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铁笛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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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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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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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254字

紫竹和尚吹得一手好笛子。


他的笛是一管黑乌黑乌的铁笛,这笛子颇重,很沉实,村里的人几乎都试过这管笛子,总是涨得面如黑酱,耳轮上吐出一根两根的青筋,也才旋出几声呜呜的空响。


但紫竹和尚好力气,他极洒脱地用三个指头捏起铁笛,两手一旋,就贴到嘴边,吸一口气,轻轻一吐,那里面就发一声震天般的响声直扑人的心灵,不是婉约,不是滋润,是一阵震撼。三更月白,没有紫竹和尚的笛声,即使平素,你也绝见不得紫竹和尚与村子的人聚在一起。


紫竹和尚是一个孤独者,越是月黑风高夜,越能闻到他的笛声,那时你觉得像是末世,一切都是晦暗不明,连夜色都在堵塞,星子隐去,犬吠消行,接着,却是铁笛慷慨悲凉,恰如朔风古道,或是一个闪电撕破那黑暗……


仿佛紫竹和尚永远只和晦暗做伴,他只住在笛声里,你会感到黑分五彩,暗有五重。紫竹和尚面对的是无边的黑暗。


也许就因了这样孤独的魂灵,紫竹和尚把家筑在老水河边,房子在一片高地上,房后就是老水河,有鱼,有鳖,有水草,那河水从茫远的地方来到茫远地方去,他的门上有春节贴的对联,只剩半幅:一花一世界。我们觉得好玩。


老水河的鱼鳖和河蚌最多。摸河蚌,一下水,伸一手,摸一把,一会岸上就是一片,那河里鳖多,一当它咬着手指,人说,等星星出来才会松口。所以常到太阳要去,谁喊一声“老鳖咬手啦!”于是吓得只往岸上爬,回头一看,老水河里有无数的水草柔了腰扭来扭去,也就信了,说不定老鳖就用眼睛盯着,其时,紫竹和尚却在远处看着,盯着这里笑。


“小鸡嘎,贡两个河蚌。”


于是我们便选择了河蚌好好放在河边,在紫竹和尚低头捡拾的时候,孩子们常是用手指摸一下他头上的两排戒疤,光光的头皮上,白白的,圆圆的十二个。


那时我们就看紫竹和尚顺手把河蚌扔回他的小屋。


紫竹和尚是有点怪异的,夏日里老水河蚊子多,他在门前卧一绳床,袒着腹背,尽情让蚊子伏在上面,黑黑的,遇到人,人就问:


“紫竹,养蚊子?”


“养蚊子。”


人一近些,紫竹的身边便轰地一声腾起一片紫雾,紫竹头稍稍蠕动,又合眼睡去,道“善也,善也”。


紫竹不是村上的人,多年前,村里有一寺庙,唤“果因寺”,寺里有十几位和尚,紫竹是十几位中的一个,紫竹的师父不让紫竹念经,紫竹的师父让他吹笛子,先是苇笛,尔后竹笛,每天四更时分,紫竹便盘腿殿上,不用念经,不用叩头烧香,只是吹笛,头上顶着一个精瓷白碗,碗里有水,如滚如沸,却不溅出碗外。


后来换铁笛,头上依是顶着一只精瓷白碗,碗里有水,如沸如漾,不洒不淅。


土改时,果因寺扒掉,贫民队让和尚还俗,把和尚和地主的闺女媳妇搭配,也是吹吹打打,迎进新房,紫竹摊派的是村里地主李朝栋的二房,迎亲的那晚,紫竹和尚碎了自己的睾丸。


那夜,紫竹和尚的铁笛殊是悲凉,仿佛一时风黑天高,但见老水河上日星隐去,在茫茫的空野,野鸭不行,狂风呼过,愈来愈急,接着便是树枝的枯响,老水河像是呜呜咽咽。


朝栋的二房眼里沾了泪从紫竹和尚房里出来。


夜更深时,贫民队长把紫竹叫到门口,问:“弄啦?”


紫竹啐了一口:“孽缘,孽缘。”


紫竹和尚于是就搬到了老水河,结个芦草屋住,替大队看苇荡,特别是秋季,银银的芦穗,软软的,蓬松松,像一匹匹的银马尾。河边的蒲草棒,一根根紫红紫红的,像一根根刚用棉絮沾油的蜡烛,点在老水河上。紫竹和尚的喉头哑啦,不再吹笛,满天的芦花飘起,他坐在老水河上,他把铁笛插在那领干净的青灰布衫上,那笛就贴在脑后。有时,一只水鸟擦着芦苇飞来,定定地望他。


一日,有个鳖就爬到了紫竹和尚的芦屋里,紫竹就把那东西提了,放在铁锅里,用芦根烧。


鳖在铁锅里漫爬,四处寻找逃生的出处,水开始沸漾。


紫竹说:“善哉,善哉。”单手放在眉间。


渐渐,锅中的活物不再声势,紫竹和尚想要试试它是否由生变熟,不用筷子,不用叉子,就用手轻轻一点,那鳖却一口咬住紫竹的手指。


于是一甩,就“通”地一声,像一枯树根进了老水河。


那鳖留恋地看一眼紫竹和尚,缓缓走啦。紫竹有点迟滞,接着,流泪,“罪过,罪过……”


冬天里殊冷,早早在秫秸铺的草铺上随老祖父睡,睡不着就听老祖父讲河边的那些陈年旧事。


老祖父说:“想起来,果因寺里的和尚只有紫竹一人没有还俗啦。”


忽然,我就挺起腰在草铺上问:“爷爷,什么叫还俗?”


“娶媳妇呗……”


老祖父把纸烟凑向油灯,边吸边说:“紫竹要是娶了媳妇,也有一大家人了。”


那夜老水河结冰,紫竹死啦。


人们到老水河上敲冰去捉冻在冰上的鱼,就见紫竹和尚盘坐在他的芦屋里,手捏铁笛,面前有一行划在地上的字:悲欣!


人们把紫竹和尚葬在老水河上,没有棺木,只有一管沉实的铁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