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5

作者: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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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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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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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3294字

二十四、新天地


日历翻到了8月15日。


无线电里一段《君之代》的日本国歌播过之后,响起裕仁天皇沉痛苍老的声音来:“兹告尔等忠良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苏、中四国政府,我帝国接受彼等联合宣言各项条件……”


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嚣张一时、占领了中国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还扬言要占领整个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日本投降了!


上海人民因为等待得太久,渴望得太切,一时几乎不能相信。人们走上街头游行狂欢,锣鼓喧天里夹着锅碗瓢盆的敲打声,富人们开香槟,穷人们烧棉袄,各个阶层的人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示着自己的狂喜之情。上海,这个用霓虹灯与歌舞飞扬造就起来的不夜城,今夜不夜,却是因为烟花和爆竹。这不是除夕,却比每一年的新春更令人欣悦,更带给人希望与新生!


比国民军更早接受上海人民欢迎的,是开着b—29型的美国空军和美国海军陆战部队,他们穿着度身定作的笔挺军装走在上海街头,热情的上海百姓将鲜花和彩屑洒在他们头上、身上,将水果和糕点塞在他们手里、怀里,把他们当上帝那样膜拜,当亲人那样欢迎。


于是这些刚刚发现了上海之美的大兵们立刻爱上了这座城市,爱上了她的善良热情,也爱上了她的华丽轻浮。他们虽然有着强国盟友的身份,有着抗日胜利的伟业,可是实际上也不过来自田纳西或者缅因那些边远乡区,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的都市。南京路上闪烁陆离的霓虹灯和同样闪烁陆离的上海姑娘让他们目瞪口呆,眼花缭乱,他们不太能分得清上只角与下只角、上海小姐或者咸水妹,只是迫不及待地和他们在上海最早结识的一位姑娘发展一段跨国恋情。


上海的繁荣与混乱盛极一时。


美国文化与中国文化进行了最直接最疯狂的一次对接。可口可乐和骆驼牌香烟迅速走红,戴雷朋太阳眼镜和喝可口可乐成为最新时尚,结婚的游戏忽然空前地流行起来,所有的大酒店都在放着结婚进行曲,而教堂与牧师因为空前紧缺,上海街头不得不推出集体结婚的新玩艺儿,一队队的白纱新娘挽着一队队的燕尾服新郎走在红地毯上居然没有上错花轿嫁错郎,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在这样举世欢腾的日子里,黄府之中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凄凉空寂。


黄钟的婆家——南京毕记本来对这件亲事巴结得很,然而一听到日本投降,心知黄家风脱不了干系,生怕受到牵连,立即致信上海要求解除婚约。那位戴眼镜的准新郎毕少爷更是连聘礼也来不及要回,连夜就赶回南京去了,只留下一封短信,说是在沪期间多承照顾有事回乡不及面谢云云,落款自称世侄,再不提小婿字样。


黄李氏气得发昏,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家里并没有人帮她做主——黄家风和韩可弟一听到风声就走远了,去到哪里,竟连她也不知道。下人也全部解散。偌大的黄府就只剩下她和黄钟两个人,一个已经是明明白白在等死,另一个也风烛残年。


这日黄坤来同黄裳辞别,谈起父亲,纳闷说:“连我也不告诉,说声不见就不见了——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难道还怕我知道了会告密不成?”


黄裳也感慨,终究黄家风也闹到要逃难了。她不由又想起卓文来。他如今怎么样了呢?乡下也是有无线电听的吧?纵然没有,这样大的事,也不可能不知道。当年在吴淞口送他走的时候,胡强说过:“日本人的时间长不了,我们很快都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如今日本人果然投降了,可是卓文,他回得来么?如今全国上下都在抓汉奸,清算浪潮一阵高过一阵,川岛芳子在北京公审的时候,愤怒的人潮将法院大楼挤得水泄不通,以至于不得不延期另审。蔡卓文在汪政府里做了那么久,保不定什么帐被翻出来,就是好一番清算。国民政府到处搜捕汪政府的余党,他们的花名册子上,也会有卓文吧?


黄坤见她久久不说话,推推她说:“喂,你怎么回事,我要走了,以后也不知见得到见不到,你也不留我一留。”


黄裳如梦初醒,诧异道:“你要走?走到哪里去?你又不属于哪个党派,又不干政治,莫非也要去逃难?”


黄坤“呸”地一声:“好端端咒我!”然而停一下,她叹了口气说,“要说其实也和逃难差不多,比逃难还惨!我跟你说,我决定去大连。”


“去大连?”黄裳大惊,只觉匪夷所思。“听说这阵子大连乱得很,交通都不通了,这种时候去大连,那不是羊入虎口么?”


然而黄坤说:“凭他天罗地网,发国难财的商人们总有办法在乱世中找到好处,打仗,打仗也得吃饭呀,那些商人,一船船的粮食、弹药走私过去牟取暴利,我就是要搭他们运粮的走私船偷渡到旅顺口,已经都联系好了,就在这一两天就要走的。”


黄裳倒不由佩服起来:“难为你倒能搭通这条天地线……这件事,陈言化知道吗?他怎么说?”


“别提他!”黄坤眼中流露出厌恶,“我们就要离婚了。这个上海,我是呆不下去了。”


“离婚?”黄裳又是大吃一惊,“你同陈言化不是过得好好的,难道他……”


“他没什么,没有得绝症也没有红杏出墙。是我,我这方面出了问题——大连有消息来,说我死了的那个男人,一家子都是大汉奸,一家子都该枪毙。我公公已经是毙了,婆婆也病死了,小叔子入了狱,弟媳妇同他离了……这信就是我弟媳妇写给我的,信寄到上海,被陈言化看见了,还不和我吵翻天?我不耐烦,索性告诉他离婚。什么了不起?一个臭画家罢了,现在不比当年,一切都是政治挂帅,月份牌美女早就不吃香了。记得上次的画展吧?我画了些速描,让你帮我配了文字,效果好得不得了,把陈言化这个做主角的都盖了。跟着他反正也是没什么大出息,被他捏了这个把柄,以后还会对我好?离就离了!”


她笑着,给自己打着气,虽然说的是人生的悲欢离合,可是脸上毫无畏惧。她已经不年轻了,美艳中夹着一丝风尘气,或者是沧桑感吧?抿起嘴角时,纹路里都是倦怠淡漠,可是眼里却仍然烧着一团火,仿佛只要她愿意,就可以随时随地毁灭什么似的。


“你不用担心。就算跟陈言化离了,我也一定会有办法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告诉你罢,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美国空军上校,他说有办法带我去美国呢。等我把大连的事办完了,我就跟他走。就算不成功,我也总有办法活下来。不出两年,我一定会东山再起,又是一条好汉!”


这一点黄裳倒不怀疑。这个黄坤,就是把她扔到孤岛上,也一定可以找到谋生的办法,而且会让自己活得依然多姿多彩。她同黄坤其实个性差异颇大,她最佩服黄坤的,是无论经历过多少沧桑磨难,黄坤都有本事随后忘记,不留下一点痕迹;她却不行,自小到大的每一道伤痕都刻在心上,与日弥生,永不磨灭。


这些年来,黄坤同她交往,始终带着点彼此利用的成分,她心里很明白,但朋友难得,也只有迁就。然而这多年交往下来,倒也积淀了几分真情,黄坤却又要走了。她只觉满心不舍得:“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大连呢?冒这个险值得吗?”


“为什么?为我儿子。”


“你儿子?”这次,黄裳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黄坤,今晚带给她的意外实在太多了。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没有说出来?她永远灿烂地笑着的脸背后,到底埋藏了多少苦衷隐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黄坤的神情黯淡下来,仿佛倏然间苍老许多。她说:“他还没有取名字,小名就叫小宝,今年该有4岁了,应该学会喊‘爸爸’、‘妈妈’了。可惜,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这是黄坤第一次向黄裳提起她的儿子。她那总是精明地挑剔着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悲哀。在这个月光凄冷的晚上,她终于想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她忽然发现,儿子其实是宝贵的,如果全世界遗弃了她,同她分隔,至少还有一样东西那是分割不开的,就是血肉至亲。


“大连的来信里说,陶家的家产都抄没了,四分五散,我知道得也不详细。只知道我那个儿子,才四岁,总算没什么罪,给送进孤儿院了。我弟媳妇说,看在妯娌一场的份上,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如果我愿意领呢,就领走。反正陶家的人已经快死绝了,不会再同我争他。如果我不要他,也由得我。可是,可是我……”她哭了。


这是自第一任丈夫死后黄坤第一次哭,也是惟一的一次。从此以后,不论她又经过了多少悲欢离合,起落沉浮,她再也没有哭过。而她与黄裳,也从此再没见过面。许多年后,黄裳远走海外,而她做了市长夫人,红极一时,后来也做过走资派的臭老婆,披枷挨斗,然而她都是笑着面对的。笑,便是她最后的女性武器了。


政治的时代或许容不得一个政治的投机者,更容不得一个不劳动的人,但总有例外,那就是一个年轻的至少是看起来还很年轻的美女。


她抱着黄裳的枕头,把它当成自己的儿子,脸贴着脸,把泪印在枕头上,重新露出自信的、毫不惊惶的笑容来,说:“看着吧,儿子,妈妈才只有24岁,路还长着呢。”


黄裳不由得也笑了,她想起黄坤初到上海来找她的那个晚上来,那时,她也说自己是24岁。


永远的24岁的黄坤哦!


北京庭审川岛芳子的消息报导出来,最心惊胆颤的人要属黄家风。


没有人会想到,被追缉得最紧的汉奸要犯黄家风,竟然就躲在清算呼声最高的北京城里,国民政府的眼皮子底下。这只狡猾的老狐狸,信奉着“最不安全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格言,早在“天皇玉音”刚刚响起的当日,就带了韩可弟直奔北京而来。


那时,上海交通还来不及封锁,有关部门也还不不及对他清算。而当“爱国影星”白海伦带着国民军开到黄府花园来抓人时,大宅院已经空了,只留下奄奄一息的黄李氏和黄钟。白海伦到底实践了数月前在黄家发下的誓言,曾经一度,她因为很久接不到片子又缺乏计算挥霍无度,以致山穷水尽,到黄府借贷,居然被黄李氏和韩可弟合伙羞辱,而当年同她信誓旦旦的黄家风则听信宠妾挑唆关起门来连面也不见,此仇此恨,没有一天不记在心上,如今一个浪头翻转来,她又得势了,摇身一变成为第一批爱国影星,又攀上了新军首长,扬眉吐气。黄家风当年的汉奸行为她多少是知道点的,这时候便来个总告发,第一件事就是引军队血洗黄府。可惜的是,黄家风和韩可弟居然都早已跑了,只剩下黄李氏和黄钟两个正经主子,一个已经油尽灯枯,一个则病得只有半条命,让白海伦的威风耍得很不过瘾,仿佛演了一出好戏却没有观众欣赏似的。


而要犯黄家风,则早已安全抵达北京,交给守祠堂的孙佩蓝一笔小钱,让她打扫一间干净屋子出来,自己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同可弟住进黄家祠堂了。


车子经过法庭花园时,他亲眼看到了那些失控的民众是如何用抛掷石块和臭鸡蛋来宣泄他们的仇恨的,不禁深深庆幸——幸亏没有逼黄乾同川岛芳子的妹妹结婚,幸亏自己见机得快,幸亏逃了。


他握着可弟的手,一同跪在黄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桌前,虔诚地祈祷,正如可弟在上帝面前一样:“黄家祖宗在上,不孝子黄家风在下。列位祖宗,家风今逢不幸,逃难至此,万祈祖宗保佑,逃过此劫,家风必日日香火供奉,世代祭祀,永不忘恩。”


他望着可弟说:“阿弟,我当日娶你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大好,没有带你回北京来拜祖宗,今天刚好补上。你来,拜了我们黄家的列祖列宗,你就真正是我们黄家的人了,让祖宗也保佑你,必然能同我逃过这一劫,我们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要过呢。”


可弟并不答话,只是顺从地跪下来三叩九拜行了大礼,可是如果黄家的祖宗果真在天有灵,看得见的话,他们会发现她的眼睛中喷射着火一样的愤怒和仇恨。


但是黄家风看不到这些,他环视着祠堂,咧嘴笑着。这里是他的根,是他祖荫之处。他们黄家的祖宗会保佑他躲过这一劫的。他想起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幕辉煌的往事,想着他们黄家祖上的荣耀和将来加倍的发达,也许换了别人会觉得祠堂阴沉可怖,但是在他眼里,这儿却是最亲切最安全最可靠最温馨最有希望的地方。他对可弟说:“阿弟,今天是我们来北京第一晚,今晚我们哪儿也不去,就住在这祠堂里,跟祖宗们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可弟平和地点头:“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潜台词却是:“你就快和祖宗们永远在一起了。”


可是表面上,她的态度是这样地柔顺,温存,让黄家风再想不到其他,只是很神秘很得意地把自己的心机和计划卖弄给她听:“阿弟,你知不知道,我带了多少钱过来?我虽然走得匆忙,可是这件事我早就做好准备的。狡兔三窟,我早就防着这一天了,家里金银细软,大部分都被我换成银票贴身藏着,如今我全带了出来,足够我们过一辈子的了。上海我是不会再回去的。我那个大老婆,一心只想我的财产,我就全让给她,一座空房子,让她守着死去吧。实钱可全都握在我手上呢。她以为我糊涂,只会打吗啡,什么也不知道,哼,她轻瞧了我了,我信得过谁?”他“嘿嘿”地笑起来,在阴森的祠堂灵位前,令人毛骨悚然。


可弟仍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你也累了,不如休息一会儿吧。”


他坐在躺椅上,而她坐在他右手的小凳上帮他轻轻按摩着。那松软的油腻的肌肤让她从心底感到厌恶,但是她忍住了,不露声色。一切就要结束了。再忍过这几天,她就要大仇得报了。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辰一到,有仇必报。


而今,时候已经到了,她要复仇,她要替天行道,为黄帝讨一份公平!她望向那些牌位,黄家的列祖列宗,你们看着吧,看着这个整天扛着祖宗牌位、满口仁义道德的不孝之子是怎样死在黄家祠堂里的!


夜彻底地黑了,黑暗中只有案桌上的香头微微地明灭着,像一只只鬼眼。但是那些鬼眼与可弟的眼光对视的时候,便突然黯淡下来,接着“噗”一下灭了。


谁也不清楚赵依凡究竟是从哪一个早晨起突然失声的。


依凡生平追求,无非“自由”与“浪漫”二事。嫁给黄家麒是自由恋爱,离婚也是选择自由,一个人远赴欧洲留学更是浪漫而自由的,与摄影师相恋是为了浪漫,亲自送他上战场同样是浪漫的为自由而战——更悲壮彻底的浪漫,因为打了“为自由而战”的旗号,格外惊心动魄。


可是摄影师和他的摄影机一起在炮火中化为灰烬,尸骨无存,赵依凡的浪漫也随之破碎了。她的心从此深埋在荒原砂砾之下,先于肉体而死去。皮肤不再紧绷晶莹,笑容不再明媚灿烂,连声音也不再甜美清脆,而变得沙哑起来,后来就干脆失了声。


家秀和黄裳起初并没有发现这一变化,她们久已习惯依凡的沉默,早就放弃同她交谈的欲望了。直到有一天柯以来探望她们,崔妈照往常一样扶了依凡出来,柯以才惊讶地说:“她听不见我说话呢!”


黄裳一愣,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直流下来。她想起小时候,印象中母亲一向是最喜欢穿衣打扮的,又挑剔,虽然回国的时候不多,但总会抽出时间来指点女儿行走坐立的姿势,取笑她英语发音的蹩脚,以及教训她说话不要直瞪着人看,走路时两腿不可分得太开,衣服是葱绿配桃红的好,艳不要紧,但不能俗,搭配是首要学问……可是现在这种种知识于她全派不上用场,赵依凡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蜡人,看不到半点过去的活色生香的痕迹。那远去的风采都成了旧影,记忆中一个苍凉的定格,也终将随着日月流逝而渐渐淡去,届时,谁又会记得赵女士的万种风情呢?


家秀面如死灰,扶着依凡的肩呆呆站着,仿佛也已经死了一半。崔妈却不放弃,仍然将一只手指在依凡面前晃来晃去,连声唤着:“二奶奶,二奶奶。”


依凡默然坐着,半晌,忽然咧开嘴枯涩地一笑,柯以顿觉毛骨悚然。他不能相信面前这标本一样的女人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赵依凡。从相识那日起,依凡便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因为美女从来不需要善谈,只有外拙内慧的人才要借口才伶俐弥补相貌上的先天不足。在依凡女士,明眸善睐已经是最好的措辞,服装颜色也是一种语言风格,甚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在在都是妙语如珠。


可是现在她失语了,不但是嘴巴不说话,连同眼睛、穿着、姿态,都一同沉默下来,罩着一层灰气,全无生趣。以前只觉得美女老了最可悲,现在才知道,一个木美人才真正是悲剧中的悲剧,尤其姿色尚存而芬芳殆尽,就更加令人心悸。


柯以再坐不住,又撑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但是隔了几天,他又来了,说是托欧洲的朋友打听到,美国有一位很著名的精神科医生,曾经治愈过不下三例依凡这样的病人,建议黄裳陪依凡去美国就医。


黄裳先是一喜,仿佛沙漠中远远地听到了驼铃,可是立刻又黯然道:“那笔费用一定很大……”


家秀也迅速地盘算了一回,踌躇道:“如果把手头上的一点值钱东西一次出清,也未必凑不足这笔费用,只是明天我只好睡露天地。”


柯以正色道:“这种时候,正是用得着朋友的时候——你这里出一半,我再帮你们筹一半,总要过了这个难关,再不会让你无片瓦遮头就是。只是这洋公寓自是再也住不得了,再说时局不稳,我们共产党是一定会统一中国的,到时候公寓一族反正是住不得,不如趁早打算,在平民区里买间屋子,不显山不露水地住下来,卖掉些家具,把工人全辞了,再找份工作,这样子,俭省点也就够过了。就是以后划成分,有了这点准备也便宜些。”


家秀黄裳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也都觉有理,家秀要求说:“可是,我要找一间窗户临街的房子。那种房顶又低屋子又暗终年不见阳光的弄堂屋子,我可受了不了。”


柯以笑:“知道你喜欢敞亮……宝昌路的石库门房子同老石库门不一样,质量高得多,窗子也都临街,不如就在那里找。”


然而崔妈惊惶起来:“辞工人?那我怎么办?我去哪儿?”又恳求黄裳:“小姐,我是怎么也不离开你的,我看着你从刚睁眼长到这么大,你就让我跟你一起走吧。你又不懂生活,怎么照顾得了二奶奶呢?还是让我去美国服侍你们吧,我情愿不要工资。”


黄裳为难:“何妈妈,这么多年来,你怎样待我,我比谁都知道。我也舍不得妈妈你,可是出国是笔大费用,你也听到了,连我们走也要柯老师资助呢,而且出去之后,什么时候找得到工作也不一定,不如这样,等我们出去安定了,我再接你去可好?”


崔妈大哭起来,抱着黄裳道:“小姐啊小姐,我活了一辈子,得你叫这一声‘何妈妈’,死了也瞑目了!我这些年来,也积攒下一点钱,原准备防老的,如今情愿全拿出来,托柯先生代我买一张船票,我说什么也要跟了小姐去的哇。”


她说得如此恳切,连家秀和柯以都忍不住流了泪。柯以点头叹道:“忠仆啊!”转念想到革命就是为了消除阶级,这主仆一说原当废除,便又不说话了。


家秀劝:“既这样,阿裳,就让何妈妈跟你一起走吧,好歹一家人有个照应。”


黄裳站起,扶崔妈在椅子上坐定了,忽然双膝跪倒,磕下头去。崔妈慌得连忙扶住,大惊之下,竟拽住一句词儿来:“小姐,你可折煞我也!”家秀和柯以忍不住都笑了。


黄裳郑重道:“何妈妈,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第二个母亲。我黄裳对天发誓,无论怎样艰难困苦,只要我一口气在,就一定待你如亲妈一样,为你养老送终,绝不违言!”


崔妈激动得老泪纵横,直从心底里开出花来,抱住黄裳又哭又笑地说:“我值了!裳小姐,有你这几句话,我就是明天‘崩’一声死了,也值了!”


这以后,崔妈果然一直跟随着黄裳,越洋过海,荣辱与共,活得比赵依凡还要长。她惟一的遗憾,只是一直未能看到她的好小姐找到一个好归宿,而且,没有机会伏侍黄家的第三代。


而柯以,也果然替家秀在宝昌路石库门建筑群找了一间窗户临街的房子,同她走动一直很密。到了1949年,中国历史上俗称“黎明前黑暗”的那段最恐怖的日子,国民党疯狂捕杀共产党地下党员,家秀还曾掩护他逃走。后来解放了,柯以重新回到上海,同家秀劫后重逢,悲喜交集,几次试图重续前缘。然而家秀总是迟疑,觉得自己以前风光的时候没有嫁他,如今落魄了,反来相就,倒好像登高枝似的。再后来组织上替柯以介绍了一位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他看着同家秀实在是没有可能,便只得接受了安排。


柯以的第二次结婚,是采取新式的文明婚礼,只到政府部门登了个记,又请几位相投契的朋友到家里聚了聚,热闹一回也就算了。家秀没有来,她那一天去了杭州,说要看一个要紧朋友。但是柯以知道她其实哪里也没有去,可是也不肯拆穿她。家秀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大方,反而让他有一丝酸涩的欢喜。至少,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会为了他的婚礼而不快。


他们后来做了一辈子的朋友,然而始终只是冰雪友谊,不涉私情。左倾、右倾、四清、文革,他都一直帮着她。她资本家小姐的历史被掩饰了,档案上,黄家秀只是一个清清白白的纱厂女工,住在石库门的简陋房子里,一个标准的城市平民。黄裳没有能看到新中国的成立,但是她看到了,平静安宁地一直生活到老,一生没有结婚。


而柯以,他对于当年那段姻缘的错失交臂到底有多么怅憾,从来不曾对人说过。但是1979年他患胃癌病危的时候,曾立下遗言:希望死的时候,可以佩戴那只1935年的劳力士金表一同入葬。


没有人知道,那只表其实是黄家秀此生送他的惟一一件礼物。


二十五、没有风的扇子


二战后的上海空前地繁荣,空前地混乱,空前地动荡,空前地凄美。


劫后余生的美国大兵们从昆明、从冲绳、从关岛一批批地涌到上海来,他们犒慰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寻找爱情。异乡风味和战争经历给他们涂上了浪漫的色彩和阳刚的意味,使他们成为斯文柔弱的上海男人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毫不费力地俘获了上海姑娘的心。


几乎每天都有新的爱情故事上演,而其中大半是悲剧。婴儿一批批地被生下来,这是世界和平的国际产物,是军民友好的副产品。他们的国籍问题后来成了亘久为难的一个疑点。但是在当时,狂欢的二战胜利浪潮里,年轻的心照例是想不到这些现实烦恼的。胜利的喜悦是催情剂,离乱的哀愁是生春药,三个月,或者五个月,萍水聚散,云雨欢情,上海大美电台里专门租着一个频道用来播放美国流行歌曲,而机场和海港天天上演着生离死别的剧目。美国大兵和上海姑娘当街拥吻成为常设街景,连围观都引不起来的。


每天都有舍不得走的人不得不走。


每天都有想走的人被迫留下。


每天都有人为了走或者留而烦恼,而哭泣。


黄裳也不例外。


出国的事是早已经定下来,可是她总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拖延着。虽然手续一直在办,却总是不大上心,也总是不肯相信,真的就这样与卓文告别了。一夜夜,梦魂无据,飞渡千里,可是山长水远,她望不见卓文,找不到卓文。一张张汇款单长了翅膀飞向酆都,却换不回片言只字。而今,她要走了,自己也成了流浪之身,负债累累。她再也没有能力接济他,可是,又怎能放心就这样离开?


直到有一日,在电影院,散场时,她随着人流往外走,忽然有人碰了她的肩一下,扭转头,是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态度很谨慎,可是眼中没有恶意,迅速地塞她一张字条,说:“蔡先生要我交给你。”


她一愣,那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事后很久她才想起,那大概就是她从黄家风手中救出的两个抗日分子之一,可是分不清是胡强或者裴毅中的哪一位。应该是胡强吧,因为学生腔的裴毅估计没有那么快的身手。


她一直走出电影院很久才敢打开那字条,匆草的,只有几行字。首先触入眼帘的,不是内容,而是字体,熟悉得令人心痛。


“我走了,不必打听我的下落,也不需要再给我寄钱。大概没有机会再见面,但我说的每句话,都做数。”


没有署名。


但她当然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说的什么。如此隐晦,该是因为害怕出意外,遗人以柄吧?他仍然这样地替她着想。


她站在路边的灯柱下哭了。


路边的桂花被吹落了,落在雨中,却仍然散发着依依的芬芳。


又是雨季。


她知道再也不会见他,这张字条,便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接触。是诀别了。


她忽然想起去年,在鬼城,卓文看到蝙蝠飞出望乡楼,曾叹息说:“有个故事,说蝙蝠非禽非兽,立场不稳,结果在禽兽大战中,两边不讨好,最后不得不躲起来,昼伏夜出,惶惶不可终日。我如今,也就好比是一只蝙蝠,里外不是人。日本人、汪精卫、国民党、共产党,不论谁得了势,都不会放过我。我的逃难生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见得到光。”


每每想起他说这些话时脸上那种落寞无奈的忧戚,她的心就一阵阵地疼。然而她自己的处境,又何尝不是一样?她这短短的一生是矛盾的,也是暧昧的,救过汉奸,也救过共产党,她不知道她在整个的社会革命中到底站在一个什么立场上,历史又会对她做出怎么样的评价。以前卓文尊称汪精卫为汪先生她觉得不屑,可是看到报上说汪精卫在南京梅花山的墓被挖开,鞭尸谢众,她又觉得惊心。倒并不关立场的事,她有的只是人性本身最原始的喜恶取向。至于政治,她是完全不懂得也不关心的,可是却逃离不开,卷在政治的漩涡里,糊里糊涂地被左右了一生。


以前她一直拒绝政治的,时世再动乱,她也有本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现在不行了,战后比战时更加热闹,逼着她瞪大眼竖起耳来关心时政,为了风吹草动而心惊肉跳。


不久前,国民政府又把她请去问了通话,还是关于蔡卓文的下落。方式虽然不同,审问内容却同日本人如出一辙。她以不变应万变,照旧一问三不知,抵死不承认。然而小报上已经开始有记者含沙射影地骂她“通日”,“脚踏两只船”。当年阮玲玉感慨“人言可畏”,现在她懂得了。虽然柯以安慰她一切总会水落石出,可是她已经深深厌倦,不想澄清什么,也不想解释什么,而只想远离这一切。


可是,真说到走,她又有着千丝万缕的不舍得。这是上海,是她与卓文相遇相识相亲相爱的上海哦,怎忍心就这样一挥手走了呢?而如今,她终于知道,就算留在上海,她也再见不到他。卓文大概已经先她一步离开中国了,他们空有一个来生的约会,然而今世,大概再也不会重逢。


她并不是没有他不行,没有了他,她一样会活下去,可是她会活得不快乐,就好像扇子失去了风——扇子是生命,而风是扇子的魂。


失去卓文的爱,她便失了魂,从此再不是那个灵动如水的才女编剧。


上海已经再没有她的位置,她终于决定要走了。


缠绵的雨里,迟开的桂花愁怯怯地香着,为她送行。


它们是没有明天的,此刻还高高在上,不染红尘,可是不到天明,就将变成落了一地的残骸,踩在泥里,沾在鞋上,蹭掉甩脱还要被骂一句“讨厌”。


有人将落花时的雨称为“香雨”,落花的土地称为“香尘”,可是踩在鞋底的残花呢?可算香魂?


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的鬼魂。可是踩在鞋底的花是变不成蝴蝶的。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黄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理东西,晚饭也没有出来吃。忽然翻出一堆手稿,却是当年关在“鬼屋”里时写给阮玲玉的悼念文章,开篇写着:


她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沧桑而多彩——少年受尽折磨,忽然上帝将一个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美貌、盛名、财富、甚至爱情,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是其后又一样样抽走,换来加倍的辛酸苦楚,当她开至最美最艳的时候,也是她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于是不得不选择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剧莫过于此。


黄裳看着这段文字,只觉字字刺心,说的都是自己,忍不住用被角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似乎想把一年来所有的委屈一同哭出来。一年来,她时刻担心着卓文,思念着卓文,渴望着卓文。虽然也多次想过他们大概难得再见,可总是不死心。如今,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他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将要去的地方,则无法通知他。即使有一天他重新想起她来,也再找不见她了。


哭声细细地传出门外,崔妈大为忧心,敲门问了几次,里面只是不应声。崔妈急得也哭起来,劝着:“裳啊,你这几天忙里忙外的,有日子没好好吃顿饭了,今儿我做了你最喜欢的合肥丸子,好歹看我面上吃几个吧。我老了,手慢脚慢,也不知还做不做得出当年的口味来。”


黄裳听着不忍,到底开了门,接过丸子来刚吃几口,忽然电话铃锐响起来。


崔妈奔过去接听,听到一半,大惊失色,抬起头来,望着家秀和黄裳惊疑地说:“是大爷府上打来的——钟小姐,没了!”


黄裳只觉心里一痛,“哇”地一声,不但是刚刚吃下的丸子,就连昨夜的饭也一并吐了出来。


早晨,第一缕阳光射进北京黄家祠堂里,黄家风便醒来了。


他并不是睡好了,而是瘾犯了。从昨天来到黄家祠堂到现在,他还一针吗啡也没有打呢。昨天,他太累了,在可弟的按摩和劝慰下,坐在躺椅上就睡着了。此刻,他只觉浑身不舒服,只想马上打一针来解乏,可是他醒来的时候,可弟却不在身旁。他大声叫:“可弟,可弟!”


没有人回应,只有角落里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惊惶地窜去。空空的祠堂,仿佛有回声似的,嗡嗡地,有种渗人的空洞。


黄家风大为不悦,勉强站起来向外走,可是走到门前他才发现,祠堂的门竟从外面锁上了,他不禁勃然大怒:“我还在这里呢,就把门锁了!可弟,可弟,你去哪里了?”


他拉直了喉咙,一连喊了十几声也没有人回应。他怒了,搬起椅子来砸门,同时大骂起来。而且他越来越惊惶,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可弟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走掉了?她带走了他的钱?他把手揣进怀里,那厚厚的一叠银票还在。那么,她并不是卷带私逃。她一定就在这附近,或者是出去买菜了,很快就会回来的。她不是存心,只不过忘了他在祠堂里。或者,是她忘记叮嘱孙佩蓝,是孙佩蓝锁的门。


想到这里,他又大声喊起孙佩蓝的名字来,可是一样没有人回应。而他的毒瘾发作起来,开始浑身难受,直像千百只虫子在咬噬一样。太痛苦了!他从没想到瘾发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以往每次他略有一点想往,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想往,可弟已经很体贴地主动给他注射。可弟,可弟哪里去了?!


太阳一寸一寸向西边移动,天色渐渐暗下来。整整一天,可弟没有出现过。


黄家风砸碎了屋子里能砸碎的一切东西来泄愤,只除了祖宗牌位不敢妄动。


这一点自制他还是有的。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祖宗。


天彻底黑下来,他睡了一觉又醒来,毒瘾发作得更厉害,厉害得他几乎想咬死自己。可是这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声音,熟悉的,却又是奇怪的,是可弟的声音。是可弟在背诵圣经:


“耶稣告诫众门徒:


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有人想要告你,要拿走你的衬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


黄家风大喜,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就狼一样地扑到门上去,嘶哑地叫着:“可弟,是你吗?快,快把门给我打开,快给我打针,我难受死了,快!快!”


可是可弟不闻不问,仍然平静地背着经文:


“有人强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


有求你的,就给他;


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


黄家风拍门大叫着:“你在念些什么鬼话?我叫你开门,你听到没有?你再不给我打针,我会掐死你!你等着,我出来后饶不了你!”他又大声喊起孙佩蓝来。


可弟嘲弄地望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冷冷地说:“不要再叫了。孙婶子,我已经给了她一点钱,叫她另找地方住几天。我答应她,只要这个礼拜她不来打扰我们,到时候我会给她一大笔钱。”


“你骗人!你哪里有一大笔钱?”


“你有啊。等你死了,那笔钱不就都是她的了吗?”


黄家风一身寒毛直竖起来,他这才知道,这柔柔弱弱的可弟竟是要他死呢!她要他的命,为什么?昨天晚上,她不是还柔情蜜意地给他按摩,劝他休息吗?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走你的衬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是的,这一年来,她予取予求,顺从地给予他一切,他只要一针吗啡,她可以给他打两针,她给他所有的柔情,陪伴,服从,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让他渐渐对她信任有加,毫不设防。原来,就是为了今天!为了反身过来给他这致命的一击!她竟然如此城府深沉,安排缜密,甚至不忘了遣走孙佩蓝。不,他一生枭雄,绝不能就毁在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手里!


他号叫起来:“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可是等一下他却又哀求起来,“放了我吧,可弟,枉我对你那么好,把平生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和你分享,你怎么这么忍心……天哪,你,你在做什么?住手!你疯了!你在做什么?你住手!不,不要!不要……”


可弟打开针盒,取出一针一针的吗啡针剂,晶亮的透明的玻璃针剂,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莹光,她取过针管,轻轻一敲,就把它敲碎了。吗啡流出来,洒在地上,滴滴都是救命的仙丹啊,她居然就这样糟蹋了!


“不!不要!给我!给我!不要再敲了!快给我!给我打一针啊!我的吗啡,我的吗啡啊……”


黄家风嘶吼着,他简直要疯了,那些命根子一样的针剂,被韩可弟一针一针地敲碎,残忍地、平静地、毫不吝惜地倾洒在泥土中,她怎么可以?!他滚倒在地上,用头撞着门,发出受伤的野兽一样的嚎叫:“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为了黄帝!”韩可弟一字一句地说,泪水从她脸上静静地流淌下来,像月光流过河床。


“黄帝平生一无所有,惟一的企求就是爱。可是你逼死了他,拆散了我们。他死得太惨了,我要为他报仇,为我自己报仇,我要让你死得比他惨上一千倍!”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太阳升起又落下。每一分每一秒对于黄家风来说都有如受刑,他身上一会儿热如火烧,一会儿冷如冰冻,而陪伴他的,只有祠堂里冷冷的祖宗灵位和门外韩可弟清晰的诵经声:


“时候将到,那保护过你的手臂要发抖,本来强健的腿衰弱无力。


你的牙齿只剩下几颗,难以咀嚼食物。


你的眼睛昏花,视线模糊不清。


你的耳朵聋了,听不见街市上的吵闹。


推磨或歌唱的声音你听不到。但麻雀一叫,你就醒来。


你怕高处,怕走路危险。


你的头发斑白,精力衰败,***断绝了,再也不能挽回……”


黄家风深深恐惧,忍不住发起抖来。这是什么?是《圣经》的经文么?如何听起来竟像是撒旦的咒诅?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辰一到,大仇得报。


他嚎叫着,痛哭着,咒骂着,哀求着,威吓着,把自己的衣服撕碎了,脸撞得头破血流,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痕累累。没有人碰过他一根手指,可是他就像被千万人殴打着一样,翻滚哀叫。他要死了,下一分钟就要死了。可是这一口气为什么还不断?他怀疑他自己已经死了,他笃信的祖宗灵位竟然不肯救他,可是他们也还是要与他同在,毁灭在一起,腐烂在一起。天哪,这已经不是在人间,而是在炼狱!


牌位桌被撞倒了,祖先亲人的灵位成堆地拥砸下来,他随手拾起一块,上面写着黄家麒的名字。家麒,是家麒!他一向瞧不起家麒的,可是现在他的下场却远远不如家麒。如果他就这样死在这黄家的祠堂里,家麒会嘲笑他,笑他死得比自己更难看!


不!他绝不能容忍自己比家麒落得更惨,比黄帝死得更惨。他是不相信报应的,即使真有报应,也不该如此惨烈!这是噩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黄家麒在笑,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二姨娘楚红捧着一碗杏仁茶,那么浓那么浓的杏仁香啊。原来,他们已经重逢了。黄帝在黄浦江边走。他不肯姓黄。不肯回黄家祠堂。可是黄浦江不也是姓黄么?


黄家风惨笑起来。


门外,韩可弟还在祈祷:


“你们这伪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


因为你们好像粉饰的坟墓,


外面好看,里面却装满了死人的骨头和一切的污秽。


你们也是如此,


在人前,外面显出公义来,里面却装满了伪善和不法的事……”


一星期后,当孙佩蓝重新打开黄家祠堂的大门,她看到了黄家风七窍流血的面孔。


他已经死得透了,身边是撕得粉碎的银票和砸得稀烂的祖宗牌位。


而韩可弟,从那以后便失踪了,有人说曾在黄帝坟边见过她,一身白衣,哭得死去活来;也有人说她好像是去了国外,同黄乾在一起;但又有人出来指证说,那个不是韩可弟,是黄乾到底找了个长相同可弟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做老婆。究竟哪种说法是真的,则谁也不知道了。


在人们的习惯中,向来能够确定的是故事,不能确定的便是传奇。


而可弟,便成了上海滩新的传奇了。


天下痴情侬是也。


寸断柔肠,系做相思结。


百结相思谁可解,几回梦枕空啼血。


一阙未成泪早叠,


心字成灰,寄语楼心月。


月自团圆月自缺,伊人山水永隔绝。


——调寄《踏莎行》


黄钟以病弱之身再受惊吓,很快便撒手西去。当黄李氏早晨发现她的时候,尸体已经冷了,枕边放着一阕词。


黄李氏并看不懂这些,只有交给家秀,连同黄钟的丧事,也一并交由家秀打理。


家秀便同黄裳商量,要依黄钟生前遗愿将她葬在黄帝坟旁。黄裳流泪说:“黄钟姐太痴心了……所有规矩情理,对于生命来说贱如微芥。他们活着不能如愿,只愿死后可以瞑目。”


黄李氏却仍然犹疑:“她们份属姐弟,这样做未免于理不合。不怕死了还要被人笑话吗?”


家秀冷下脸来:“怕人笑话?咱们家怕人笑话的事儿还少吗?大哥抛妻弃女不怕人笑话,黄帝同老子争媳妇投江自尽不怕人笑话,黄钟被人退婚不怕人笑话,死了埋在土里倒怕人笑话了?”


黄李氏短短的日子里,丈夫刚刚失踪,女儿又已病逝,本已风烛残年,几番惊痛,忽然间如同又老了数十岁,个性再不如从前倔犟。听到家秀教训,也不回言,只管装聋作哑,一切听凭家秀做主。


家秀看透了世态炎凉,葬礼并不曾通知一个人,只求柯以帮着在阳明山点了一处穴,便将黄钟草草下葬了。


下葬那天,本来大晴的太阳,及至坟碑刚刚砸实,忽然下起雨来,顷刻便把新土浇得湿透。


黄裳仆倒在地,手捧新土,大哭起来:“黄钟姐,我知道你死得不甘心。你一辈子的痴情念头,妹妹我明白的。可是生为女儿身,又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误了你了!你同小帝,今生不能如愿,只求来世结缘吧。那时候,愿上苍保佑你们不要再做兄妹,做夫妻吧!”膝行几步,移至黄帝坟前,又亲手替弟弟整了坟,呜咽着:“弟弟,虽然我不知道韩姑娘去了哪里,但是有黄钟姐陪着你也是好的,至少,你不会再那么孤独了。大伯一家子虽然对不起你,可是他的女儿死得这样惨,你什么恨也都可以平了。希望你能同表姐在天之灵好好相处,彼此珍惜,不要再有伤害猜疑了。我这辈子,最恨自己的,就是没有在你活着的时候对你好一点。现在再没有机会补偿了,那种痛苦真是无法形容。可是你在世之日,不是也一样亏欠了黄钟姐吗?黄钟姐对你一往情深,到死也不能如愿,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呀。记得小时候,你问我女孩子为什么那么容易哭。弟弟,黄钟姐也不知为你哭湿了多少条手绢,如今我们把她葬在你的坟旁,是希望她可以照顾你、陪伴你,也是希望你可以照顾她、陪伴她。你们都是孤单的伤心人,如果在天国重逢,请你不要再辜负她了。明天我和妈妈就要走了,以后未必再能回来看你。只愿你和黄钟姐的灵魂作伴,不至于太寂寞吧。”


第二天便起程了。


黄裳免不了同家秀一顿抱头痛哭,崔妈也再四拜托柯先生多多照顾她们家“姑奶奶”。上船前的一刹,依凡忽然福至心灵,回眸对着家秀点头笑了一笑。家秀心中大痛,叫道:“依凡!”依凡却已由崔妈扶着掉头离去,再不回应。家秀只有对着她的背影轻声道:“保重。”


船起锚了。家秀哭得抬不起头来,柯以只得说些闲话解她哀思,然而说着说着终不免说到黄钟的丧事上去。家秀叹息:“当年我同依凡聊天,说黄帝、黄钟和韩可弟三个人好比是宝黛钗,不料如今林妹妹音信全无,宝姐姐倒魂归离恨天,同黄帝做了一对阴世夫妻。”


柯以忙取笑道:“要说,你们黄家的女人个个都像是从大观园里走出来的——依凡是现成的贵妃贾元春,黄坤则活脱脱一个再世王熙凤。”


家秀瞅他一眼,问:“那么我呢?我可在十二钗之列?”问过了,自觉鲁莽,又赶紧嘲笑,“只怕要算在另册或者又副册里,归入平袭鸳紫之流。”


“你又何必自谦太过?”柯以看着她:“不过你倒的确不像贾府里的人,可也是生在大观园里的,该算是妙玉……对,就是妙玉,外表冰清玉洁,而内心火热。”


家秀低头吟哦,念及妙玉判词里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句子,大为多心,却不便多说,只问:“黄裳呢?她又是元迎探惜里的哪一春?”


柯以沉吟:“黄裳么,倒是不好说。她的性格有好几面,却不大容易下结论。”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望向江上,却吟了一句:“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家秀浑身一震,忽然想起有一句要紧的话要问黄裳,然而抬头望去,江上暮色四合,烟波浩渺,黄裳的船已经去得远了……


2001916西岭雪那时烟花初稿于西安梅园


2002226西岭雪那时烟花终稿于西安梅园


(那时烟花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