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秘史(3)

作者:魏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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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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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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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902字

玄纵是个聪明小子,想了想,说:“弟子以为那些寺院只是追风而已,他们仅仅停留在拥有吴道子的壁画,而没有深究其中的奥秘。”


广笑一皱眉。


玄纵继续说:“香客们入寺朝拜,施舍钱财,大约分两类,一是真心向我佛门;二仅仅是为求今生平安富贵,志得意满,死后不堕入地狱。后一类占了大多数,而且多是达官显贵。所以,画壁的内容非常关键。而那些寺院,往往只请吴道子画些平常的题材,如菩萨、天王、鬼神,不能最大限度地震慑凡夫俗子。如果我们能独辟蹊径,请吴道子画一面特别的作品,一方面既可劝人行善,另一方面又可使我寺重现辉煌,何乐而不为?师父博闻广知,深谙佛法故事,所以……


广笑点了点头,闭目思忖,突然睁开眼,道:“《地狱变》?”


按佛教说法,生灵分六道轮回:天道、人道、鬼道、畜道、阿修罗道(阿修罗即界于人、鬼、神之间的精灵)和地狱道。作为六道之一的地狱,是最苦的。在佛教中,地狱是用来劝戒别人的。佛教典籍通过对地狱的黑暗与恐怖的描述警告人们:活着时,不可作恶,否则死后当下地狱,受尽折磨。


就在玄纵要请吴道子的时候,广笑一把拉住他,说:“《地狱变》规模宏大,人物繁复,耗时必长,仅凭我和他的一点交情以及三千两银子是不够的,要想叫那吴生全身心地创作此画,还需要一样东西……”


广笑在玄纵耳边低语几声,后者听完后,说:“师父毕竟是师父啊。”


广笑清朗的笑声响彻赵景公寺。


玄纵联系吴道子时,后者刚刚在永安坊永寿寺完成《变形三魔女》的创作。


对吴道子来说,不是随便哪个寺院请他就去的,一是看他的心情,二是看他对该寺的感觉。前面说了,玄宗和宁王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度,所以吴道子也很知趣,在外面通常只接三五天内完成的活儿,超过这个天数的题材根本不画。


此日,当玄纵小和尚出现在吴道子面前时,道子正带着王耐儿、释思道、李生、翟琰、张藏、韩虬等众弟子在平康坊的一个酒楼喝酒。道子带徒苛刻,经常揍徒弟。出师前,这些弟子跟随吴道子只干两件事,一是临摹他的作品,二是在吴道子画完后负责填染色彩。也就是说,只有真正出师后才可以自己创作。


见到吴道子,玄纵的第一句话是,我是赵景公寺广笑禅师的弟子;第二句是,我家师父有好酒。


最近一段时间,吴道子心情不佳,苦闷难以向人表白。所以当看到又有僧人找到他时,就显得很烦躁。不过,听到是广笑的弟子,且有好酒时,便道:“莫非那广笑也庸俗了,要请我画壁?”


这时候,王耐儿等众弟子齐声道:“我家师父最近不接活儿!”


玄纵嘿嘿一笑,拉了把椅子坐下,说:“这次大师是必去不可的,我家师父为您准备的是一大坛昆仑觞,而且请您画的是《地狱变》……”


吴道子一愣:“《地狱变》?‘昆仑觞’?”


当年在洛阳时,吴道子一度追随被称为“醉中八仙”的书法家张旭学狂草,虽然没学成,但却在张那里学到不少美酒的知识,其中就包括玄纵说的“昆仑觞”。


关于此酒,《酉阳杂俎》中有记载,北魏时,有重臣贾锵,他家有一仆人,尤善辨别好水,“常令乘小艇于黄河中,以瓠匏接河源水,一日不过七八升。经宿,器中色赤如绛,以酿酒,名昆仑觞。酒之芳味,世中所绝。”也就是说,造酒的水,取自于黄河源头,极为珍稀。


“昆仑觞”在北魏时诞生后,即被认为是酒中的绝品。由于量小而极为珍贵。到唐朝时,其造酒秘术仍不外传,而被贾家的后人独享,按照开元元年的记录,在整个帝国范围内,只供应长安、洛阳、成都、扬州四大城市。其中,长安供应九十坛而已。这里面有一半会被皇家买断,其余的流落市面,亦多为权贵所抢。一年前,这种酒,一坛子已炒到纹银八百两。当然,对长安的很多人来说不缺这点银子。但问题在于,由于数量极少,有钱也没处买。在一次宁王的夜宴上,吴道子曾品得一杯“昆仑觞”,味道至今叫他难忘。这种酒市面上很少见,那广笑老和尚又怎么会弄来?吴道子打了个问号。


玄纵说:“大师不要生疑,作为酒中仙人,您自知这‘昆仑觞’非常人所有,这坛酒乃家师十年前意外所得,一直藏于寺中,看来倒是与大师有缘了。缘,不可失,亦不可拒啊。”


吴道子大笑:“你果然是广笑的徒弟,他爱酒,多年前在洛阳白马寺我即知。”


玄纵说:“大师答应了?那三千两银子……”


吴道子凑近玄纵,压低声音说:“《地狱变》场景盛大繁复,三五日内如何完成?三千两银子远远打不住吧?”


玄纵说:“您与家师毕竟是故人啊!”


正在这时,几名美女簇拥着一位白衣秀士上得酒楼。见到吴道子,秀士上前相拜,但并不说话。道子亦不语,只是摆了摆手,随后继续跟玄纵说话:“可我并非为广笑私人画壁,而是为你家赵景公寺啊。”


说罢,吴道子放声大笑,带着王耐儿等众弟子呼啸而去。


走到楼下时,吴道子突然止步,回头大声道:“告诉我那故人,我三日内即入寺去画《地狱变》!”


吴道子本不是爱财之辈。虽然他要价很高,那只是彰显身份而已。这些年,皇家赠与加上私活儿所得,吴道子收入颇丰,但也只是在长安、洛阳买了两处房子,在终南山修了处别墅外而已。其他所得,除了用在喝酒上外,全部接济了穷人。有一次,在长安东市,吴道子一次发放给贫民十万两银子。此事在朝中引起纷纷议论。但吴道子依旧我行我素。因而,银子不是一个问题,何况与广笑还是旧相识。如此说,是那坛“昆仑觞”起了作用?但这不是全部秘密所在。


吴道子爱酒,可不是个浑人。从这个角度说,真正吸引他的还是《地狱变》这个题材。关于地狱,《酉阳杂俎》“贝编”一门中专门做过介绍:


地狱分生地狱、黑绳地狱、八寒地狱、八热地狱等十八层。其中,生地狱即活地狱,又分三种:在人间罪过轻的,入活地狱后依旧为人形;罪过稍重的,则化为畜生;更重的,既不成人形,也不成畜形,而为一个个肉块,预示将遭受无边的痛苦。八寒地狱也非常恐怖。坠入八寒地狱,将会遭遇极度深寒的折磨,皮肤、唇舌、骨头将尽被冻裂,痛苦无比。与八寒地狱相对是的八热地狱。而最深一层,则为阿鼻地狱,即无间地狱,也就是我们说的无间道。凡入无间道的人,将受尽一切苦难,永世无有间歇,永世接受煎熬,永世不得轮回。


作为佛教壁画中最宏大最具挑战性的题材,《地狱变》的内容就是这厉鬼诸魔、刀山火海,冷热煎熬,以及最残酷的刑罚。为的是警告人们生前必须向善,否则死后即有惨烈的场面在前头等待。《地狱变》不仅涉及鬼怪众多,而且地狱类型也非常繁复,整个场景阴森恐怖,是常人所难画出的。在当时,即使经验丰富的老画师碰这个题材,也只是试探着作作卷画而已,在广阔的壁上做大规模描绘,整个帝国范围内还没有人敢于尝试。而且,想画成这个题材,从构思、起稿、勾描,再到上色、完工,黑天白日连轴转,最保守的估算,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吴道子已决定向皇家请假,破除万难带着弟子们入住赵景公寺,画这《地狱变》。他急需要这样一面盛大的新作。其中的因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天午后,在看到广笑禅师时,吴道子说的第一句话是:“故人!‘昆仑觞’何在?”


广笑再次爽朗地大笑:“果然是吴生啊!”


广笑问吴道子何日可完成那《地狱变》,后者答:“多则半月,少则十日。”


广笑说:“半月后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那老衲就向外界宣布此日揭幕伟大的《地狱变》?”


吴道子说:“这有何难?拿酒来吧,先喝上两天再说。”


“昆仑觞”确是美酒,两天过后,吴道子已把一大坛子喝光,而意犹未尽。虽然酒喝得不错,但作画时出了些问题。具体地说,喝了两天酒,当第三天画壁时,吴道子居然手足无措,灵感全无。这种情况在以前是没有过的。王耐儿等众弟子在道子身后窃窃私语,站在一旁的广笑禅师和玄纵亦交头接耳,最后老广笑笑道:“吴生啊,酒喝得还不到位么?”


吴道子摇摇头,掷笔于廊下,疾步走出赵景公寺。


如果说开始时广笑禅师还笑得出来,那么几天过后他就有点揪心了。因为这样的掷笔而去在随后几天又发生多次,他不免深深地忧虑起来:如果吴道子的《地狱变》在七月十五中元节不能按时出现在香客面前,那么丧失信誉的赵景公寺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一转眼,时间过去了一半,离中元节只有短短七天了。而赵景公寺南中三门东壁上仍空空如也。开始,掷笔后,吴道子出去转悠一圈儿就回来,一头扎进禅房里。但自上一次出去后,已连续两天没露面了。而弟子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最后,找了几圈儿,玄纵才在长安郊外曲江别墅旁发现昏睡于花树间的吴道子。


吴道子呆呆地望着满头大汗的玄纵,后者说:“不是我家师父着急,只是这《地狱变》的揭幕日期已向外公布,到时候如果完不成,我赵景公寺必遭重创!”


吴道子盘腿而坐,沉吟片刻,道:“我心中自是有数。”


玄纵说:“实不相瞒,由于这两天找不到您,我家师父非常着急,为保万全,已有意邀请皇甫轸在寺院西壁另作《地狱变》了。”


吴道子徐徐抬起头:“皇甫轸?”他揪住玄纵的领子,像是自言自语,随后又缓缓地放开。


玄纵说:“正是画坛新锐皇甫。据这小子说,他五日内即可完成《地狱变》。不过,我家师父还未最后答应,因为需要跟您做最后的确定。”


吴道子说:“你回去吧,七月十五日前,我必然完成画壁,否则当投曲江而死!”


玄纵嘿嘿一笑,说:“多谢大师。”


打发走玄纵,吴道子长啸一声,引得寻花野步的仕女们纷纷转颈回望。吴道子整了整衣冠,冲她们微微一笑。


没错,皇甫轸就是那日在酒楼上看到的白衣秀士。


关于皇甫轸,我们知之甚少。同样,对吴道子来说,也不太了解此人的底细,只晓得他出身寒微,但极具绘画天分,是长安画坛最近冒出的新星。此人不但技艺精湛,而且年轻英俊,已有人预言:不出三年,此子当为领一代风骚者。


当晚吴道子即返回赵景公寺,恭敬地拜访了广笑禅师。


广笑又一次爽朗地大笑,说:“吴生!我是相信你的,你是我华夏一千年才出的一个天才,《地狱变》固然不易,但又如何难得住你?


吴道子唯笑而已。


但转天画壁时依旧没感觉。吴道子怪叫一声,跌坐于壁前,胸口如被人重击,隐隐地作痛。王耐儿等诸弟子惊呼着拥上前,围住他们的师父。吴道子望着手中的画笔,那笔如枯枝一般。这叫他想到了自己。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年华也如手中的笔一样枯萎了。这一年,吴道子已整整五十岁。所谓年过半百,大好青春跟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不久前,在永安坊永寿寺和光宅坊光宅寺画壁,他就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离中元节只有三天了。


这天晚上,长安天空,明月高悬。吴道子打坐在禅房,陷入无法摆脱的迷思。但无论他想什么,皇甫轸那张俊秀的脸都盘旋不去。去年底,一个令吴道子讨厌的文艺评论家就断言:皇甫轸取代吴道子而成为长安第一画师已经进入倒计时。据说,一向以搜罗文艺名士为己任的宁王也有意把皇甫网罗门下。某座上客甚至提议宁王,叫吴道子和皇甫轸当场比画……


说起那皇甫轸,成名作是一年前绘于宣阳坊净域寺南壁上的《鬼神图》。这个题材吴道子曾在洛阳天王寺画过,这些年来被认为是他第一代表作。所以,当皇甫轸崛起后,人们便拿两幅《鬼神图》做对比。多数人还是认为吴道子的更胜一筹,但也有人认为皇甫轸的作品在神韵上超过了吴道子。宁王曾专门问到过这个问题,叫吴道子说一下这两幅画哪个更好。吴道子能说什么呢?皇甫轸的《鬼神图》他是偷偷去看过的。虽然画得是鬼神,但灵气十足,飘逸洒脱,别有韵致。最后,吴道子说:“那后生叫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正走在从洛阳到长安的大路上。”这不能不说是个巧妙的回答,所以当时宁王仰天大笑。


但吴道子明白,皇甫轸异军突起已然是个事实。因为自给净域寺画《鬼神图》后,该寺香客大增。在此前,因有蛇妖作祟的传闻,该寺的香火已是很冷清了。随后,皇甫轸又在吴道子的地盘平康坊菩提寺画了《净土变》,引起巨大轰动,被认为是年度最佳壁画。壁画完成之日,平康坊的歌妓纷纷停业而拥向菩提寺,为的是一睹这绝佳的作品和帅气的皇甫才子。


在赵景公寺,白衣皇甫仿佛一堵风动的墙壁,压得吴道子喘不过气来。当然,身后的弟子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三年前,师父在崇仁坊资圣寺秉烛醉画《维摩变》,震惊了长安。


可是现在呢?


在午后寂静的禅房里,一个想法的轮廓终于慢慢清晰起来。它的出现,是一个偶然的遭遇,还是在内心深处蓄积已久?吴道子睁开眼,一时不能明白。随后,他溜出赵景公寺,一个往各色人等会集的东市溜达而去。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玄纵大骂吴道子。广笑禅师则不动声色,似乎已死心,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傍晚时分,弟子王耐儿闯进吴道子所在的禅房,说皇甫轸在跟人打架斗殴时,被人失手打死,现凶手在逃。


吴道子紧闭着眼,说:“知道了。”


王耐儿说:“这真是天佑师父啊!”


吴道子睁开眼,说:“你什么意思?”


王耐儿说:“如果那皇甫小子不死,定是师父最强大的对手!”


吴道子大吼道:“一派胡言!”


王耐儿吓得连连说是,在转身退出时,又被吴道子叫住,问:“你也觉得皇甫以后会超过为师么?如果你要觉得不是的话,就开口告诉我吧。”吴道子喜欢王耐儿的鬼马聪明,不久前曾破例叫他在菩提寺内雕塑了一尊神像。他的这些弟子,往往是绘画和雕塑全能的。


王耐儿一阵沉默后,笑道:“当然是师父最厉害。”


吴道子摆了摆手,说:“你下去吧。”


中元节俗称鬼节,又称盂兰盆会日。这一天的下午,长安万众都奔向了赵景公寺,吴道子一夜之间画成工程巨大的《地狱变》的传奇仅仅在半天的时间里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作为一幅没上色的白描作品,《地狱变》所展现出的阴森恐怖震惊了长安士民。


壁画中,吴道子并没有刻意地去描绘厉鬼的狰狞,更无刀林、沸镬、牛头、阿房,而是以新死之人复杂传神的表情传达所受的煎熬和各种地狱的阴惨,“使观者腋汗毛耸,不寒而栗”。多少年后,玄纵已变成老僧,有访问者看到这面壁画,问当时的情景,玄纵说:“吴生画此《地狱变》成之后,都人咸观,皆惧罪修善,两市屠沽,鱼肉不售。”(朱景玄:《唐朝名画录》)也就是说,很多整日杀生的屠夫渔户,看到那画后也吓得为之改行了。


正因为这面《地狱变》,赵景公寺一下子成为长安最火爆的寺院,前来上香施舍的平民、权贵络绎不绝。他们在吴道子的画面中领略到地狱之可怕,施舍金钱为的是死后不坠入这恐怖的幽冥。


一百多年后的晚唐时代,深谙佛法的段成式亦曾参观赵景公寺,在南中三门东壁上亲睹《地狱变》。在壁画面前,见多识广的段成式也竖起了寒毛,《酉阳杂俎》里做了这样记载:“常乐坊赵景公寺,隋开皇三年置。本曰弘善寺,十八年改焉。南中三门里东壁上,吴道玄白画地狱变,笔力劲怒,变状阴怪,睹之不觉毛戴……”又诗如下:“惨淡十堵内,吴生纵狂迹。风云将逼人,鬼神如脱壁。”当时段成式的挚友张希复亦在,张则称:“冥狱不可视,毛戴腋流液……”


由于段成式本人信奉佛教,跟长安各寺院的高僧关系又颇佳,所以《酉阳杂俎》“寺塔记”中的吉光片羽,甚是可读,其中不乏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