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凯勒(7)

作者:霍夫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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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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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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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254字

最近两天,格丽特莉更慎重地进行了考虑,决定与威廉断掉瓜葛。她想及时告诉他,事情是闹着玩儿的,她想会有办法向他解释明白。再就是,通过抄两封信,她也有了勇气,希望最终能独自对付过去。然而,捧着丈夫新的来信,她眼前真叫五颜六色,一片模糊;想到越往后还会越厉害,便放弃了任何希望,又战战兢兢地赶紧抄那四页长的信,抄好后放到了老地方。


威廉两天来听不到他的美人儿的动静,瞅不着她的身影,难过极了。这会儿他像老鹰扑食似的取了信,不到一小时就把回信写好了,而且在热烈和温柔方面远远超过维吉的那篇杰作。抄着他这封信,格丽特莉深受感动,甚至流出眼泪,落了好几滴泪水在信纸上;要知道,同样的话还从来没谁对她讲过啊!她几乎准备相信,要是让她给威廉这样一个人写信,她会感到容易一些的,而给维吉?从此,她打消了任何独自回信的念头,一任事情自然发展,相信凭着她的机智,会在困境中再次找到出路的。这封信的附言是:


“这儿没有什么新闻向你报告,只有一件我不敢写进书信中的小小的蠢事。城门外住的那个很穷的舒伦汉斯,这家伙你知道闹过的笑话比在饭桌上见到的肉还多,上个星期天得送一大笔债息到州府去。因为他几乎不再有余钱住店下馆子,就对他老婆说,我清晨四点动身,加紧跑七个小时,这样吃中饭前就到了,从债主那儿多半能得到一盆汤喝,没准儿还有一杯酒呢。说这么干就这么干,他背着钱跑得像中了邪一样。十点钟光景,他感觉饿极了,几乎不相信还能跑得到,于是问过路的人还有多远?你要跑快点,还有一个钟头!人家回答。那么州府的人啥时候吃午饭呢?他又怯生生地问。礼拜天在十一点!人家说。可怜的家伙于是又拼命跑起来,要知道回家的路长着哪,他口袋里自己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他终于跑到了,钟正好敲十一点。上气不接下气地,他跟在去通报的女仆背后冲进房间,把口袋里的钱币弄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债主一家已坐在餐桌旁,汤正好被端走。债主对他闯进来有点儿不高兴,说:‘好,朋友!请在那边炉子前的凳子上坐一坐,耐心地等一会儿!’他于是疲倦又伤心地坐到板凳上,在一旁看着债主老爷一家又吃又喝,听着孩子们有说有笑,嗅着刚端上桌来的一大块烤肉散发出的香气。谁也想不到他,直到债主偶然转过脸来,问:


“‘你们乡下有什么新鲜事,好朋友?’


“‘没啥新鲜事!’舒伦汉斯很快回过神,回答说,‘只是这星期有头母猪下了他娘的十三只崽儿!’


“债主老婆一听双手抱住脑袋,悲天悯人地喊道,啊,仁慈的上帝!瞧他们把你的世界糟蹋成了啥样子!一头母猪只有十二个***呀,叫那第十三只猪崽儿到哪儿吃奶去呢?


“舒伦汉斯笑嘻嘻地耸了耸肩,回答,它跟我一样,只好看着人家吃喽!


“债主一听笑了起来,喊道:‘太太,叫人给这个农民一只盘子,咱们吃过的东西都给他一点!’这样,他就吃到了汤、烤肉和所有的好东西,债主还给他倒了一杯陈年葡萄酒,在他临走时赏给他不少跑路钱。我对你讲这个笑话,亲爱的丈夫,只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了什么。也就是我希望你把它写成一篇稿子,加加工,直到像样为止,然后拿去登在一份你那些消遣性的小报上,你的关系反正挺多的嘛。你可以明白宣告,你的目的是要一小笔稿费,大约十个法郎吧。这十个法郎咱们就送给舒伦汉斯,叫他对自己急中生智的这一意外收获高兴得跳起来。”


维吉那边这次的回信还要长,而且加上了下面的附言:


“情况很好,亲爱的格丽特莉!现在我们可以勇往直前,每天写一封信了,听着,每天一封!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每天两封了呢,以便充分利用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使咱俩的书信集达到一个可观的数量。我也已经考虑为你起个理想的笔名,要知道,你现在的名字平平庸庸,我们这儿不好用。伊西朵拉或者阿尔维涅,你以为如何?你那舒伦汉斯的故事全然没有价值,除去让我付了双倍的邮资。因为首先,这等愚蠢的故事根本派不了用场,就算能派用场吧,你也不能要求我的‘缪斯’来干这样的小事!在某个为慈善事业募捐的公众聚会上讲讲它倒无妨,我呢,也曾经不止一次承担过这类光荣使命。倘若你想以它去为穷人赚取几个法郎,我完全没意见,我才不想妨碍你发善心哪。我只希望,你下决心采用‘阿尔维涅’这个名字。”


于是乎,那稀罕的通信便每天一封,过了一些时候事实上已每天两封。这就是说,格丽特莉每天都要抄写四封长信,因而粉嫩红润的手指头上总是墨迹斑斑。她让这异乎寻常的劳作弄得长吁短叹,为两位写信者的奇思妙想忍不住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信都经她之手传给对方。在给维吉的信上她的签名是阿尔维涅;在给威廉的信上她仍然用格丽特莉,同时想:这个人至少还喜欢我可怜平庸的名字!过了一些时候,她发现威廉并不是要多少纸有多少纸,因为他用的信笺五颜六色,零零碎碎,她于是买了一扎漂亮信纸,附上下面的指示给他放在老地方:


“现在得每天写两封信!别问为什么!别打听我、寻找我!会真相大白的!”


她坚信她的善良、淳朴和默默无言的忠诚,相信他即使有朝一日失望了,仍然会保守秘密,并且为拥有这样一个秘密而感到高兴。如此这般,他们就像着了魔似的一个劲儿地通信。很快,在三个地方都各自堆积起了一大摞感人肺腑的情书。维吉将他以为是妻子写的那些信精心收集在一起;格丽特莉则保存着双方的原件;威廉更把格丽特莉抄得很工整秀丽的信装进一个大皮夹子,珍藏在胸口上,而对自己的信的下落不闻不问。


维吉在一段附言中提到:“我很高兴地发现,你来信的字里行间有隐隐的泪痕——该不是感冒伤风了吧!不管怎么讲,我现在已在考虑,要是将来付印的话,是否可能用柔和的色调把这些泪痕暗示出来呢?我想起了,自然也可考虑将全部的信照原样影印?”


威廉则复信道:“啊,亲爱的心肝儿,如此残忍的分离,在渴望以红红的心血表白的时候不得不用黑黑的墨水说话,真是太可悲啦!今天我已换过两次信纸,因为它们洒上了泪水。第三张我能保持干净,是我在泪水滴落的一刹那迅速用手蒙住了它。只要你还有一点点爱我之心,就别为我这样感情脆弱而瞧不起我啊!”


这样一些在她看来特别亲切的段落,格丽特莉在誊抄时都小心翼翼地删去了;相反,在传递给威廉的那些信里,她有时又把诸如“我心灵的珍贵朋友”一类的浮夸之词,换成了“我的小爱人”或“我的好孩子”这样的昵称。事过之后,她又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忧虑和后悔,因为在给丈夫的信里,那浮泛空洞的话语她都未加改动,都让它们大模大样地留在纸上。长话短说,格丽特莉终于急切地盼望着丈夫归来,以便所有的倒霉事有个结束,有个了结。不想丈夫却突然写来信说,他要办的事是全都办完了,只是呢,眼下通信正进入高潮,他打算在外边再待两个礼拜,以便将这件他非常重视的事情进行彻底,取得圆满成功。他说,这十四天里他除了写信什么也不做,劝她也兢兢业业,坚持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而达到了目的,就保证她在杰出的女性行列中会永远占有一席之地,云云。


这一下又得重新写,写,写,写得鹅毛笔都快飞起来!格丽特莉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因为她成天誊抄,像个书记。那位教书匠也瘦得皮包骨头,连自己脑袋长在哪儿都不再知道;因为他写的时候真的是满怀激情,已经完全走火入魔,没法再清醒。格丽特莉不敢再到花园里逗留,怕的是看见他;他呢,在街上碰到她也头都不敢抬,活像个干了亏心事的人。


这期间,维吉尽管信写得不少,日子仍然过得挺惬意。他如同地地道道的环球旅行家,像有的人一样对外出做买卖完全习惯了,只当成自己平日刻板的家庭生活的例外和调剂。每天晚上,他都另带一个美人儿上剧院或者舞会。在这样做时他并且有一个癖好,就是让她们一个个都给他讲自己的身世,都实打实地蒙他一通。临了儿,他总不免大动感情,认为一切有意义极了,于是开始记录,压根儿不知那些喝着他香槟酒的女人却在背后讥笑他哪。终于,他到底还是踏上了还乡之路,而在此之前,他仍抓紧机会,做成功了一笔挺不错的草编交易。


在最后一个驿站,他下了车。那一日秋高气爽,他想步行回塞尔特维拉去,并在手里拿着个笔记本,以便记下“漫游者还乡”的情景。他沐浴着金色的余晖,在为他们的两地书想一个漂漂亮亮的名字。他对自己,对世界,对他老婆,对天空,一概感到满意。他头戴一顶俊俏极了的小帽,半是麦秸半是绸子编织成的,帽子的飘带垂到了脊背上。“嗯,”他道,“根本用不着特别讲究的题名!最平凡的即为最优秀的,单就把两个笔名拼起来吧,就是一个呱呱叫的响亮名字:《库尔塔维诺——两个同时代人的通信》!好,蛮好!”他真是志得意满,兴高采烈,突然忍不住学着强盗里纳尔第尼一部流行惊险中的主人公。的腔调,在他正经过的小树林中唱起歌来,“库尔塔维诺哟,她殷勤地叫喊,库尔塔维诺哟,你醒来吧!你的弟兄们都已精神抖擞,太阳早就爬上高坡……”他扯直脖子胡乱唱着,惊醒了一个神不守舍地坐在一株枞树底下的年轻人。这年轻人高挑个儿,手托着脑袋,眼望着谷底坠入了沉思。他正是威廉,刚听见施托特勒先生唱的第一句,就跳起来跑掉了。这一位呢,却取其位而代之,在坐下去时不期然发现地上躺着个胀鼓鼓的皮夹子,显而易见是年轻人丢失的。“这个穷教书匠不在家里改作业,跑到野外来搞啥名堂?”维吉·施托特勒自言自语,“他随身带着些什么鬼卷宗呢?”说着,维吉不假思索便打开皮夹子,发现了格丽特莉的大量书信。这些信虽然写在薄薄的信笺上,却多得一把捏不住。维吉马上打开第一封,要知道,他想这儿一定可以发现什么有趣的秘密,一定可以猎获什么珍贵的素材,谁晓得啰!


信的开头是:“当两颗星星亲吻的时候……”他更仔细地瞧了瞧笔迹,没错,是他老婆的。他打开第二封、第三封,仍是他的信。他从后边翻起,碰见的正好是他最后写的那封信,全都抄得很秀丽,全都写的是那个教书匠收。维吉猛地跳将起来,喝道:“这是搞的什么鬼啊?我精神错乱了怎的?”


他茫然无措地站了几分钟,然后把装满五颜六色信纸的皮夹往挎在肩上的旅行袋里一塞,挥动手杖,将头上的小帽按下来盖住眉梢,弄得这可怜的东西打了折,起了皱。同时,他便迈着威严的步伐,径直朝家里走去。路上他碰见那教书先生慌慌张张往回赶,与他擦身而过,显然是去找他的信。维吉装作没看见他,只顾朝前走。


他经过城里,塞尔特维拉人都奇怪他怎么脸板得铁青,对谁也不理不睬。“维吉·施托特勒回来了!”人们交头接耳,“一个地道的男子汉!妈的,瞧他有多神气!”他呢,却马不停蹄地冲回家中。到家后,他见地窖门敞开着,就走进去,正碰上他老婆手里端着灯,在里边挑选苹果。他突然冲到她跟前,吓了她一跳,脸色看上去更苍白一些。他注意到了这点,又观察了她一会儿。她也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谁都一言不发。突然,他从她手里夺过灯,拽去她腰间的一大串钥匙,冲出地窖,锁上窖门,把钥匙揣进了自己的口袋。接着,他走进上边的起居室,那儿摆着她的小写字台,一件精巧易损的小家具,是他送给她的命名日礼物,压根儿不适合保存危险的秘密。因此他也用不着钥匙,只要碰准地方,抽屉都自动开了。在一个小抽屉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信。令他又一次惊异的是,在另一抽屉中,还有妻子寄给他的信的底稿,出自一个陌生人的手笔,不错,署的是那个教书匠的名字。他看了一封又一封,把它们拆开又装好,装好再拆开,最后全部朝房间里的圆桌上一扔。接下来,他再从旅行袋中掏出捡的那些信,也看了一遍,也扔到同一张圆桌上,两次的加在一起确实是挺可观的一堆。


随后,他围着桌子转起圈来,目光像个疯子,不时用手杖击打那个大纸堆,打得信一封封飞起来。终于,他喘了喘气,说道:“库尔塔维诺!滚你的蛋吧,美梦一场!”


他围着桌子又转了几圈,然后站住脚,向前伸出拿手杖的右胳膊,接着往下说:“一个脸面光滑、头脑空虚的荡妇,蠢得没法把自己的耻辱变成文字,愚得没法写一封短短的情书去勾引奸夫,可却狡猾得足以撒下弥天大谎,真是世所罕见!她利用自己丈夫忠贞感情的流露,利用他的书信,扭曲它们的性别,改换它们的署名,以窃取来的文笔作炫耀,用它们去讨取那被她迷住了的罪恶同伙的欢心!这样,她便诱使他同样地流露自己炽烈的罪恶情感,她让他沉溺其中。这个智力贫乏的女人,她就像僵尸一样吸吮着别人的脑髓和心血!还不只此哪!她再一次扭曲性别,更换姓名,以别人的文笔为自己空虚而狡猾的脑袋涂抹上脂粉,拿那些新的、骗取来的情书居心险恶地诓她诚实可欺的丈夫!这样,两个不相识的男人便你愚弄我,我愚弄你,一个是她的亲夫,一个是被勾引的情人,两个都以自己流着心血的笔管,在半空中厮拼格斗;一个胜过了另一个,但马上又会被新的力量和热情战胜;两个都痴心妄想,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一位温柔可爱的女性,殊不知这无知而奸猾的淫妇不可见地坐在他俩中间,玩着她的鬼蜮伎俩!啊,我完全明白,可我无法把握!——要是哪个旁观者,哪个局外人能好好看看这件趣事,真的,我相信,我敢说,他就找到了绝妙的素材,可以写一部……”


说到这里他住了嘴,晃晃脑袋,因为他意识到,现在他自己已成了一则有趣的故事的主人公。他不甘心,他要过一种安宁而又清白的生活。——“我的安宁和愉快上哪儿去了?”他问,“想当初,打扰我的只有商业上的一些小小的烦恼,我对付它们如同儿戏。这个婆娘却毁了我的生活,现在和过去一个样,我看她是一只笨鹅,也确实是,只不过长着老鹰的爪子!”


维吉大笑着嚷起来:“一只长着鹰爪的笨鹅!说得妙!为什么在写作时我却想不起这种妙词儿呢?得啦得啦,再想下去我会疯了的。”


他走出房间,锁上房门,离开住宅。在楼梯上,侍女被他撞到了旁边,惊慌失措得半天没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