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七条猎狗(2)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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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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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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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64字

一般来说狗是不敢惹毒蛇的,可是,就在这危急关头,赤利不顾一切地蹿上去,一口咬住眼镜蛇的脖颈。一米多长的蛇身紧紧缠住赤利。正在这时,赤利听到主人大声地呼唤,它哪敢松口,两个动物在草丛里翻来覆去地扭滚着、撕咬着……直到赤利把眼镜蛇的三角形脑袋咬下来之后,才顾不得喘口气,跳出草丛,扑向卡在两根榕树气根间已经血流成河的野猪……


可惜这情景召盘巴没有见到,赤利也无法告诉它的主人。


召盘巴为赤利的不忠伤透了心。他卖掉了火药枪,决心不再狩猎,在家闲了半年。夏末秋初时,为了消闲解闷,他开始给生产队放牧两头黄牛。


开门节(傣族每年七月十五日至十月十四日,为“关门”时间,其间不得恋爱婚娶和举行其他大型娱乐活动,十月十五日开门节过后才恢复)过后不久,那两头黄牛在同一天各生下一头小牛犊。这可喜坏了召盘巴。他晚上睡在牛棚里看守,白天带着牛群寻找新鲜草场。


一天清晨,召盘巴身背一架古老的木弩,让孙子艾苏苏躺在一头母牛背上,赶着牛群到大黑山边缘的野牛凹去放牧。


野牛凹其实是一条狭长的洼地,潮湿温热,遍地长着南苜蓿和红三叶草,开着黄、白、蓝、紫五彩花朵,草叶瓣上都沾着露珠。让牛在这儿饱餐三天,瘦骨嶙峋的老牛也会被嫩草撑肥。


一对小牛犊在草地上欢奔乱跳,一会儿跑到小溪边饮口凉水,一会儿又蹿到母牛腹下用稚嫩的小嘴吮吸乳汁。母牛娴静地伫立着,一面嚼着嫩草,一面还不时伸出舌头在牛犊背上深情地舔着。


召盘巴在溪边的野花丛中采撷了一朵朵雪白的玫瑰、嫩黄的茉莉和金边美人蕉,编成一个花环,套在艾苏苏的脖子上。艾苏苏在溪水清晰的倒影中照见自己变成了神话中的百花王子,高兴极了,爬到一头母牛身上,喝一声“冲啊!”把牛当做战马骑,在草地上驰骋起来,逗得召盘巴哈哈大笑。


那头母牛驮着艾苏苏小跑到狭窄的山岬边,突然“哞”地长叫一声,惊慌地扭转头,拼命朝牛犊奔来。艾苏苏骑在光溜溜的牛背上,没有防备,被颠簸下来,膝盖擦破了,哭嚷着一瘸一拐奔向爷爷。


召盘巴凭几十年的狩猎经验,知道碰上危险了。他抬起鹰隼般的锐眼向山岬望去,只见灌木林里树枝乱晃、枯叶纷落,一会儿蹿出一群豺狗,压了过来。


两头牛犊钻到母牛腹下簌簌发抖,母牛眼里流露出愤怒与惊骇的光。召盘巴解下木弩,在一头母牛屁股上抽了一下,喝道:“蠢货,快跑!”两条母牛鼻子里哼了一声,撒开四蹄,向芭蕉寨方向逃去。但来不及了,豺狗分作两路,蹿到牛群面前,挡住了去路。牛群只得又回到召盘巴身边,求援似的望着他。


召盘巴把艾苏苏揽进怀里,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大小豺狗共有二十来条,都饿瘪了肚子。他知道,饥饿的豺狗比老虎更难对付。他懊悔把火药枪卖掉了,不然的话,火药枪巨大的爆炸声也许会把豺狗吓退,起码也能给寨子里的乡亲报个信。现在他身边只有十来支楠竹箭和一小筒见血封喉汁(见血封喉,一种剧毒树木,树汁进入动物体内就会致死,西双版纳猎人都用它涂在箭头上打野兽,所以也叫“箭毒木”),肯定寡不敌众。


情形确实危急,但召盘巴毕竟是个老猎人了,面对危险还能沉住气。他把两头牛犊和艾苏苏拉到中间,自己和两头母牛面对豺狗,组成一个三角形的护卫圈。两头母牛鼻子里喷着粗气,低着头摇晃着两支又短又细的牛角,准备与豺狗拼死一搏。


召盘巴拉满弩弦,把一支锋利的楠竹箭在见血封喉汁里浸了浸,扣进弩槽,在跃跃欲试的豺狗中间寻找带头的公豺狗。但他惊奇地发现,这群豺狗中除了小豺狗外,都是清一色的母豺狗,壮年的公豺狗一条也没有。


这时,豺狗已把召盘巴和牛群团团包围住,嚎叫着一步一步逼近来。一条半大的公豺狗大约是想卖弄自己的本领,首先冲将上来,在两头母牛面前蹿来蹿去,想觑个空隙钻进护卫圈拖走牛犊。两头母牛瞪着血红的眼睛,严密地防卫着。


召盘巴眯着眼,端起木弩,瞄准那条狂妄的半大公豺狗,轻扣扳机,“噗”的一声,利箭扎进它的眼窝。它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四脚朝天蹬了两下就不动了。


豺狗群骚动了一下,蹿出四条母豺狗和五条小豺狗,一拥而上,扑向召盘巴。召盘巴不慌不忙,迅速将五支箭镞蘸一下毒汁,一支支发射出去。四条母豺狗和一条小豺狗都中箭身亡,剩下的四条小豺狗夹着尾巴逃回豺狗群。


豺狗虽然被打死了三分之一,却仍不肯退缩。召盘巴箭囊里只剩下最后四支楠木箭了。必须赶快设法杀开一条血路,不然箭用完了,就会束手待毙。召盘巴把艾苏苏背在身上,用藤子捆紧,让两头母牛左右夹住两头牛犊,跟在自己身后,向芭蕉寨跑去。


五六条豺狗一字儿排开,拦在路上,龇牙咧嘴咆哮着。召盘巴大步流星迎上去,“嗖嗖”两箭射死两条。其他豺狗见到同伴临死时的痛苦挣扎,畏缩了,向路边躲藏。召盘巴趁机冲出包围圈。


他朝寨子跑了一小截,回头一望,糟糕,两头母牛和两头牛犊并没有跟着他逃出来。豺狗放走他后,把牛群堵住了。十多条豺狗一起疯狂地扑上去撕咬,两头母牛把脑袋紧贴草地,翘起那对可怜的牛角去挑豺狗,保护着牛犊。豺狗异常敏捷,躲过牛角,扑到母牛笨重的身体上,残忍地咬着。两头母牛脊背上都被咬开了几个口子,鲜血淋漓,仍然不肯退让,拼命抵挡着。


召盘巴气得七窍生烟。牛是集体财产,岂容野兽糟蹋。再说自己威震山林几十年,打死过的老虎、豹子、野猪数也数不清,最后竟让豺狗在自己眼前把牛吞吃掉,他就是躺进棺材也咽不下这口气的。想到这里,召盘巴怒吼一声,拉弦搭箭,奔回来,对准扑到牛身上的两条豺狗“嗖嗖”就是两箭。两头母牛趁着豺狗慌乱之际,用头轻轻抵住牛犊屁股,退到召盘巴身边。


艾苏苏在召盘巴背上举着小拳头对着豺狗嚷道:“坏蛋,叫爷爷把你们通通打死!”


豺狗似乎并不怕威胁。由于同伙惨死一半,它们变得谨慎了,把召盘巴和牛群团团包围后,并不立即扑上来,只是在二十步之外愤怒地嚎叫着。


召盘巴的箭囊已经空了。唉,要是还有十支箭,明天光剥豺狗皮送到县城土特产收购站去,也能换回三五支乌黑锃亮的火药枪来。


过了一会儿,豺狗又聚拢来,有几条蹿到召盘巴面前挑逗着,试探着。召盘巴拉满弦,装作瞄准的样子,“噗”的一声虚发一箭。豺狗听到这熟悉的致命的声音,吓得退了回去。


不到一袋烟工夫,豺狗又卷土重来。召盘巴又虚发一箭,豺狗又退了回去。如此重复了四次。


有一条秃尾巴豺狗大约是看出了召盘巴在唱“空城计”,第五次时其他豺狗退缩了,它不退缩,龇着尖利的犬牙瞪着召盘巴,突然闷声不响地扑上来,前爪想搭在召盘巴双肩上,好咬喉管。召盘巴早有防备,一闪身,拎起那架用紫檀木做的弩,用尽生平力气,狠狠朝秃尾巴豺狗的脑袋上砸去,“噗”的一声,白花花的脑浆和污黑的血流了一地,秃尾巴豺狗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遗憾的是,召盘巴用力过猛,结实的木弩断成三截。他现在真的是赤手空拳了。


豺狗被震慑了,不敢再扑上来。一条母豺狗带头长嚎起来,其他豺狗也跟着嚎叫。这嚎叫声很怪,像鲁莽大汉在号啕大哭,嘶哑而又尖厉,持续不断,震动山坳,连听惯了虎啸豹吼的召盘巴也不禁毛骨悚然。两头牛犊吓得跪倒在地,艾苏苏也吓哭了。


随着嚎叫声,一里外半坡上一个被草木深掩的山岫里稀里哗啦一阵响,蹿出一条黑影,飞奔而来,一直冲到离召盘巴不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不动了。


来者似曾相识,外形不像是豺狗,倒像是威猛的猎犬。


召盘巴揉揉眼睛,仔细瞧着跟前那条高大的狗,金黄色的毛色间有两条对称的浅黑花纹。果然是它,是逃跑了大半年的赤利。


召盘巴火冒三丈。这忘恩负义的畜生,竟敢唆使豺狗来伤害主人!要是手中还有一支毒箭,他一定要射穿赤利的心脏。现在自己手无寸铁,怎敌得过比老虎还凶猛的赤利呢?自己一把老骨头,黄土盖脸也不足惜,可怜宝贝孙子和集体的牛都要遭害,而且要死在自己曾经精心喂养过的猎狗口中,这将成为一桩悲惨的耻闻,流传九十九代子孙!老猎人的脸一会儿变成酱紫色,一会儿变成土灰色。


艾苏苏在爷爷的背上也认出了赤利。面对这凶猛的猎狗,他不觉得惊骇,却高兴地嚷道:“赤利,快咬豺狗,快咬!”


召盘巴偏过脸,对着艾苏苏大叫一声:“住口!”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赤利厉声骂道:“天杀地剐的畜生,你是恶狼投的胎、魔鬼变的魂,总有一天会成为猎人锅里的肉!”


赤利把尾巴朝艾苏苏轻轻摇动,并伸出舌头磨磨牙齿。召盘巴觉得赤利是在残忍地嘲弄自己,他忍不住战栗了一阵,突然觉得像踩着白云一样,浑身轻飘飘软绵绵的。他老了,精疲力竭了,只想少受点临死前精神上的折磨。他索性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对赤利说:“要咬你就赶快咬断我的脖子吧。”他合上眼皮,两行老泪从眼角溢出来。


可是等了半晌,还听不到动静。召盘巴感到奇怪,睁眼一看,赤利还站在跟前摇晃着尾巴。豺狗们等得不耐烦了,一条条嚎叫起来。


赤利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十二条豺狗分作两路纵队逼向召盘巴。


突然,赤利瞪着豺狗,“汪汪汪”叫了三声。豺狗像触了电似的,站住不动了,一齐畏惧而又愤怒地望着赤利。


赤利冲向通往芭蕉寨的小路,驱开扼守在那儿的三条小豺狗,然后奔向召盘巴面前,咬住他的衣襟,使劲拖向“缺口”。


召盘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三条母豺狗嗅嗅同伙尸体的腥味,突然发疯似的嚎叫起来,率领九条小豺狗一起扑向召盘巴和牛群。


赤利对着豺狗愤怒地咆哮着,但无济于事,于是它四肢腾空,像刚离弦的箭一样,东撞西突,用脑袋顶翻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豺狗。


三条母豺狗绝望地围着赤利撕咬,其余九条小豺狗也丢下召盘巴和牛群,转而扑向赤利。


赤利一下子咬死了六条小豺狗和一条母豺狗,但不幸的是,剩下的两条母豺狗咬住了赤利两条后腿,死不松口。赤利前爪屈跪着,动弹不了,三条小豺狗趁机扑到它身上乱啃乱咬。


赤利狂叫一声,突然头一仰,腰一挺,前肢腾空而起,三条小豺狗被甩在地上,赤利两只前爪分别压住左右两条小豺狗,同时一口把中间那条小豺狗的一条后腿连皮带骨咬了下来,接着又把压在前爪下的两条小豺狗咬穿了肚子。三条小豺狗惨叫着,拖着血淋淋的身体逃进了草丛。


但是,赤利身上也被咬开了几个口子,鲜血直流。特别是那两条咬住它后腿的母豺狗,锋利的牙齿已在“咯咯咯”地啃它雪白的骨头了。赤利转不过身来,也没有力气再蹦跳,只得卧在地上,望着召盘巴“汪汪汪”急促地叫个不停,希望旧日的主人赶快离开。


召盘巴一看只剩下最后两条母豺狗了,勇气又回来了。他爬起来奔过去,猛地拎起左边那条母豺狗的两条后腿,甩到半空,画了个弧形,狠狠砸在石头上,母豺狗一下子昏死过去。


右边那条母豺狗立即放开赤利,猛地蹿上召盘巴肩膀。召盘巴没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母豺狗张开血口,恶狠狠地朝他的喉结咬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赤利拖着已露出骨头的后腿,用它平生最大的力气扑向母豺狗,紧紧咬住它的脖子……


等召盘巴把它们分开时,母豺狗已经死了,赤利也软软地躺在那里,气息奄奄。艾苏苏哭着把爷爷给他做的那个花环戴在赤利的脖子上,又脱下衫褂,帮爷爷给赤利包扎腿上的伤口。


太阳当顶了,雾霭散尽了,召盘巴赶着受了伤的牛,领着艾苏苏,搂抱着昏迷中的赤利,疲惫地往芭蕉寨一步一步地走去。


一路上,艾苏苏一直深情地呼唤:“赤利!赤利!”在召盘巴的眼前,总晃动着泼水节那天槟榔树下的那一幕,老泪从他的眼角里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