想让他的外孙女皇后早日得胎生子,为了争抢子嗣,得到皇帝的专宠,掖庭的宫人全部身穿穷袴。穷袴知道是什么东西吗?就是那种缝裆的袴子!哈哈哈,真不知道他们以后要怎么更衣出恭。霍光想出的点子也真够绝的,不仅下令穿穷袴,还非让人多系几条腰带。陛下在后宫若是看上了谁,兴起时想要宠幸,只怕一时半会儿连衣裳都扒不下来呢。”说到这里,眼神坏坏地瞄了眼许平君,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掖庭宫人需穿穷袴,刘病已倒也的确略有耳闻,不过因为没有太过关注这类事情,竟没想到这件滑稽的事情居然是真的。他忍不住说了句:“难怪外头有流言说霍光只手遮天,原来他真有这么厉害。”


张彭祖眉开眼笑,“真该谢谢他啊,要不是他,某人就要一入深宫愁似海了。”


刘病已嗤地一笑,揶揄道:“你谢得可真奇怪,某人入宫后是愁似海还是乐未央,又与你何干?”


张彭祖语噎,脸噌地烧了起来。刘病已故意哈哈干笑两声,然后像个没事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拉开门走了出去。


许平君也是一脸忍笑的表情,瞟了张彭祖一眼,然后尾随刘病已。


张彭祖叫道:“取笑我?嘁,想笑就笑吧,你也别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有我笑你的时候。”他追上刘病已,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扳了回来,“我告诉你,伯父昨天到我家去了,和我父亲商量着要把我的堂侄女嫁给你呢。”


刘病已被他扳过身,正好对上身后的许平君,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煞白,双眼空洞地望着他。


“你……你胡说什么呢。”病已挥开张彭祖的手掌,嘴上说着话,目光却是丝毫不离平君。


“我可不是胡说,伯父有个孙女叫张敏这你是知道的,比我大哥的女儿张敬大了四岁,正好和你匹配。”他挤眉弄眼地撞了撞刘病已的胸口,“别说兄弟不关心你,我这堂侄女可是个美人坯子,白白便宜你了……”


“我不要!”他断然拒绝。


“不要?”张彭祖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嗤之以鼻,“我伯父肯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你,你就偷着乐吧,还敢说不要,你没病糊涂吧!”


病已不耐烦地推开他,“谁要比你矮上一辈啊!你小子打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管她张敏还是张敬,我都不要!”


“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平君站在一旁,忽然耸了耸肩,摊手,“这真是……喜事啊,病已哥哥也要结亲了呢。”说完,唇角扯了个古怪的笑容,然后转身绕到二楼。


刘病已呆呆地看着她上楼,张彭祖还待纠缠,他十分不耐地推开他,斥道:“去找你的三姑娘去,别来烦我!”丢下张彭祖,直接跑上了二楼。


二楼的寝室门扉虚掩,从门缝中看进去,平君正把他那件拧成麻绳似的外衫搁在床上摊平,衣衫皱得不像样子,她手举熨斗却不熨衣,只是望着那件皱巴巴的衣衫发呆。


“熨斗没搁火炭,你打算怎么熨衣裳?”


刘病已推门而入,平君吓了一跳,手一抖,陶制的熨斗摔在脚边,啪地发出一声脆响,碎成了四五瓣。


她瑟缩着退后半步,病已冲了上来,拉开她,“砸到脚了?”


她不吭声。


于是他索性把她拦腰横抱上床,动作敏捷地脱去她右脚的鞋和袜子。


那只脚纤巧细致,白皙的肌肤像是薄薄的一层透明丝绢,肌肤下青色的细小血管若隐若现。他捧着那只脚,出神凝望,那个瞬间,记忆倒转,似乎回到八岁初见时的一刻。


“病已哥哥……”她尴尬地想缩回脚,却反被他握住按在胸口。


“我……我……”他只觉得口干舌燥,有种强烈的激情要从他狂跳的胸腔内喷发出来,可他仍是懵懂地不太明了这是种什么状况。平君的脸近在咫尺,她的脸红红的,乌黑的眼睛似乎在对他传达着某种邀请,朱唇微启……他像是受了蛊惑般,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


平君的脚随着他站起前倾的身体抬高,她低呼一声,仰翻在床上,病已顺势单膝跪在床上,松开她的脚,双掌撑在她的左右两侧。


平君的脸烫得似要燃烧起来,然后连带她的人,她的心,整个儿也一起烧了起来,烧得她忘了一切。


病已的脸在她眼前一点点放大,近到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近到只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羞怯的倒影。


温润的唇犹如羽毛般滑过她的额头,然后他的头略略往下移动,轻轻地触碰她的唇角。她的脑袋一阵眩晕,唇上的触感逐渐加深,她能清楚地听到他随之加重的呼吸声。


两人的额头互相抵靠在一起,然后他用很小的声音说:“我,不想做你哥哥了。”


02、回绝


平君抚摸着自己的耳垂一坐就是一个晚上,病已的话语一遍遍在她脑海里翻滚着。耳垂上戴着他捡回来的玉耳珰,与她原有的那只又恢复成一对。耳垂被拉得通红,她却长吁短叹了一整晚,最终一筹莫展。


天亮时分许夫人叫醒女儿,却发现她一脸倦意,眼圈也黑了,精神不济地走路一步三晃。想到前阵子她一直照顾刘病已,许夫人不由担忧地说:“好容易病已痊愈了,你可别接着累倒了,这个月光是花在药上的钱可就不是小数了。”


“我没事。”


许夫人笑吟吟的,“我昨天听彭祖说了,张令对病已可真是用尽心血了,居然还要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他。病已这孩子,说他命不好吧,偏偏总得贵人相助。”


平君现在听不得这些,心烦意乱地加快脚步,“母亲,我去找意姐姐。”


“有事?”


“没什么……哦,她前两天托我打的鞋样子,我去拿给她。”


许夫人追了出来,“我说,彭祖可是对王意有意?”


平君一愣,“你怎么知道?”


许夫人笑道:“你当母亲是傻子么?彭祖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难道他还能是为了你不成?”说着,轻轻一叹,“彭祖的父亲官至右将军光禄勋,王意这小女子之前许亲总也不顺,原来竟有这等的福缘。”


“母亲!”平君见不得母亲拿家世作比,想到病已无亲无故,虽名为皇族却仍是白衣之身,自然无法和张家的家世比拟,甚至连欧侯家也比不了。她越想越觉得心烦,不悦地抵抗着母亲,“意姐姐若喜欢彭祖也就不会答应进宫选采女了。”


“不是说今年不纳采女了吗?可见这俩孩子有缘!”


“母亲,你别乱说了,叫意姐姐听见她会不高兴的。”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们这些孩子啊,都以为自己是大人了,有主见了,其实呀什么都还不懂……”


平君最终在母亲的唠叨声中跑出了家门。


王意果然如平君所讲的那样,并没有因为未选入宫中便转而投向张彭祖,她的父亲王奉光很快地便给宝贝女儿又订下了一门亲事,速度之快不但令许平君吃惊,更是让张彭祖的行踪就此在尚冠里消失。


但是好景不长,王意许下亲事后三个月,正当家人为她筹备婚礼之际,忽然又传来噩耗——与前两任一样,她的未婚夫婿得病暴亡。


过完年,消失已久的张彭祖慢慢又活跃在尚冠里四周,这一次就连王奉光都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你喜欢我女儿也没用,她不中意你,你就别费心思了。”王奉光看似糊涂,其实精明得很,张彭祖这样的青涩小子在他面前根本连藏拙的机会都没有。


彭祖涨得满面通红,双手握拳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刘病已见不得兄弟难堪,赶紧岔开话题,“正月里说这些多没意思,不如去斗鸡。”


王奉光仍是不依不饶,指着刘病已对张彭祖说:“我听说你有个伯父原本想把孙女嫁给他,你父亲表示反对,结果这桩婚事便没成。你父亲如今贵为右将军光禄勋,位高权重,瞧不上他这样一个无爵的没落宗亲也是人之常情。有道是门当户对方可成姻,你心里倒是想着我的小女,但婚姻大事岂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的?刘病已个小娃娃被你父亲瞧不起没什么大不了,我虽然是个承祖荫世袭的关内侯,却也是个交游广泛、要面子的人,你再痴心妄想存这档子心思,岂不是要让我王奉光也诟人笑柄?”


一番话不仅把张彭祖说得羞愧难当,就连无辜的刘病已也给绕了进去。


张安世反对张贺把孙女下嫁给他,这事刘病已早就听说了,当时心里没有半点不高兴,反而窃喜不已。他天性豁达,虽然顽皮却极通人情,张安世瞧不瞧得起他,他并不在意,因为在他心目中张贺才是他的亲人。张安世以一个外人的身份来排斥他,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因为他的确一无所有。


刘病已推了推僵如陶俑的张彭祖,示意他离开。


“等一下。”王奉光叫了声,张彭祖停了下来,可他却只是对着刘病已问,“跟你相熟的那个许啬夫家是否有个姓欧侯的亲戚?”


刘病已心里怦然一跳,不情不愿地答:“有。”


王奉光不再追问,挥挥手,“没事了。”脸上却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两少年悻悻地离开斗鸡舍,返回长安城。路上刘病已劝道:“王意命中带冲,谁娶了她都不会有命享用,你才十五岁,哪愁没有可心的女子?为何独独稀罕她一个?”


张彭祖没好气地说:“你说得容易,我当你是兄弟,你却拿我当笑话取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的那点花花肠子,什么哥哥妹妹,唬着许夫人玩还差不多。这半年你和你那好妹妹眉来眼去,真当我是傻子呢?”


刘病已只觉得手上一颤,赶车的长杆子没把牢,马顺势拐向左边,车轮随即撞上半人多高的夯土护墙,险些冲进驰道上去。他手忙脚乱地停住车,惊出一身的冷汗。


张彭祖抓紧车驾,跺脚道:“心虚成这样,也敢在许夫人眼皮底下勾搭小平君?要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既啃了这株草,索性倒是啃到底呀!我冷眼偷瞧你们半年了,每次都只拉拉手,我都怀疑你到底是有贼心没贼胆,还是你根本不行……”


“滚!”病已想也不想,飞起一脚踹在彭祖身上,“怎么平时看不出你小子衣冠禽兽的样儿来?年纪比我小,想的竟比我还龌龊!”


张彭祖也不生气,边躲边笑,“你就装吧,使劲装。从我认识你起,几乎天天见面,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的?是丈夫就少在我跟前装纯情!”


两人在车上打闹,引得道上的行人纷纷侧目,身后更有车辆被阻无法通行,赶车的不住地催促,于是刘病已勉强打起精神,将马车继续赶上车道。


张彭祖笑了会儿,慢慢地止了笑,竟露出一抹深沉的神情,“我说……”他的眼睛看向别处,语气却突然无比认真起来,“你想要女人,我家豢养的歌伶舞伎随你挑,别因为一时好奇去招惹平君。她可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


“我不否认对于男女之事我和你一样好奇……”马车拐了个弯,刘病已稳稳地控住车子,目光平视前方,“但平君是不同的。”


张彭祖倏地转过头来,牢牢地盯住了他,“你认真的?”


他不吭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嗯”了声。


彭祖张大了嘴,手指挠了挠头皮,“你……这事很棘手啊。”


病已嗤地一笑,揶揄:“你也一样,彼此彼此。”


张彭祖哈哈大笑,笑声中难掩落寞。能一样吗?他和王意之间的感情能跟刘病已与许平君这对青梅竹马的兄妹相提并论吗?至少平君从不会用王意那种疏离冷淡甚至厌恶的口吻来冷冷回绝病已吧?


03、退婚


少府蔡义是位八十岁的耄耋老人,虽不是宦臣,却早已老得眉毛胡子都掉干净了,再加上身材短小,走路佝偻,无论远观还是近看都活似一位老妪。蔡义做这个少府并不太称职,因为他年纪实在太大了,纵然有心也已无力。人活到他这把年纪已属稀有,更何况还要担当重任。


蔡义起初尚能勉强支撑,然而一过八十大关后,他的腰背弯驼得更加厉害,时常需要二人左右相扶才能行走。


蔡义最早在霍将军府内只是一名舍人,因为家贫,甚至连一辆马车都买不起,每天只能靠步行。后来随着霍光的地位攀升逐渐水涨船高,他当过长安盎覆门的门侯,甚至还当过天子的师傅,擢升为光禄大夫,教授刘弗《诗经》。


霍光对蔡义能否胜任少府这个中二千石的官职并不太在意,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从霍家走出去的。但是眼瞅着皇帝专宠皇后一年有余,皇后的肚子却仍是半点反应也无,他找过几次蔡义询问,可这个肚子里装着满当当学问的老头儿却在男女之事上含蓄再含蓄,吞吞吐吐地讲不出个所以然来。霍光不耐烦再跟他啰唆,索性把掖庭令张贺叫到了承明殿。


张贺是张安世的兄长,所以霍光没跟张贺绕太多虚话,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了。张贺微微摇晃着脑袋,想也不想地回答:“陛下按制每个月应有七日留宿椒房殿,不过自去年身体不适以来,掖庭宠幸之事已有节制,宫中姬妾早已不再临幸,每个月除望、朔二日留宿宣室殿外,夜里均歇在了椒房殿内。”


霍光皱眉,“既是如此,怎不见皇后有孕?”


张贺想了想方才回答:“许是皇后年纪尚幼。”顿了顿,终于还是慎而重之地补上一句,“皇后今年虚龄方才十三,据宫中女医诊断,其实皇后至今尚未曾出过癸水。”


霍光起初没听明白,过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喉咙里“啊”地发出一声喊,又迅速生生吞咽下去。


安静的承明殿一隅,霍光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在张贺说完那句话后眼睑一直低垂着。


刘弗背靠玉几,手心轻轻握着上官如意的手。如意的手指纤细修长,手掌白嫩柔软,略带着一种香甜的婴儿肥。他低垂着眼睑,指腹反复摩挲,如意坐在他身侧静若处子,而他却在那一刻魂游太虚。


记忆中也曾这般握过一双小手,只是那双手的掌心里分明结着一层薄薄的茧子。他翻过如意的掌心,然后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喟叹。


如意的另一只手捧了颗圆滚滚、红彤彤的安石榴,无声地将它递到他的眼皮下晃了晃,然后她笑靥如花地说:“这是今早才从上林苑采摘下来的,我剥给你吃?”


他茫然地松开她的手。


如意的笑容其实很淡,即使脸上勉强挂着笑意,可那笑容映在他的眼里,总显得那么缥缈。


他忽然又怀念起那个随心所欲的灿烂笑容来,然后心里深深地感到一阵空虚。


安石榴,这种来自西域的果子,有着鲜艳夺目的颜色,但那坚硬粗糙的外皮并不十分讨人喜欢。它不似桃子,也不似梨子,那层必须用匕刀撬开的厚厚外皮,使它更像橘柚。


先帝统一岭南,以岭南之地为园圃种植橘柚,然后大量运至中原。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橘柚一下子泛滥成灾,就连民间百姓也逐渐开始吃厌了这种水果。


但是……


脑海里不期然地浮出那个甜甜的笑容,那双手灵巧地用匕刀剥去橘柚的外皮,满室飘散淡淡的水果清香,她撅嘴嘟囔,“但愿这一个不酸哦……”


“陛下!”


他一凛,眼前的幻觉猝然消失。


如意手持亮闪闪的小匕,将安石榴划拉成两瓣,小指甲大小的果粒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密密麻麻地紧挨在一起,精致如粉色水晶。然而,匕刃切开了果肉,安石榴的果粒纵然好看,但那里面包裹着的汁水却如同它的外皮一样,有鲜艳得犹如血一样的颜色。


红色的汁水顺着如意雪白的掌心滴下,红与白的醒目对比,他的胃突然翻江倒海地绞了起来,急促间他赶紧捂住嘴,试图压下胸中升腾的血腥之气。


“要替你把子粒剥出来吗?”如意扭头,陡然变色,“陛下?”


“呃——”他干呕一声,脸色煞白。


“陛下!”


眼前一阵阵发黑,可那红白的景象却像是深深植入他眼底,怎么也挥散不去。


“陛下!”如意丢开手中的匕刀,心急地扑向刘弗,起身时不小心将床上的竹笥踢翻,于是盛放在竹笥内的安石榴像皮鞠般骨碌碌地从床上四散着滚了下来。


太医令与太医丞被传唤到椒房殿时已近天黑,皇帝有疾,首先得到消息的是少府官署的相干人等,蔡义作为少府责无旁贷地守在少府官署内等消息。


张贺从廊上缓步走过,刘病已跟在他身后正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我年纪还小,离及冠还早着呢,哪用那么着急婚姻大事?”


张贺头也不回,“你也知道婚姻乃是大事?你十六岁了,已经是大人了,这个年纪有哪个皇胄子弟不早已是成家立业了?”


“我不一样啊!我一没钱,二没爵,你让我成家,可我连座宅第都没有,真正的身无长物。”他耸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成家立业,我哪样儿都不行啦。”


张贺刹住脚步回头,怒道:“你也不想想,卫太子就剩你这么一支血脉,你如何能不负起传承继嗣的责任。你若迟迟不娶妻生子,今后谁来给你先祖祭祀?”


“是是是。”他口中称是,面上却无半点诚心,只是扯住张贺的袖子,如同小时候一般软磨硬泡,“可是张公,我没别的地方可去,难道你要我将妻子娶到未央宫里来么?”


张贺语塞,看着眼前与自己比肩的俊朗少年,眼眶居然阵阵发热,吸气说,“你年纪大了,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宫里,总要出门谋生路的。”


刘病已大抵能猜到张贺给他铺设好的所谓谋生之路,左右不过是到张安世府上当门客舍人。以张安世今时今日的地位,期待能到张府当舍人的人大约已是过江之鲫般数也数不清了,但刘病已并不傻,他用脚底板想也能猜到,张贺虽然的确是真心待他,可与他非亲非故的张安世却一向对他不喜,甚至还带了点点排斥性的反感。


受人恩惠千年记,内心深处他既不愿平白受张安世恩惠,也不愿日后看张安世的脸色求生活。


他正欲开口回绝张贺的好意,这时内者令突然从旁边冒了出来,猛地将张贺拦住。


“张令,我……”


“哦,欧侯令!”张贺立即换了副脸孔,笑容可掬地作揖,“何事指教?”


内者令不说话,眼角余光略略往刘病已身上一扫,张贺已明其意,对病已说:“我的意思,你回房去好好想想。”


刘病已点点头,知道两位大人有事商量,于是自个儿愁眉不展地回房,满腹心事。


内者令待病已走远,将张贺领到空旷的天井,将正在天井中扫落叶的两名中黄门支走,随后才顶着那张惨白的脸孔颤声说:“我刚才听说……皇后有喜?”


张贺轻咳了声,“是宣了太医令、丞两位去椒房殿,蔡少府本在家休沐,这会儿好像也回到官署等候消息了。不过,是病是喜,这事还不好说。”


“但愿皇后无孕……”


意外于一向老实敦厚的内者令居然会说出如此大逆的话,张贺忍不住出声制止,“欧侯令!”


但是今天的内者令却像是被邪魔附体般,白净光洁的面皮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轻微抽搐,他突然一把抓住张贺的手,老泪纵横,“我与张公共事少府多年,张公无论如何也得伸援手救我一救!”


他情绪激动,张贺不禁悚然动容,“你这是做什么?”


内者令抹去脸上的泪水,哽声:“陛下……陛下也不知道从哪听闻我家有个未过门的儿媳,他……他……”他又羞又愧,一跺脚,索性把话挑明,“昨日奉车都尉金赏来找我,语气柔和,我虽糊涂也不至于听不出来他的言下之意,他是暗示我将犬子的这门亲事退了!”


内者令的儿媳——不正是许广汉的女儿?


张贺大吃一惊,“怎会有此事?”


“可不就是。”


张贺摁住他的肩膀,安抚,“也许只是金侍中的意思。”


内者令喘了口气,“金赏娶的可是霍家的女儿……”


金赏若要纳妾,哪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觊觎他人未婚妻子?放眼天下,何等样的权势才能有此手腕及魄力?


张贺心中所想与内者令所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早已一致,只是这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秋高气爽,但他背上却已然透出汗意。


内者令早已乱了主张,口不择言道:“陛下如今被管制得只能专宠皇后一人,又何苦为难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六百石小吏?要我欧侯家退婚,岂非耻我家门?我……我……虽是阉臣,却……却也不能这般辱我……”


张贺想到他一开始竟还说出“但愿皇后无孕”的蠢话来,明白他是真羞愤到了极致。张贺浸淫官场数十年,哪能看不透内者令羞愤背后还有那丝丝隐藏的惧怕。内者令也许是急火攻心,但他找上他的目的绝非仅仅是要找人诉苦发泄而已。


张贺心里隐隐猜到了,却不说破,只是不卑不亢地拱手问:“不知我能为欧侯令做些什么?”


对方原本羞愤的面庞顿时闪过一丝狼狈,讪笑着试图掩饰什么,再三踌躇思量后终是鼓起勇气说:“事已至此,我也没了主张……我、我思虑再三,只怕已无转圜的余地。所以……所以……唯有厚着脸皮求张令帮帮忙……”


“是要我出面去许家退了这门亲事?”


“是……是……”他唯唯诺诺,尴尬地低下头去,“许广汉是你的属下,若是你出面比较……比较好。”


那一刻张贺想起许家小姑娘甜美纯洁的笑颜,以及上官皇后同样年轻稚嫩,却仪态端庄的姿容。两个小女子年纪相仿,性情却有如云泥。


“用怎样的理由合适呢?”他问。


内者令搓手,“这……”


说实话肯定是不行的,张贺提议:“退亲不外乎嫌贫爱富,门户不当。许广汉徒刑之后只勉强做了个小小啬夫,自然无法再与欧侯家相匹配。”


“我……”内者令汗颜,最后狠狠心一跺脚,“也罢。这臭名说什么也只得我欧侯家扛下了。”对着张贺深深一揖到底,“谢过张公!”


张贺目送步履踉跄的内者令逐渐远去的身影,然后惆怅地叹了口气。这个寂寥深深的宫苑内,果然无时无刻不存在那些不足对外人道来的丑陋与肮脏。


04、人偶


“怎么能这样?”欧侯家的退婚请求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般打得许家措手不及,许夫人红了眼,“我们不同意,这事绝不答应。”


瞥见一旁安安静静站着的女儿,那张小脸木讷得像是傻了,许夫人心里一阵刺痛。


“不答应也没法子啊。”与妻子的暴跳如雷相反,许广汉只是懊恼,深深自责。如果不是自己无能,又怎会给女儿带来这等的羞辱?


“母亲,”平君嘴角抽了下,居然笑了出来,“这样很好。”


许夫人心如刀绞,女儿的笑容落在她的眼里怎么看都是强颜欢笑的表现,她忍不住一把抱住女儿,痛不欲生地哭了出来,“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欧侯家啊!”


“母亲!”平君哭笑不得,内心满溢的兴奋掩藏不住尽数写到脸上,幸好许夫人抱着她,看不到她的表情,否则一定又要误会女儿受刺激过深傻了。


下午病已来许家,才进门便被许平君悄悄拉到后院的厨房。平君的小脸红扑扑的,白皙的皮肤犹如水蜜桃般透出一层晶莹的光泽,才拢上厨房的门,刘病已便顺势拉住她的手将她拖入怀中。


“嗳——”她只来得及呼出这么一声,余音全被堵在了那个热切的深吻中。


病已的背撞在门上,薄薄的门板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但两个已经浑然忘我的少男少女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想我了吧?”


平君红着脸大口喘气,一颗心怦怦跳着,啐道:“才不。”


病已咧嘴笑得异常暧昧,“不想我,那是谁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拉我到这儿来?”搂着她的细腰,脸凑过去,额头相抵,用鼻尖轻轻磨蹭着她的鼻尖,嘴里轻轻对她吹气。


平君握拳捶他肩,“坏人。”


“你第一天知道我坏啊?”张嘴咬住她的嘴唇,舌尖沿着她双唇的轮廓慢慢舔舐。


平君气息紊乱,只能无力地靠在他怀里。


舔舐一点点加深,逐渐变成吮吸,他的舌尖灵巧地撬开她的贝齿,滑入她的口内。


“嗯……”平君闭上眼,意乱情迷,浑身发烫。


“傻瓜,又是这样!”他用额头撞她,“吸气呀,你想憋死自己哪!”


她羞得把脸贴在他胸口,连喘气也不敢大声。


病已身上有股独特的味道,与父亲的怀抱不一样,每次被他这样紧紧抱住,她都会觉得心跳加快,难以自抑。他的胳膊比她粗壮,胸膛平坦强健,她特别喜欢贴在他胸口听他心跳的声音,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知道自己面前调笑她的坏家伙其实并不如表面来得轻松平静,他的心和她一样,跳得又急又响。


“病已。”


“嗯。”


“病已。”她伸出手臂反抱住他,深深吸气。


喜欢,喜欢现在的感觉,喜欢他身上的淡淡味道,喜欢……所以,想永远永远在一起,持续这样的喜欢。


“病已……”想象着以后也许能够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她激动得身子微微发颤,“你会娶我吗?”她抬起头来,秋水般的眼眸中闪烁着期冀的光芒。


病已微微一愕,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平君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急切道:“病已,欧侯家来退亲了。”


病已愣了好一会儿才完全理解她说的意思,“真的?”


“嗯,是掖庭令张公亲自来说的……不会有假。”


他欢呼一声,托着她的腰将她高高举了起来。那个瞬间,平君感觉自己像是被他捧上了云天,晕乎乎的却又说不出内心的甜蜜。


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放我下来,头晕呢。”


病已大口吸气,将她放下后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张如花般的笑靥猛瞧,最终惹得平君不好意思地推搡他。


“做什么这么瞧人家?”


他狡黠地一笑,“平君,你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嫁给我了?”


她羞窘地踩他脚,想挣脱他,“胡说,明明是你缠着我!”


“那你是不想嫁给我了?”


“哼……”


“那算了!”他作势松开手。


平君急道:“你敢!”


病已想忍却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平君见自己又被他耍,又羞又恼,抓过他的手张嘴就咬。


“哇,你是兔子哦,又咬人!”他将她的两只手握住,高举过头顶,“信不信我也咬你?”


平君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他,果真像极了一只纯洁无瑕的小兔子。那样的目光实在太诱人,病已喉结滑动,忍不住低喝:“傻子,闭上眼,我——要咬你了。”


许夫人坚决不同意退亲,这门亲事是许广汉说定的,妻子的吵闹哭泣更加令他心生愧疚。他的仕途一波三折,大起大落,每次都令妻子替自己担惊受怕。他自认对不起自己的妻女,特别是这几年更因为收入微薄,无法令家境富裕,妻女无忧无虑。


许广汉在未央宫里几次到少府官署寻内者令,却总是落了空。内者令的有意回避,使得这件事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拖延下来。在线书库hp:天堂经典书库hp:com电子书下载hp:com幻魂文学网hp:


往年临近秋末冬初,皇帝的身体便会变得十分虚弱,很容易便患上风寒。今年的情况更糟,未入冬便大病了一场,除了汤药,他基本没进过什么膳食。偶尔精神略好,稍稍用了点荤食,居然会呕吐不止。入冬后大雪漫漫,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八尺二的壮硕男子竟被折磨得骨瘦如柴。


霍光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那段日子他连五日一休的假期也取消了,每天清晨天不亮便去南郊拜神替刘弗祈福,下午返回未央宫承明殿内处理政务,晚上则留宿在承明庐。而丞相王与御史大夫杨敞则被委派去宗庙祷告祈福,从长安城内的太上皇庙、高祖庙、惠帝庙到长安城南一里外的顾成庙,再到长陵、安陵、霸陵、阳陵、茂陵等陵旁的大小宗庙,都一一跑了个遍。


霍光镇守中央官署承明殿寝食难安,日夜担忧,上官如意则在椒房殿内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着病重的刘弗,不眠不休。这样的紧张阴郁持续笼罩着整座未央宫,十二月初六,奔波劳累竟使得丞相王一命呜呼。在这之后,整个冬季都卧躺在病床上的刘弗终于在众人的祈盼下平稳熬过了最寒冷的日子,病情慢慢开始有了起色。


腊日来临之际,许家忙着扫尘,许平君带着许惠将楼上楼下的房间打扫了个遍,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腊日前一晚许广汉会回家过节,所以平君特意将父母的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病已、彭祖两人大清早出城踏雪赏梅,带回来两枝红梅,平君取了一枝养在陶罐里,一并搁在父母房中。


“姑娘,这花枝儿真好看。”许惠大大咧咧地凑近花朵,用力吸气。


平君笑逐颜开,“病已眼光好。”


她将床上的被褥掀开,准备替换干净的,不曾想被褥掀起时棉絮勾到一样东西,随着她抖开被褥的动作,那东西在房间内划出一道弧线,吧嗒一声掉到了许惠脚下。许惠弯腰从地上捡起,却是一个桐木人偶,人偶身上扎着七八枚绣花针。


“是什么东西?”平君笑问,难道母亲这么大的人也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不成?


“呀——”许惠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甩手将人偶丢开,手足剧颤,牙齿咯咯打着磕巴,“巫……巫……巫蛊……”


平君笑容骤敛,巫蛊是种诅咒的巫术,本朝律典明令禁止这种行为。但说起巫蛊之术,能叫人闻之色变,全因十五年前江充引导的那场巫蛊之祸所致。当时年老的先帝如同秦朝的始皇帝一般宠幸方士,梦想能够长生不老。先帝年迈体弱,不相信医术却只肯相信方术,认定是有人用巫蛊之术破坏他的长生之计,于是那个小人得志的江充在长安城乃至三辅京畿之地卷起了一阵血雨腥风的屠杀。那时候只要和巫蛊沾得上边的人无不祸及,最后这股风终于刮到了宫里,沾上了皇族贵戚,整个卫氏因此也被株连。


平君打了个寒噤,许家祖籍在昌邑国,虽然对当年在京畿发生的惨事没有太深刻的体会,但是住在长安城这么些年,听老一辈的大人们说起那场巫蛊之祸,无不谈之色变。


许惠咋咋呼呼的同时,许平君已冲上前捂住她的嘴。许惠被她眼中的凌厉神色吓住,呆呆地闭上嘴。


平君捡起人偶,她识字不多,人偶上刻的字她并不太懂。她心中惧怕,不敢深想,只觉一想起来便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匆匆一瞥后赶紧将人偶塞到了袖袋里,转身看着许惠。


许惠领会,急忙摆手,“不……我什么都没看到。”


许平君揣着那个人偶,匆匆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个下午,她便在这种惴惴不安中度过。晚上尚冠里有大户人家在家中逐傩,病已出去瞧热闹迟迟未归,许广汉在房间里换衣裳,没过多久,平君便听到房里传出吵闹声。


她关照许惠在堂上布置食案,自己悄悄走到后室,耳朵贴在房门上良久,房间内突然寂静下来,但随之响起的竟是许夫人啜泣的哭声。


平君心里一紧,正待推门而入,许广汉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夫人哭道:“谁叫他们欧侯家欺人太甚?”


许广汉强忍怒气,最终化作长长的一声叹息,“把这些人偶都拿去烧掉,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许平君在门外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原来那个人偶是用来诅咒欧侯家的。听着房间里传出母亲细细的抽泣声以及父亲柔和的劝慰声,她突然拔腿跑到厨房里。


灶台上仆妇正在忙碌地煮饭烧菜,见平君来,不由笑道:“姑娘帮我找找许惠吧,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平君低头钻到灶前,坐下,“我来帮你。”


“这如何使得?”仆妇大惊。


“没事,我正闲着。”她给灶里添薪,顺手将袖内的人偶取出,一并塞入灶膛。


红艳艳的火光舔舐着人偶,很快,那个人偶便被烧成了一团焦黑的木炭,平君拿木棍捅了捅,木炭化作灰烬,簌簌地落下一层灰。


她长长地嘘了口气,心中稍定。


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人偶,没有巫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05、命格


许平君第一次感受到对巫蛊的恐惧是在腊日看到母亲制作的人偶之后,而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巫蛊的可怕却是在元日。


元日前夜,漏未尽七刻便要准备上朝,文武百官乃至从藩国抵京的诸侯王们俱是一宿不曾合眼,天不亮便在东公车司马门候着等待上朝。许广汉作为暴室啬夫,虽不是什么要紧的小吏,却也无法有片刻的喘歇。


许家母女在家安安静静地过节,早朝过后,皇帝带着众臣前往茂陵祭祀。到了下午,本不该出现在尚冠里的许广汉面无人色地回到了家里,许夫人刚惊讶地想问,他已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拖回了房。


许平君正在替母亲纺线,见父亲如此神态,生怕他俩又像上次那样争吵,于是匆忙丢下纺锤,跟到了父母房门前。


才把耳朵贴在门上,就听里面隐约传出母亲一声惶恐的低呼:“这不是真的……我没真的想要他死……”


许广汉喘着粗气,口气恶劣至极,“可他就是死了!早就警告过你,巫蛊之术害人害己,不可施为,你居然……”


“我没有!我听了你的话,早就把人偶统统烧掉了。”


“那也已经迟了!欧侯令只这么一个儿子,听说一入冬这孩子身体就不大好,风寒咳嗽,高热烧得他糊里糊涂的,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结果还是没医治好。今儿个一大早我听人说那孩子没熬过去,夭折了,吓得我装病赶紧跑了回来,真是没脸再见欧侯令了。”


房内许夫人哭得凄厉,“我没想到会这样……”


房外许平君呆若木鸡。


“这已经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了!我倒宁可被欧侯家退亲,也总好过现在女儿背上一个克夫的舆论。你看看那个王家的小姑娘,过完年虚岁就该十七了,至今还待字闺中,怎么都许不着人家,你难道希望女儿也成她那样……”


许平君听不下去了,懵懵懂懂地从后室晃了出来,到得堂上却发现刘病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坐在席上摆弄着纺车玩耍。见她出来,他忙起身过来偷偷拉住她的手,“皇帝给宗室赏钱了,我请你去市里大吃一顿如何?”


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着病已那张眉飞色舞的俊朗面孔,没头没脑地张口就问:“若是我和意姐姐一样……你还敢娶我么?”


刘病已不明白,平君忽然落下泪来,内心惶恐不安地将这几天发现的事抽抽噎噎地说了个大概。


病已旁的都没有太往心里去,但听到“巫蛊”二字却是脸色大变,阴云密布,眼中似有说不尽的痛楚。平君被他的神情吓住,继而绝望地哭了起来,“你不用说了,我……我……”


他在她的泪眼婆娑中回过神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斥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那家伙跟你非亲非故、素未谋面,死了是他福薄,关你什么事?”


平君只是伤心,最后哭得连话也说不上来了,惹得堂下扫地的许惠几次在门口探头来察看。


病已被她哭得心烦,不禁跺脚道:“罢了!罢了!”他天不怕地不怕,最受不得她的眼泪,从小只要她一哭,他纵有再大的捉弄之心也全被她哭得飞到了九霄云外。


病已拍拍她的背,“等我……”毅然抽身离开。


平君不明所以,只当他绝情离去,扑倒在堂上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房中还在彼此埋怨争执的许氏夫妇,等两人循声找到堂上,却看到女儿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趴在冰冷的砖地上气都喘不上来了。


“你说什么?”张贺生怕自己听错了,停下手中的活,诧异地抬头,“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娶谁?”


“平君!许——平——君!”他很肯定地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口中念着她的名字,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异常温柔起来。


张贺瞠目结舌,“这……这不是那……那个……”


病已兴奋得两眼放光,双手撑在案沿,挺起上身挨近张贺,“是是是!就是她!我要娶她!张公你逼我成亲催了总有一二年了吧?你看我多孝顺听话,你让我娶亲我就娶亲,我跟你保证,今年娶她为妻,明年一定给你添个胖孙子……”


“胡闹!”张贺脸上松垮的肌肉不断抽搐,眼皮更是跳个不停。刘病已的那些话听到他耳朵里,他非但没觉得高兴,反而整颗心都因此被揪成了团。


刘病已没觉察出张贺是真的恼怒,想到那个姓欧侯的小子一死,平君的婚约取消,他便能光明正大地迎娶平君,心里更是好似泡在了蜜糖罐里,在甜腻中乐开了花。


张贺看他笑咧了嘴巴的高兴样,心里猛然一惊,“你是当真?”


“当然!不当真我也不敢对你说呀!”病已眨巴眼,心里拨弄起算筹,“张公,你和许叔叔关系不错,他又……向来都听你的。所以,如果是你开口保这个大媒,许叔叔肯定不会反对。”


张贺脸色铁青,断然拒绝,“不行。”


刘病已见张贺不像是在说笑,不由也收了笑容,倔犟地问道:“为什么不行?”


“没有为什么!”


“难道你也认为平君会克夫?”


张贺顺杆而上,“是,那女子不祥,不适合你。”


刘病已砰地一掌拍在案上,眼睛瞪得溜圆,鼻翼翕张,胸口起伏,“我就要她!管她祥或不祥,这辈子,我只要她!”


“你……”


“除了平君,我谁都不会娶!”


他说得那样斩钉截铁,眸瞳中认真的神色让张贺感到心惊胆战。这真不像他认识的那个病已,他认识的那个孩子虽然也有任性胡闹的一面,却从来不会在任性的时候露出这样认真的神情。


他一旦认真了,那就真的是认真了。


许夫人战战兢兢地将写有女儿生辰八字的木牍递了上去,身披彩衣的方士面无表情地接过,只垂下眼睑瞟了一眼,便闭上双眼,右手手指轮番掐算起来,嘴里不时振振有词地发出一片让人听不懂的嗡嗡声。


许夫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直到紧张得口干舌燥时,那方士猛地拿起手边的铜铃摇了摇,叮的一声,吓得许夫人浑身一哆嗦。


方士睁开眼,双目绽光,炯炯得令人感到一阵害怕。


许夫人跪在席上,诚惶诚恐地问:“怎么样?”


方士拈须微笑,一双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女子的命相贵不可言哪!”


“啊?”许夫人激动得直起上身,“这么说,我女儿她……”


“大富大贵,妙不可言!”方士还在卖关子,许夫人急忙摸出一袋钱塞了过去,他这才压低声音说,“你切不可对外人提起,你女儿命中富贵,不可轻易许人。绝非她克夫,而是那些世间寻常男人根本无福消受这等贵人,若强许之,轻则家破,重则人亡。”


许夫人急道:“那……那到底要怎样的夫婿才能匹配呢?”


不寻常的男子又要到哪里去找?门第高的人家他们想高攀也得攀得上呀?


方士一笑,神秘兮兮地说:“只怕……呵呵,天机不可泄露。”


虽然没有得到一个十分肯定的答案,但到底让许夫人一颗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从方士住处出来,她一路上想着方才的谶语,想到女儿命中大贵,不由得喜上眉梢,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06、婚配


椒房殿的地砖表面涂的是一层红漆,暗红色的甬道深远幽长,在重重帷幕珠帘的隐约遮蔽下仍是感觉一眼望不到尽头似的。


那个十二三岁的美丽少女穿了一身鲜亮的新衣,慢腾腾地走在这条通向椒房殿的甬道上,长长的裙裾拖在地砖上,她走了会儿便停下来,扭头看了眼自己的身后,脆生生的声音慵懒中带着骄纵气息,“这地擦干净了没?”


身后的宫女们沉默地低下头。少女身边的阿保蹲下身,手掌在地砖上一抹,指尖沾着些许尘埃。


阿保没说什么,那少女柳眉一挑,很不满地说:“这宫里也不见得有多好,如意当这个皇后也真没意思得紧。”指着地上的裙裾,“帮我拎起来啦,脏死了。”


宫女们虽怨却不敢不为,只得怏怏地将她的裾尾提了起来,谁料那少女当场翻脸,怒叱道:“作死呢,拎得那么高!”她生气时面颊绯红,眼眸灵动,竟是说不出地明媚动人。


宫女们敢怒不敢言,只得弯腰将她的裙摆托住,离地不过寸许。少女满意地一笑,扭过身继续走路。她步履轻盈,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间无不透出大家闺秀的风范,阿保时不时在她边上提点,只是苦了那些跟在她身后托裙裾的宫女们,踉踉跄跄累得要命却又不能喊出来。


张贺站在回廊的另一侧,恰好目睹了这一队人逶迤而过。


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艳,香气怡人,那少女娇丽的脸庞比花还美上十分。


张贺不认得她,正要询问,身边的掖庭丞马上替他解了惑,“这就是霍将军的掌上明珠,上官皇后的小姨母——霍成君。”


张贺“唔”了声,原来是霍家千金,难怪能无所顾忌地自由出入掖庭门户。


那支队伍很快便消失在走廊尽头,椒房殿的大长秋的身影却从拐角闪了出来。张贺急忙行礼,大长秋尖细着嗓子问:“掖庭令到此作甚?”


张贺急忙回道:“去年的宫人名籍已经整理好了,想请皇后过目。”


“交给我吧,我呈上去就是了。”


“诺。”


大长秋是皇后的属官,官秩二千石,张贺不敢拂逆,老老实实地将名册交给他。


大长秋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叮嘱:“今日天暖,陛下兴之所至,准备在沧池渐台邀请几位亲近的子侄藩王宴饮……”他顿了顿,终于还是把关键点了出来,“别让那些不顺眼的宫女在跟前伺候,陛下大病尚未痊愈,歌舞能免则免吧。”


张贺恭谨道:“诺。”


从椒房殿出来,正要择路回少府官署,却被一名小黄门给拦了下来。他笑嘻嘻地对张贺说:“张公留步。”


小黄门不说清缘由,只是将张贺领回了椒房殿。张贺正猜度着是否皇后有事相询,却不料那黄门拐了两道弯,将他带到了椒房殿的一间配殿内。张贺诧异,那黄门也不多作解释,冲他一行礼转身就走了。


张贺正摸不着头脑,空荡荡的配殿里忽然响起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进来。”


声音虽哑,钻入张贺耳内却不啻于晴天霹雳,他赶紧上前两步,顿首拜倒,“掖庭令臣贺,叩见陛下!”


“咳,咳咳……”比起年前,刘弗的精神已好了许多。不过因为久病未愈的关系,他瘦得比以前更加厉害,原本俊逸的面颊透着灰败的气息,眼下更有一抹淡淡青色,他神情恹恹,倦怠地斜靠在屏风榻上,腿上盖着一条毡毯,双手正拢住一只鎏金铜铸的手炉取暖。


张贺起身,却不敢抬头直视皇帝。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又病又弱的年轻天子,其实并不如他外表那么不中用,至少,他很清楚地觉察到皇帝心细如发的一面。


“陛下唤臣来有何吩咐?”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似乎很怕冷,肩膀轻微地抖动着,“王丞相薨了,你觉得由谁继任比较合适?”


张贺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勉强稳住心神后答道:“臣乃一介阉臣,不懂朝政之事。”


刘弗勾起唇角,笑得十分怪异,“你是不是觉得朕该和大将军商议为妥?”


张贺噤若寒蝉,不敢随意接话,只好垂下头去。


“那……你觉得大将军会选谁继任丞相呢?”


“臣不知。”


张贺答得滴水不漏,刘弗眼中竟有了稍许激赏,但转瞬那样的光芒便黯淡下去,回复淡淡的落寞。


“张贺。”那一声轻轻低唤,竟将强作镇定的张贺逼出一身冷汗,但刘弗却转了话题,风轻云淡地闲聊起来,张贺实在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万分谨慎地与皇帝对话。


这样一聊竟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刘弗明明已经呈现出委靡疲惫的神态,却仍是硬撑着与张贺讲话。门外有黄门数次探头,表情焦急却不敢进来干扰。张贺满头大汗,转念想起皇帝尚需赶赴渐台宴会,不知何故竟仍执意滞留在此,对他这个小吏纠缠不放?


刘弗倍显疲态,将已经冷掉的手炉搁在一边,声音嘶哑地咳了两声,端起坐榻上的陶盥欲饮,水早已冷却。


张贺见状,忙说:“臣给陛下取些水来。”


他扭身欲走,手腕上却猛然一紧,回头见刘弗以袖掩口,咳得满面通红,但他的那只手却死死地扣住张贺的手腕,随着他剧咳的震动,五指紧得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肤里。


张贺吃痛,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默默地回转,“陛下有何吩咐?”


“不……不用。”刘弗几乎已经讲不出话来了,但那双眼却如炬般盯住他。


张贺心里发怵,看刘弗咳得痛苦,想叫人来,却又怕刘弗反对。


刘弗歇斯底里地咳了好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半倚半靠地坐在那里努力平复粗重紊乱的气息。


张贺惶惶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悄悄拿眼偷觑天子的脸色,却发现刘弗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他心里咯噔了下,忽然觉得刘弗似乎有话要说,却一直没有说出口,又或者那样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想要自己说些什么。


这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张贺心里正自嘲自己胡思乱想,可嘴上竟不自觉地说:“暴室啬夫许广汉有一女,年将及笄,容貌端庄,性情温和,臣看她不错……”他本想直言欲配给刘病已为妻,话说到这里心里警醒,底下的话马上拐了弯,“不如纳入掖庭……”


“咳!”


“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张贺强自镇定,极力保持自然神态询问皇帝。刘弗呼呼地喘了口气,忽然嘴角翘起,露出两排皓齿。


在未央宫十六年,张贺从未见这个寡言清冷的皇帝有过如此欢悦的笑颜,一时恍惚失神。


刘弗眼神放柔,边咳边笑,狭长的眼线微微眯起。他冲张贺摆摆手,顿了下,然后又缓缓摆了摆,“此事掖庭令难道不需找大将军商议一下么?”


后宫纳采的事本是掖庭令的分内事,但皇帝这么讲,张贺哪能听不出话中的嘲讽?好在张贺也非蠢人,立即机敏地把丢过来的皮鞠重新踢了回去,“那依陛下之意?”


刘弗呵呵一笑,“朕与皇后情同鹣鲽,朕身体不好,有皇后陪伴左右已是心满意足。至于张卿方才所提的啬夫之女,还是配给合适的人家为好。宫中的女子已经……已经,咳咳,够了……”


张贺如释重负,轻松过后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升了起来,似乎今天耗在这里一个多时辰,费尽心神正是为了等这句话。


“诺。”


刘弗闭上眼,有气无力地挥手,“罢了。来人!去叫金赏、金建来……”


门外立即有黄门应声:“回陛下,三位金侍中早已在掖庭宫门外等候多时。”


“起驾吧,去沧池。”


张贺躬身:“恭送陛下。”


暴室门前,许广汉正忙碌地指挥着徒役们搬运晒衣架,突然来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宫女,站在门口笑着喊他:“许啬夫,许啬夫,掖庭令叫你回官署呢。”


许广汉随口应了,把手头的活交代他人,然后去了少府官署。在大门口他碰到了刘病已,那孩子杵在门口咧着嘴冲他直乐,许广汉刚想喊他,他却转身跑了,动作比兔子还快。


许广汉熟门熟路地绕到张贺的房间门前,叩门,张贺满面笑容地开门将他迎了进去。


“张令,听说你找我?”


“是啊,是啊。”张贺笑着应和。


“有事吗?”


张贺伸手一指,许广汉顺着他的手势看到床上搁着一张食案,案上摆放着不少菜馐酒水。许广汉眼眸一亮,以前自己跟在张贺身边做掖庭丞时也常与他宴饮,那时候两人在床上对酌,谈天说地,年幼的小病已就在床下顽皮打滚,老少欢聚,现在细想起来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当时无比的欢愉。


“请上坐!”张贺笑着携了他的手,将他拉上床。“得了一樽好酒,独饮无趣,故邀你同饮。”


酒酿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件奢侈品,若是好酒更是不可多得。许广汉虽不是贪杯之徒,平时却也喜欢喝上几卮,只是降为啬夫后,薪俸有限,他只能偶尔沾光解馋。


张贺热情地邀请许广汉坐西席,许广汉不敢受,只选了北面的席位坐下。张贺亲自舀酒,酒水呈金黄色泽,许广汉惊讶道:“这……这莫不是金浆?”


“果然是广汉,好眼力。”


金浆是用甘蔗酿造的一种酒酿,许广汉等张贺举卮相邀后,方才迫不及待地端起酒卮喝了口。酒水入口清甜,酒香甘醇,他忍不住赞了声:“好酒!”


张贺不动声色地将卮加满,张贺酒瘾上来,一卮接一卮地仰面干尽,滴酒不剩,好不畅快。


酒到八分饱,许广汉的脸膛发红,双眼布满红丝,眼神打量起人来有些发直。张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把话题引到正途上,“欧侯令的儿子殁了,平君现在可有好的去处没?这年一过,我算算,她这也有十五了吧?可是要及笄了呢。”


许广汉摇头,“别提了,我住的那个闾里有个叫王奉光的,就是那个喜欢斗鸡的关内侯,他有个女儿和平君要好,那女子呀,许了三次亲却接连克死了夫婿,现在待字闺中硬是没人再敢聘娶。我家没有关内侯那等富贵,只怕平君更难匹配到良人。”


张贺笑眯眯地说:“不急,不急,我这里倒正有个极佳的人选举荐。”


“哦?谁啊?”许广汉喝得有些舌大,眼神迷离,但说话却仍显得条理分明。


“王曾孙。”


许广汉愣了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病已呀?不,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病已身为皇帝近亲,虽然如今尚未受到宗室重视,但将来成年后总也有望能拜个关内侯的爵禄。如此美才,与你女儿如何不相配?”


“不,不……”许广汉连连摆手,一不小心碰翻了酒卮,金浆从食案上蔓延滴下,“病已那孩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太……太熟悉了,那俩孩子情同兄妹呀。不可,不可。”


“正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所以知根知底,你难道还不放心病已的为人吗?”


许广汉一时无语噎然。张贺的话极度蛊惑,引诱他浮想翩翩,令他脑子里杂乱地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与刘病已之间的点点滴滴——那孩子从六岁入宫就跟他形影不离,他白天管他吃喝拉撒,晚上睡在一间房一张床,小的时候会尿床磨牙,大了会打呼说梦话。刘病已人如其名,刚入宫那会儿常常生病,一病就特别娇气,他有时候整宿都被闹腾得没法安睡,只得将那孩子抱在腿上哄他入眠。病已入学后,又是他每晚抓着他温习功课,夏天替他赶蚊子、扇扇子,冬天替他搓冻疮、焐被窝……


一点一滴,那样的回忆犹如潮水般涌来,许广汉胸膛起伏,眼眶微热。他是个宫中的阉臣,注定无法留在女儿身边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反倒是刘病已,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他许广汉亲手将当年那个黑不溜秋的男孩子,含辛茹苦地抚养成了现在这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公子。


张贺见许广汉动容,直起上身,右手按于他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你待病已难道不正是视若己出吗?他当你的半子不好吗?你没儿子,他没父母,就让他将来为你们夫妻养老送终不是很好?你上哪儿再找比病已这孩子更合你心意的女婿去?”


张贺是许广汉的上吏,平时许广汉没少受张贺的恩惠。就算抛开刘病已这层关系,今日卖着张贺的面子,他也无法回绝对方的好意。


张贺在边上继续循循善诱:“让病已与你女儿结亲,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们姻家,婚家该备送的纳征聘礼我来出,该有的礼数一样儿都不会短缺。”


许广汉哽咽,热泪盈眶,张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有什么可推诿的?内心澎湃的他重新端起酒卮,斟满,仰头一饮而尽,豪气干云地重重呼了口气,“如此,一言为定。”


张贺特许了许广汉的休沐假。翌日,许广汉带着刘病已一起出了未央宫,回到了尚冠里家中。


一到家,许广汉便将妻子叫到了寝室,两夫妻关上房门说话,刘病已在家里找不到许平君,问了婢女许惠,才得知她去了王家。


他哪按捺得住此刻的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平君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于是兴冲冲地一口气跑到王家。门庑的王平自然认得这个少年,以为他是来找主公的,直接迎他到堂上。


王奉光不在家,可他两儿子王舜和王骏都在,这两个人也是淘气顽劣的主,见刘病已上门便拉着他一起闲聊玩乐的趣事。刘病已心不在焉地应对二人,眼睛一直盯着后院长长的庑廊。中门洞处只要有纤细的人影一闪,他心跳便迅速加快,兴奋得双颊潮红。


坐了三刻时,许平君才在王意的陪同下从后室走了出来,刘病已再也掩藏不住内心的激动情绪,丢下王舜、王骏,大步流星地冲到平君面前,抓住她的手用力摇晃。


“平君!平君!平君……”一迭连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可最终话到嘴边化作千言万语竟不知该具体说些什么好,只是喜笑颜开地瞅着她傻笑。


平君仍惦记着他那天临走时说的那句“罢了”,再次的相见并不能使她开心愉悦,反倒更加勾起她的伤心,见他唤得亲热,不由生气地甩开他的手。


“平君……”病已不解地看着她。


王意敏感地觉察出了什么,看了眼许平君,又看了眼刘病已,清澈的秋波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


“君儿!”不管她为什么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刘病已也要将憋了很多天的话全部说出来,他执著地重新握住她的手。双手合拢,将她的双手紧紧合在掌心里。从今往后,他会把她视同珍宝。


“君儿,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他嘴角噙着笑,眼底满溢缱绻浓情。


那个瞬间,平君懵懂不知回应,身边的王意却突然趔趄地往后跌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们两个。


“傻女子!”病已笑着伸手在平君瞪得溜圆的眼睛上一遮,“还不快跟我回家去。”不等她回神,直接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完全不顾王府上下众人的惊异目光。


一路上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他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一伸手揽住她的腰。


平君羞得耳根子都红了,“你做什么呀,快松开。”


“不松开,你是我的夫人。”


“又胡说,哪个要嫁你?”


“嘿,你不嫁我,你嫁谁?”平君暗地里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吃痛地“哎哟”叫了声,“可是要谋杀亲夫不成?”


平君眉尖蹙起,低声怯怯地说:“你难道不怕我……不怕我命硬克夫么?”


病已不屑道:“尽瞎说了,要真有此一说,我一出生父母全族皆亡,那我岂不是命比你还硬?也许你根本克不到我,反而要被我连累……”


平君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心中感动,情难自抑地也不再扭捏避嫌,依偎进他的怀里。


“我们两个谁也不会克谁,老天会明白我们的心意,会成全我们的!”


病已偷偷亲了亲她的发顶,大笑道:“平君,你得赶紧行及笄礼呀!”右手凭空一甩,虚晃着做出赶马车的动作,他拖长声音,毫不避讳地大声唱,“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平君羞得浑身发烫,见他引来邻里的侧目,忙拉着他一口气跑回家去。


刚到门口就见许惠挡在门前,拼命将他俩往门外推,不等许平君问什么事,门里已传出许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君儿是大富大贵的命,怎么可以许给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子?你别拦着我,我没说错!什么爵拜关内侯,张公这是拿话来哄黄口小儿呢!刘病已是什么身份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长安城内皇亲宗室排排队少说也有几百人,宗室远亲都能混上一官半职了,他要是有前途有门路,能托养在掖庭里长大,无人问津那么多年吗?”


“你闭嘴……”


“你才闭嘴!我跟你了一辈子,贫贱无依,寂寥冷清……这些苦我都认了,你做任何糊涂事我都没埋怨过你,可你不能糊涂到把唯一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这门亲事我不答应,我说什么都不答应!”


许惠示意两人快走,可许平君僵在门口,身子发颤,原本喜气洋洋的笑脸不见了,眼眶中已盈盈可见泪光。


刘病已见状,一言不发地将她搂在怀里。


但是门内的争吵并没停止,反而越演越烈。


“这门亲事我已经应了!”


“我不答应!”


“我是一家之主!”


“屁个一家之主!你都不是男人……”


声音骤停,门内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门外的许平君发出一声呜咽的抽泣,悲痛委屈地哭了出来。刘病已推开许惠,大门被打开,偌大个庭院内,许夫人颤巍巍地站在堂下的石阶上,面色煞白,泪流不止。她嘴唇哆嗦,一半儿愤慨一半儿歉疚地望着堂下抱头蹲在地上的夫君,欲言又止。


刘病已径直走到堂下,抬头仰望许夫人,毫不犹豫地朝她跪下。


许夫人莫名地一震,咬着牙神情复杂得难以描述。


“我刘病已愿以先父先祖的名义起誓,此生必对平君一心一意,至死不渝!若有违誓言,天诛地灭,人神共弃!”义无反顾的声音清澈响亮,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震痛每个人的耳膜。刘病已恭恭敬敬地对着许广汉夫妇叩首顿拜,“婶婶,求你把平君给我吧!我离不了她,她也离不了我,我们两个……”


许平君哭着冲了进来,扑通跪倒,顺着台阶一级级膝行爬上,合臂抱住母亲的双腿,“母亲,你就成全女儿吧!”


许夫人被女儿摇晃得没了主张,心里想要反对,可想到自己刚才已无心伤到了夫君,如果再固执己见下去,只怕母女情分也要崩裂。她心里既气恼平君的不争气,又伤心她的不听话。不由抱住女儿捶打着她的背,哭道:“你糊涂啊,什么都不懂,什么不懂的傻孩子……过日子哪那么简单啊,他能给你什么呀?他孤零零的,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将来的日子可怎么熬啊,你会苦死的啊……”


“我不怕苦,我不怕……我什么活都能干!只要能和病已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你懂什么啊!真是个天真的傻孩子……”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堂下的许广汉在刘病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强忍泪意,一手牵着病已,一手拉过女儿,将这对小儿女的手扣在一起。


“如果没地方可住,那就住在家里吧!”他抬头去看许夫人,许夫人神情凄楚地回望自己的夫君,“夫人,我们无福生个儿子传承继嗣,女儿出嫁的话我们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想,让他俩成亲后留在家里过日子,你也不用担心女儿在外过得好不好,左右孩子们都留在你身边孝敬。日后他们有了子女,你再帮衬他俩带带孩子,含饴弄孙岂不美哉?”


许夫人看看夫君,又看看膝下哭得气都喘不过来的女儿。


女大不中留,她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时的天真,心中一软,抹了把眼泪,无奈地叹气:“你是一家之主。女儿的终身大事,你做主吧。”


沧池表面结的冰层随着气温的逐步升高而越变越薄,最终冰层碎裂、消融。


站在渐台的高阁上极目远眺,无穷无尽的碎冰薄片随着波浪涟漪漂浮起伏。春暖花开,可从池面上吹来的风却带着冰消雪融后的迫人寒气,凛冽如寒冬般刺骨地割在脸上。


刘弗站在风口上已经很久了,久得站在他身后静默的金赏以为那个颀长瘦弱的身影已经被寒风冻僵。


金建凝神屏息,好奇地问:“陛下嘴里在念叨什么?听不大清。”


金赏没回答,仰天看了看屋顶,突然发出一声惋叹,长袖一甩,就此翩然遁走。


金建纳闷不解,金安上前细细辨听了会儿,解释:“应该是《诗经》里记载的那篇《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金建“哧”地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怎么可能是《汉广》,难道陛下还需偷偷思恋上谁不成?他可是天子,天子想要的女人哪有求而不得的……”说到这里,转念想到皇帝如今身不由己,陷在这个未央宫内犹如久禁囹圄,甚至连御幸的侍女都无法自主选择,金建哑然失语。


心中存了这样的想法后,远处那个僵硬的背影看上去仿佛变得异常地萧索孤独起来。劲风吹送,果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一句:“……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也许真是幻觉,否则皇帝的声音为何听起来竟会是那样地凄凉?


风儿吹,岸边的白茅迎风起舞弄影,宛如少女曼妙婀娜的绰约身姿。


和煦柔暖的阳光下,少女如雪般的笑靥灿若春华。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姑娘啊,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马上饲马套车前去迎你……


(询君意上卷·昭帝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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