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桃红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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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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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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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566字

自从巴音死于鼠疫的消息传开后,纪永和简直要疯了,屋里屋外折腾不休。巴音吐在石板地上的那口血,如同梦魇,折磨着他。他让翟芳桂用肥皂水,把它擦了十来遍,还是不放心,说是可能血液中的毒素,已经渗透进石板了,干脆将整块石板撬起,扔掉了。为了补上缺损的这块,纪永和转遍了石材店,几乎跑折了腿,也没找到一模一样的。不是厚薄与原来的不符,再不就是颜色不对路。最终,只得选了一块大小厚薄与原来的一致,颜色稍深一点的铺上。不过,新石板落地仅仅三天,纪永和就后悔了。因为原来的是浅灰色,现在则是深灰色,怎么看怎么像一朵乌云。


不仅屋里的石板地,屋外的榆树,也成了纪永和的眼中钉。他认为榆树招来乌鸦,带来晦气,巴音才会突然而至。榆树不能滥砍,他便想着扎草人驱赶乌鸦。为了这两个草人,纪永和费尽周折。江岸的枯草,已被雪埋住了,他只能去草料铺买,而那儿的草,因为是供给牲畜食用的,多已粉碎。他去了三家,才买回一捆。而干草的价格,比往年高出近一倍!纪永和询问原因,店主说今夏大水,最早在松花江边打下的草,虽已晾得半干了,却


被席卷一空;水撤之后,再打的草,又被强行罚款,说是江岸的草属于中东铁路附属地,不能随意割取。干草的价格,只能扶摇直上。纪永和背着干草回来时,一路骂娘。扎草人也是个手艺活,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纪永和试了试手,败下阵来,只得用一升谷子,雇来个懂行的,扎好后,攀着梯子,将张开双臂的草人,如愿固定在树冠上。


可是,纪永和要被气吐血的是,乌鸦见了草人,毫无惧色,照旧来不说,有的还落在草人上,把它当成了温暖的窝!纪永和恨得咬牙切齿的,心疼买干草的钱和那升谷子。


粮栈最爱招两样东西,天上的乌鸦和地上的老鼠。所以开粮栈的,与开客栈的一样,都得养猫。以往猫夜里捉完老鼠,白天可以上炕懒睡,傍晚也能在餐桌下享用主人丢给的美食。可是鼠疫一起,纪永和不但怕老鼠,连猫也怕。因为猫捉完老鼠,会把它吃掉。它的爪子和嘴,在纪永和眼里,就是上了膛的枪口,充满危险。他吩咐翟芳桂,每天要给猫洗一回澡,不许它上炕,更不许它接近餐桌。猫的好享受,突然间都没了,自然不习惯。而且大冬天的,还得日日被浸在水盆里一通洗,猫的委屈,就全挂在脸上了。它紧着鼻子,嘴巴闭得严严的,眼里露出哀伤。


纪永和家的粮栈,是木头房子。粮仓占据了主体,东侧辟出一角住人。粮仓的房梁下面没有吊棚,而住屋则糊了纸棚。纸棚每到春节前,要新糊一层。所以纸棚对老鼠来说,就是甘美的千层饼。夜半时分,老鼠喜欢溜到纸棚上,笃笃地嗑糨糊。纪永和以前听到老鼠在纸棚上闹,照睡不误,可现在老鼠的些微动静,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担心老鼠嗑破了棚,一个跟斗栽下来,正落在他嘴里,把瘟疫传给他,因而一听见它们在纸棚簌簌跑,赶紧起来,拿起笤帚,拍打纸棚,以此震慑。可是老鼠体力充沛,这边你赶完了,不出三分钟,它们那边又来了。纪永和又不敢像以前似的,把猫抱到住屋镇守,被扰得整宿整宿睡不好觉。早晨起来,两眼熬得跟兔眼一样红。


猫受到冷遇后,对老鼠充耳不闻,任其游窜。这下老鼠们高兴坏了,它们在粮仓中,手舞足蹈地嗑开了装高粱的麻袋,在盛芝麻的斗里尽兴打滚,将装元豆的木箱,做了自己的窝。而且,嫌粮栈缺黑米似的,将屎遗得四处皆是。看着老鼠气焰嚣张,猫却不作为,纪永和把猫关进闲置的鸟笼中,想着饿它两天,它就会对老鼠大开杀戒。然而第二天早晨起来,纪永和发现那个竹制鸟笼,被猫折腾散花了,它逃得无影无踪。


粮栈是不能没有猫的,纪永和只好去八杂市,再物色一只。八杂市,是俄语“集市”的音译。八杂市在埠头区,虽然热闹,但最为零乱。那一带的房屋,就像老年人的嘴,外观干瘪无血色不说,一探内里,更是豁牙露齿,残破不堪。那儿聚集的,大都是做小买卖的中国人。卖猫卖狗的,卖衣帽鞋袜的,卖种子卖酱菜的,卖馅饼卖棉花糖的,都可看到。俄国人造房子需要泥瓦匠、木匠、石匠和漆匠了,不用去别的地方,在八杂市全都能廉价雇佣到。纪永和粮栈出逃的那只猫,就是他在八杂市用一斗大麦换来的。可是鼠疫一起,猫很抢手,原来卖猫的人家,一只也没有了。


纪永和从八杂市回来的路上,想起旺德小馆有两只猫,一黑一白,主人他也熟悉,便想到那儿碰碰运气。店主一听纪永和想匀只猫,不客气地说:“这时候往出送猫,就等于撇金子!”纪永和连连说买,店主又说:“这时候往出卖猫,就是卖血!”纪永和讨个没趣,扫兴而归。


没了猫,纪永和快成猫了。反正他也睡不着,晚上干脆就守在粮仓里。老鼠在谷子里闹,他就奔向谷子;在玉米上闹,他又转向玉米;在大麦上闹,他又飞身朝向大麦。翟芳桂早晨起来,推开粮仓门,迷迷瞪瞪的纪永和竟然以为来了只大老鼠,纵身扑过来,嘴巴啃在她的拖鞋上。翟芳桂看着匍匐在地的纪永和,忽然同情起他来,想着再不弄只猫来,纪永和怕是真的要疯了。


翟芳桂吃过早饭,让纪永和上炕好好补一觉,打算出门找猫。纪永和对她说,从今天开始,粮栈关门。翟芳桂很意外,问这是为什么!纪永和瞟了翟芳桂一眼,说:“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想没想到,鼠疫来了,财路也会跟着来!我估摸着,再过十天半个月的,死的人多了,铁路就得停运了。到那时候,粮食运不进来,可人又得吃饭,哈尔滨的各个粮栈把粮都卖空了,没法补上,我这满仓的粮食,就是金子银子了!”说到此,纪永和两眼放光,枯黄的脸,也涨红了。


翟芳桂说:“你估摸着那时的粮食,能比现在贵多少?”


“多少?”纪永和伸出十指,比比划划的,按他的判断推算着,自负地说:“现在小麦每石三十五吊七百文,到那时候,五十吊我都不卖!现在小米一石四十六吊,到那时候,七十吊你也休想提走!红小豆现今三十四吊三百文,到时少说也能卖五十吊!元豆、绿豆、高粱米、粳米、芝麻,每一样,不说翻一番的话,每石不长个二三十吊,我就上吊!”


翟芳桂说:“要是鼠疫跟发大水似的,就是一走一过的,再过十天半个月的太平了,最后粮食不涨反跌,咱不卖粮,不是亏了么?”


纪永和眼珠一转,说:“不卖粮,你不闲着,不照样进钱吗?”他赤裸裸地说:“义泰号最近生意不错,掌柜的手里有闲钱,我早


就看出他眼馋你了,他那附近就有粮栈,可他大老远的总跑这儿买粮,你不从他兜里往出掏钱,不是傻瓜吗!”


义泰号开在十四道街,经销房屋装饰材料,什么玻璃、石灰、石膏面子、瓦楞铁、黑平铁、各寸洋钉子以及铜丝和元红铜片等。店主贺威四十出头,黑红脸,大嗓门儿,脾气暴,挺仗义的。据说他原来在长白山养蜂,那里有一片上好的椴树林,被清廷封禁,用来养蜂酿蜜,供给朝廷。后来山林失火,他下山在一处渡口做起了船夫。他命运的转机,起自摆渡时救起的一个落水女子。这女子的父亲是哈尔滨有名的盐商。贺威不仅娶了富家小姐,还拥有了这处铺面。可是富家小姐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好吃懒做,脾气又大,能生孩子,却怕生了孩子会让她腰粗,不给他生,贺威又不敢再娶一房,所以日子过得并不随心。贺威爱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哭,郁闷的他,隔三岔五的,就会去天福楼赌博。有一次输了,身上带的现钱不够清账的,竟让人把手上的金表给撸去了。他每次来买粮,确如纪永和观察的,总要盯着翟芳桂,多看几眼。


翟芳桂可不想掏贺威的腰包,她怕盐商的千金知道了,会揪住她,往她眼里撒盐。虽说这个世界并不美丽,可她还不想这么早就瞎了眼睛。


纪永和的无耻,激起了翟芳桂的愤怒。她决定不给他找猫了,心想你爱疯就疯吧。粮栈的粮食,最好被老鼠都糟蹋了,你想卖高价,做梦吧!


翟芳桂心情郁闷时,喜欢逛街。街巷就好像抽气筒,能把她心底的愁云吸走。她逛街时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罗扎耶夫的鞋铺。


罗扎耶夫来自伊尔库茨克,是个鞋匠。他不像其他俄国商


人,爱把买卖开在繁华街巷,而是别出心裁地将生意放在八杂市。那里的店面租金便宜,而他卖的鞋,敦实美观,价格低廉,为中国人所喜好。这店铺经营得就仿佛是八杂市的西边天,红红火火的。翟芳桂喜欢店面的招牌,那是两只相挨的鞋子,一只高跟,尖头;另一只矮跟,圆头。虽然它们样式不一,颜色却一致,是暖暖的桃红色。远远看去,像是一双明丽的鸟儿。在暗淡的八杂市,这块招牌,就像一片彩云,惹人喜爱。


罗扎耶夫年岁并不大,五十来岁,可八杂市的人,习惯叫他“老罗头”,因为他过早歇顶了,显得老气。老罗头额头突出,面色红润,尤其是脑门儿,更是红得流油,人们说那儿就像扣了只红碗。他眼睛暴突,鹰钩鼻子,嘴巴又有点瘪,乍一看,像个妖怪。不过他脾气甚好,爱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与客人逗趣,大家都喜欢他。他平素在鞋铺,总是吊着老花眼镜,坐在一把矮矮的硬木椅子上。来了顾客,他不先看脸,而是盯着人家的脚。他真是火眼金睛,不用多看,两三眼吧,就能看出顾客脚的肥瘦,大小,宽窄和长短,准确地从鞋架上取出适合顾客穿的鞋子。最令人称奇的,是他通过鞋面的褶皱,能判断出顾客的脚踝骨和脚指头的状况,是凸出呢还是缺损。


老罗头是个鳏夫,收养了一个哑巴,叫彼洛夫,二十多岁。彼洛夫又高又瘦,鬈曲的黄头发,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灰眼睛,肤色白净,看上去俊朗飘逸。彼洛夫没有跟罗扎耶夫经营鞋铺,而是在中国大街拉手风琴卖艺。别的卖艺人,大都蓬头垢面,衣着破烂,放浪形骸;彼洛夫则是面目洁净,衣衫整齐,就连放在脚边的接纳施舍者零钱的铁皮盒,也擦得锃亮。彼洛夫卖艺,不像别人,刮风下雨就不出门了,他是风雨不误。人家都说他傻,坏天气出行的人少而又少,即便出来的,也是行色匆匆,谁会聆听琴声呢?难道他拉给雨和雪听?即便它们真长着耳朵的话,能给他钱吗?翟芳桂每次走在中国大街,总要循着琴声,往彼洛夫的钱盒投点零钱。他的琴声在一伙卖艺人中也好辨别,人家的琴声是热烈奔放的,他的琴声却是幽怨低沉的。在翟芳桂心目中,彼洛夫的琴声,就是她的一个看不见形影的伙伴,久了不见,也想念。


卖艺的,除了受暴雨、狂风、飞雪等坏天气的欺负,有时也受人的欺负,比如酒鬼、小偷和地痞。不过这些人,很少欺负彼洛夫。大概觉得欺负一个不能说话的人,会遭天谴。能够欺负彼洛夫的,唯有翟役生。只要他来埠头区,必到彼洛夫面前,把手伸向他的钱盒,攫取钱后,买把瓜子,故意在他面前嗑,将瓜子皮吐在他身上;或是买了香烟,站在他对面吸,把烟喷到他脸上。


罗扎耶夫的鞋铺,有两个中国女人是常客,一个是陈雪卿,一个就是翟芳桂了。他对她们的脚,甚至比对她们的脸孔还熟悉。罗扎耶夫喜欢这两个女人的脚,因为像她们这个年龄的中国女人,有不少都是小脚,而她们却是大脚。罗扎耶夫见不得小脚女人走路,总以为她们要倒地,老想着去搀扶。陈雪卿和翟芳桂喜欢买鞋,但她们钟爱的颜色却不同。陈雪卿喜欢冷色调的,黑的蓝的或是棕色的;翟芳桂呢,喜欢粉红的米黄的白的和灰的,不是暖色调,就是中间色的。每到年底,老罗头都要亲自动手,给她们打制一双靴子。


翟芳桂感受到,罗扎耶夫对她是有意的。每次她试鞋,他帮着提鞋时,总要满怀怜爱的,轻轻捏一下她的脚踝骨。纪永和有年冬天跟翟芳桂来鞋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回家后大发雷霆,说是一只骚哄哄的老山羊,还想吃嫩草,死不要脸!他警告翟芳桂,罗扎耶夫就是给一百吊钱,也不能跟他睡!翟芳桂纳闷儿,


一个唯利是图的人,怎么会突然跟钱仇起来?问他理由,纪永和“呸”了一口说:“他要是把你弄膻了,就没人得意了!你想想,哪个男人愿意进羊圈!”翟芳桂一赌气,打开钱柜,抓了一把钱,到俄国人开的衣帽铺,置办了一身行头,把自己装扮成个洋女人。穿毛呢长裙,足蹬及膝的皮靴,外罩宽松的羊绒大衣,头戴灰色绒帽,帽檐插着根五彩的大雁翎毛,扭扭搭搭地回到粮栈。纪永和远远看见翟芳桂,还以为粮栈来了新主顾,满脸堆笑迎上去。发现上当后,纪永和恼羞成怒地将翟芳桂推倒在雪地上,剥下她的行头,骂她“败家”,把呢裙、大衣、皮靴和帽子揽在怀中,转身送到寄卖行了。在雪地上瑟缩发抖的翟芳桂,噙着泪水,从地上爬起,走进粮栈,用斗装了小米、高粱和麦粒,把它们混合在一起,均匀地撒在两棵榆树下。第二天早晨,纪永和听见乌鸦在窗外闹得比往日要欢腾,开门一看,一群乌鸦在榆树下,正享受五谷的盛宴呢!纪永和明白怎么回事了,他返身锁上住屋的门,将还在酣睡的翟芳桂关在屋里,足足三天三夜,未给她一粒米!而这三天,他睡在粮仓里。独在住屋的翟芳桂,不吭不响,无声无息,安静得可怕。第四天头上,纪永和有点慌了,隔着门大声问:“挨饿的滋味好不好受呀?给我说句软话吧,我就放你出来!”翟芳桂虚弱地说:“不用了,再等两天吧,一了百了,我也就解脱了。反正你也舍不得给我买棺材,弄条狗来,把我拖到江边荒滩上,让老鸹吃了算了。”纪永和吓坏了,赶紧将门打开,他可不想毁了这棵摇钱树。


早在去年,为了整饬八杂市的商户,俄国人在江边,开始兴建南市场,也就是新八杂市,让各商户入冬前迁入。可是由于遭遇夏季的大水,房屋受淹后,墙皮脱落,天棚发霉,地面阴湿,需要重新修复的铺面很多,再加上南市场租金高,人气不旺,所以


迁入的商户很少。翟芳桂最怕的,就是罗扎耶夫的鞋铺也会搬走。因为她习惯了小巷中的这爿苍灰墙门的铺面,那块挂在门楣上的桃红色招牌,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让人心动。


也许是鼠疫的缘故吧,罗扎耶夫的鞋铺一个顾客也没有。翟芳桂一进来,就闻到了一股酒气。罗扎耶夫说,他刚送葬回来,在葬礼上喝了两瓶啤酒。他拎起脚边的竹篮,说是从葬礼带回了薄饼和果子羹,请她吃点。翟芳桂知道俄国人擅长做果子羹,也不客气,拈起一块,边吃边问罗扎耶夫,死去的人得的什么病。罗扎耶夫故意板起脸,大声说:“鼠疫!”见翟芳桂不敢吃果子羹了,连忙笑着摇摇头,说:“唬你。”翟芳桂这才安心。罗扎耶夫说,现在满城的人都怕老鼠,其实老鼠没那么可怕,只要你不被跳蚤咬着,就不会传染鼠疫。翟芳桂不明白,鼠疫跟跳蚤有什么关系?罗扎耶夫说,老鼠想传播鼠疫,自己没这个能力,必须借助跳蚤。跳蚤叮咬了人后,人才能染病。翟芳桂明白了,老鼠这是雇凶杀人呀。如果跳蚤是持枪的歹徒,那么养猫养狗倒不安全了,因为它们身上寄生着跳蚤。


罗扎耶夫问翟芳桂,今年过年想穿什么颜色和样式的靴子。他好提前备好材料。翟芳桂便问陈雪卿要什么颜色和样式的,罗扎耶夫揉了一下眼睛,说:“卖糖的今年要平底的红靴子。”他一向管陈雪卿叫“卖糖的”。翟芳桂想,今年鼠疫,一向喜欢冷色的陈雪卿,这是要双红靴子辟邪吧?她可不想跟她穿同色的,于是要了矮靿的绿靴子。罗扎耶夫大概喜欢绿色,他笑着,向翟芳桂竖起大拇指。


罗扎耶夫对翟芳桂的脚,再熟悉不过了。可是每年给她做新鞋时,他还是要仔细用巴掌再比量一下。墙角放着几个马扎,方便客人试鞋。翟芳桂取了只马扎,坐在罗扎耶夫对面,脱下


鞋。大概店里没其他顾客的缘故吧,微醺的罗扎耶夫,在翟芳桂伸出脚的一瞬,竟一把将它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心爱的鸽子,轻轻摩挲着,揉捏着,忘情地叫了声“香芝兰”。这久违的称呼,突然从罗扎耶夫口中说出,让翟芳桂颤抖了一下,她知道罗扎耶夫想要什么。她没有拒绝,起身主动帮他把店门闩上,将板窗落下。这样,再有顾客登门,会以为闭店了。她想和罗扎耶夫有这么一回,只为了回去跟纪永和说,她现在是羊圈了。


有了这种念头的翟芳桂,其实只把罗扎耶夫当成了一枚戳子,想着他给自己轻轻打上个印记就行,没想到罗扎耶夫很疯狂,折腾了她近一个小时。罗扎耶夫得到她后,落下泪水。翟芳桂走的时候,他执意要送她一双皂靴,翟芳桂没接受。她觉得要了它,等于承认卖身了。而这一回,她没有卖身的感觉,一身轻松。


翟芳桂离开鞋铺时,快正午了。她在路过日本大药房时,看见门口张贴着广告,说是店里购入了可以杀灭鼠疫菌的药,翟芳桂踅进去,买了简易杀鼠剂、石碳酸和双绿汞,以及铃木式卫生消毒喷雾器。她提着它们回到粮栈后,发现纪永和果然把“歇业”的招牌挂了出来,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趁着鼠疫大捞一笔了。翟芳桂进屋后,将买下的东西丢给纪永和,说它们比猫要灵验,赶快消毒吧。纪永和问:“你出去了一上午,就去了药房?”翟芳桂笑笑,说:“还去了一个地方,不过可不是义泰号。”纪永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凑过来,狗一样抽着鼻子,嗅了嗅翟芳桂的脸,倒吸一口冷气,嫌恶地说:“你跟了那个老山羊?”翟芳桂神气地说:“不假,以后没人敢进羊圈了。”纪永和气得嘴唇直哆嗦,眼睛冒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后退一步,“呃呃”叫着,捶胸顿足的,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啊”的一声,大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