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穿过欲望的洒水车(3)

作者:须一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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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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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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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866字

你说什么!婆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祝安早就回去了!


和欢就睖睁着,拿眼睛往卧室里睃。婆婆愤怒了,不用看,我不会藏着他!婆婆这么说,转身却把卧室门用力关紧了。婆婆说,大前天就走了!


和欢迟钝地看了一眼婆婆,迟滞的目光在房间里打转,眼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卧室门把手上,马上她就把目光调开了。婆婆还是觉察了。


你也用不着专门跑这一趟,打个电话我就会告诉你他走了。我还骗你啊。


和欢的脑子慢慢地空了起来,轻飘飘的。她说,那会去哪里呢?真的没回家。我一直以为祝安在妈这儿,所以我……


天下的儿子都一样,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在我这儿?多久没回来了?不吵架恐怕还不会回家呢,我就说怎么好端端的会一个人跑来看我。


妈——没有吵架啊。


那人呢?一个大活人?母亲眉头阴恶地拧了起来,我早就知道松树叶子要掉的。


妈——和欢有点心虚。没让他生气啊,要不要……报警啊?


你真的没气到他,就报吧。反正不要闹得让所有人看笑话!


和欢眼泪冒了出来。婆婆似有所动,说,吃饭吧。


和欢摇着头,退出了婆婆家。婆婆追了出来,喊了一句,他同学朋友很多呢!



祝安是确定失踪了。没有一个人能告诉和欢祝安在哪里。和欢开始以为婆婆知道,因为婆婆知道松树的叶子会掉下来,而且和欢很难忘记婆婆当时马上关紧卧室的门,生怕她多看一眼的样子,还有,她能感到的,婆婆那种认为他们吵架的那幸灾乐祸的眼神。她甚至怀疑丈夫到外地去了,比如那个女同学所在的深圳。这不是婆婆最愿意的事吗?后来,和欢就想可能是冤枉婆婆了,因为半个月后,婆婆赶到学校,找学校要人的样子,和一个老疯子没有什么区别。婆婆哭喊,反复哭喊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要给我一个交代啊——我一个好好的孩子交给你们,怎么就会不见了啊——?!


相反,和欢倒是一天天安静下来。


发现自己怀孕是祝安失踪的两个月后。婆婆非要这个孩子,但是,祝安和和欢还没有办下准生证。婆婆又赶到丈夫学校和居委会拍着桌子又哭又闹,还把居委会主任的不锈钢太空杯摔得满地滚。人家说真的临时批不下来。婆婆就像猛兽一样吼吼吼地哭,哭得整个办公小楼都摇晃起来,非常吓人。


和欢也不想要,因为她越来越想不清楚,丈夫为什么离开她。当她终于把孩子流掉后,婆婆就一病不起,两个月后就去世了。垂危的时候,家里人说,叫媳妇来吧?


奄奄一息的婆婆流出了眼泪。她说,祝家……没有这个媳妇。叫祝安回……


祝安就这样彻底消失了。和欢开始总是梦见他穿过竹篱笆的背影,她一直在后面叫,声嘶力竭地叫,祝安仿佛听不到,就是不懂得转身,慢慢地那个背影就气化消失在树叶之间的光影中了。


自从明白祝安走了,和欢就开始不容易入睡了。她想办法。原来她和祝安一人一床被子,祝安的被子有很重的体味,和欢就爬到他的被子里睡觉,不再睡自己的被子。后来她开始穿祝安的内衣睡觉,再把祝安用过的枕巾围在她脖子上,或者搭在嘴唇鼻子之间,鼻息之间,就好像祝安依然睡在身边。


祝安的电动剃须刀一直放在窗前的镜托架上。和欢每天都看到那个黑色的小盒子。那天,她习惯性地把它拿在手上闻着闻着,无意中就打开了,里面有着许多铅笔粉似的东西。忽然和欢惊醒了:这是祝安的胡须,这是祝安身上唯一留在这个家里的东西!和欢找出了那个装猫眼石的精致的红绒面宝石盒。猫眼是祝安送的,已经镶在戒面上了,和欢天天戴着。和欢剪了一张大小刚好的干净白纸,小心地垫在小宝石盒里,然后,把胡须粉末仔细地倒了进去。有小半盒呢。轻轻关上。和欢把它放在祝安的枕头下面。和欢感到奇怪,胡须反而没有被子啊、枕巾上面,有着那么明显的祝安的气息。胡须粉末好像只是用过的头梳的味道,贴近了、闻深了有时还呛到和欢的鼻子。她咳嗽起来。


那个时候,队长的老婆,也就是老金对她非常关心体贴,尤其是和欢流产期间,老金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非常霸道地照顾和欢。和婆婆相反,和欢对这个突然的变故显得十分安静,尽管出奇的安静,队长和车队所有师傅们都知道了这件事。说那个新调来不久的女司机,丈夫突然就没了。把她一个人撂在这里了。在车队办公室泡茶的时候,大家忍不住地有着种种猜测,但是,人人都真心实意地同情这个新来的女司机。包括圭母。


圭母是个快乐的鳏夫,非常剽悍,冬天也经常穿短袖恤。圭母个性豪放、语言下流,乐于助人。和欢一来他就像师傅一样,给和欢各种指点和帮助,送她铁观音茶、汽车香水,帮她擦洗汽车,保养维护,一切都进行得粗俗而热诚,喜欢讨嘴上便宜。有时粗俗得令和欢非常难堪,所以和欢很不喜欢他,但是,和欢以前总是嘻嘻笑着。


后来情况就变了。大家公认新来的那个女司机变了,大约是和欢丈夫失踪一年多的时候。


男人们多的车队,不是太擅长猜测和议论和欢的生活,但是,司机们经常在背后比较放肆地调侃圭母,圭母慢慢也觉得自己同和欢可以是那么回事,行为语言就比较猖狂,好像圈了地似的。和欢却不答理圭母,连以往捧场的嘻嘻笑声也没有了。


随着丈夫失踪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家对和欢的看法也复杂起来。人们看到和欢身边常有陌生男人。队长警告她说,不许再有外面的男人坐在洒水车驾驶室里。外面单位也有人说了,说环卫车队里有个漂亮的女司机是妖精。说得人多了,队长就问和欢是怎么回事,和欢嬉笑着说,没有啊。后来,和欢和呼哨老师一事,不知怎么就捅到了环卫处负责人那里,上级再转达给队长,情况就很正式,而且十分严重了,一男一女派出所,听起来几乎就是一个嫖娼卖淫案。


大家都认可了老金的评价:这个女人变死啦。


只有圭母说,这个女人不像坏人。大家就笑他。圭母说,要不要打赌啦?!人家说,打什么赌啊?圭母又说不出名堂来,大家就哄笑起来,圭母也大笑起来。但是,就是这个圭母,一脚踢裂了和欢的脾。


那天,学习完三个代表精神,圭母在车场里碰到和欢在擦车。圭母说,我来啦。和欢不接他的话茬儿,手上不停。圭母说,没有老公的女人可怜咯。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圭母是心疼的,可是,话从他嘴里出来,就有些流里流气。和欢还是不睬。两个也在擦车的男司机在相视偷笑。圭母见了,口气就更流气了,动手要抢和欢手上的抹布。我来啦!我来!你就当我是你老公好了。不收你的钱啦。


和欢轻轻吹了声口哨,走到了取水栓柱那边。圭母大擦大洗间,嘴上不肯闲着,喂!你老公走了快两年了吧。


和欢吹着口哨点了头,把水桶提了过来。


有人了。圭母小声说,我觉得他是外面有人才这样干的。信不信?


屁!和欢又退到取水栓那边,靠墙站着。


两个司机不知为什么哧哧笑,圭母看到他们在看他。圭母大声大气地说,喂!这样的老公走了更好啊!


两个司机又哧哧笑。


圭母说,你要是想男人,找我就是了。喂,你知道我有多壮吗?


两个擦车的司机放声大笑。圭母扔下抹布,扭身曲臂做了个健美亮相动作。我全身,圭母拍拍自己的二肱肌,都和这一样!


和欢把脸扭向车场大门口。圭母大喊,我!绝对比你老公,比你那些半夜找来的野男人,更好!更厉害!喂—


圭母还没喂完,和欢提着开取水栓的大铁闸冲着圭母的后背,砸了过去,正站在驾驶室外的踩脚上往车顶上擦的圭母,疼得一转身,一脚就踢了出去。和欢叫都没叫就倒了下去。


和欢住院,圭母调到圆桥区扫大街去了。



丈夫的手机依然是开的,和欢没有办理停机。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坚信祝安哪一天打电话回来;也许手机开着就表示主人还在。手机一旦没电,和欢就立刻换上,一年这样,两年这样,第三年还是这样。第二年的秋天,学校那边有个新调来的办公室主任,想把这部电话清出局域网,这样学校方面可以减少一点儿开支,但是,学校领导犹豫了半天,没有同意。


和欢已经对这只三星手机非常熟悉了。没事就在手上把玩,手机所有的功能她都弄明白了。开始,有些祝安的同学朋友电话进来,后来就没有了。但是,有短信,不少短信。后来,和欢才知道,可能是电子邮件的提示短信。


这些短信有时让和欢困惑和难过。


睡了吗?我想和你聊聊。


最近心情很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你愿意听吗?


其实我非常寂寞,但我真的很难开口。


我在宾馆,你呢?要不要过来?


每次看到这种短信,和欢心情就复杂得很。这些短信是发给祝安的,短信的嘀嘀声,就是等于说,在什么地方的祝安,还被什么人联系着;但是,和欢更多的是恼恨。她始终没有勇气回打过去,问问对方你是谁,好像一问,对方就会告诉祝安,祝安就知道她不尊重他个人隐私了。有人告诉她,短信看了和没看,图案不一样。她就有点不安,但是,每一个嘀嘀短信提示一响,她还是想打开,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看。


有一种是看不到具体内容的,它只有英文主题,往往只有几个字:


人呢?


讨厌。


照片太糟糕了。


我病了。


有一次接到的时候,吴杰豪正好在她家。见和欢看了手机发愣,就说,怎么了。和欢就给他看,他一看就说,邮件提示。有信到电脑里了。


是深圳的信吗?


那只有看电脑才清楚。


和欢就过去打开祝安的电脑。她请吴杰豪来操作。吴杰豪狐疑地看着和欢。和欢摇头,表示不会。没有登录密码,吴杰豪又狐疑地点了空白确定。吴杰豪停了下来。和欢紧张地瞪着电脑。吴杰豪叹息着,点了关闭。他说,没有别人的邮箱密码,进不去的。再说,这样并不能帮你找到祝安。这没什么意义了。


你为什么不换个号码,吴杰豪又说,手机还可以用的。


我喜欢。我就要这个号码。有祝安的电话和短信,我都喜欢听。


傻。


吴杰豪走了以后,和欢和一个面谈过的侦探通了电话。这个胖胖的侦探,目光锋利,喜欢假笑,但是,看上去十分能干而且随和。他不像别的侦探,不是眼里只有钱,就是认定她丈夫抛弃了她。而他总说,查了再说。所以,和欢对他印象良好。


胖侦探说,什么,查邮件?你只是委托我查电子邮件?


这个要多少钱?


这个……我们还没有这个单项收费标准。唔,要请电脑专家,懂网络的……我看还是全面委托,要不先见面吧。


见面的时候,胖侦探仔细看了祝安的手机。然后,两人聊了好一阵子。胖侦探说,你是说,那天临走的时候,他突然回来开电脑、收邮件?


是,已经出门了,突然又折回来的。好像比较急,也……不让我靠近。


还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


回老家也是突然提出的,我没空儿,他就说自己去。我当时也没多想。后来,他妈妈也觉得突然,以为我们吵架了。


以前都是你们一起去的吗?


是,只要我和他在一起,都是一起去的。不过,他妈妈好像一直不喜欢我,喜欢那个深圳的有钱有势的女同学。


他的衣服什么的,都没带走对吗?


是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平时是他管家,我后来看到抽屉的存折。


钱有多少——我是说,有被提走吗?


没有。


里面有多少钱?


……一万四千多。


这是你们全部的储蓄吗?——请别误会。我是帮你思索呢——他不可能另有账户?


我不知道。没有其他存折了。我们调动花了很多的钱,他说过我们没有什么钱了。


如果这样,不像是抛妻出走啊,当然,他可能根本不在乎这点儿钱——噢,对不起,我们这个行当,就是要有想象力。请原谅,我知道你们感情不错。


你不是看了手机上面的东西吗?你还觉得他对我的感情……


当然,这年头的,谁也不敢保证爱情。手机里的东西吧,怎么说呢,可能是交友台干的,我也曾收到。邮件短信嘛,还是先放一边吧。我们先理大思路。


其实,我慢慢地也想通了,无所谓了。和欢说,他要真跟别人走,我也没办法。即使找到他我也只是想告诉他,你没必要不辞而别,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不会拦着你的。


你刚才说,深圳那个女同学非常有钱有势?


听说是这样。祝安不怎么爱说,但有时那个女的会打电话来。我听到过的。


说什么呢?正常交往也有啊。


我们屋里信号不好,他总是出去接电话。我不好意思跟出去。


那么出走之前的那几天,那女同学来过电话吗?


我怎么知道呢。反正,我婆婆说,当时那女的升主管后,一直要祝安辞职下海过去的,还找我婆婆劝他。今年过年又到我婆婆家拜年,送给老人一个玉镯。我婆婆说,祝安没有福气,要是那样,祝安早就发财了。


这么说,你丈夫净身出户还真是没有问题。要不,我先去深圳一趟?你把那女的公司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婆婆知道,她死了。我只能肯定在深圳,是个大公司。


那么,我去一趟,你先预付八千吧。我尽量省着花,多退少补。


那……我……再想想吧……你不查邮件了?


没意义。你果断点儿。现在都失踪快一年半了。时间越推移,证据灭失的越多。别到时候花了钱还没结果,人家说不定已经双双飞美国、飞澳大利亚啦,你一分钱也拿不到。好吧,你快想清楚。我等你电话!走啦。



深秋就这样又快过去了。满地的落叶欢快地追逐汽车轮子,每一阵秋风扫过大街,尤其是汽车驰过,它们就在路面无声而疯狂地追舞,汽车像个领舞者。只有纪念大道上有这么多落叶。和欢每天突突突地过来时,那些被水流冲击着的巴掌形梧桐落叶,就会一队队向两边的路沿奔去,它们一直退守到路沿底边上,但往往还是会被激烈的水流激得在路沿上蝴蝶一样弹跳起来,甚至跳到那些矮墙一样的绿化带上。


因为是凌晨,整条大街四下无人,和欢把左右水流开关通通打开。两侧的水丝绸一样扑了出去。开到移动公司公交站点,等她觉察到站点的地上好像躺着两个人时,已经来不及控制开关了。她开了过去。可能开出了七八米远,内视着脑海里余留的记忆画面,她感觉到,在洒水车洒向地上的两个人时,那个男的好像侧身想为那个女的挡水。和欢倾身从后视镜看,那两个人已经站了起来。想了想,她把冲水开关关了,车停了下来,她开始慢慢后退。一直退到那两个人身边。两个人都像学生,尤其是那个高个男孩子。女孩的衣服还是敞开的,小胸罩是粉色的。男孩的裤子拉链因为她的后退,正匆忙拉上。一个大学生背包扔在不锈钢椅子上。


和欢把窗户摇下。对不起,和欢嘟囔着说,看见的时候来不及了。


两个人似乎想骂人,看了看彼此,笑着抱在一起。


要不,送你们一程吧,没有车了。


男孩带头爬了上来。女孩也上来了。男孩帮女孩扣上扣子。


本来想去她外婆家,可是,一直等不到车。这么晚了也回不了学校。


男孩子对车上那么多的开关十分好奇,一个个触摸着考查过去。他边动边问,这是cd键吗?


女孩说,如果你刚才放了提示音乐,我们就可以躲起来。


外面的音乐和里面的一致吗?男孩子说,如果打开的话。


和欢还没有点头,男孩就把音响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