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终极爆炸(2)

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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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科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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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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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30字

史林谨慎地说:“我想,在地球所在的‘这个’宇宙中,如果它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有限的——这已经是大多数理论物理学家的共识——那么,关于它的理论也就应该有终极。”


司马完点点头,说:“还应该加一个条件:如果宇宙确实是他——上帝——基于简单、质朴和优美的原则建造的。”


史林热烈地说:“对这一点我绝对相信!当然没有人格化的上帝,但我相信两点:第一,宇宙只有一个单一的起源;第二,它的自我建构一定天然地遵循一个最简单的规则。有这两点,就能保证你说的那种质朴和优美。”


司马完赞赏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史林也沉默着,不知道司马完还会谈什么。司马完忽然问:


“你的iq值是160?”


史林不想炫耀自己,有点难为情地说:“对,我做过一次韦氏测定,160。不过,我不大相信它,至少是不大看重它。”


司马完皱着眉头问:“不相信什么?是iq测定的准确性,还是不相信人的智力有差异?”


“我指的是前者。智商测定标准不会是普适的,一个智商为60的弱智者也可能是个音乐天才。至于人与人之间的智力差异,那是绝对存在的,谁说没有差异反倒不可思议。”


“iq的准确与否是小事情,不必管它。关键是——是否承认天才。我就承认自己是天才,在理论物理领域的天才。承认天才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老天既然生下爱因斯坦,他就有责任发现相对论,否则他就是失职,是对人类犯了渎职罪。”


史林听得一愣。他从来没有听过对爱因斯坦如此“严厉”的评判,或者说是如此深刻的赞美,觉得很新鲜。从这番话中他感受到司马完思维的锋利,也多少听出一些偏激。他想,天才大都这样吧。司马完说:


“我知道你也是个天才。我观察你两年多了,”他说得很平静,不是赞赏,而是就事论事,就像说“我知道你的体重是160斤”一样,“也知道你一直没放弃对终极理论的研究,业余时间一直在搞。你想由一个中国人来揭开上帝档案柜上的最后一张封条。我没说错吧?”


史林感动地默默点头。他没想到司马老师在悄悄观察他。对他而言,探索宇宙终极理论已经成了此生的终极目的,这种忠诚融化在他的血液中,今生不会改变。所以,司马老师的话让他觉得亲切,有一种天涯知己的感觉——不过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国家安全部的嘱咐,对司马老师还得时刻睁着“第三只眼睛”。


飞机在乌鲁木齐停留片刻,上下旅客,接着又起飞了。两人只顾谈话,茶几上的咖啡已经凉了,司马完向他指指杯子,史林端起杯子呷着。周围的头等舱旅客个个衣冠楚楚,像是一些企业总裁之类的角色。他们对两人的谈话丝毫不注意,可能是出于绅士的礼貌,或者是听不懂。这很自然,两人的谈话本来就是远离尘世的,不会有多少人感兴趣。但史林已经感受到司马老师的思想深度,聚精会神地听下去。司马说:


“其实我也一直致力于此,比你早了20年吧。你不妨说说近来的思考、进展或者疑难,也许我能对你有所帮助。”


他说得很平淡,但透出不事声张的自信。史林考虑片刻,说:


“我想,要解决终极理论,还得走阿维?热所说的对称性的路子。德国女数学家艾米?诺特尔以极敏锐的灵感,指出大自然中守恒量必然与某种对称相关。比如她指出:如果物理定律不随时间变化(相对于时间对称),能量就守恒;如果作用量不随空间平移而变化,动量就守恒;如果不随空间旋转而变化,角动量就守恒。司马老师,这些守恒定律我在初中就学过了,但从来没想到它们的对称本质!诺特尔的洞察力是人类智慧的一个极好例子,简直有如神示。它给我极深刻的印象,让我敬畏和动情。我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史林说得很动情。司马完没有插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史林说:


“爱因斯坦非常深刻地理解这一点——上帝对宇宙的设计必定由对称性支配。他能完成相对论,就是因为他善于从浩繁杂乱的实验事实中抽取对称性。比如,在那么多有关引力的事实中,他只抽取了最关键的一个守恒量,就是所有物体,不管轻重,不管它是什么元素,都以同样的速度下落。这就导致他发现了一种对称:均匀引力场与某个数值的加速运动完全等效。爱因斯坦称,这对他来说是一次‘非常幸福的思考’,从那之后广义相对论就呼之欲出了。”他忽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在老师面前说这些无疑是班门弄斧,“这些历史你一定很清楚。我对它们进行回溯,只是想说明,我对终极理论的研究一直是走这条对称性的路子。”


司马完微微点头:“我想你的路子不错。有进展吗?”


“还没有。引力还是没法进行重整,不能与其他三种力合并到一个公式中。”


司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对称性的路子肯定不会错,但你是否可以换一个角度?当年爱因斯坦没能完成统一场论,是因为那时弱力和强力还没有被发现。那么,今天物理学界在终极理论上举步维艰,是不是因为仍有未知力隐藏于时空深处?我相信物质层级不会到夸克和胶子这儿就戛然而止,应该有更深的层级。当然,随着粒子的尺度愈益接近普朗克长度(1033厘米,夸克的尺度是1021厘米),粒子实体或物质层级会愈益模糊、虚浮、互相黏连,研究它们会越来越难,最终干脆不可知。不过,我们并不需要完全了解。门捷列夫也不是在了解所有元素后才建立元素周期律的。他只用推断出元素性质跟重量有关,并呈周期性变化就行了。这是个比较复杂的周期,取决于最外电子层可容纳的电子数。但只要发现这个‘定律之核’,元素周期律就成功了。”


这番见解让史林受到震动。他说:“老师你说得很对,我也相信你所抽提的脉络。不过我一直没能发现有关宇宙力的那个‘核’。那个核!只要抓住这个核,终极理论就会在地平线上露头了。”


他期盼地看着司马完。直觉告诉他,也许司马老师手里就握着这把钥匙。不过他同时又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司马已经取得突破,绝对不会藏在心里而不去发表,更不会在这样的闲聊中轻易披露。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成功!对这样的成功来说,诺贝尔奖是太轻太轻的奖赏。不会的,司马老师不会握有这把钥匙。不过,他无法排除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于宇宙终极真理,司马老师完全是成竹在胸。


司马完看着舷窗外的天空,平淡地说:“以往的终极研究都是瞄着把宇宙几种力统一,实际上,力的本质是信使粒子的交换,像光子的交换形成电磁力,引力子的交换形成引力,介子的交换形成弱力,等等。所以,力的本质就是物质,换一个说法而已。而物质呢,不过是空间由于能量富集所造成的畸变。这么说吧,力、物质、能量这些都是中间量,是可以撇开的。宇宙的生命史从本质上说只是两个相逆的过程:空间从大褶皱(如黑洞)转换为小褶皱,冒出无数小泡泡,又自发地有序组合,然后,又被自发地抹平。其中,空间形成褶皱是负熵过程——这点不难理解,按质能公式,任何粒子的生成都是能量的富集化;空间被抹平则是熵增。你看,这又是艾米?诺特尔式的一个对应:宇宙运行相对于时间的对称性,对应于空间畸变度的守恒。”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看史林,“你试试吧。沿着这个思路——抛开一切中间量,直接考虑空间的褶皱与抹平——也许能比较容易得出宇宙的终极公式。”


他朝史林点点头,表示谈话结束了,随后便闭目靠在坐椅上。他已经看见了史林的激动甚至可以说是狂热。史林感觉到了“幸福的思想”,就像爱因斯坦坐电梯时因胃部下沉而感受到引力与加速度的等效;像麦克斯韦仅用数学方法就推导出电磁波恰恰等于光速;像狄拉克在狄拉克方程的多余解中预言了反粒子……所有那一刻的顿悟对科学家来说都是最幸福的,而这次的幸福更是幸福之最。它是真理的终极,是对真理探索的最完美的一次俯冲。


史林的目光在燃烧,血液沸腾了。眼前是奇特优美的宇宙图景,是宇宙的生死图像:


一个极度畸变的空间,光线被锁闭在内部,无法向外逃逸;连时间也被锁死,永久地停滞在零点零分零秒。然后,它因偶然的量子涨落爆炸了,时间由此开始。空间暴涨,单一的畸变在暴涨中被迅速抹平,但同时转变为无数的微观畸变。空间中撕裂出一个个“小泡泡”,它们就是最初层面的粒子。泡泡以自组织的方式排列组合,形成夸克和胶子,再黏结成轻子、重子、原子、分子、星云、星体、星系。星体在核反应中抛出废料,形成行星。某些行星上的“太初汤”再进行自组织,生成有机物、有机物团聚体、第一个dna、简单生物,等等。这个负熵过程的高级产物之一就是人,是人的智慧和意识……


但同时,随着氢原子聚合,随着恒星向太空倾倒光和热,一只看不见的手又在轻轻抹去物质的褶皱,回归平滑空间。这个熵增过程是在多个层级上进行的。不过,局部的抹平又会导致整体的空间畸变,于是黑洞(奇点)又形成了。空间的畸变和抹平最终构成了宇宙史。


史林完全相信,只要抽提出这个艾米?诺特尔对称,宇宙终极公式也就不远了。它一定非常简约质朴,像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一样优美。激动中,他竟然有些气喘吁吁。这会儿他完全把国安部洪先生的交代抛到脑后了。他虔诚地看着司马老师,等他往下说,但司马完似乎已经把话说完了。过一会儿,史林不得不轻声唤道:


“老师?”


司马完睁开眼看看他。


“老师,你的见解极有启发性。我想,你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什么还没得出最终结果?”


司马完淡然说:“也许是我的才智不够。这也是个悖论吧——要想破解这个最简约的宇宙公式,可能需要超出我这种小天才的超级天才。”


史林有些失望,也免不了兴奋(带点自私的兴奋)——如果司马老师并没有完成,那自己还有戏。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惜,这样的公式即使被破译,恐怕也很难检验。物理学家和玄学家的区别,是物理学家有实验室,而且所做的实验必须有可重复性。但唯独物理学中的宇宙学例外:宇宙学家倒是有一个天然的大实验室——宇宙,但没人能看到实验的终点,更无法把宇宙的时间拨到零点,反复运行以验证它的可重复性。”


司马完立即说:“谁说不能验证?只要是真理,就应该得到验证,也必然能验证。”他不屑地说,“我知道有类似的论调,说宇宙学是唯一不能验证的科学,等等。不要信它!总有办法验证的。当然可能不是直接验证,但肯定会有很具说服力的间接验证。”


史林渴望地看着他。依他的感觉,司马老师不但对终极定律成竹在胸,而且对如何验证也早有定论。他真希望老师能把这个“包袱”彻底抖出来。非常不巧,飞机马上要降落了,空姐走出来,让乘客回到自己的座位,系上安全带。卓君慧从普通舱回来,她看出来,这次谈话对史林的触动显然很大。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头等舱,一直陷在沉思中。


地中海的海面在舷窗外闪过,特拉维夫机场的灯光向他们迎来,飞机降落了。他们出了机场,随即坐出租车来到伯塞尔饭店。饭店依海而建,窗户中嵌着地中海的风光,非常美丽,位置又比较适中,离他们要去的三个研究所都不远。史林陪老师和师母来的前两次,也是在这个饭店下榻的。


在前两次同行中,史林对司马老师产生过怀疑,因为老师在特拉维夫的行为多少透着古怪。史林的怀疑不大清晰,只是那么想想而已。不过,国家安全部官员的那次到来,把这些怀疑明朗化了,也强化了。所以,即使史林因这次长谈而对司马老师相当敬畏,也不能完全抵消他内心的怀疑。从住进伯塞尔饭店后,他仍然时刻“竖着耳朵”观察老师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