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作者:辜妤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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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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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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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070字

世界是广阔而不宁静的海,


我们只是海洋上比蚂蚁更微小的存在,


明知会沉没、会毁灭,做什么都是徒劳,


却也不甘心地寻找着那片属于自己的、小小树叶。


——如果现在说出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请给我很多钱。


窗外的天空被橘色浸染,参杂着蓝紫色向远处倾斜。飞机过后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线,在燃烧的天幕里渐渐蓬松散开,消失在视线里。十一月末的傍晚,空气里带着些微凉意。


整点的钟声敲响时,三百遍校规抄到第二百九十九遍,写完的作业本已经堆了好几本。


“15可以去kv,但是禁止唱歌和饮食……”


——那去做什么,跳舞?


“19恋爱必须得到家长及班主任的同意……”


——旧时代的婚姻包办?


“28女生不得打耳洞、男生不得拉帮结伙进入保健室……”


——打耳洞就算了,拉帮结伙是团体友谊不行啊?


“35不可以盯着异性的特殊部位超过十秒钟……”


——定校规的人绝对是个变态!大变态!


弥亚皱着眉头一边抄一边在心里吐槽,右手已经累到完全失去意识了,只是机械地听从大脑的指令动作,虽然如此,写出来的字却并未潦草到认不出来。


这时高三b班的教室门被推开。听到声响的弥亚并未抬头,脚步径直走向她,然后有影子覆盖而来。


“咦,抄了这么多。”弥亚听到对于女生而言略显粗哑的声音,对方拿起满是校规的作业本翻了几页,“完了没有?”


弥亚埋着头写完第39条,然后深吸一口气:“完了。”


弥亚抬起头来,看到三个女生站在自己面前。中间那个胖乎乎的是隔壁班的刘沁园,也是弥亚这次的“客户”。


“真有300遍?教务处的刘老太太可是不能忽悠的。”刘沁园看着眼前的几个本子。


“一个作业本32页,你自己算。”


“也就随口问问,罗弥亚的口碑向来很好,看,写得很认真。”后面一句是刘沁园对陪同她来的朋友说的。


“钱带来了吧?”弥亚站起来,一边活动自己快废掉的胳膊,一边问。


“带来了,带来了。”


一张0、一张50。弥亚盯着钱没接。


“怎么,不对?”


“170。”


“不是说好一遍05元,300遍150元吗?”说到这里刘沁园明白过来,笑嘻嘻地说,“平常也叫罗弥亚习惯了嘛,20元的罚款就免了呗?”


弥亚看着刘沁园耳垂上被迫摘下耳环更换插上的茶叶梗,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将那堆作业本要收进自己的书包带走。倒数到三时,刘沁园果然伸手阻止——


“我给。”


几个人一起下教学楼,然后出了学校大门,在岔路口告别。


“今天多谢照顾。”弥亚挥挥手,“下次有事记得找我。”


独自去往车站的区间路上,附近的甜品店在搞五折促销,抄300遍校规让弥亚的体力消耗很大,有些饿了,不过在橱窗外看到一杯奶茶也要15元后,她愤恨地果断转身。


15元?你真把自己当皇家奶茶啊,去抢劫算了!弥亚正发誓以后再也不靠近那家甜品屋时,有人从身后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弥亚愣了一下,回头看到一个气喘吁吁的陌生女生。


弥亚觉得女生有些面熟……好像是刚刚和刘沁园一起来找自己的人。


“罗、罗弥亚同学……”对方似乎跑得很急才追上自己,“只要给钱,是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帮忙做?”


“只要价格合理。”弥亚摆出熟稔的谈判表情。


“那个没问题。”女生停了一会儿,还未说出请求脸先红起来,“我有事想请弥亚同学帮忙。”


从电车站出来,过一个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和油漆掉了一半的绿色邮筒,还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巷子,然后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左转,往居民区深处走。这是弥亚每天必经的回家路程。


一路上弥亚脑海里回想着刚才对方一副“钱没问题”的模样,盘算着新任务的价格是不是开得过低。经过便利店时看到门口的架子上放着平时里五元的牛奶,今日特价一元,弥亚随意瞄了一眼,走出几步后才反应过来,于是折回来,一再询问店员得到“今天的特价牛奶刚出来就被一个大婶抢光了,架子上的还是刚刚清理库存拿出来的”的回复后,女生伸手拿了仅剩的两盒去结账。


弥亚每天的早餐费是十元钱,电车卡明码实价,午餐是带家里的便当,所以每天她手里实际能支配的现金是十元。早餐平时是五元的面包和五元的牛奶,为了省钱,弥亚从来不买面包,所以能节省下五元存起来。一个月能存一百五十元。现在买到两袋特价牛奶,未来两天能多节省出8元钱。


矢野市有八所高中,其中以矢野中学和远景中学最有名,矢野中学,是建校近一百年的“国家重点中学”,而远景是建校五十年的私立中学,真正发展起来是新任校长接手以后的事,省级重点中学也是去年才拿到的资格,但两所学校升学率旗鼓相当,去年远景甚至以高达919%的升学率超过了915%的矢野中学。


虽然远景和矢野中学的中考分数线一样很高,但私立学校建设能取得的财政拨款很少,需要学校自己投入大量资金,所以录取时会故意留出很多“空子”给分数线未达标又想去远景的学生,美名其曰的“学校建设费”根据中考分数与实际录取线的差距划分,最低额度是两万,分数差得越多学校建设费也就交得更高——所以矢野市的人都清楚,矢野中学的都是好学生,而远景中学都是好学生和有钱的学生。


每日早晚,远景中学的外面都会排起长长的接送车队。每次假期回来,班上的讨论也多围绕着“你去哪个国家旅行了?”“以后不想去希腊那么远的地方了,没什么好看的,累得人要死”“我在法国抢到限量版的xxx了,而且价格超便宜,居然只花了一万多一点!太兴奋了!”“我没你那么好运啦,老妈嫌麻烦,只肯带我去澳大利亚,难道要我买只袋鼠回来?”


其实还有中间的灰色地带,比如弥亚这一类。


虽然身在“私立贵族学校”,但他们既不是好学生也不是有钱的学生,只是中考分数线未达标的成绩普通的中等生,高昂的建校费虽然比不上某个同学一只包的价格,但也是家里东拼西凑借来的……


不管怎么样在远景中学上学都是事实,而耗尽心机把女儿塞进远景中学的弥亚妈总是对炫耀这一事实乐此不疲。每次聚会,对方直接问还好,就算不问,弥亚妈也会千方百计绕到聊学校的话题上,终于被问到“弥亚上高中了吧?在哪所学校?”时,弥亚妈都会神清气爽地回答“远景中学”,在对方露出的欣羡表情里,弥亚妈则故作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除了升学率高和学校建设得最好,远景也一般啦。”


无论如何,即使是灰色地带的学生,当他们穿着远景中学的制服、胸前戴着远景中学的徽章走在大街上时,都无一例外地被归纳进“好学生”“有钱的学生”的范畴里。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是含混不清的。


人缘不好不坏,成绩不上不下,家庭不富不贫,但说到高三c班的罗弥亚,没有几个人不认识,即使不认识本人的,听到这个名字时也会露出“原来你是问罗抠抠啊”的了然神情。


弥亚不以为意,说她是吝啬女王的人实在太抬举她,真正的女王大人是整天在家里指点江山的弥亚妈,因为觉得自己生女儿太辛苦,而女儿却跟着爸爸姓实在很吃亏,死活坚持让女儿跟自己姓罗挽回损失。吝啬的本领弥亚只跟她学到皮毛,远不到独力成派的地步。


尽管如此,学校里流传着的“弥亚抠门事迹”数不胜数。


比如,她曾为了捡回掉进下水道的一块钱硬币硬生生趴在地上捅了一小时,膝盖都磨出了血迹。体育课后和朋友去自动贩卖机买喝的东西时,她会瞄准对方先投钱后,然后迅速地按下自己喜欢的饮料的按钮,这样下来,她不用掏一分钱。平时的班级聚会弥亚从来不参加,如果有人邀请,也一定会问对方要报销来回的车程费,并且心安理得地说“我是被邀请的一方,对方承担全部费用是应该的”。当然,请客吃饭这种事在弥亚的字典里是从来不存在的,没有人见过弥亚的钱包长什么样。在学校里,她也开展着自己的小业务,抄检讨、送情书、解决假期作业、代替值日……业务范围很广,无论金额大小一概都接,还定了不成文的霸王规定,在“业务”期间,叫她全名“罗弥亚”的一律罚款二十,总之想方设法近乎变态地敛财。


据说她每天坚持存五元钱,而每晚回家必做的事情是躲在被窝里数钱,常年如一日。如果世界上有拜金教,弥亚必定是最虔诚最有天赋最努力的大弟子。


用程径的经典形容就是“罗弥亚吝啬得像一面不透风的墙”。


程径是坐在弥亚前桌的男生,“罗抠抠”这个绰号就是他取的,女生讨厌至极,却因为男生的知名度高,被他戏谑地叫过几次后,大家竟然都跟着学起来。虽然死党百亦努力联想出“罗qq也很好听啊”来试图扭正,但弥亚实在爱不起来。


“程径那个浑蛋最好祈祷别落在我手里,不然非让他尝尝我的厉害。”


“怎么个厉害法?”


“就像拔光北极熊的毛再把它扔进冰窟窿里那样。”


“丢进冰窟窿它应该不会被冻死吧?话说弥亚你真的拔过北极熊的毛吗?”百亦问得认真。


“……没有。”怎么可能真的有?


“那你只是有这个想法的意思吧?”百亦继续着认真的表情,“弥亚不要伤害北极熊。”


“……好。”不要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我只是形容一下而已啊。


弥亚知道这种话题不能继续深入,尽快结束才是上策。


如果弥亚出名是因为毒舌、爱吐槽,吝啬得无懈可击这些杂七杂八的原因,那么同样知名度高的百亦只需要“天然”这一个理由,俗称大脑缺根筋。


两人从小就是好朋友,初中时曾分开过一段时间,高中百亦转学回来,性格迥然的两个女生竟然心无间隙,成为莫名其妙又实实在在的死党。百亦是麻烦制造机,跟她讲话也不期待她能听懂多少,弥亚怀疑百亦的大脑里有一台“百亦思维转换器”,无论什么事经过她的脑子都变得怪里怪气。


但弥亚喜欢百亦,即使一直骂她是大笨蛋,依旧喜欢她。


绝不仅仅因为百亦就是弥亚无数小气传说中被坑害最多的那个“对方”。


走进巷子时,弥亚一边走路一边稍微抬起右腿将牛奶放进书包里。说是巷子,其实跟普通的马路没多大区别,这里的道路还算宽敞,平时也车来车往。两旁的法国梧桐缺乏修剪,枝叶肆意伸展,树冠蓊郁,因此头顶的天空也被遮暗些颜色。


巷子的左边是林立的大厦,而右边却是年久的居民楼,对比鲜明。据说城市建设到这里,附近的居民楼要全部拆掉重建,马路也要扩宽。经过公告栏时弥亚侧头看了看张贴的“房屋拆迁公告”,已经被人用黄色的油漆喷掉,巨大的“抗议!”两个字显得有几分触目惊心。


眼睛酸胀得疼,弥亚抬手搓揉了几下,继续向前走。


在小区门口碰到同一幢楼里的张阿姨,她正扭着胖乎乎的身体提着一只塑料袋走过来。弥亚低头加快脚步,想先一步进去,结果对方眼尖看到她,视线相交,弥亚只好平常步调,心里暗暗念了句倒霉。


“弥亚每天回家都这么晚啊?”


“今天轮到我做值日。”弥亚说出原本用来搪塞妈妈的理由。


“高三很辛苦吧?尤其是远景中学那样的重点中学,压力可大哩。看你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前天打牌听你妈妈说你晚上还去补习学校,要跟上进度很辛苦吧?”一起回家的路上对方不停地念叨,“不过累也就累这段时间,远景的升学率那么高,考上大学是没问题了,哪像我们家陶霖冉在东职那样的破学校,一个班也不见得能考上一个,当初我们家老陶恰好住院花钱经济紧张,不然我也舍得塞钱送她去远景,哪个父母不想自己的儿女出人头地,弥亚你说是不……”


弥亚用单音节附和,不过她知道在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面前,哪怕一句话不说,对方也能慷慨激昂地继续下去。到了一定年龄,她们总会变成评论家或者语言发射器,东家比西家评,全世界的事都和她们有关系,都值得花时间去关注花,口水去评价,发福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制造着语言,有时脑子也跟不上旋转进度,嘴里就稀里哗啦地吐出来。


弥亚看着楼道门口的灰色玻璃里自己的影子,勉强159cm的个子,身体瘦削,双肩包懒洋洋地挂在右臂上,灰色的带子快触到地面,弥亚抬了抬手,将带子拽进手心。张阿姨说她瘦了一圈,弥亚一点没看出来,婴儿肥的脸还是胖乎乎的。五官普普通通,再加上乱糟糟的发型,放松下来时,整个人显得病恹恹的没有干劲。全身上下唯一亮眼的大概是她那身远景中学的制服,黄色的西装领上衣和短裙,往下是黑色的及膝统袜和白色帆布鞋,完全一副的模样。


“周末到阿姨家玩啊,教教我们家陶霖冉功课……”


旁边的人还在继续说话,两人的脚步轻易将楼道里的声控灯踩亮。暗黄色的光线像是纯度很低的某种流质,带着几分廉价的疲软,时光好像也跟着滞后。


弥亚有一瞬间的失忆,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又要去哪里。


她常常在走神时出现这种感觉,一切变得很遥远,所有人所有事都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全世界只是一弯虚无缥缈挂在空中的月亮。


一起走楼梯到二楼,弥亚总算舒口气。


“我到家了,张阿姨再见。”


“周末记得来玩哈。”对方刻意又叮嘱了一遍。


“嗯。”弥亚敷衍地点点头,转身掏出钥匙开自家的门。


这么晚回家,免不了要被训一通,弥亚在玄关处换鞋时,听到动静的女王大人已经站在厨房门口居高临下瞪着她。


“今天怎么这么晚?不要告诉我又值日,两天前才轮到过你。”


弥亚望着女王大人手里持着正炒菜的铲子,被迫临时想出“期中检测评讲的卷子很多不懂,放学后向同学学习”这样的理由。


“把笔记带回来抄不就得了?”


“都爱学习爱得要命,人家说晚上要在家看的,才不会轻易借出笔记。”


“那倒是。”这样的理由女王大人是深信不疑的,“人哪,都自私得很,这话我一直跟你爸说他偏不听,怎么样,在单位吃大亏了吧,他带的实习生都升成部长了,他还是老样子,我看你们经理总说裁员裁员的,下一次就轮到你。”


“怎么又扯到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弥亚爸转过头来,“机会本来就要留给年轻人,再说了,我老样子怎么了,我和小李一样是部长。”


“你这后勤部的部长能和人家财务部部长一样?醒醒吧你,看你那点出息。”女王大人正炒着菜,一时腾不出多余时间指导工作,注意力又回到女儿身上,“一直愣在门口做什么,快进屋换件衣服出来吃饭,再慢点看你怎么赶得上补习班。”


饭桌上,弥亚再次明白什么是挖肉补疮。


“你说你们期中考试的卷子发下来了?这次考了几分?”


“一般,和上次差不多。”


“差不多是多少?”


在女王大人炯炯目光的追问下,她知道搪塞不过去:“516分。”


“在班上排名第几,年级里呢?本科分数线划的多少?数学的分数上去没有?”


“36名。”弥亚闷闷地答。


“36?上次多少名来着?38是不是?数学考了多少分啊,怎么上涨的幅度这么小?我说弥亚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学……”


“你就不能让孩子好好吃顿饭吗?”弥亚爸夹起一块红绕肉到女儿碗里,“上升就是对的,反正还有时间好好学……”


弥亚拿碗过去接,半空中被女王大人的筷子截断。


“啪”——弥亚爸的筷子被打翻,抖动几下,红绕肉又掉回菜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