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杨华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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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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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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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092字

“你看这些熊,不要钱就挣死命吃哩。老叔,不杀了,不杀了,谁再想吃过秤记账,算钱。”队长说。


“算钱就算钱,今儿要咥得够够的。”雷奎生说。


“那就没人管了,你吃个‘驴***大张嘴’。”


“你才‘驴***大张嘴’哩!”


瓜田一片笑声。


本队社员吃瓜记账,不用付现钱。队里规定,按照人头,每人50斤西瓜,年底分红按一斤瓜一分钱扣款,超过标准的根据当年西瓜市价每斤扣款三到五分钱。


离开瓜园,众社员用篮子、口袋装上西瓜,没拿家什的就抱到怀里,人人喜笑颜开。百和也用担粪的小竹拢担两个大西瓜,尽管像他这样的家庭年终分红没钱可扣,西瓜仍然要吃。


众人秤西瓜,逢春转到园子四周看了看爷爷务劳的南瓜。南瓜长势同样旺盛,大大小小的瓜蛋结了不少,估计到秋后,各家各户能分得不少南瓜。


回家路上,逢春看见西北天边又涌起黑云。一股同样来自西北方向的风从地面上卷过,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今儿后晌弄不好有白雨哩。”一位年长者说。


果然,晌午饭后,西北天边的黑云像雨后的蘑菇迅猛成长,很快遮蔽了西斜的日头,风也越来越大,将树梢吹得一律往东南方向探伸,因干旱而枯黄的桐树叶子打着旋从空中飘落下来。


催促上工的铃声响过,社员拿着各种劳动工具聚集到老槐树底下。


“后晌到地里不知道能不能干成活,云上来了,要下白雨。”何忠孝说,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大家下地。


老天像要帮助何忠孝作出决断,西北方向忽然传来一串闷雷,“轰隆隆隆隆隆隆……”雷声听起来很遥远,忽隐忽现。


“响忽雷哩,到地里下开雨了咋弄?”有人说。


其实,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想起前不久本队场院雷电击死人的事。


“干脆,各回各家,不上工了。等不下雨了再说。”何忠孝有了主张。


于是社员们各自散开,回家去了。


这次也是雷阵雨,但云层高,雷声稀疏,没有给人造成惊恐。雨忽大忽小,到了黄昏,不响雷了,只能看见闪电在遥远的地方瞬间明灭。入夜以后,是持续不断的中到大雨,虽没有汹汹气势,却具有韧劲和穿透力。


雨中的村庄显得安静,主宰黑夜的是雨水落地“刷刷刷”和房顶窑背积水经水道冲击地面“哗哗哗”的声音。


逢春仰躺在炕上,脑袋枕着交叉的双手,眼睛漫无目的盯视着窑顶,一本打开的《艳阳天》扣在枕头旁。如果说他在听雨,却不专心。他也许在思考前途命运,也许像父母那样熬煎未来的生计,也许思念远在甘肃的初恋情人柳雅平或者回味着与另一位妙龄少女何蓉蓉在一起的感受……不知过了多久,逢春听到院里有人在雨中行走的声音,紧接着是父亲的干咳。他立即翻身下炕,打开窑洞门。


“爹,咋哩?”


“雨大,我怕水窖收溢了。”父亲说。百谦打着手电筒,用铁锨铲泥土,将水道眼儿堵死。


“黑了下多大的雨把握不住,窖收溢了会塌。先叫水流到外头,明儿拿绳子量一下窖里的水深再说。”


百谦堵上水道眼,回窑洞去了。逢春默默看着父亲堵水道的过程,心里涌起一股热浪,很复杂的一种感受,难以言状。他关上门,继续仰躺在炕上出神。


夏日的雨夜湿漉漉的。


夏日的雨夜了无寒意。


夏日的雨夜不无温馨。


33洪水无情


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的。昨夜入睡很晚,赵逢春一觉醒来快九点了,母亲正在做早晌饭。


洗过脸,逢春来到村巷里,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地面已不再泥泞。


“河里起蛟了。”娘娘腔的雷建海说。老槐树底下围了许多人,或蹲或站,都在议论昨夜下雨的事。


“夜黑了雨不大,咋起蛟了?”雷圣民不信。


“谁说不大?下了一晚夕,没停。”宋崇德说。


“你咋知道起蛟了?”雷奎生问雷建海。


“我咋知道?我像你,下雨天睡得跟马瞎子一样?我一早到北沟看去了,那水大的!立到沟口,就能听着‘呜呜’的,跟天啸一样。哎呀,逢春,你也才起来?你知道啥是天啸?”雷建海主动与逢春搭话。


“我不知道。”逢春说。


“前年夏天有一回,先下了一阵子雨,忽雷火闪的,后来雨停了,天上‘呜噜呜噜’,跟石头硙子硙面的响声一样,叫人听着怕怕,那就是天啸。老辈人说,天啸是老天爷怒了,发威哩。肯定有人做下造孽的事情,老天爷想拾掇他。那一回天啸过后时间不长,林彪不就死了?天啸的时候林彪已经出事了,老百姓不知道。”


“耶,看你说得跟真的一样。天啸你听着了,我咋不知道?”雷奎生反驳雷建海,“再说,林彪在哪达哩?咱这达天啸林彪能听着?你净胡说哩。


逢春你甭信,建海叔这人是吹山撂山,腰里别个木锨。他能得太,他把鸡毛能撂远,他把秤锤能捏扁,他把犁辕能拽展,他把牛笼嘴能尿满!你大家信不信?”


槐树底下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知道个啥?你还是个吃屎娃!”雷建海被大家笑得羞臊,脸红脖子粗指骂雷奎生。


“嘿嘿嘿嘿,建海叔臊咧。”雷奎生说。


“咱这达雨小,县里那一带雨大。”雷建海又说。


“哎哎,建海叔,不是我说你,你太能了!夜黑了你跟我一样在炕上背泥基哩,咋知道县里那一带雨大?”雷奎生又反驳说。


“你不毬懂了吧?这是一定的。上游雨不大,河里咋能起蛟,洪水哪达来的?你连这都不知道,还在这胡吱哇!”


“你能你能,你就是能!”雷奎生心里明白雷建海说得有道理,嘴上却以守为攻,继续与雷建海作对。


“一伙碎熊娃,在场里烧着吃‘天甲甲’哩,也不怕把麦秸集引着。”


何忠孝从麦场来,嘴里嘟囔着。


“天甲甲”是夏秋季雨后满地爬行、比屎爬牛更长更大的甲虫,娃娃们将甲虫捉了,在麦秸火里煨熟,抠里面小拇指脸儿大小的一块肉吃。


“‘天甲甲’也能吃?”逢春问雷奎生。


“能吃,我小时候吃过,一疙瘩丝丝肉。你是乖娃,不吃这些,我还吃过屎爬牛,跟‘天甲甲’差不多。”


“哎,大家听着,我看槐树底下差不多家家都有人,回去给婆娘说一下,把碎娃管好。谁家娃再在场里拢火,叫我逮住了不客气,扇批耳哩。


谁家娃把麦秸集引着,把他家大人全年的工分扣完!”何忠孝对大家说。


“你歪,你歪,队长就是歪。”雷奎生语带讥讽说。


吃过早晌饭,天开始放晴,太阳忽隐忽现。逢春百无聊赖,再次来到村巷里,碰见叔父,百和神秘地说:“逢春,跟我到河里去。”


“到河里做啥?”


“河里发大水,水里啥都有,早上没去,把我后悔的。我跟圣民说好了,一搭里去,你也跟上走,捞下东西咱是两个人,和他‘三一三剩一’分。”


“那么大的水,危险,我不想去,你也甭去。”


“没事没事,咱小心些就成。万一跌下去了,我水性好得太。”


“那,给我妈说一声。”


“不行不行,你妈胆小得跟啥一样,你一说,她保险不叫你去。刚下了雨,地里进不去,队里没活干,挣不上工分,你在屋里还不是闲着?跟我走,说不定能捞些啥。”


逢春犹犹豫豫跟上叔父去了。


白水河果然不是平日的模样了。水面比往常宽许多倍,是混浊的泥土色,很远就能听见河水咆哮的声音,有撼人心魄的力量。


逢春和叔父以及平日看上去胆小怕事的雷圣民从北沟下去,来到河岸。他们所在位置原来是一个高坎,距离平日的河床还有一段距离,但现在洪水就在脚下。与起蛟的洪水零距离,逢春完全看清楚了水势的汹涌和险恶,有浪,有旋涡,有咆哮,确实也有卷在浪里的木头、农具、家具,还有猪羊。上游以及河对岸站着许多人,有的想捞河财,有的看热闹。


“圣民,你敢下去不敢?”百和问雷圣民。


“我看着怕怕。”


“你不是说会凫水么,这阵儿稀松了?”


“会是会,平常没见过这大的水。我害怕。”


“那是这,你跟逢春在岸上,我下去。我捞下东西弄到岸边,你俩要赶紧接住。”


“二大二大,我看算了,这大的水,你看那旋涡,漂着的东西碰到身上也伤人哩。就算你水性好,这一阵儿身体不行,到水里万一没劲了咋办?


不知能不能捞下东西,划不来,你甭下去,咱回,行不行?”逢春劝叔父。


“没事。大不了捞不下东西,我人保证没事。”叔父说完,脱下上衣和长裤子递给逢春,浑身上下剩个裤衩,“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去了。


先捞上来一截木头,大约七八尺长,近两拃粗。木头从上游起伏翻滚而来,百和先躲过,以防被撞伤,然后从侧面一把抱住,推着木头向岸边游动,到了下游较平坦的地方将木头推上岸,人也随即上岸。


“哎呀,这粗!”雷圣民与百和将木头抬到高处,感叹说。


“就是,能解板,还是樗木。”百和脸有些紫,不知冻的还是累的。


“二大,你再甭捞了。水恁大,有旋涡呢,我怕出危险。”逢春仍然想劝阻叔父。


“没事没事。你看我捞了一截木头,不费劲就弄上来了。”百和被捞河财的成绩所鼓舞,听不进侄子的话。


“哎,百和叔,你看你看,那儿漂过来个啥?”雷圣民掩饰不住兴奋大声叫喊,他指着上游水中一个忽隐忽现、忽上忽下的漂浮物。


“像是个木柜。哎呀,这东西大,不好务治,咱俩人都得下去。走,赶紧,要不漂过去了!逢春,你看住我的衣服和木头。”百和说着就下水了,“圣民你快下来!”


打捞木柜的过程让岸上的赵逢春看得惊心动魄。物件大,受到水的冲力也大,要截留它并且弄到岸上所费的气力也大。因为水流湍急,水性不是十分好的雷圣民不止一次被浑浊的浪头打到水里,然后再冒出来。两人被水往下游冲了很远,才勉强把木柜推到岸边的淤泥里。然后两人站在淤泥里手扒着木柜喘气,青紫的脸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这口木柜是关中农村常见的那种,四四方方,柜子门——被称作“柜盖”——在上方,两开门。有一扇柜盖已经不知去向,半边柜子里也是空的,另一边柜盖上着锁,估计里面有东西。木柜在水里长途跋涉、翻滚撞击,竟然奇迹般地没有破碎。


等人缓过劲儿来了,他们将木柜从淤泥里抬到高处,百和找来一块石头砸掉柜子的铁锁,里头是一整套寿衣,底下还有一条缝被子用的棉絮套,都让水浸湿了。


“这是谁家的孝顺儿女给他大、要么他妈准备的。”百和说,“这也值钱着哩。”


“耶,这是死人穿的,不吉利,撇了。”雷圣民说。


“胡说哩!这是新的,有啥不吉利?有的老人早早叫儿女预备下寿衣,年年都要穿几天。把这拿回去晒干,还不是好好的东西?”百和说。


“歇一会会儿,看还能捞些啥不。”雷圣民因为眼前的收获,对捞河财有了更高涨的积极性。


“是的,歇一会儿。捞这个柜,把人快挣死了。”百和说。


“我看咱回吧,再捞些啥,就拿不动了。”逢春说。


“要不是这,咱两个人抬柜,一个人掂木头,赶紧回去吃些饭,再来。”百和说。


“再来还能捞下东西?河里有旁人捞哩。”雷圣民意犹未尽,不想回去。


“我看水大着哩,吃了饭再来肯定能捞,赶紧走。”百和说。


吃饭时,逢春说起捞河财的事,让父母训斥一顿。父亲说:“再穷,靠捞河财也发不了,弄这事不要命了?你二大穷疯了,你也敢跟上去?”母亲说:“水火无情,起蛟了还敢往水里跳,淹死人咋弄?”逢春急忙辩解说他不是主动去的,也没下水。百谦撂下饭碗赶紧去阻拦弟弟,叫他别再去,不料百和回到家失急慌忙吃一碗煎水泡馍,已经再次捞河财去了。早上捞的木柜还在院子里,从柜里掏出来的寿衣、棉絮晾晒在铁丝上。


“你的都不管,还叫他去了?”百谦责怪母亲和俊香。逢春的爷爷不在家,一大早带上吃的到瓜园去了,饭时也没回来。


“我说叫他甭去,他不听。”逢春奶奶说。


“我跟他谁不管谁。”俊香说。


百谦从老住宅出来,摇头叹气。


百和第二次下水没捞到河财,却闯了大祸,和他一起去的雷圣民被洪水冲走了。


雷圣民晌午从河里回来,肩上掂根木头,满脸得意。他父亲在别人家抹牌,吃饭也顾不上回来,长着一双“望天”眼的圣民妈看见木头很高兴,说:“这要解成板能做好几个板凳。”从母亲嘴里得到肯定和鼓励,雷圣民捞河财的积极性更高,他马马虎虎吃了点东西,跟上百和又去了。


他们再次来到河岸,水势虽有所减弱,但仍然浑浊汹涌。等了半天,终于看到不止一根檩条、椽子从上游顺流而下,正朝他们站立的地方靠近,两人立即兴奋起来,一先一后跳进水里。百和就近抓住一根松木椽,回身向岸边游。雷圣民比百和跳进去早,游得更远。他起先也抓到一根椽子,假如不贪心,把椽子弄到岸边应该没问题,但他又看见了比椽子更粗壮更值钱的一根檩条。雷圣民的脑子急剧作出判断,假如把椽子送到岸边再回来,檩条会从眼皮底下溜走,椽子和檩条不可兼得,舍椽子而取檩条也!于是雷圣民放弃松木椽,返身向水流更为汹涌、檩条即将通过的河中央游去。


雷圣民抓住了檩条。这根木头粗壮,雷圣民无法让它停住,他死死抱住,和檩条一起顺着水流向下游漂浮而去。


“圣民,不行就撒手,不敢叫水把你冲走了!”已将松木椽弄到岸上,再次跳进水里的百和冲着雷圣民喊。


“你赶紧来,这木头美得太!”雷圣民也冲着百和大叫。


百和加紧朝雷圣民游去,顺水,速度很快。但是,再往前,有一处河床落差大,雷圣民所在河段的水流越来越湍急。


“圣民,赶紧撒手,这木头你咥不住。”水性好、经验丰富的百和预感到危险,他呼喊着要求雷圣民放弃。


“这木头美得太,弄回去做啥都成!”雷圣民舍不得放弃,他漂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失去了自由。


“圣民,圣民,你不要命了!”百和很恐惧,发出的声音嘶哑。


“这木头美、美得太!”雷圣民眼前的表现正所谓爱财如命,“我、我舍不得……”他的声音不连贯,显然呛水了。紧接着他和檩条一起被卷进大旋涡,过一会儿,木头从水里钻出来,雷圣民却不见了。


百和再也不敢顺流而下,他爬上岸,沿河岸朝下游跑,嘴里呼叫着:


“圣民,圣民,圣民你在哪达?圣民,圣民……”


雷圣民的尸体两天之后在下游被发现。


“你赔,你赔我娃!呜呜呜……我屋里就这一个小子娃,命根子。”雷圣民长着“望天”眼的妈抱着百和的腿号啕大哭,“我娃跟你捞河财,你回来了我娃咋不得回来?呜呜呜呜呜……得是你把我娃掀到河里去了?我娃跟你有啥仇哩?不行啊不行,你非给我娃抵命不可。百和你心瞎了,想叫我屋里成绝户?呜呜呜呜呜……”


百和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在这之前,雷圣民父亲掂着镢头把百和家砸得稀巴烂。逢春的母亲、奶奶以及邻居好几个妇女都对“望天”女人好言相劝,可她有失子之痛,不可理喻,逮谁跟谁急,逮谁骂谁,弄得别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实在没事干了,捞河财哩!你看捞得美不美,出人命了。咱家这号没脑子的,实实气死人。”百谦抱怨弟弟。逢春的爷爷、奶奶也为小儿子惹出人命关天的纠纷恼火,却很无奈。


抱怨归抱怨,百谦最终还得出面为弟弟平息纠葛。


百和捞河财所得全部给了雷圣民家,他还承担了埋葬死者邻居们帮忙要吃的粮食,使自家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


倒是那套从洪水里捞出来的寿衣穿在雷圣民身上长短肥瘦都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