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菲利克斯·克鲁尔(2)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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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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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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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28字

我总是喜欢从事一些奇怪的精神想象来消磨时光,这一点儿,我可以举出一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我致力于研究人类的意志力这种神秘的力量,并在自己身上实践它能够在多大领域和范围上超越人类的能力。大家都知道,控制人眼睛的瞳孔的肌肉根据所接受的光线强弱进行无意识的运动,而我却决定检查一下我们的意志力能否控制这种反应。我站在镜子前,排除杂念,集中注意力,努力地放大或收缩瞳孔。就像我期望的那样,这些坚持不懈的训练确实取得了成效。开始训练时,我满头大汗,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可是瞳孔只是没有规律地闪烁和动了几下。


但通过练习,我确实获得了成功,可以使瞳孔缩到最小点,然后再放大成黑色的大圆圈。这一结果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同时也对神秘的人体产生了可怕的战栗感和恐惧感。


当时,我也经常进行自我反省,直到今天,这种自省对我还没有全部丧失吸引力。我经常问我自己:“把世界看得渺小好,还是看得伟大好?”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在于:我认为,那些竭力凌驾于人们头上的大人物,如统帅、政治家、征服者和领导者,必然是一些把世界看得像棋盘一样微不足道的人,否则他们不可能冷酷无情地根据自己的意愿行事,而全然不顾人们的幸福和安危。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讲,这样一种把世界看小的态度很容易使他们一事无成,因为如果你轻视或不尊重世界和人类或者看破了红尘,那么一定很容易陷入冷漠无情和好逸恶劳的懒散状态,宁愿轻蔑地采取无动于衷的态度,而不愿去对人们施加你可以施加的任何影响。除此之外,你对人类的懒散的超然态度肯定会触怒世人和这个世界,从而切断自己通往成功的道路。接着我就会质疑,那么把世界和人看成是某种伟大的、美好的、重要的东西,值得为它努力奋斗,从而获得威望和好名声作为奖赏,这样会更好吗?”


然而,这种观点是多么容易让自己陷入自我诽谤和丧失自信的境地啊!这样的话,这个浮躁的世界就会把你当成笨蛋一样舍你而去,转而寻找更自信的热爱世界的人!尽管从另一方面来看,这样一种真诚的轻信和天真烂漫也有好的一面,因为你敬重某些人,他们必然会满足于此,并提携你。如果你致力于加深这种印象,就使你的思想作风充满严肃认真的态度,使你的存在变得有意义,并推动你不断前进,取得成功。我就是这样思索着、权衡着利弊。不过,我的本性还是让我选择第二种,即把世界看成是伟大的、显赫的现象,它能够给人们提供珍贵的满足感,使我感到为此付出任何巨大努力都是有意义的。


这样一些想法当然使我从内心感到自己不同于我的同学和伙伴,他们通常在一些更为平常和传统的游戏和玩乐中消磨时光。但还有一个事实,这些男孩的父母多是公务员和葡萄园主,教育他们不要和我的圈子接触。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因为我曾经邀请其中的一个男孩到家里玩,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的家人禁止他和我玩,因为我的家庭不值得尊重。这次经历不仅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而且让我特别渴望同他们保持往来,虽然我对这种往来并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毫无疑问,当时大家对我家及发生的事情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


前面,我已经提到过那位从沃韦来的弗兰琳小姐的存在给我们的家庭生活所带来的干扰。我可怜的父亲被这位女孩冲昏了头脑,追求过她,看上去也达到了预期目的,于是他与母亲之间产生了矛盾,他前往美因茨住了几周,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快乐的单身生活,以恢复往常的平静和安宁。我深信,我的母亲如此不通情理地对待我那可怜的父亲是错误的。


我的母亲缺乏精明的头脑,而且她人性的弱点比我的父亲还明显。我的姐姐奥林匹娅是一个丰满而又耽于声色的女人,后来她走上了舞台,取得了一些小成功。当时,她对父亲也采取了这种态度。但是他们之间是不同的,我的母亲和姐姐只知道浑浑噩噩地寻欢作乐,而我的父亲始终保持着某种安逸和优雅。她们母女之间亲密无间,关系好得出奇——我记得,曾经有一次看到母亲用一根皮尺在给女儿量大腿的粗细,这件事让我想了几个小时。另一次,当时我的年纪对这样一些事尽管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但还是有些直觉的理解,我偷偷地看到她们和一个来我家干活的年轻油漆帮工调情。那个小伙子穿着白色工作服、长着一对黑眼珠。


她们用他自己的刷子给他漆上了绿胡子,最后把这个年轻人给惹烦了,追赶着她们,把这两个尖声嘶叫着的女人一直赶到了阁楼的楼梯。


由于我的父母两人彼此厌烦,无话可谈,为了调剂生活,他们经常从美因茨和威斯巴登邀请一些客人来访,这时我家里就会充满快乐的气氛。经常来参加聚会的这些人来自各行各业:男演员和女演员,年轻商人,一位病恹恹的陆军少尉——他后来还向我姐姐求过婚,一位犹太银行家及其夫人——这位夫人穿着一件装饰着黑玉的长衫,魅力四射,十分出众,一位新闻记者——穿着天鹅绒马甲,长发盖住额头,每次都带一个新的妻子来。人们一般七点钟过来吃晚饭,紧接着是宴会、跳舞、钢琴演奏,欢笑声和尖叫声彻夜不停。尤其是在狂欢节和采葡萄季节,这种快乐的情绪会达到高潮。我的父亲在这类事情上非常聪明,总会在花园里点放一些绚丽多彩的烟火;所有的人都戴上假面具,陶瓷小人笼罩在神奇的光芒中。所有的约束都被抛掉了。那时,我在小城里的高中读书。


当我第二天早晨七点或七点半洗过脸来到餐厅吃饭时,我发现客人们仍然在喝着晚餐后的咖啡,他们一个个衣衫不整,面带菜色,无精打采,在阳光下不停地眨着眼睛。看到我,就叫喊着让我加入他们中间。


在我仍然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和姐姐奥林匹娅被允许参加这样的盛宴。即便没有客人时,我家饭菜也很丰盛,父亲每顿都要喝掺苏打水的香槟酒。而每逢宴请,更是会准备无数道菜,一位来自威斯巴登的厨师长在我家的厨师的协助下精心制作各种菜点:包括最诱人的一系列甜点、开胃菜和冷饮。“罗莱特酿”葡萄酒被源源不断地送上来,除此之外还提供许多好的葡萄酒。我尤其喜欢“伯恩卡斯特医生”葡萄酒。在后来的生活中,我还接触了其他一些最有名的酒,学会了老练地叫诸如“玛格名牌葡萄酒”“穆同罗特希尔德顶级葡萄酒”两种非常好喝的酒。


我非常喜欢回忆父亲当时在餐桌上主持宴席的神态:他留着一小撮花白的胡子,身上穿一件白绸子的马甲。他的声音微弱,有时会自觉地垂下目光,盯着盘子。然而,从他的眼睛及闪着红光的脸上,可以看出他的快乐。“c’esepaan,”他会说,“parfaiemen·”——手指向后弯曲,做着各种餐桌上的文雅动作。我的母亲和姐姐只知道浑浑噩噩地塞饱肚皮,偶尔在两道菜间用扇子掩饰着脸,同邻座交谈几句。


饭后,煤气灯上开始烟雾缭绕,人们开始跳舞和玩游戏,输者挨罚。


到了深夜,我就被打发去上床睡觉,但是在这喧闹声中,我根本无法入睡,只好再起床,披上红毛毯作掩饰,在女人们的一片喝彩声中又来到客人们中间。各种点心,如葡萄酒果子冻、柠檬水、潘趣酒、鲱鱼沙拉等被源源不断地供应上来,直到喝早餐咖啡才算结束。人们自由自在地跳着舞,挨罚的游戏为相互接吻和爱抚提供了借口;穿着袒胸露背服装的女人扶着椅子靠背笑得躬下身去,露出胸部,让男人们想入非非;当有人恶作剧地突然把煤气灯关上时,黑暗中一片混乱,此时,晚会便达到了高潮。


毫无疑问,举办这样一些聚会是导致我家在小城名声不佳的原因,但据传到我耳朵里的,经济方面是大家闲谈的目标。因为大家都说我可怜的父亲的经营情况到了绝望的关口,这些宴饮和烟花必然会耗费掉他的最后一点儿积蓄。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这种敌对的气氛,就像前面所说的,它同我自己性格中的某些特征结合在一起,给我的一生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就在这时,偶然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由衷地感激,在这里,我特别高兴把它讲出来。


八岁时,我随家人一起来到邻近闻名遐迩的朗根施瓦勒巴赫度假,在这里待了几个星期。父亲在那里洗泥浴,治疗痛风;母亲和姐姐由于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而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对象。我们在这里参加的社交活动,没有多少可以值得夸耀的。居住在周围的人一如既往地躲着我们;那些社会阶层高一点儿的客人像往常一样,自成一团。这样,我们所能接触和交往的人不可能是最上等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朗根施瓦巴赫,后来,我多次将我的活动场所安排到这样一些地方。这里宁静、井然有序的生活方式和公园及运动场上那些得到精心照料的贵族满足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不过,对我最有吸引力的,还是那些每天由一个训练有素的乐队为疗养地的客人演奏的音乐会。


尽管我一直没有接受过任何艺术技巧的培训,但却是音乐的狂热爱好者;我还是孩子时,就离不开那个美丽的小亭子,那里,穿着合适制服的乐队在一个吉卜赛指挥者的指挥下演奏着各种杂曲和歌剧片段。在这个艺术小殿堂的台阶上,我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内心深深地陶醉于演奏的一系列美妙的音乐中,同时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演奏者们演奏各种乐器的每一个动作。尤其是小提琴演奏者的姿势让我着了迷,回到家里,我便找来两根木棒,一根短的、一根长的,尝试着模仿演奏姿势,逗得父母乐翻了天。为奏出热情动听的曲调,左胳膊不停地摆动,轻柔地从一个位置上滑到另一个位置上;演奏到艺术性很高的段落和华彩乐段时,手指需要灵活娴熟的活动;右手腕流畅而又灵活地拉着琴弓;脸颊紧贴在琴上,完全投入到小提琴中——这一切,我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家人,尤其是我的父亲都报以热烈的掌声。由于泥浴的效果良好,所以父亲的情绪很好,于是把那位长头发、几乎一句话都不说的小个子指挥叫了过来,同他商定开下面这个玩笑。他们买来一把便宜的小提琴,在琴弓上涂上了大量的凡士林油。通常,我的外表无需过多修饰,但是现在,我还是被略作修饰,穿上了一套配有金纽扣和绶带的漂亮的水兵服,还有丝制长筒袜和锃亮的优质皮鞋。一个星期天下午,在大家散步时段的音乐会上,我站在那位小个子指挥的一侧,用我那把蹩脚的小提琴和涂着凡士林油的琴弓取代之前用的两根棍子,参加了一首匈牙利舞曲的演奏。演出获得了圆满的成功。公众们,不论是高雅显贵还是身份低微的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聚集在亭子前,看一看这个天才儿童。我那苍白的脸庞、专心致志的神态、垂下来遮住额头的头发、孩童般娇嫩的双手以及完全被两只


上粗下细的衣服袖子包住了的手腕——总之,我的整个动人和神奇的形态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当我用满弓在所有的弦上用力地拉完最后一下时,花园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以及来自男男女女的高兴的喝彩声。


那位指挥把我的小提琴连同琴弓放到安全地带后,有人把我从台上抱到平地上。赞许、爱抚洪水般向我涌来。那些地位很高的贵族大人和夫人抚摸着我的头发、面颊和双手,称我为小天使和令人吃惊的小家伙儿。


一位身穿紫罗兰色绸缎衣服、头上留着斑白大发卷的俄罗斯公主用戴着戒指的双手抱住我的头,亲吻我满是汗水的额头。而后,她又激动地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竖琴状的钻石胸针,一边兴奋地说着优美的法语,一边把胸针别到我的胸前。这时,我的家人也过来了,父亲请大家原谅我因年幼在演奏上表现出的弱点。人们把我领到糖果店,有三个桌子上的人都给我送来巧克力和奶油点心。那些出身高贵泽本柯灵根伯爵家族的孩子,之前我曾经羡慕地从远处地注视过他们,但他们一直对我回以冷漠的目光,这时,他们走过来,邀请我一起玩槌球游戏。在我父母一起喝咖啡期间,我胸前别着钻石别针,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他们的邀请,跟他们一起去玩了。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之一,也许是最美好的一天。很多人要求让我再表演一次,事实上,连疗养院的经理也来找我的父亲,要求再表演一次。可是他拒绝了,说他上次只是破例允许我去演出,在公众面前一再登台表演同我家的社会地位不相称。除此之外,我们在朗根施瓦勒巴赫温泉疗养地的逗留,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现在,我希望讲一讲我的教父麦高特森,他绝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从体形上看,他个头矮小,体态臃肿,头发过早花白稀疏了,发缝从一只耳朵边分开,盖住头顶。他脸刮得净光,长着一个鹰钩鼻子,嘴唇薄而扁平,戴着一副赛璐珞框的大圆眼镜。他的面庞别具一格,眼睛上边光秃秃的,没长眉毛,因此,长相显得多少有点尖刻——事实上,对此,他习惯用语言来表达情感,比如他对自己的姓名给予了一种愤世嫉俗的解释。“大自然,”他说,“充满腐朽与丽蝇,我是她的子孙。因此我叫麦高特森。至于你为什么叫菲利克斯,只有上帝知道。”他来自科隆,曾打入那里最上层的社交圈,经常充当狂欢节的组织者。但是,后来由于一些含糊不清的原因,他不得不离开科隆,隐居到我们这个小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