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作者:辻井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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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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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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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62字

和埼京公交的八角一起跟随次郎去了一趟美国的恭次回国后不久,就有消息说,本应在铃永哲太郎冈山老家的峰子,在银座的酒吧里做工呢。


传递这个消息的,和上次离家出走时一样,还是综合房地产公司的神户谷。据他讲,埼京电铁的一个年轻职员被他的同学、一个资本家的儿子请到银座一家酒吧去喝酒,遇见了这个只能认为是楠峰子的女性。


这个年轻职员并不晓得她和铃永哲太郎的事情,只是在次郎举办一年一度的埼京电铁运动会时,见到过随治荣前来出席的峰子,还有些印象罢了,回来后就对他的上司、埼京电铁的一个科长说,还真有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像的人。科长多少了解一点情况,想着没准儿还真是峰子,便报告给了神户谷。


“果不其然啊,我说他们俩不会长久的,可这也太快了啊。”恭次不由得吐露了心声。想起峰子最初离家出走时的情形,他又问神户谷:“那,你见到本人了吗?跟头儿汇报了吗?”


“这个吧,从我这边,实在不大好说呀。”神户谷和峰子第一次出走时完全一样,用手掌在脖子后边拍了两下。


恭次则做出了神户谷预料中的回答,他马上以没有什么说服力的理由,拒绝向次郎报告:“不行啊,我刚陪着头儿去了趟美国,还没休息好呢。”又来了。恭次直觉地感到,自己去,次郎再起疑心的危险性就大了。


“啊呀,就是因为恭次君去美国,才出乱子的。”神户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原来,年后次郎带着八角刚去美国,先是清明说:“为什么毫无关系的恭次能去美国,我却不能?”接着,埼京电铁的社长高岛正一郎也大发牢骚,并断定,恭次之所以能被选中,是因为神户谷没有向头儿汇报有关恭次的正确信息:“既然要见麦克阿瑟啦、艾森豪威尔总统什么的,没有我这样的人陪同,对对方太失礼了。恭次和八角他们去了,能干什么?!”在这一点上,清明和高岛意见一致,结果,据说神户谷被狠狠整治了一顿,不论他怎么解释、强调说,决定让恭次陪同的是头儿自己、重亲情的头儿大概是想通过这次美国之行洗刷掉有关恭次的革新派因素,得到的也只是相反的效果。


恭次感到很意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好不容易说了句:“又不是去玩儿的,能见上总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神户谷先生,要是也那么想可就不好办了。”


恭次说着,情绪有些激昂,便觉得有些不妥。想想看,站在神户谷的角度考虑,人们越对立,情报就越容易搜集,他也正是因此才受到重视的。而且,清明和高岛正一郎确实有很强的嫉妒心,但却并不像神户谷说的那样愚蠢。神户谷甚至说过“恭次,我知道你的一切”之类的话。恭次想起自己在华盛顿找h&;n宣传广告公司帮忙的事没有跟任何人讲。看来什么事情都不能麻痹大意,也绝不可掉以轻心。恭次强压住心中的不快,说:“费了那么多周折,却听到这样的话,真是叫人没法儿干了。峰子的事我也已经回绝了,我边儿都不沾,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神户谷没想到恭次会有这种反应,慌忙说:“别呀,恭次君,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你辩解来着。”接着,又马上妥协道:“那,这么办吧,恭次君先见峰子一面,了解了解情况,我再向头儿汇报,怎么样?”


“见峰子,还是清明君更合适吧。如果清明君说无论如何需要我去见,到时候我再考虑吧。”恭次矜持地说。他还是没有消气。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神户谷就领着清明出现在恭次的房间了。清明希望恭次劝峰子回到六庄馆来,想到她第一次离家出走时的情形,觉得“峰子还是最听恭次的话了”。恭次想,今后,和清明、高岛正一郎说话时,一定要有证人在场。最后,他也终于接受了他们的请求。


峰子工作的希尔比酒吧,中等规模,比想象中的要有品位。


见到恭次的瞬间,峰子一下停住了,但马上就镇定下来,把恭次带到了门口旁边的一个空位子上。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走过来,恭次递上名片,低头行礼,说:“我妹妹多亏您关照了。”


于是,这个被叫做“妈妈桑”1的女人似乎洞察了一切,说:“峰子,里面空着呢。”


介绍峰子来这家希尔比酒吧的,是来英语会话学校听课的一个话剧女演员。面对面坐下,峰子便低头说道:“对不起,我太不争气了。”


没几天工夫,她却好像一下子就长成了大人。她说,位于中国地区2山地山麓深处冈山的铃永哲太郎的老家,比想象中要农村得多。峰子已经习惯了拧开水龙头就出热水的生活,来到这里后却突然跌进了早上五点钟之前就要起床、生火、用前一天晚上磨好的米做饭、每天只有一菜一汤、洗衣服也得在井边拿手搓、然后挂在后院树间的晾衣绳上的日子。而且,这里男尊女卑的思想还很严重,家里最辛苦的活计也都要峰子这个年轻媳妇干才行。冬天虽然有火盆和围炉,却还是冷得吓人。


铃永的父母觉得这样的生活理所当然,在细节上,公公远比楠次郎要君主化得多。尽管峰子是东京资本家的女儿,是大人物家里的娇小姐,但作为媳妇,对丈夫的父亲发表自己的意见,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峰子来到冈山铃永家里,才觉得楠次郎是个文明开化的人。


峰子不由得对铃永叫苦,不想,铃永却说:“和我在六庄馆的感觉一样嘛。”峰子说,要是没有铃永的这句话,她“也许还能再忍耐一段时间”。


铃永回到家里以后,变得日益势利起来,而且,常常以在东京获得成功的长子身份,和他父母一起怠慢峰子这个媳妇。


一天晚上,等家里人都睡下了,峰子离开了铃永家。她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半是下坡的林间小路,在私营铁路的一站,坐上了第一班电车。


“这两三年,我净是离家出走了,可谓‘无安身之处’啊。”峰子说着,脸上浮起大人般的笑意。


恭次忽然想到,如今是战败后旧的家族制度瓦解了,所以可以像峰子这样行动了,可是,我母亲那个年代会怎么样呢?于是,一种感觉油然而生——阳光从厚厚的云层的缝隙一下子射出来,照亮了荒芜的风景。


他重又把意识集中到眼前,单刀直入地问道:“埼京电铁的职员好像在这儿看见你了。你想回六庄馆吗?”


峰子慢慢地摇摇头,说:“我,想写……”


这让恭次大吃一惊。


“所以,我想,还得更多地了解社会才行。我不能像恭次哥那样用头脑思考问题,不多体验就更不行了。我想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工作工作看看。”


这些话意外地成了对恭次的批判。峰子这么一说,也就无法将她再带回六庄馆了。把这个情况向次郎报告了,他大概也就是个“别管她”吧。可是,峰子不谙世事,又喜欢男人,无法保证她在酒吧工作而不失败。恭次想,必须在峰子不回去的前提下,想出个好办法来,于是他改变了话题:“前几天,我陪头儿去了趟纽约和华盛顿,见到麦克阿瑟和艾森豪威尔了。外国啊,不去是真不知道啊。而且我还想,不在那儿生活,也看不见它的真实。”接着,他像忽然想到的一样,问峰子:“要是长住的话,你觉得哪儿好?”


这么问的时候,恭次心里掠过一个念头:既然她说在日本“无安身之处”,那就只好在外国寻找喽。尽管他知道这个想法有些浅薄,但他还是想起来,在八岳疗养院里参加尾林夫人的沙龙,曾注意到自己身上有一些带有精神分裂意味的地方。不知道这是父亲的遗传,还是从未谋面的母亲的遗传,但如果峰子也有这种倾向的话,那就还是源自楠次郎吧。


“我想写东西,所以,还是巴黎比较好吧。”话题的改变,令峰子松了一口气,目光也放得很远。


过了一会儿,恭次对“妈妈桑”打招呼道:“我会时不时带朋友来打扰的。”说完,便走出了希尔比。在车上,恭次想,有过了一些不寻常的经历,峰子变成了一个颇具魅力的女人了,这很危险的。她嘴唇、嘴角一带明显带有次郎的特征,但下颌却没有像父亲年轻时被人叫做“木屐”那样四方,眼睛像治荣,总像睁得很圆很大的样子。在记忆峰子容貌的基础上联想楠次郎的面容,便仿佛摘掉了“有权势的男人”这副眼镜,看得见曾给众多女性以强烈存在感、满怀理想的政治青年的“今老矣”的样子了。对这种包含着自己心理活动的肖像的变化,恭次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回家以后,恭次就开始探讨送峰子出国的办法。思来想去,他决定找养母阿樱商量商量,这才钻进被窝。阿樱从疏散地轻井泽回来后,恭次每年要去四五趟她战败后重建的下落合的家看望她。接手综合房地产公司的销售公司后,恭次有了工资,便时常用车拉着阿樱,去饭田桥、御茶水一带的大饭店的餐厅吃饭。


比次郎大两岁的阿樱自过了六十岁以后,多年的肾病开始稳定下来,动作有时候甚至比次郎还要显得年轻。她至今保持着受到大隈重信熏陶时代的生活态度,在豪华饭店和餐厅似乎待不舒服,所以,恭次决定带她去小一点的饭店的餐厅,那里经常举办学会或中小出版社的聚会,店虽不大,东西却很好吃。


见到峰子几天之后的一个周日的中午,恭次自己开车,和阿樱来到了位于九段的菲尔蒙特饭店。


“樱花盛开的时候,这里的千鸟渊的花美极了。”恭次说道。


“我啊,我的名字不是叫阿樱吗?年轻那会儿,我还恨我父母呢,给我起了这么个讨厌的名字。樱花被当做军国主义象征了呢。”


听了这话,恭次道:“我们这一代还能懂得这种感觉,可是,战后出生的人可就不明白了吧。而且,社会一缺乏对战争的悲惨、残酷的想象力,就会出现一些糟糕的政治家,开始进行煽动了。”


“恭次,这一点,你和过去一点儿变化都没有。有段时间,我还担心你行动过激太危险呢。”这是阿樱第一次就学生时代的恭次阐述自己的看法。


恭次心里有一种解放感,说:“就是,现在上了点年纪,也不想像头儿那样。”


听了这话,阿樱却笑了,好像恭次的话特别可笑。这里隐含着对次郎的无言的批判。他们二人很少涉及楠次郎的话题,但涉及的时候叫他“那个人”或者“次郎先生”都不太好,结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也开始称呼次郎为“头儿”了。恭次想,这也是因为谁都没有拿自己当这个家族中的一员。问题是,次郎本人对这个事实是觉得有些凄寂孤苦,还是出于绝对权限的想法觉得这是公序良俗、理所当然。


等阿樱收住笑,恭次报告道:“其实,我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前几天,我陪着头儿去了趟美国,见了几个大人物呢。”


“听说了,头儿出发前一天来过电话。”


恭次很感意外,也又一次感到,对次郎来说,这次美国之行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次郎原本讨厌海外旅行,也担心在外期间自己的部下们起来造反。于是恭次推测,次郎给阿樱的这个电话,是带着几分悲怆感的。接着,恭次还在头脑的一隅想到,如果是传记作家,该怎样描写次郎的这种心理活动呢?无非是要么写在政治家同行和公司干部们面前,楠次郎表现得威风凛凛、英勇敢为,但心里却胆小怯懦、谨小慎微;要么阐述个性鲜明的人往往有些乖僻、滑稽的地方吧。想到这儿,恭次又想起次郎的一些无聊的癖好来。


次郎平时在家里都是穿和服的,但他有个怪癖,就是在胸襟上插几根牙签。阿樱曾多次提醒他说:“那不卫生,看着就不干净。”但他似乎认为牙缝里塞了东西,没个牙签不方便,就一直“恶习不改”。还有,得上闭尿症之前,次郎视察施工工地时,常随地小便,这时他就会想起已经过世的母亲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作为母亲的提醒:“遍地是佛,小心报应啊。”据小林银兵卫讲,每当这时,次郎的回答一准是:“小便也是好肥料呢。”而他这一回嘴,母亲便不做声了。


这些逸闻,都让恭次想象到祖母对自己在丈夫死后扔下次郎、再嫁到资本家小林家的做法感到愧疚的光景。而牙签和随地小便,是无论如何应该划归怪癖里去的。


恭次接着又报告了同父异母妹妹峰子的出走和受到的挫折。汇报完了,恭次阐述了自己的意见:“如果能找到门路去外国,我想,对峰子来说,对头儿来说,都是件好事。”


“峰子想做什么?想当什么?”阿樱问。她觉着这是最重要的。


“她说她想写。”恭次回答。


阿樱叹了口气,说:“日本啊,男女还没有平等,所以年轻姑娘们就比较辛苦,可有时候她们辛苦的方法不对,总要像男人们一样行动。我们本应该更加努力的,可又被战争给耽误了。”阿樱透出一些当年女记者的影子,继续说:“对女性的态度是那个人的软肋。”


阿樱第一次使用了“那个人”的说法,而不是“头儿”。


“幸好,峰子现在工作的那家酒吧还算有点品位,可她有吸引男人的地方,再走错一次路,就很危险了。”恭次直率地讲出了自己的担心。


阿樱一边想着,一边笨手笨脚地把牛舌鱼分开吃下,然后终于抬起眼睛,问道:“恭次,你认识美术评论家副岛繁?”恭次只知道这个人是一个法国绘画收藏家。只听阿樱继续说道:“这个人和永井贵久代沾点儿亲戚,和她商量一下看看好不好?”


“那就拜托了。”恭次低头请求道。


像副岛繁这样了解海外情况的文化人,楠家一个也没有。


过了一天,阿樱来了电话。


“恭次,好消息!”阿樱的声音都是亢奋的。阿樱说,她跟贵久代说完,贵久代就找到了副岛繁。说来也巧,他今年正好有去法国的计划,见见那些久未谋面的画家。副岛繁是觉得,二战结束十四年了,日本又打了败仗,再不露面,人家都不记得自己了。只是,这种看似没必要、不着急的海外旅行,在那个年代,签证还不那么容易。而且,副岛繁是个专门倒腾法国绘画的,在多数人为天皇陛下的“玉音放送”泣不成声的时候,他却在想:“太好了,这下,可以吃到酱鹅肝了。”副岛繁把这些都写进了随笔,所以,他的赴法申请,似乎不会受到善意的对待。签证遥遥无期,于是,有偕同政界要人的女儿赴法进行文化研究这个名分,对副岛繁来说可谓求之不得。


“不过,我也是个男的啊,和妙龄姑娘一起去外国旅行,待上好几天,还是有点令人担心啊。”副岛繁中途又有些不放心了。


“说什么呢!人家也是有选择权的。”贵久代的一句话,峰子得以让副岛繁带出国去。其实副岛繁已经年过花甲了。


那天晚上,恭次去了趟希尔比,把一张写有赴法经过的字条递给峰子,还叮嘱她说:“这张字条你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看,然后回答我行还是不行。对‘妈妈桑’也要保密,我不想出现任何干扰因素。”


恭次脑里闪现的是高岛正一郎和清明。如果不是快刀斩乱麻,他们一定会心怀嫉妒地反对说,把峰子一个人送到法国去,无异于把羊放到了狼群里。恭次知道次郎近来对情感话题很脆弱,所以打算将此事秘密进行。


峰子马上去了厕所,出人意料地在里面待了半天,然后出来,小声说:“行。谢谢。像做梦一样。”说着,脸上竟洋溢出了笑意。恭次第一次看见峰子有这样明媚的表情。


“既然这样,你还是要早一点学学法语,我想,过不了半年吧。”恭次说,“头儿那边,还是早点让他知道为好,我准备明天跟他说,然后我马上告诉你结果,我想应该没有问题。”说完,恭次便站起了身。


为拦到出租车,恭次向大路走去。这天晚上,他又是没来由地陷入了一种自我嫌恶的情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