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危险来自金钱豹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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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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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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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88字

梅朵拉姆和“眼镜”又来了。这几天他们两个天天都来,代表白主任来看望父亲。父亲已经知道梅朵拉姆原来叫张冬梅,因为恰好在藏族的语言里鲜花称作梅朵,她的房东尼玛爷爷就说她名字叫梅朵,长得也像梅朵,是天上的仙女变成了地上的花朵,自作主张把她的名字改成了“梅朵拉姆”,意思是花朵一样的仙女。懂一点藏语的“眼镜”知道了以后说:“梅朵拉姆多好听啊。我也给我起了个新名字,是汉藏结合的,叫李尼玛。”梅朵拉姆说:“我知道尼玛是太阳的意思,我的房东爷爷就叫尼玛。”


梅朵拉姆一进父亲养伤的僧舍就吃惊地叫起来:“它活啦?居然活啦?我还寻思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就该把它背上山去喂老鹰了。”李尼玛对她说:“看样子你得学点藏医,藏医的医术真是神了。”父亲坐在地上,一手摸着大黑獒那日,一手摸着冈日森格说:“我听喇嘛们说,它前世是一只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神狮子,保护过许多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死不了,永远都死不了,佛会保佑它的。”父亲说这话时天真得像个孩子。梅朵拉姆更加天真地说:“原来是这样啊!”他们蹲在父亲身边,说着话,一会儿动动大黑獒那日,一会儿动动冈日森格。两只硕大的藏獒静静地卧着,它们知道这个美丽的姑娘和这个四只眼的青年男子是父亲的好友,而父亲,在它们眼里,已经是很亲很亲的人了。


说了一会儿话,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就用眼神互相提醒着,站了起来。父亲送他们出门说:“陕回去吧,你们有你们的事儿,我好着呢,不需要你们天天来看我。”


实际上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并不是想回去,而是想到旷野里去。每次从西结古寺看望父亲回去,他们都会从碉房山的另一边绕到荒野里。雪山高耸,草原辽阔,河水清澈,了无人迹。坦坦荡荡的绿原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人开始说着话,后来就什么话也不说了,悄悄的,悄悄的。


就在这种静悄悄的走动中,他们的关系迅速地密切起来、温馨起来。这大概就是最初的爱情吧。见证了他们最初爱情的有老鹰和秃鹫,有藏羚羊和藏野驴,有马麝和白唇鹿。它们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李尼玛和梅朵拉姆,一点也不害怕,不仅不躲开,反而好奇地走过来,就像孩子面对大人那样天真地望着他们。李尼玛说:“太美妙了,简直就是童话。”


组成童话的还有七八只领地狗。领地狗中的藏獒,确切地说是獒王虎头雪獒和跟它关系特别密切的大黑獒果日、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几只藏獒,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李尼玛说:“讨厌,他们跟着我们干什么?”梅朵拉姆笑着说:“它们用鼻子一闻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跟过来防止你欺负我。”李尼玛说:“我就欺负了,咋了?咋了?”说着一把拉起了她的手。


人对动物的猜测向来不及动物对人的猜测,獒王虎头雪獒之所以带着几个亲密伙伴一直跟踪着他们,是因为它们对危险的预感比人类探测天空的雷达还要敏锐而准确。当这一对男女第一次出现在旷野里,它们第一次看到他和她手捉手的时候,它们,尤其是獒王虎头雪獒,就明确无误地感觉到一种危险就像美丽的光环一样悬浮在他们的头顶,随时都会套住他们。但它们又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套住,所以就跟了过来。


是的,它们跟上了危险,而不是跟上了人。因为它们是领地狗中的藏獒,必须履行解除任何人的危险的职责。只要是在西结古草原生活的人,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不管是藏民还是汉人,一旦遇到危险而不能立刻解救,那就是藏獒的耻辱,而藏獒是不会生活在耻辱之中的。它们最最敏感也最最需要的,是忠诚与牺牲,是那种能够保证它们凌驾于一切动物之上的荣誉,是维护人类生命及其财产的勇敢。


它们不远不近地一连跟了几天。獒王虎头雪獒带着它的伙伴突然靠近了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因为它们感觉到危险更加靠近了。而被危险包围着的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却试图摆脱它们的跟踪。李尼玛说:“走,咱们离开这里,让它们找不到我们。”他拉着她的手跑起来,一直跑得看不见藏獒的影子为止。但是李尼玛没想到,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光脊梁的孩子。


梅朵拉姆吃惊地说:“你怎么在这儿?”光脊梁的孩子额头上顶着一个又青又紫的大包,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赤脚踢了一下面前的草墩子。梅朵拉姆看着他头上的大包,以大夫的本能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疼不疼?快跟我回去,我给你包扎一下。”


光脊梁的孩子站着不动,梅朵拉姆一把拉起他的手问道:“到底怎么了?是谁打了你,还是你自己绊倒了?”光脊梁的孩子猜测到她在问什么,用藏话说:“上阿妈仇家,上阿妈仇家。”梅朵拉姆一脸困惑。李尼玛过来说:“他是说他额头上的大包是上阿妈仇家留给他的。”梅朵拉姆说:“上阿妈仇家?不就是汉扎西带来的那七个小孩吗?他们怎么打你了?”


光脊梁的孩子用扑闪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梅朵拉姆同样扑闪的大眼睛,从腰里解下了一个两米长的牛毛绳“乌朵”。他捡起一块椭圆形的石头,兜在“乌朵”的毡兜里,用大拇指扣住牛毛绳一端的绳孔,把尖细的另一端攥在手心里,挥动胳膊,呜呜呜地甩起来。突然,他把尖细的一端松开了,只听嗡的一声,石头飞了出去,在一百多米外的地方砰然落地。梅朵拉姆惊诧地说:“他们就是用这个打你的?你可要小心点,石头飞过来会打死人的。以后你不要一个人在草原上游荡,多叫几个伙伴。”光脊梁的孩子似乎对她的话有一种非凡的理解能力,扑闪着黑亮的大眼睛,点点头,转身跑开了,跑到更野更远的草原上去了。


獒王虎头雪獒已经意识到这一对男女不喜欢它们游荡在他们的视野里,就知趣地隐藏了起来。但隐藏并不等于放弃跟踪,恰恰相反,它们离他们更近了。


它们就隐藏在离他们只有五十步远的草洼里,静静地等待着。这就叫埋伏,它们埋伏在危险就要出现的道路上。而这个时候危险也在跟踪着这一对男女,已经很近很近,近得只剩下几秒钟可到的路程了。


危险来自金钱豹。这是一个一公两母的组合,这样的组合说明它们对人类的袭击绝对不是为了捕食。很可能两只母豹的孩子都被猎人抓走或者打死,迫使它们认为,只要是两条腿走路的,就都是残害了小豹子的人。它们是生性凶残的金钱豹,无休无止地进行更加凶残的报复是它们唯一的选择。为了实现报复,它们可以几天几夜不吃饭,耐心地跟踪目标,也更加耐心地培养饥饿感,因为只有饥饿才能使它们疯狂,而疯狂是百倍凶残的前提。


一公两母三只金钱豹几乎同时一跃而起,但是没有声音。如果按照它们这时候的速度和力量实现它们的计划,恐怕李尼玛和梅朵拉姆脖子断了还不知道是谁搞断的呢。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只感觉有一阵风从后面吹来。此时前面的草洼里,突然跳起了几只藏獒,就是这几天一直跟踪着他们的那几只藏獒。它们在一只虎头雪獒的带领下朝着他们狂奔而来。


他们惊呆了,突然认为是它们在跟踪了几天之后终于要对他们动手了。它们的体魄是猛兽的体魄,性情也是猛兽的性情,它们利牙狰狞,血口大开,它们吃掉他们就像风吹掉树叶一样容易。他们瘫软了,李尼玛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梅朵拉姆双手捂着嗵嗵跳动的心脏,惊怕得眼泪夺眶而出,心说今天完了,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七八只野蛮的藏獒跳起来了,但并没有扑到他们身上,而是一扑而过,扑到他们身后去了。只听身后一阵咆哮,有藏獒的,也有别的动物的。梅朵拉姆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回头,顿时惊得大叫一声。她看到了三只矫健的金钱豹,看到这三只偷袭而来的金钱豹就在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被藏獒拦住了。为首的虎头雪獒已经和为首的豹子扭打在一起,另外几只暴怒的藏獒正在扑向另外两只狂妄的豹子,也已经是头碰头牙对牙了。


转眼就是血,洇在了獒王虎头雪獒洁白的身体上,也洇在了金钱豹美丽的皮毛上。不知道是谁在流血,也看不出谁胜谁败,就像一场势均力敌的拳击赛,外行人很难判断谁的点数多谁的点数少,直到裁判举起一个人的手,观众才知道那个老是抱着人家不出手的原来是个狠狠出击的赢家。


獒王虎头雪獒就是这样一个赢家,它并没有这里咬一口那里咬一口,而是一张口就把牙齿插进了对方的脖子,然后拔出长牙让对方的鲜血汩汩流淌。这之后它就很少进攻,等到性情暴躁的金钱豹乱扑乱咬露出破绽时,它就第二次把利牙对准了对方的脖子。这次不是***而是切割,它割破了对方脖子上的大血管。当血一下子滋出来喷了它一脸时,它后腿一弯,跳到了一边。金钱豹扑了过来。獒王虎头雪獒以硬碰硬的姿态迎了过去,突然侧身倒地,露出虎牙,利用金钱豹扑过来的惯性划破了对方柔软的肚子,然后马上跳起来,稳稳地站在了那里。


獒王虎头雪獒知道自己已经把这只金钱豹打败了,它可以继续撕咬让对方迅速死掉,也可以不再撕咬让对方慢慢死掉。它选择了后者,因为它痛惜着对方的雄壮和漂亮,想让它多活一会儿。在獒王虎头雪獒的眼里,金钱豹在草原上的地位远远超过了其他野生动物,这种皮毛美丽的野兽虽然是敌手,却是高贵而值得尊敬的敌手。


更重要的是,獒王虎头雪獒始终认为,藏獒,尤其是它自己的许多打斗技巧,比如快速地曲线奔跑,计算出提前量然后灵活扑跳,假装咬屁股等对方一掉头立马改变方向咬住脖子的战术等等,都是从金钱豹和雪豹那里学来的。金钱豹扑了一次,又扑了一次。獒王虎头雪獒漫不经心地躲闪着,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掉出了肠子,悲哀地趴在血淋淋的草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獒王虎头雪獒凭吊似的望了望就要死去的金钱豹,又抬头看了看那边。那边的打斗早就结束,两只金钱豹都已经死去,獒王满意地叫了几声。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几只藏獒走过来簇拥到了它的身边。它们互相查看着伤势,互相舔干了身上的血,看都没看一眼被它们用生命从豹子嘴边救下来的一男一女,就快快离开了那里。


危险已经解除了,这一对男女就跟它们没关系了。它们没想过人应该记住并感谢它们的恩德,反而总希望自己记住并报答人的恩德,这就是藏獒。或者说,有恩不报不是藏獒,施恩图报也不是藏獒。藏獒就是这样一种猛兽:把职守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永远不想着自己,只想着使命;不想着得到,只想着付出;不想着受恩,只想着忠诚。它们是品德高尚的畜生,是人和一切动物无可挑剔的楷模。


梅朵拉姆望着离去的七八只藏獒,大颗大颗地落着感激的眼泪,突然说:“真威风,它要是一个男人就好了。”她指的是虎头雪獒。她并不知道虎头雪獒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只觉得它的威猛骇人比起老虎狮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是一种顶天立地的形象,是一个英雄般的存在,恰到好处地与她想象中的那种勇武伟岸的男人风范相吻合。


有恩不报不是藏熬,施恩图报也不是藏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