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雎鸠啼血(6)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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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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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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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56字

“不是我恨他。”阳石公主凄然说道,“其实巫蛊之事,我完全不知道。但我听说,父皇就因为我和牵涉巫蛊的公孙敬声相好,便打算赐我死。这样的父亲,是多么可怕……”


殿外,一阵大风吹过,将几片殿瓦掀了下来,在宫院中发出碎裂的脆响。


“母亲,”阳石公主看见我的无奈,绝望地说道,“你知道吗?朱安世的奏章中还告发了咱们家别的人。”


“谁?”我转脸看她。


她扭开了眼睛:“他还告发了长平侯卫伉和二姐诸邑公主,说他二人也有私通之事,并参与巫蛊。”


“什么!”我颓然跌坐在椅中。


据我所知,朱安世在奏章中告发公孙贺父子大肆收取贿赂、强行占用民田,公孙家只怕要株连九族。但我没有想到,朱安世还告发了我的侄儿卫伉和我的两个女儿。


他想要灭绝卫家吗?


朱安世与卫家有何怨仇,竟然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千方百计探出我们家族内部的种种隐事,上告天子,要进行血腥的清洗?


难道说我的两个女儿和侄儿,真的曾用巫蛊之术诅咒君王吗?


雨声细碎的深夜,我坐在殿下,焦急地等待着。


“你叫她从哪个门进来的?”我掐着自己的指甲,不耐烦地问奚君。


正在为我整理本月信件和口谕的奚君抬起眼睛,望了望我,说道:“皇后吩咐过,要她从东司马门进来,奚君依命行事。”


我已经问过三遍,难怪奚君会觉得奇怪。


已经是子时了,按常规,四下的宫门都已关闭,但东司马门的门守是我的心腹,所以我让诸邑公主从那里入宫。


灯影晃动的殿下,忠心的大长秋田仁悄悄地走了过来,隔帘低声禀报:“皇后,诸邑公主来了。”


“叫她快进来,别给外人看到了。”我忙站起来,侧耳倾听殿中的脚步声。


奚君拿起一件半旧的锦袄披在我身上。


她刚刚剔亮了寝宫中的青铜当户灯,诸邑公主就掀开帘子悄没声息地走进来,站在我身后叫道:“母后。”


“唔。”我答应着,转身去看她,脸上不禁浮起了微笑。


这么多孩子中,性格脾气最像我的就数诸邑公主了。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次女,她相貌没有阳石公主美,但十分谨慎收敛,凡事为人着想,待臣属和仆役们极宽厚,宫中上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


“诸邑,”我唤着她的封号,抚了抚她的鬓发,问道,“最近还好吗?”


“回禀母后,女儿一切都好,不劳母后操心。”她温婉地说道,替我扣上锦袄上散开的盘花纽扣。


我在灯下看着女儿那张端庄的脸,忽然发觉,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都十分疏忽她,因为这个孩子从小就不需要我操心。


四十六年来,她从来没有犯过一点过错,也没有任何出轨的言行。


年近五旬的她,看起来并不像个祖母,她的容貌甚至比阳石公主还年轻许多。虽然她素来不喜装扮,但穿着一条秋香色半旧锦裙、佩戴着大粒珍珠项链、簪珥的她,在灯下显得素净动人,宛若二十余岁。而且,她的脸上泛着恋爱中的女人才会有的酡红,娇羞而妩媚。


我忽然起了疑心,挥手让奚君出去,问道:“诸邑,娘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你愿意对娘说实话吗?”


诸邑公主点了点头。


“你和卫伉有没有私情?”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诸邑公主的眼睛立刻变得深不可测,她默不作声。


“说呀!”我厉声逼问。


她猛然抬起了明亮的乌黑细长的眼睛,毫无畏色地看着我。那是她父亲的眼睛呵,这目光让我疼痛,我将脸扭向一边。


“女儿与卫伉之情,正大光明,不是什么私情。”她坦然答道。


“昏话!”我毫不留情地斥道,“卫伉比你小十二岁,你若结婚得早,孩子都快和他一样大了,你和他有情?母子之情?”


诸邑公主不肯躲避我烈火一般的怒气,迎着我的眼睛,仍然不紧不慢地说:“母后教诲的是,女儿本来也以为和伉弟只有母子之情,后来年深日久,才知道自己这一生只爱过伉弟一个男子。我和伉弟,情深义重,日月可鉴。”


我懊恼万分,捏捏自己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噩梦。


卫伉小时候,一直在我的宫中长大,他的起居、读书,都由诸邑公主照料,两人情同手足,三四岁的卫伉,有时甚至要和已经成为少女的诸邑公主挤在一张榻上睡觉,我只以为他们是小孩子心性,一笑了之,却未料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我浑身无力,站在满是细碎连环菱形图案的大床前,气得用头去撞床柱,泣道:“诸邑,你要将娘气死吗?人家阴谋害你弟弟,先从你们姊妹二人下手,说你们两个都与反臣私通,非议国事,祝诅皇上,你不但不悔改,还这样气我!”


诸邑公主连忙将我扶住,也泣道:“娘,女儿不知道应该悔改什么,倘是指与伉弟的情分,你再也休提,女儿宁死也不愿意与伉弟分开!伉弟十岁时便发誓要娶我为妻,父皇不肯应允,强迫我嫁给文成侯严敬。十几年来,严敬不知道换了多少女人,连他最后死在哪个女人的床上我都不清楚,这样的人,有什么可爱重?而伉弟在我新婚之夜,便伏剑自杀,幸而被救了过来。那时节,他只有十岁!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拒绝他,可是伉弟说,倘若我仍然不接受他,他不会再第二次让人救活!伉弟已经三十五岁了,还不肯娶妻,他为我牺牲了这么多,我一个风烛残年的寡妇,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她悲哀地哭道:“女人一生,能被这样挚爱,还有什么不满足?娘,他们说伉弟反贼也好,说他叛逆也好,我是生生死死都随他去的!”


“冤孽!”我和衣扑在床上,放声大哭,“卫伉已经被查出和公孙敬声勾结,有巫蛊之事,图谋不轨,你还这般恋着他,只怕要祸及自己!”


诸邑公主拭了泪,悲声道:“娘,孩儿怎么办呢?孩儿的腹中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他……他……他是卫伉的孩子……”


我大吃一惊,仔细看去,果见诸邑公主那宽大的秋香色外麾下,小腹微微隆起,走路也有些拖沓。


“孽种啊——”我号啕着,听见高殿的窗外忽然滚过一个炸雷,深秋了,怎么还会有雷电?这反常的节令是不是天示异象?


诸邑公主反而收了泪,平静地看着我说:“娘,我不怕,这个孩儿,我决意要生下来,送到民间去养育。身为天家儿女除了享受这些毫无乐趣的珠宝和宫殿外,还有什么意思?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和烦恼。这样也好,生下孩子之后,伉弟要是被收狱诛杀,我会和他一起上路。”


她的平静里藏着一种莫大的勇气,让我有几分钦佩。


这些惹是生非的儿女啊,我听着殿外隆隆的雷声,觉得万种烦恼忧虑,如麻丝乱葛一般缠绕在我心上,令我绝望痛苦。


我为什么不在红颜未老、君恩正隆时死去呢?


我再次深深地痛悔着。


卫青、霍去病,你们这些大好男儿又为什么统统英年早逝呢?只留下孤苦衰老的我,独自支撑着这庞大的家族,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卫氏。


b32女儿们


在女儿们之中,我最喜欢的不是一直与父皇更亲近、受尽宠爱与尊荣的卫长公主,而是诸邑公主。


她是那样清新可喜、善解人意,她那双弯若新月的眼睛,永远含着浅浅的笑意,说起话来柔软里透着刚强,真是像我。


诸邑满十五岁那年,皇上要将她许婚给霍去病。


她不同意。


我问她:“诸邑,霍去病功名之隆,前无古人。他相貌英俊,胸怀大志,性格稳重而细致,有什么地方不妥?”


诸邑公主不肯说。


在我的一再催逼下,她才答道:“我害怕他。我站在骠骑将军的身边,总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杀气。我能闻得见他身上的血腥味,能看得见他马前悬着的一堆头颅。他是个了不起的大将,但我只希望我的丈夫是个温柔的儒生,长于辞赋,能携着我的手,在长安南郊的深草中散步,满天夕阳,他曼声吟着《采薇》和《东君》。”


我笑着啐道:“倘若国家重臣都是这副模样,大汉早灭亡在匈奴人手中了。”


诸邑公主笑着眨了眨眼睛,道:“我又不要他去治理天下。天下事,自有公侯将相们料理,我,我实质上只是一个小女子,我也只愿意将终身交给一个寻常士人,能安安静静地厮守一生,就心满意足了。”


“没出息。”我哂道。


正躺在诸邑怀中拉着她辫稍儿玩的卫伉,却一股脑儿爬了起来,笑着说道:“姐姐,我陪你一辈子好不好?”


“你?”诸邑公主的脸红了,她向这个四岁的男孩儿“呸”了一声,喝道,“谁要你多嘴多舌,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离开奶妈才几天?”


满殿的人都闻言大笑起来。


不久,皇上便给诸邑公主择了一个乘龙快婿,他是文成侯严敬,曾经跟从大儒董仲舒学习过十一年,是名门子弟里学问最好的人。


几年后,诸邑公主隆重地嫁了过去。盛大的婚礼轰动了长安城。


我以为,诸邑公主很快乐,像她从前向往的那样,与儒雅英俊的文成侯携着手,在上林苑的野花丛中漫步,耳边是文成侯低沉的吟咏。


她的儿子满月时,我前去探望,发现诸邑公主郁郁不乐。


我避开人群,细细盘问。


诸邑公主终于忍不住泣道:“娘,严敬是个斗鸡走狗的花花公子,新婚只一个月,他便将我抛之脑后,彻夜不归。他的府中早已经有十一房姬妾,他待我还不如一个侍婢,娘,你为什么将我嫁给这样的人?”


我目瞪口呆,懊恼地说不出话。


三女儿阳石公主与我大吵大闹,要求嫁给公孙敬声,我怒道:“公孙敬声是个纨绔子弟,你还想步你姐姐的后尘吗?”


“我不管他在世人的眼中到底是什么样,”阳石执拗地说,“在这尘世之上只有他一个人是我想要的,娘,你要是为了我好,就让我嫁给自己的意中人。”


我坚决不同意。


阳石公主的眼泪,令我憎恨所有的名门子弟,阳石,她懂得什么。她才不过二十三岁,怎么能嫁给十五岁的被祖母娇生惯养的公孙敬声?


我为阳石公主选择的女婿是年纪轻轻便因军功升为武威侯的李浑,此人虽然皮肤黝黑、貌不出众,但沉默寡言、十分稳重。


他也很爱慕阳石公主,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里有着灼热的深情。


在我的压力下,阳石公主哭泣着嫁给了李浑。


我满心以为,嫁给一个真诚地爱护她的人,阳石可以快乐。至少,她不必像她姐姐那样整夜整夜地守着空房,枯坐着,看粗大的红色牛油烛慢慢燃尽,而夫婿呢,他不知道在长安城哪一个名妓的院中狂饮。


然而我错了,性格泼辣的阳石公主,对肤黑貌陋的武威侯十分憎恶,从新婚之夜起,她就霸道地将他撵出自己的公主府,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召见他一次。


李浑给她写来深情款款的信,阳石公主竟然当众一撕两半,扔在地在,讥笑道:“乡巴佬,也配娶金枝玉叶?他会踢马球吗?他会吹玉笙吗?他会磨眉黛吗?他会画美人吗?他会为我写诗吗?他会在我的窗下唱歌吗?蠢材!”


她所要求的这些,公孙敬声全都拿手。


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起,阳石公主和李浑就都是不幸的。他们这二十几年苦闷而绝望的婚姻,我不知道是谁一手造成的,我吗?我都是为了阳石公主好。


李浑并没有再蓄别的姬妾,他孤独地郁闷地过了几十年,守着阳石公主给他生下的唯一的女儿。


那是他此生仅有的欢笑和幸福。


因为在女儿的双颊上,他能看见阳石公主妩媚而爽朗的笑容。


卫长公主的婚事从来轮不上我安排,皇上总是亲自出马,为她挑选乘龙快婿。


十六岁时,卫长公主就亲上加亲,许配给了表弟平阳侯曹襄,陪嫁是六个城的封邑。人人都说卫长公主与平阳公主的长相气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她们俩的命运也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平阳公主两度丧夫,半生寂寞,卫长公主也不例外。


曹襄跟随卫青出塞作战,在定襄之战中受伤,回长安没多久就身故。


卫长公主再嫁的方士栾大,因花言巧语博得皇上欢心,被封乐通侯,但他的骗术并不高明,当他一再推三阻四也请不出蓬莱仙人后,皇上毫不客气地将这个女婿腰斩在街头。


卫长公主从那天晚上就一去不复返,待在她那个胶东海边的当利封邑,枯望着满眼白花花的盐田,一待就是二十年,连片言只语都不曾寄回长安城,仿佛忘了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她的一对年迈的父母。


女儿们长大后,全都是为娘的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