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梅吉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8

|

本章字节:10772字

梅小清永远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远在布鲁塞尔的任远收到她发来的那句“能见一面吗”时,有怎样复杂的情绪。他说好。那一刻,心里有着犹如少年一般的紧张。


夜里,他站在窗口,看远处圣米歇尔大教堂传来的灯光。这是一座美丽浪漫的城市,哥德式的建筑,精致静谧的教堂,写着法语和荷兰语双语的路牌,空气中漂浮着巧克力香醇的气息,随处可见的丁丁历险记的涂鸦——这是欧洲,是比利时,是布鲁塞尔。


隔着斑驳的时光,往事,慢慢地,慢慢地浮出来。


任远对梅小清的印象,应该是从她踏进病房的那刻起。麦白色的裙子,小小的面孔,怀里抱着一束芬芳四溢的花束,她脸上的那种娇羞与轻浅的慌乱让她整个人显得单纯而可爱。是那一刻,心就微微动了一下。


同学了很久,才第一次注意到她。不是那种明媚善笑的女生,茶眸淡眼,脸颊上有点点雀斑,削尖的下巴,娇小的身材,隐在大堆的女生之间,是那种最毫不起眼的普通。


她把花束递过来的时候,他伸手去接,而她的手在空中一个转折,轻轻地错开了他的手,她把花摆在病床旁的小桌上。桌上有很多药瓶,苦涩的味道被放在一束花中间,这是一个让人温暖的画面。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逼仄的单人床,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床单,输液架上被磕伤的痕迹,每天没完没了地输液,针尖刺穿皮肤的时候,会觉得刺穿了更多的东西,有着说不清的惆怅和孤独。


在他心里,他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他缺失的那种健康,在成长里不断地磨折着他,一场又一场手术,薄凉的锐刀切开自己的时候,也切着一个少年失落的心。


是自卑的。


因为没有健康。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


在旁人的眼里,他优秀出众,老师喜欢他,同学佩服他。所有的科目从来没有失手过,从来都排在第一名的位置。但内心的那种不安却像蚕丝一样裹着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大学录取,他怕自己的体检不过关,怕身体的疾病又会卷土重来。那就像潜伏在暗处的兽,在伺机朝他扑来。即使有那么多雄心壮志,却在高中的整整三年里,被不安咬着。


梅小清并没有呆太久的时间,他能感觉到她的局促和紧张。她的脸红扑扑地,在眼神交汇的时候会躲闪开来。在走的时候,她对他说了一句:“早日康复!”她的声线原本轻轻巧巧,但这一句话扬高了声线,就显得格外慎重和真诚。他心里怔了一下,然后微微地笑了。


她走后,病房里瞬间又空落了下来。他半躺在病床上翻她带来的两本书,《简爱》和《奇婚记》。为什么是这两本书?他猜测,她想要表达的隐喻是什么?他的心,被温暖了,被那束姹紫嫣红的花,被她来探望他这件事温暖了。他突然间很想再跟她说说话,很想问问她,那书有意义吗?他感觉自己血液突突流动的声响,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那个晚上,他对照顾着他的父亲说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他在病房里真的躺了好久,消毒水的味道快让他窒息,而她的出现就像一束光,轻轻地投影到他的心里。她不会明白,他有怎样的悸动,就像身体要抽枝,要长出很多新鲜的枝叶来……


天空是墨黑色的,他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溜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清瘦、孤独、寒潭般的寂静,青石板的街,被风过的树枝的婆娑声,路人匆匆,等到他察觉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距离。


广场上有人放着烟火,璀璨在夜幕中盛开的时候,带着绝尘的美。但只是刹那,就消失在夜幕中,天空依然寂静,依然墨黑。


这一刻的冲动,这一刻想要见到那个女孩的愿望,也消失在夜色里。


他停伫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转身,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不同,但等你察觉的时候,就真的不同了。他从未注意过的少女,那个同学了很久却几乎忽略过去的女生就在那个夜晚后,一点,一点地走进他的视线里。她总是跟朋友在一起,她坐在教室后排的位置,下课的时候会伏在桌上,用手肘撑着下巴看窗外的景色,抿得紧紧的嘴唇透着清纯和疏离。


其实是可爱的女生,做操的时候,她带着一丝慵懒的随意,每一个动作都不大标准,但又透着些些俏皮,有时候神思恍惚,在该向左挥手臂的时候,朝了右挥,手臂与别人相撞,会抱歉地冲对方绽放一个笑容。他也在这样的笑容里忍俊不禁。


其实是迷糊的女生,走路的时候,会因为只顾着想事而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她在踉跄的时候他的心里低呼了一声:“小心!”看着她揉着膝盖站起来,脸上是懊恼的表情,他很想要揉揉她的鼻子,对她说:“不许再摔了。”


其实是体育不好的女生,八百米跑会让她把眉头蹙得紧紧地,嘴巴嘟起来的时候,像个孩子。天空是湛蓝色的,她跟在一群女生身后跑着,摆臂的姿势不标准,她也没有按规范不要张开嘴呼吸。跑得实在坚持不了的时候,会用手扶在腰上,走几步,又咬咬牙继续跑。她精疲力竭的样子,又倔强又天真,他静静地站在跑道的一侧,在心里替她加油。


其实也是自尊心很强的女生。一套黄冈复习题,班主任告诉她,她买了也没有用。她当时的表情就像要哭出来了。他坐在讲台下,看着她眼里的波澜,很想要给她一些安慰。晚自习后,她在教室里默默地流泪,而他在教室外,靠着墙壁,仰起头,手空荡荡地握着,他很想要走进去,但他没有勇气。原来当你越想要靠近什么的时候,反而会隐忍着远离,害怕你的靠近会打扰到什么。他把自己的那套资料题放在她的书桌上,他抬手轻轻地擦了擦被她眼泪湿过的桌面,感觉到很心疼。


作业本收上来的时候,他会刻意地从一大叠的本子里找出她的那份来,她的数学解答真是乱七八糟,他一边摇头一边替她改错,很想拿笔敲敲她的头,怎么可以这样粗心?作文倒是好的,那些句子有着一个少女的烂漫情怀,“下雨的时候,等待天晴,天晴的时候,晒晒心情”。其实也是活泼开朗的,只是被数学题弄得很焦心吧。


她有很多的小动作,看书的时候,会一手拿着书,一手不断地旋转着一支笔,等到笔被转飞了,就会趴到桌下四处找,头总是会磕到桌上——怎么就不知道改改坏毛病?


写作业思考的时候,总是在啃指甲,他都怀疑她的十个指甲不是被剪掉的,而是被咬掉的。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里温柔如水。


她还喜欢吃糖,自习课的时候,他转身会看到她小心谨慎地剥一颗糖,四下里望望再把手蜷起来撑到下巴,然后不动声色地含到嘴里。同桌问他,你在笑什么?他摸摸自己的脸,是在笑吗?他的心里有一只萤火虫,又一只,又一只……重重叠叠地,在心里闪烁着。


他对自己说,现在还不行。


不知道能不能上大学。


也不知道会在哪里上大学。


他的性格里总有种叫“理智”的东西在提醒着他,现在的他还没有办法给她承诺,现在的他,前途未卜,而高考近在眼前,又怎能分心?


他要竭力地把心思收了回来。


他要全力以赴,因为这一场高考是他的命运。


那天,当他在桌上发现那杯中药的时候,就立刻猜到是梅小清为他熬的。前几日她来问他,说能不能把药方给她看看,她舅舅也得了相同的病。那是她第一次单独跟他相处,她的肩膀上落了一枚樱花,他很想要替她摘下来。手指动了一动,却又紧紧地蜷缩了起来。


他说好。在面对她的时候,他的话语会变得很少,因为他怕自己心里打开一个缺口,很多的情感就会汹涌而出。


那是他喝过的最甜的中药,因为是她熬的。他的内心那么动容,感情那么澎湃,却只能紧紧地隐忍住。是怯懦地,是自卑地,是不知如何开口,又不知如何改变。也是性格里那种不积极让他失去了一次又一次走近她的机会。


大二那年,他去她的学校找过她一次。他在信里留过他宿舍的号码,并且详细地告诉她,在哪个时间段拨打电话可以找到他,每一次电话铃响的时候,他都带着期待的心情,是她吗?是她吗?但每一次都失望了。她在信里给他留过她的传呼号,他打过很多次,但都没有接通,他后来才知道那个传呼号并没有全国漫游,这个马虎的梅小清为什么要给他一个永远也打不通的号码呢?收到她的第一封来信时,他心里欢喜雀跃,足足的四页信纸里,字里行间平淡得就如朋友一样聊天,与感情毫无关联。


他想,她当他就是最普通的朋友吧。骨子里的那种骄傲,让他只想要做一件确定的,可以把握的事,在不知道结果的时候,他只会把自己紧紧地保护起来。对她的那种情感也被他保护了起来。后来信便断了。他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后就再也没有写过。


生活被排得满满地,只是在上课的时候,在校园里行走的时候,在参加各种实践活动的时候,她的样子会像个小小精灵样钻到他的脑海里,她微笑的样子,她咬着指甲冥思苦想的样子,她摔跤的样子,她做操时手臂挥撞到别人的样子,她跑八百米时沮丧的样子……她抱着花束清纯美好的样子,那么多,那么多的她,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他决定要做些什么了。


他告诉她,是去她的学校找朋友。其实没有别人,他想要见到的,只是她。或许,撒那样的谎只是他浅薄的自尊心。


在车站下车的时候,看到穿着米黄色裙子的她。快有两年没有见了,她没有怎么变,笑容温婉,声线轻巧,个子娇小,仰起头来的时候,脸颊上的雀斑透着很多的可爱。


他们去了杜甫草堂,清幽绿翠的竹林,有鸟儿的鸣叫低低高高地合着,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是灼灼生辉。其实也是清丽的女孩,眉宇间都是温婉。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开口对她说什么,因为旁边还有她的好友,他们三个人。


后来,他就真的没有机会开口了。因为她的传呼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她回传呼的时候,有些迟疑。他的心忽然间踉跄了一下,直到他听到另一个人的名字,整个世界就灰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已经失去了开口的资本。


回去的公车上,他坐在前面,她和好友坐在身后,伏在他的椅背上低声地吟唱“渐渐阴霾心碎离开转身回到最初荒凉里等待为了寂寞是否找个人填心中空白……”窗外是一个夕阳西下的景象,光在云层间暖暖缱绻,天空中有群鸽子呼啦地飞过,而身后的她,歌声萦绕在他的心尖,这岁月静好的时刻,他的心里却有着无尽的悲伤。


也许初恋就是一只带着翅膀的过境鸟,在短暂的停留后便是永远地离开。


大四的那年任远还见过梅小清一次。从杨家真那里知道她要来的时候,他的心呼啦一下地又热了。但依然是三个人。他跟杨家真去火车站接她的时候,她看到他微微地有些惊讶。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只是从同学那里知道,她已经上班了,做了记者。


微微地有些怔,“记者”这个职业跟她迷糊羞涩的性格怎么也不搭的吧,但她的文字倒是好的,这是她的长处。只是又过去两年,她变了吗?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主动积极的人,他只是驻扎在生活里,上课,下课,写论文,准备考研。


他宁愿是被选择的一方,而不是主动选择。比如,爱情,比如,生活。


她有些疏离。一直在跟杨家真说着话。


她穿着米色风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比起高中时的纤弱,眼角眉梢多了自信和淡然。只是迷糊的性格却还是没有改,下地铁的时候没有注意脚下,踩了缝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扶住她,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臂时,心微微地颤了一下。她低声地对他说谢谢,那一种清冷的语调让他有些黯然。


是同学的吧。她当他只是最最普通的同学。他把萦绕在心尖的那一方情愫合拢起来。他陪着他们去长城,那个时候想,如果只有她和他,该多好。他们之间永远没有机会好好地谈一次,他们的相处里,总有着,这样那样的旁人。


长城上人真多,他一直默默走在她的身边,生怕她又摔跤了。她跟杨家真合影,他很想对她说:“不如我们也拍一张吧。”但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直到杨家真提议,他内心的欢喜如惊鸿一瞥。


他故意地站在她的身后,这个姿态就像拥着她,那是他小小的心思,微微地有些失措。她的头微微地朝着内侧着,发丝缠绕着他的鼻息,有薄荷一样的清新。她的目光落在草垛上的冰糖葫芦的时候,依然如少女一样天真。他微微地笑了笑,转身问杨家真:“吃冰糖葫芦吗?”


他根本就不用他回答,他只是想要一个由头。


瞧,他就是个胆小鬼。


在面对感情的时候,他从来做不到单刀直入。


他还记得,在回去的路上堵车了。大巴里很安静,她坐在杨家真的身边,那一刻,他的心都软了,充满了想要拥有她的嫉妒与悲哀。


“在想什么呢?”夏晴从身后揽住他时,他猛然从沉思里醒了过来。这是布鲁塞尔,不是十年前的家乡学校,不是八年前的杜甫草堂,也不是六年前的北京。他的生活一直在继续,读完研究生,考公务员,外派国外。十年的轨迹如此清晰,如此平淡,但总有个浅浅的身影在午夜醒转的时候会撞进他的心门。


他从未曾忘记过她。


但靠近又是如此地不得要领。


只是,岁月已经辗转地过去,拉开了比十年更远的距离。


张爱玲在《半生缘》里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