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圣公会牧师的帮助下,黄兴机智地逃出险境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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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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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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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60字

秋风一阵比一阵凉爽,起义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临近了,黄兴和华兴会的同志们在四面八方紧张地联络筹备,又严密地监视着长沙各界的动向,疏通各方关节。他们的心在激荡着,血在奔涌着,一切都为了那个伟大时刻的到来。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却平地出了大漏子。


已被封为同仇会少佐的马树德,这天因比枪法赢了同伴的十块银元,心里一高兴,夜里来到了醴陵县城一个相好已几年的***艳娥家。


“哎哟,马老板,这些日子到哪里发财去了,一向不见。”艳娥见马树德临门,心里很高兴,因为马树德大方。他在她的床上睡一夜,出的钱比别人多一倍还不止,有时高兴,除给钱外,还送艳娥一些她轻易见不到的小洋货,如玻璃把洋伞啦、洋袜子、洋口红啦,艳娥喜欢得不得了。


“出外混了几个月,好久不见,心里想你想得发痒。”马树德是条汉子,仗义轻财,为朋友两肋插刀不含糊,但他有个缺点:贪女色。看见漂亮的女子,他两腿就软了。家里虽有老婆,他仍常年在外寻花问柳。艳娥是醴陵县城里最好看的***,马树德衣袋里有几块银元,就心里痒痒地要送给她。这一向为了起义,他四处奔波,的确有好久不找她了。“艳娥,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马老板?”


“有哇,老白酒,牛肉干,猪血丸子,花生米,马老板你爱吃的一样都不少。”艳娥的水蛇腰一扭一扭地,从碗柜里端出几个碟子来,摆在桌子上。


“我说我为何走到哪里都念着你啰,原来你是这样逗我喜欢。”马树德重重地捏了一下艳娥那张白嫩的脸。


“痛死我啦,马老板!”艳娥撒娇似地喊叫,马树德就势把她搂到怀里。“莫喊痛,马老板今天送你一样好东西。”


马树德从口袋里掏出两只玻璃手镯来。这是他前些天用一块银元在九江买来的。那两个玻璃手镯,一个里面有一朵红芍药,一个里面有一朵黄菊花,都鲜艳娇美,比真的还好看。醴陵县城里还没人戴过这样漂亮的手镯。艳娥接过来忙戴起,又自我欣赏了一番,越看越喜欢。


“马老板,你待我这样好,今夜我要好好招待你。”


艳娥给马树德斟上酒,递了过来,马树德一口喝尽。艳娥又夹起一块牛肉干,亲自送到马树德的嘴里。马树德嚼牛肉干的时候,她又忙着给他斟满酒。就这样,艳娥一连斟了五杯,马树德一连喝了五杯,喝得头晕晕血沸沸的,嘴巴已没有遮拦了:“艳娥,你今后不要再接别的客了,就嫁给我做姨太太吧,我就要做官了!”


“真的吗,马老板,你要做么子大官?”艳娥知他醉了说酒话,有意逗他。


“我今后要做副将提督。”马树德说着,又摇摇头,“不,武官低,文官高,我要做臬台,做藩台,说不定也可以做抚台大人。”


“你别做梦了,你凭么子做抚台大人!”艳娥笑了起来。她觉得这个管石灰窑的工头真是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不信吗?”艳娥的轻视大大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气得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用力甩在桌子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正是马福益给马树德的委任状!艳娥认得几个字,见那上面写着:兹任命马树德为同仇会少佐。艳娥笑着说:“这少佐是个么子官,这张纸比得了皇上的圣旨吗?”


说话之间,马树德又喝了两杯酒,头晕得更厉害了,一句赌气的话将天机全部泄露出来:“你不信?起义成功了,马大龙头就是皇帝。他亲口对我说,凭少佐的委任状就可以换一个副将的官。”


“起义”、“皇帝”,这几个字把艳娥吓了一跳,原来马老板就是造反的乱党!艳娥是个卖身的女子,本不管什么国家大事,只是县衙门的莫班头要她注意嫖客中有没有乱党。


莫班头是醴陵县衙门捕快的头子,也是艳娥的一个老主顾。上个月莫班头对她说,有一批乱党要在老佛爷七十万寿的时候造反作乱,中秋节浏阳普迹市有歹徒聚会,县里去抓时都跑了,要她留心,发现嫖客中有可疑人马上报告。若抓到乱党头子,可赏银元一千块。眼下马老板不就是乱党头子吗?抓到他就可以得一千块银元。有了这笔钱,艳娥就不必再做皮肉生意了,她将到另外一个地方自己去开一爿店子,招一个能干的后生子进门入赘,快快活活舒舒服服地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尽管马树德平素待她也还不错,是条好汉,有一千块银元的诱惑,艳娥也顾不得这多了。


当马树德和她鬼混一阵呼呼入睡后,艳娥从他身上搜出那张委任状,急匆匆地敲开了莫班头的门。莫班头大喜过望,立即拿出一百块银元先赏她,马上就要带人去抓。艳娥怕马树德的同党报复,请求第二天早上让马树德出门后再抓。莫班头同意了。艳娥带着那张委任状又回到家,马树德还未醒。她把它仍旧放到马的口袋里。


第二天,当马树德离开艳娥的家门不到二里路,就被预先埋伏着的莫班头等人抓住,当场从他身上搜出委任状。马树德还不知是***告的密,只得自认晦气。


莫班头将马树德带到醴陵县衙门大堂,县令当即审问。马树德熬不过酷刑拷打,只得招了。这醴陵县令无意之中破获了这样一起大案,真是又惊又喜,忙火速密报省城抚台衙门,邀功请赏。


署理湖南巡抚陆元鼎接到醴陵县的急报后,立即命令巡防营统领赵春廷派人逮捕黄兴、刘揆一等人。午后,当公文送到赵家时,赵春廷正与友人龙璋在闲谈。


龙璋字砚仙,是长沙城里的著名绅士。他二十三岁中举,历任江苏沭阳、如皋、上元、泰兴、江宁等县知县,积下了殷实的家业。致仕回湖南后,在长沙办实业和教育,与人一起创办了明德学堂、轮船公司。龙璋思想开明,同情革命党。赵春廷并不知道龙璋的政治倾向,公文来的时候,随手递给了他。龙璋一看,心里暗暗吃惊。他悄悄地叫仆人持他的名刺去六堆子黄兴家,叫黄兴赴西园龙宅,有要事相商。龙璋打发仆人走后,又有意和赵春廷东拉西扯,拖延时间。


巡防营统领很着急,碍不过名绅士的面子,只好勉强奉陪。闲扯了半个小时后,赵春廷起身说:“砚老,在下公务在身,不能陪了,改日再到府上致歉。”


龙璋想想这么久了,黄兴应该离家了,便笑着告辞,打轿回西园。


这一天恰好是黄兴三十周岁的生日,上午亲戚朋友前来贺喜,家里摆了五桌酒。吃过午饭后,当大家都各自回家去了时,住在乡下的三个姐姐结伴进了城,专来给黄兴贺生。黄兴在家里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从小就受到姐姐们的疼爱,黄兴对姐姐们也很尊敬。好久没有见到她们了,现在三个姐姐同来贺生,黄兴又感激又欢喜,兴致勃勃地聊着家常。正在这时,龙家的仆人持着主人的名刺进来了。


“黄先生,我家老爷请你马上去西园,有要事相商。”


“好,你先回去,我过会儿就来。”黄兴边说边站起对姐姐们说,“我要给你们下寒菌面吃。”


大姐说:“你有事你去吧,面我们自己下。”


“不忙,你们难得进城一次,理应我亲自下。”


黄兴说着进了厨房,烧起水来,又忙着洗菌子,切葱花。


龙璋刚进家门,就问仆人:“黄先生来了吗?”


“没有,他说过一会就来。”仆人答。


龙璋急道:“什么时候了,还等一会,你快去催他,不管什么事都要放下,赶快到我家来。”


仆人刚转身出门,龙璋又说:“抬我的轿子去接。”


龙家的仆人再次来到黄兴家时,黄兴正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出了厨房。他对来人说:“好,我吃了面就去。”


黄兴的继母易氏做过长沙女子学校的学监,为人机警有见识,见此情景,对黄兴说:“龙家两次来人,一定有要事,你先去,面回来吃。”


黄兴觉得继母的话有道理,便放下碗出了门。刚迈出门槛,就遇见四个持枪的巡防营士兵,其中一个问:“你就是黄兴吗?”


黄兴见这阵势,知道是来抓他的,且士兵显然不认识他,便说:“我不是黄兴,我也是来找他的,他家里人说他到明德学堂上课去了,我正要去明德找他。”


边说边从从容容地钻进轿子。四个营兵跟在轿子后面,保镖似地一齐向明德学堂走去。到了明德学堂门口,黄兴从轿子里走出来,对士兵说:“你们在这里稍等下,我进去叫黄兴出来。”又转脸对龙家的仆人说:“你们先回去。”


黄兴不慌不忙地走进明德学堂,然后从学堂的后门悄悄地出去,急急穿过巷子,进了龙璋的家——西园大门。


四个士兵在明德门外等了一两个小时,仍不见黄兴出来,便去问门房。门房告诉他们,先前从轿子里出来的正是黄先生。士兵们这才知道上了当,大为懊恼。明德的校董们都是有头脸的绅士,士兵没有命令不敢进去搜查,只得怏怏回去复命。


黄兴一进龙宅,便对龙璋的大公子说:“我因为反对朝廷而遭官府抓捕,现我虽安全住在你家,但我的同志们仍在危险中。我想求你帮我办两件事,你肯帮忙吗?”


龙家的大公子也是个不满现实的热血青年,一向对维新派和革命派都有好感。他说:“黄先生,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黄兴说:“第一件事,请你马上去南门口华兴公司,告诉一个叫张继字溥泉的人,说事情危急了,赶快通知华兴会同志都要离城,公司的招牌取下来。张继在长沙无亲戚,叫他办完事后到我这里来。第二件事,你去西长街长沙中学去一次,我有一个木箱在郑先生家,麻烦你替我提回来。拜托你了。”


第二天一早,龙大公子穿戴整齐,坐着轿子出门,在外面整整呆了一天,断黑时才回来。他告诉黄兴,现在东起营盘街,西至河街,南从贡院街,北到湘春街,这个范围内,全部由巡防营士兵设卡把守,来往行人严加盘查,遇到有矮个子、大头、留八字胡须的三十岁左右的人都要带到巡防营。又说一切都按吩咐办好了,并将木箱交给黄兴。


待龙大公子出门外,黄兴将门栓闩紧,打开木箱,将里面放着的几个簿子拿出来。原来这是华兴会的花名册及华兴会在省内外的联络人员名单,倘若它落入官府之手,华兴会则会被一网打尽。一直看到这几个簿子化成黑灰时,黄兴两天来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白天,黄兴表面上如同无事一般,与龙璋品茶下棋,谈诗论文,心里却火燎水烫一样地难受。夜里,他那把英国烟斗整整地烧了大半夜。住在西园不是长久之计,官府盘查这样严密,又如何逃出去呢?他苦苦地思索着,终于想起一个人来。


凌晨,张继怀揣着一支德国手枪来到西园与黄兴相会,告诉他所有华兴会骨干都已通知到了,唯独不见的就是刘揆一,四处都找不到。黄兴的心又紧缩起来,他担心刘揆一被抓。然则事已至此,又无可奈何。他对张继说:“你赶快去吉祥巷圣公会去见黄吉亭牧师,请他到我这里来一下,我要和他商议大事。”


中午时分,黄吉亭牧师乘坐轿帘上写有“圣公会”三字、画着一个白色十字架的轿子来到西园巷口。黄牧师虽是中国人,却长得高大壮实,又留着满口络腮胡子,剪去了辫子,戴着金丝边玳瑁眼镜,穿着黑色长袍,脖子上悬挂着一个银质十字架,时不时操几句英语,许多人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洋人。


“停下,停下!”刚进巷口,一个营兵便高声喊起来。


轿子停下,黄牧师掀开轿帘,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营兵们一个字也没听懂。其中一个略有点见识:“这是个洋人,不要得罪了他,让他进去吧!”


黄牧师顺利地通过哨卡,进了龙宅。当黄牧师把过哨卡的情形说给黄兴听时,黄兴突然有了主意。他笑着说:“请牧师来,就是为了商议一个出宅之计,现在看来不用想别的办法了,只要来个李代桃僵就够了。”


黄牧师一听就明白了,也笑道:“这是个好主意。”


吃过晚饭后,黄兴化起装来。他先把八字胡剃掉,再把临时做好的假落腮胡贴到脸上。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换上牧师服,戴起眼镜,挂上十字架。如此打扮后,除开身高不及外,其他各处与黄牧师没有多大区别。


黄吉亭打趣道:“又一个黄牧师,连姓都不要改!”


天黑下来了,黄兴钻进圣公会的轿子出了门。张继则装扮成龙家的仆人,打着一个纸灯笼在前面引路,另一只手紧紧压着腰间的德国造。他做好了准备,万一被发觉,就毙了那几个营兵再和黄兴强行冲出去。


轿子来到西园巷口。守卫的营兵见是中午过去的那辆轿子,知是教堂里的洋人,便不再盘问。张继暗中庆幸,吩咐轿夫加快脚步。一个疑心重的营兵嘀咕:“为何走得这样快,莫不是黄兴坐在里面?”


另一个说:“对,叫他停下来查查。”


“停下,停下!”轿后传来喊声,黄兴一惊,不知露出了什么破绽。轿夫听见后面喊,只得停下。张继趁黑将手枪从腰间取下,握在手里。


三个营兵一齐走上前来,两个打灯笼,一人掀开轿帘。只见一个满脸大胡须、戴眼镜、穿黑长袍的牧师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略带微笑地操着一口洋话。三个营兵都呆了。


提灯笼的对掀帘的说:“不错,正是白天过去的那个洋人。”


掀帘的也觉得像,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张继圆睁双眼训道:“你们瞎了眼,这是圣公会的黄牧师。他是英国来的传教士,抚台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营兵赔着笑脸说:“是,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请牧师爷宽恕。”


黄兴手一挥,两个轿夫抬着轿飞快地出了湘春街,直向吉祥巷奔去。


第二天上午,黄吉亭牧师大摇大摆地进了圣公会大门。黄兴又托他立即密电武昌胡瑛,将西厂口科学补习所机关取消,又同时通知安庆、九江、南京、上海、杭州各处机关立刻停止办事,又让张继告诉长沙省邮电总局中两位同情革命的机要职员,凡寄明德学堂转黄兴的邮件一律扣住不发。在黄兴的周密布置下,长沙华兴会没有在这次意外事件中受到损失,大家惦记的只是刘揆一。


三天后的清晨,黄吉亭买通了长沙海关,在他的亲自陪送下,黄兴、张继踏上了去汉口的轮船,终于逃离了虎口。按照预先的约定,黄兴、张继顺利地在武昌阅马厂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的旧楼阁上找到了胡瑛。他们万没料到,刘揆一早已安然无恙地在这里等候整整三天了。


原来,龙大公子通知张继的那天,刘揆一恰好到一个朋友家做客。下午从朋友家出来,刚走到小吴门正街,见巡防营几个营兵正五花大绑押着一个汉子向又一村走去。街两旁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刘揆一挤进去一看,五花大绑押的不是别人,正是已受封为少佐的马树德。就在这个时候,马树德也看见了刘揆一。马死死地盯着刘,眼睛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刘揆一知道出事了,忙赶紧去六堆子黄兴家。黄兴的继母告诉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估计黄兴可能无事,催他赶快逃命。刘揆一又跑到南门口,见华兴公司的招牌已摘下,大门上落了锁,一个人也见不到。他猜想这一定是黄兴通知了华兴公司,于是连夜坐船到了靖港一个朋友家,然后再由靖港转到武昌,找到了胡瑛。这时胡瑛已接到密电,知黄兴要来,遂一起在这里等。


从险境中逃出来的战友安全重逢,真是天大的喜事。他们都是虎胆英雄,根本不把这次惊险放在心上,谈起各自的经历来,津津有味,觉得真是有趣得很,张继甚至希望再来一次。四人一起商量,决定胡瑛仍留在武昌,黄兴、刘揆一、张继东下上海,以章士钊在上海建立的爱国协会作为基地,继续进行革命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