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胡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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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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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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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92字

人类史上,文明并非追求欲望所能开启的。因为欲望是限于有这样东西,例如电子器具。但当初发见原子与电子的物理学者则丝毫不是为功利主义的目的,而单是为格物致知,数学者更是如此,知性的研究与发见工作,是先要无私无我,而欲望的追求则是自我本位的,这是第一不同。


如数学上的大发见,皆是只有一个意志与息,而不是追求,因为追求的对象尚是未知,用尽了一切徒劳的研究方法之后,到底什么都没有得可想了,连到我的存在亦恍恍惚惚了,亦即是人了无差别智与无我之境了。而此时研究的主体(我)乃成了个法姿,与研究的客体(未知的研究对象)的法姿相交感,融合为一个法姿而显现出来,当下一切都明白无疑了。这就是格了物了。此时才真是人天的光明欢喜之不尽。而然后把这显现的法姿写成数学方程式则是致知了。


中国的音乐不是追求欲望的旋律,而是格物致知的那种感。


但知性的事有一种是冥想的,如数学,又一种则是直观的,如绘画的写生。


中国音乐的多是直观的格物,而且当场把来造形,如自然的缟模样。但也不是没有冥想的。后世佛教的音乐传入,如琴曲有《普安咒》,那调子就是冥想的沉寂,我也很喜爱。受道教影响的道调亦带冥想,但是飞扬的,就有仙意飘缈了。而直观的乐曲最好的是孔子作的琴曲《幽兰》。《幽兰》随处都是思省,但不是冥想。我送了一张《幽兰》的唱片给冈洁,他听了再三叹赏。


古琴曲有《平沙落雁》,我在日本时,去国之人听见唱片,只觉一派秋思,惟独汉文明的人世才有的秋思。还有《阳关三叠》,对友人那样的惜别,再三嘱咐。昆曲我喜欢伍子胥的《寄子》。还有是潘生听琴与陈妙嫦的唱词,听了使人只想要寻寻觅觅,而所寻觅的东西却又就在这里,那刚劲处是有着远意,柔艳处又使人一往情深,并非遭浩劫化了灰,而是像花瓣坠泥,人世都是青春的思省。


中国是音乐亦生于五伦五常的人世。有一支山东的古乐,是子路负米思亲作的曲,我不知那乐器的名字,是弦又是竹,却有像金属乐器的高亢,那样高亢的缠绵思慕,听起来真觉有个孝子在负米一步一步的挨路,下午的天际白云悠悠,他想念母亲在家里。


日本音乐我是喜欢能乐,能乐的是日本独有的佛教的人世。


日本人重情,但能乐的是知性化了的情。还有日本的盆诵民谣非常好。此外是明治时代作的军舰进行曲,海风海浪的活泼里有人世的繁华,与西洋的军舰进行曲单是无情的杀伐之声不同。连大正年代作的空军进行曲,亦还有降落伞是碧空白云中的花朵的感觉,可是到了昭和就人失知性,军乐先坏了。


此外是印度的与伊朗高原的音乐尚是音乐。


有一天我从涩谷往横滨,电车往郊外驶去,播送着贝多芬的交响曲,杂在钢轨铁轮的声音里,有一种爽朗。这我才想起贝多芬的交响乐是有伊朗高原的音乐的影响。原来波斯音乐是遗留有阿瑙与苏撒新石器时代的音乐的面影,贝多芬把来采用了,可说是于西洋音乐起了一次革命,所以有其价值。但西乐的音不精密具足,西洋人的感情又不能是道德的人事化,虽贝多芬也到底空疏。贝多芬的交响曲有神的光,有数学式的知性,但是钢琴的音不绝对精密,更有一个欠缺是没有人事的感情,因为西洋物欲社会的人事感情是不能被写入知性的音乐的。后来西洋人是对贝多芬亦敬而远之,要求黑人的音乐来满足他们的物欲的人事感情了。


吴季札观乐而知国之盛衰。国之将乱,虽礼制尚存,乐先迷失。而天下将兴,亦是先有乐。最大的音乐是革命的音乐,如黄帝的《咸池》,舜的《韶舞》,周初的《武》,唐初的《秦王破阵乐》。乐与诗相连,民国之乱,是“五四”以来学的西洋文学致一代的青年们情失其正,此即是礼乐之乐迷失了。


丧礼与不朽


旧石器人已知丧葬,但不明白死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新石器人悟得了大自然的无与有之理,于是晓得了人有魂魄。依此承传,中国有说有阳魂阴魄,日本人说有和魂荒魂,印度的古语阿赖耶识与末那识,原来亦是说的魂与魄。


魄是生命的识,而魂则是悟识。


人死后悟识是否可以不死?佛教说人死则灭入于涅盘,涅盘是悟识,是故不死。而在于中国人则涅盘即是人世,汉文明的人世,即连不肖之辈与叛逆之徒亦不出其范围,乃至全然平凡无奇的人们的所作所为,亦因其是在于这人世的,皆有个韵致,是不死不朽的了。


魂是太古渡洪水而悟的民族才有的,所以西洋人是有魄无魂。


但西洋人之中亦有是与美索波达米亚文明有过关系的,他们有些关于魂魄的模糊记亿,如歌德即在一处写道“似乎魂灵是有二个的”。但是一般西洋人只知有一个魂灵,即是魄。中国的经书里没有说魔,印度的神话与以色列人的《旧约》里,是因为把魂与魄分裂了才有魔的。魔是魄。地狱亦由于魄与魂的分裂。


埃及的冥土观念,人死后到三途之川云云,则是承传旧石器人的人死后亦仍在着的观念而来,不过加以润色了。金字塔便是想象人死后亦仍像生前一样。埃及的传说,当初未有天地,只是幽暗的洪水中有一只蟇,与美索波达米亚文明是异派,埃及的文明是旧石器人的底子而从美索波达米亚文明学得的东西,所以何处总感觉其有着巫魇似的。埃及的冥土说传入了印度、中国与日本,但皆不甚当它认真。印度的仍是涅盘,中国的仍是只讲人世,日本是把佛教的极乐净土亦看做只是人世的幽远。


人皆求不死不朽,基督教的天堂,佛教的极乐净土,与礼乐的人世。佛教的解脱生死虽好,亦不及《礼记》的丧礼但是珍重现世。中国诗句里有“霸图残照中”,其实英雄事迹正是在那悠悠残照中永远在着,不死不朽。因为最真的存在是像梦。


男女之美


女心深邃,男人知之不尽,女人亦知男人不尽,这是一种美。


现在男女一目了然,却又彼此不了解,则很不好。毕竟是《易经》


说的男女乃阴阳之理,与《礼记》里说的室家仪范,世界上他无其比。世界上各民族多说女人是罪恶、不洁的,惟独《礼记》与日本的《古事记》里没有说女人罪恶不洁,而惟说要男先女后。本来是男女有别才好,男人是光,女人是颜色。


现在争着说要扩张女权,青年变得男女中性化,这乃是生物进化史的倒退。原始生物无性别,亦能繁殖。进化了才有性别,是先有雌。有几种低等生物只有雌,没有雄,但是亦能生殖。再进化才出现了雄,其始是雌大雄小,如白蚁雌的身体比雄的大六十倍,又如海中有一种鱼,雄的寄生在雌的身上,可比一粒赤豆之于一个西瓜。有一种雌贝,壳内带有七八只小贝,乍看还当是她生出来的,不知是她的配偶。低等生物中雄是藐小到如此,而且寿命都比雌的短,如蜜蜂的雌蜂可活五年,而雄蜂则只能活三个月。可是雄有变异力,发展得快,进化到了禽兽,譬如雄鸡,体格毛羽威仪都追过雌鸡。到了人类,更是要由男人来开创天下了。


照这一段历史看来,有雌雄并非为了生殖,而是为了变异,生物的进化是系于发展个性的变异能力。雄的任务是变异力大,能促进子孙的优良化与创造性。所以各民族的祖先都尊男卑女,他们是本能地感知了这进化的原理。但惟有中国人说的最好。《易经》与《礼记》里说男尊女卑,譬如说天尊地卑,父母是尊亲属,小孩是卑亲属,并无权力观念在内。


男尊女卑是从阴阳来说,而孟子别说男女有别。


我们的文明之美是在建筑、衣裳、器皿、饮馔,这些都是有了家庭才发展的,而成家庭的是女人。从有了家庭,才出来了人的行坐的姿势之美,与宾主的礼仪,展开而为治国平天下。所以女娲这样被尊重,《诗经》里第一篇诗即是歌咏女人之于周朝的王化。今女人对于家庭要与男人一样,此是自弃其在文明上的特殊地位。


禽兽是雌的不及雄的美,惟人可以男女齐美。而现在的世风变得年轻女人比男人不好看,这便是倒退到禽兽了。阴阳之理,阳中有阴,阴中有阳,是故好男好女是男带女相,女带男相。男带女相是张良,司马迁说张良的状貌如妇人女子。日本史上的大英雄如日本武尊与旭日将军木曾义仲,史皆言其相貌如好女。而女带男相的则如卓文君与北魏文明皇后。文明皇后行了均田制这件事,她的人就足与后来的唐太宗并称。卓文君她的《白头吟》是完全女性的,却有如李陵河梁诗的亮烈。而还有是北宋的女词人朱淑贞,她完全是未经世故的女儿与年轻的妻,她的诗词是春天的而亦有秋天晴空的爽阔,与苏轼辛弃疾的词同其大。


虽说是夫唱妇随,但昔人是把来譬喻为如调琴瑟,琴是带头,瑟是跟,一个是主一个是从,然而途中可以不妨小小叛逆,偶而宾主易位,而忽又主从顺行,男女的相引相推相唱随,皆只是两小无猜的淘气好玩,所以做了夫妇亦仍如金童玉女。


春秋


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孝是思亲,思亲是思本。


譬如数学上的思本,便是要几次三番地又想到数之所从来的无理数,如此才又有微分、积分、虚数等新发见。物理学上的思本,是要想到物质之所从来的究极的自然,如此才可以对于素领域的现象与现实世界的现象有新的发见与其解说。而思亲则是对于文明的由来的思慕。我今思慕父母,即有父母那一代的山河岁月,使我对于现前世界的事有所思省。忠臣出于孝子之门,革命者亦是出于孝子之门。清末革命志士以黄帝纪元,乃是民族的大孝。国父的思想发扬中国民族的先圣先贤的志学,亦是大孝。


“志在春秋”,则是要创造将来。创造将来是因于历史的自觉,民族大孝的遂行。西洋人无孝思,亦无对历史的感情,是因他们的祖先原是北欧旧石器人,对于新石器文明的创造他们无权无分无记念。所以史学惟能出在中国人。


基督教的《旧约》似是历史,但因神大而人小,没有人世,营养不良而萎缩了。


《佛说本生经》亦似是历史,但《本生经》是个人的修行经历,不是一个民族的修行经历。历史必须是一个民族的修行经历。


西洋人今以科学方法治历史学,当然有成绩,特别是世界古文明国的地下史料的发掘,又如中国的史料亦在法国与美国搜集整理得很好。但史学不单是记录,而更在于说明其意义。这可是他们不能了。卢骚的历史契约说,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皆是不谐于大自然的意志与法则的。西洋没有人世,他们的那种社会史根本不知何谓文明。西洋的历史学着作还是要推古代希腊的希罗多德着的《历史》,那有希腊人的对于世界的事情与知识的新鲜感觉,虽然亦是不知何谓文明。


孔子作的《春秋》,是世界上完成历史学的第一部书。虽然《春秋》只是记的春秋时二百四十二年的史事。以前《尚书》记言重于记事,亦已有史学的自觉,但《春秋》是更为历史上的人事立起准绳,而且有着对于历史上人事的态度。


《春秋》是一部政治的是非史,单单讲的政治,亦即是讲的整个人世与整个时代,这是西洋的史学者怎么亦不能想象的。《春秋》的因是中国文明的政治,故可以这样。孔子在《春秋》里提出批评政治是非的标准,同时亦是适用于批评一切人事的是非的标准,那一共五条:


一、尊王,一统天下为大。


二、明华夷之辨。


三、三纲五常的人世秩序。


四、政治之时与位。


五、对应自然界的现象。


先说尊王大一统。


自新石器文明悟得了无,人才有世界之大,世界是要有无限的感觉才是人的,如云无限江山。而王天下的王则是此世界的中心,138华学科学与哲学所以可尊。后世西洋的社会上没有那一样可以是绝对尊贵的,只可崇拜耶和华。而印度则以佛为世尊,他们的王不尊。没有像汉文明的无限江山,是出不得真命天子的。那些皆不及中国的与日本的尊王是现世的美。


蛮族不知有天下与王者之尊,惟知有征服地与未征服地,与强中之强的霸者。然而亚述帝国极盛时的雄强,与马其顿人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皆使人缅想当年,此是因其尚为美索波达米亚文明的。与希腊文明的知性的余晖所照。更后罗马帝国的事就没有这样美了。


譬如春秋时的五霸,是因尚被周王室的余晖所照,所以使人觉其霸得好。日本史上是平清盛之霸,亦赖有王朝之美。其后单只讲威力与富有的幕府时代,亦还是用的天皇的年号,才觉有天下世界。


中国民间是虽然到了民国,亦爱说“民国世界”,有着个世界,而且盼望有真命天子。田头农夫及城市街头巷口的店员工人,皆最爱道听涂说的讲时事,北伐当年讲说蒋总司令,抗战胜利当年讲说蒋委员长,讲者听者皆眉飞色舞,然而他们被左倾知识分子鄙夷。这一段事情关系历史,很可以思省。


人多说中国人民的政治知识幼稚,又没有团结心,事实不然。


世界上的民族中惟独中国人有渔樵闲话,打渔采樵之辈于山边水边工作休息之时,亦讲述并慨叹前朝的英雄事迹。旧戏里两汉、三国、隋唐、残唐五代、元明之际的历史剧很多,这都是外国所没有的。中国之外是惟日本亦有。外国电影亦有历史剧,但多是以男女爱情为主题,如埃及女王克丽奥沛屈拉,而中国的则多是与恋爱无关的一代英雄豪杰打江山的故事。美国电影的历史剧与恋爱无关的如《十诫》演摩西的故事,还有是演亚历山大大帝的故事,皆场面很大,但亦不如中国的渔樵闲话的寻常。


其实像美国一般国民的对政治无知与不关心,那才是可惊。中国的一般百姓虽或缺少议会制度选举投票一类的知识,但是关心天下事,真正晓得什么是政治的。因为中国的百姓有《周礼·王制》


里与王官一体为政的王民的经验,还有后来历朝民间起兵的经验,而且现前辛亥革命,北伐与抗战,皆是民间为主体。北伐与抗战当年,街头巷口的店伙与工人,与陇上路边的农夫贩子的讲蒋总司令、蒋委员长,像讲戏文里的朱元璋一般,那份风光才最是真的,可惜知识分子对他们不知音。


中国史上,向来是士与民间为知己,所以打得江山的。但是民国之士变成了西洋式的知识分子,与街头巷口的店伙工人及陌上路边的农夫贩子们不相知音了,可是一面尚存在着士领导民间的传统关系。


战后美国式的教育使知识分子更彻底的西洋化,前此“五四”


至抗战胜利后不久的大学生,尚有自己是人民中的领导者的传统意识,今则几于全无了。更不好的是电视普遍,全体国民皆被物量的听视所塞满,没有了“无”,亦即没有了传统的天下观念,又哪里还有孔子说的尊王?中国向来是世上的人家与物一一皆有珍重与贵气,为其中心的王室才是至尊。今把人的尊严与物的美德都侮辱了,惟有独夫伟大,那是独裁,西洋才有的。


国父言王道以别于西洋的霸道,我们更要把孟子说的“王天下”与孔子说的“尊王”提出来,以别于西洋的政治学。西洋式的教育方法与对电视的放任现状,皆要加以彻底改革。青年们是起码要把《三国演义》也看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