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鲍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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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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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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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54字

时间是公元一九五二年的春天。


对于还在学校里念书的张乾坤来说,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他终于如愿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张乾坤能当上兵,多亏他的老师陈柯昌帮忙,因为当时他只有十六岁。


为了能参军入伍,张乾坤瞒着其他人说自己的年龄已经十八岁了。带兵的张连长一看他个头不小,一副五大三粗的厚道相,是块当兵的料,一眼就看中了他。


就在张乾坤的当兵梦快要圆时,张连长却板着脸将他带到陈柯昌老师的单身宿舍里,给他上开了政治课:“你当兵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当着老师和我的面撒谎。你今年只有十六岁,为什么要报十八岁?”


张乾坤一看参军的事马上就要泡汤,就急中生智,鼓足勇气说:“解放军叔叔,我们这里人都习惯叫虚岁,我也不知道当兵要报实岁……”他话没说完,急得掉下了眼泪。


陈柯昌老师一看他心目中的这位“硬汉”学生,今天为当兵淌眼泪,心情肯定是十分的迫切。他得出面帮学生求求情,便对张连长说:“老战友,这娃娃为人忠厚,又能吃苦,是棵好苗子。眼下咱们部队正缺有文化的人,你带去留在身边当个文书挺合适的。”


陈老师的几句求情话果真灵验。张连长给了他“面子”,答应把张乾坤带在身边,好好培养锻炼。


原来,陈柯昌和带兵的张连长在解放前曾是一个营里的战友。


当李拴柱把张乾坤参军的喜报送到张有富老汉的手里时,张有富老汉一下气得手都颤抖了起来。婆姨李桃花对李拴柱说是老头子太激动了。


“这个碎大呀,胆子大破了天,竟敢瞒着家里大人在外面想干啥就干啥。”张有富两口子送走李拴柱,张有富对老婆子就大嗓门嚷开了:“驴日的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张大哥,给你恭喜了。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军娃就是有出息,将来定能干成大事。”


“娃娃能当兵,都是你老两口前世积的德。”乡亲们你一言我一句真把张乾坤吹上了天。


张有富老汉只能强装着把恭喜的乡亲们一个个送出家门。耐着性子送走最后一个人,还不见张乾坤的人影子,老汉气得背抄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


张乾坤当兵对张有富老两口来说,心里的确是很复杂的。


自女红军妹子张英把刚满月的兄妹托养给他们夫妻那天起,老两口就一直把他们当自己的亲生儿女对待,生怕有啥闪失,将来对不起他们的亲生父母。


这可倒好,在学校里念书的张乾坤,瞒着家里大人报名当了兵。听说中国和美国正在朝鲜打仗,万一张乾坤上了前线,这可怎么办?


张有富老汉一急,想着干脆把张乾坤的身世告诉他自己。婆姨李桃花不同意他这样做。她认为儿子当兵已经铁了心,就高高兴兴送他到部队去。至于他的身世,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他也不迟,不要让儿子过早背上人情世故的包袱。


老两口思来想去竟一夜没有合眼,到头来还是按照老婆子说的办。


张乾坤蛮有心眼的,他知道自己当兵父亲肯定不同意,甚至会出面来干涉。这时候他想到了李拴柱,他现在是石涝坝村的农会主席,由他出面说话,代表组织的意图,父母尽管不同意,也不会当面对抗。所以,他先找到李拴柱,把当兵的经过给李拴柱一说,求他帮帮忙。李拴柱当着张乾坤的面,拍着胸膛说:“你大的工作包在我身上!”


李拴柱给张乾坤夸下了海口,心里倒没了数。当他把张乾坤参军的喜报交到张有富老汉的手里时,出乎他的预料,老汉一听说儿子当了兵,激动地手都颤抖了起来,他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躲藏在他家的张乾坤,张乾坤高兴得在他家窑里扭起了秧歌。


张乾坤幼年跟李拴柱放过羊,两个人挺投缘的。这天晚上,张乾坤和李拴柱睡在一起没回家,他们俩一直拉搭到东方发白。第二天太阳冒红时,张乾坤回家“负荆请罪”去了。


在张乾坤参军当兵的问题上,张有富老两口表示出了最大的支持,他们用羊肉臊子擀面招待了全庄的乡亲们。


张乾坤参军走的那天,杜堡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李拴柱组织了一支锣鼓队,从一大早就闹腾开了。妹妹张巧惠笑吟吟地领着学生娃娃,列队站在村道两旁欢送当兵的哥哥。


李拴柱在庄子里挑了一匹最好的走骡子,骡子头上挂着红花,脖子里挎一串铜铃“哨子”,由他亲自牵马坠镫,欢送张乾坤出发。


张乾坤穿着合身的军装,戴着大红花,乡亲们硬把他抬上骡子。当他再看一眼欢送的乡亲们和饱经沧桑的老妈以及从小跟他一起耍大的小伙伴们时,鼻根一阵阵地发酸,眼里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张巧惠扶着她的小脚妈妈李桃花,一直目送哥哥走得不见影子了,才搀扶着抹眼泪的妈妈往回走。


张巧惠长大了,他深知妈妈是疼爱他们兄妹俩的。尽管哥哥平日里不听话太匪,经常惹妈妈生气,但她从来不打他。有好吃的、好穿的,全让他们兄妹俩吃了穿了;而亲爱的妈妈在家里总是吃剩的穿烂的。现在哥哥外出当兵,在妈妈的心里,又多了一份牵挂和惦记。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发生许多变化。有人走运了,有人倒霉了,这边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那边就可能风云骤起,地裂天崩。


和张乾坤一起在南原学校上初中的杜继业,书没念完就辍学回家了。原来,土改运动把他家划成地主成分,随后他的母亲跟别人私奔了。家庭接踵而来的灾难,极大地伤害了杜继业的自尊心,他再也无法在学校里念书了。终于有一天,他趁老师和同学们不注意,打起铺盖卷,一个人悄悄溜出校门,无精打采地回到了杜堡子。


杜继业回家把铺盖卷往箍窑炕上一放,却不见他大杜老二的面,他开始在堡子内外找他……


在儿子杜继业找他的时候,杜老二正一个人躺在堡子外大场水窖旁的那个饮牲口的长石槽里,无声无息地晒太阳呢。


杜老二的身体完全垮了。他瘦得像一根干柴棒,原来合身的衣服如今显得袍褂宽松。脸色苍白不说,还蒙着一层灰暗;多日没剃的胡须乱糟糟地在脸上围了一圈。


石槽旁边的土地上,吐下一堆肮脏的稠痰。他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那干瘪的胸脯还在起伏,你会以为他不再是个活人了。


他没福气在这石槽里长时间安静地闭目养神。过个一时半刻,猛烈的咳嗽就像风暴一样把他掀起来,使他不得不可怜巴巴地趴在石槽边上,在“哇、哇”的呕吐声中,把黏痰、鼻涕连同泪水一齐甩在旁边的地上。


这种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猛烈的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从胸膛里掏出来似的。


咳嗽完毕,他像白痴那样发半天呆,又躺回石槽里,享受一会难得的安宁时光。


他身下这个石槽,看得出来,是一块上好的石头凿打而成的。石色湛蓝不含一点杂质。从光滑度来判断,这石槽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的确如此,石槽在原地放了一百多年,一直没人动,也没有人敢动。


杜老二知道这个石槽的来历。石槽作为杜堡子镇堡之物的秘密,还是他大杜万银在临死之前才告诉他的。


据说当年杜老二的祖辈在筑打堡子时,庄子里来了一位风水先生,他围着堡子转了一圈,便主动找掌柜的指点迷津:“堡子筑打成后,要在堡子外围放置一压邪镇堡之物,否则……”没等风水先生把话说完,老掌柜的已心领神会,拿来两块银圆打发了他。


堡子打成后,老掌柜的开始寻思着拿什么当镇堡之物呢。一天晚上,他梦见上沟石涝坝有一块石头变成了青龙。他醒后以为是神仙给他托的梦。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带着七八个长工,拿上铁锤绳子到山沟里寻找这块石头。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竟有一块长石条石质上好。他让长工们把长石条抬回家,请来两个石匠,凿打成一个牲口饮水槽,放在堡子外面大场的水窖旁……


此刻,一轮咳嗽刚刚平息,他发了一会呆,便又躺进石槽里。半闭着眼睛,在太阳光热烘烘的烤晒下,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


只要咳嗽一平息,杜老二的思绪接着便会活跃起来。


他二十五岁上从奄奄一息的父亲手里接过杜家的财产账簿,经过他几十年的辛劳操持,财产已翻了几倍有余。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智慧和辛苦所致。尽管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但他为庄子里开办的私人学堂却从没停过。


他没有对不起谁,他的财富是挣来的,是省吃俭用攒下的。他的儿子杜继业曾一度穿的也是打补丁的衣服。可当暴风骤雨般的土地革命来临时,他在思想上尽管早有准备,但几辈子苦下的家业被一扫而光时,他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事到如今,他几乎失去了活在人世间的信心。但每当想到自己未成年的儿子,他又有了活下去的责任。他在苦思冥想中度着煎熬的日子。


前个月,不幸的事在他身上再次发生……婆姨刘婉莹跟上拓先生私奔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现在只能孤独地躺卧在石槽里,反刍着他往日吞咽下去的东西。


说起杜老二婆姨刘婉莹,她是平凉一家名门闺秀,年轻时人长得水灵,也特别漂亮。


在她十八岁那年,跟父亲到南原城串亲戚。刘婉莹在逛街时,被赶集的杜老二相中了。杜老二想她想得要命。他父亲杜万银则劝儿子说,漂亮的女人中看不中用。杜老二说啥也不听老子的劝导,非刘婉莹不娶。杜万银拗不过独生儿子,托人提亲,驮了满满两褡裢银圆,硬是把极不情愿嫁给杜老二的刘婉莹娶进了家门。


在杜家,杜老二尽管把婆姨刘婉莹当娘娘一样供奉着,但她人在曹营心在汉,心里一直惦记着平凉的表兄拓耀祖。


刘婉莹虽然尽着当妻子的责任,但她一直偷偷吃着不生养的草药。直到杜老二快四十岁了,她的心才软了下来,停药一年后生下了宝贝儿子杜继业。


杜继业长得像他妈,浓眉大眼,小小年纪言谈举止非常斯文。等儿子到了快要上学的年龄时,婆姨刘婉莹给杜老二提了个条件,让她平凉的表兄拓耀祖给他家的私塾学堂当教书先生。杜老二为了孩子,他没有过多考虑细节问题,就爽快地答应了婆姨的条件。不到两个月,刘婉莹用书信把表兄拓先生从平凉叫到了杜堡子。拓先生来到杜堡子教书不到半年,庄子里的人就开始风言风语说他跟杜老二婆姨偷情的闲话。好强爱面子的杜老二为此事开始跟婆姨刘婉莹动刀子动斧头大干了起来。但当婆姨提出要和他分道扬镳时,杜老二终于软了下来。


从此以后,婆姨刘婉莹跟拓先生偷情,他痛苦地戴上了一顶“绿帽子”。解放后,拓先生无奈地回了平凉老家,杜老二的这块心病也总算去掉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土改运动后,婆姨刘婉莹受不了下地干活的苦,偷偷给拓耀祖写了一封信,让他在南原城暂住等她。趁杜老二不在家,刘婉莹偷偷挖出埋藏在地窖里的二百块银圆,赶到南原城跟拓耀祖私奔了。


唉,心强命不强呀!要是家里不出这么多灾事,他的身体也许不至于垮到这种程度。只要他身体不垮下来,那石涝坝村将来的头户还是他杜老二的。确切地说,应该是他儿子杜继业的。


一想到儿子杜继业,他不由得心里一阵战栗,娃娃还年幼,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索。


正是因为内心活动过于激烈,才使这次咳嗽提前到来了。


“大!你咋睡在这里?”杜继业听见咳嗽声跑到石槽边,惊恐地睁大眼睛问父亲杜老二。


“噢,这石槽里暖和,我躺在里面晒太阳呢……”一阵猛烈的咳嗽使他赶紧又把头伸出槽沿。他感到喉咙里吐出来的不是痰,而是血。


杜继业赶紧跪在他身边,哆嗦着身子抱住父亲。等咳嗽平息下来后,父子俩竟然在这个石槽上抱在一起,出声地痛哭起来。


太阳在绵延不断的群山中沉落了,无边的昏暗刹那间便笼罩了大地……


就在这天夜里,杜老二写好遗书,偷偷压在儿子的枕头底下,下炕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在大堡子外面那棵老榆树上吊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