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铁厂街

作者:大仲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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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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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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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384字

希科天生一副善跑的长腿,要赶上那个棒打戈兰弗洛的人,只要紧走几步,并无难处。但他发现这个家伙行踪诡秘,尤其是他的同伴的举止令人疑窦丛生。他顿时意识到,要是贸然上前与他们打个照面,必会凶多吉少,因为他们似乎在避免碰上人。事实上,这两个逃遁者一望而知正竭力想混入人流中,他们只有在街角才停下来回头瞟上几眼,以确信身后没有人盯梢。


希科寻思,要不让别人察觉自己在尾随这两个人,唯一的办法是到他们的前面去。这两个家伙穿过钱币街和蒂尔夏普街,来到圣奥诺雷街。希科在蒂尔夏普街就超过他们走到前面,他健步如飞,跑到布尔多内街尽头躲了起来。


两个男人重新来到圣奥诺雷街,沿着麦市场的一排排房子走去。他们将帽了盖住眉毛,大衣直拉上来,遮住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迈着急急的步子向铁厂街走去,走路的姿态颇有军人味道。希科仍然遥遥领先。


在铁厂街街口,两人再次停下来,向四周投去最后一瞥。


这时,希科继续向前走,已来到铁厂街街心。


在街心,一栋破旧不堪、似乎时刻都会倒塌变成一堆瓦砾的楼房前面,停着一辆两匹大马贺着的驮轿。希科朝四下一望,见车夫在前面打瞌睡,轿内有一位夫人,看上去忧心仲忡,将脸贴在窗上张望着。希科心头一亮,断定这乘驮轿一定是在等那两个男人,于是他转到车后,借着驮轿和楼房混为一体的黑影,一缩身钻到一张宽大的石凳底下。当时在铁厂街每周有两次集市,这种石凳就是给菜商们设摊用的。


希科刚刚蜷缩身子藏到石凳下,就瞥见那两个人在马前出现了。他们再次惴惴不安地停了下来。


其中一人摇了摇车夫想叫醒他,可车夫睡意正浓,那人用浓重的加斯科尼口音骂了一句:“该死!”而另一个却更不耐烦,掏出匕首朝车夫的屁股上刺了一下。


希科暗自说道:“噢!噢!我一点没猜错,他们是我的同乡;怪不得他们要棒打戈兰弗洛,谁叫他对加斯科尼人大放厥词。”


那位年轻女人认出这两个男人正是她盼望已久的人,立即从那乘沉重的驮轿的门口深出身来。这回希科看清楚了:她年约二十到二十二岁,脸色苍白,但容华绝世。要是光线充足,能够照亮她那被雾气打湿的金黄秀发和一对四周显出黑晕的明眸,照亮那双白皙而暗无光泽的纤手,以及显得憔悴虚弱的身子的话,人们便可以看出她正忍受着某种疾病的折磨。这种疾病,只要看到她时常疲倦乏力的样子和圆鼓鼓的腰身,就会恍然大悟了。


但希科却只注意到三件事:即她很年轻,脸色苍白,以及金黄色的头发。


两个男人走近驮轿,于是很自然地站到那位女子和希科藏身的石凳中间。


身材较高大的那人用双手捧住青年女子从窗口伸给他的白皙的手,一只脚踏在上下轿用的踏板上,手臂倚在轿门上,问道:


“啊!我的爱人,我的小心肝,我的宝贝,感觉好点了吗?”


那位女子凄惋地一笑,摇了摇头,指指手中的嗅盐瓶。


“还是虚弱乏力?!真见鬼!我亲爱的,要不是您的病让我感到内疚,我真要恨您这么虚弱了。”


边上那个男人生硬地说:“那您为什么将夫人带到巴黎来?老天在上,您总爱到哪儿都带着女人,这是极大的不幸。”


先说话的那个人答道:“哎!何格里帕,和心爱的人分离岂不叫人肝肠寸断?”这人看来是那位夫人的丈夫,或是她的情人。


说着,他和那女子交换了一下目光,目光里充满了爱的忧郁。


那个乖戾的同伴又说:“见鬼!您真叫我恼火。凭良心说。您一说这话,我总要问,难道您到巴黎来就是为了谈情说爱?您这个风流公子!我觉得贝亚恩够大的了,有的是幽会的地方,完全不必跑到巴比伦[注]来。今晚您至少二十次叫我们累得精疲力竭。要是您只想对着轿子向女人献殷勤,那就回去吧。要留在这儿,我的君主,那就只能一心搞政治,不能兼顾其他。”


希科听见他喊主人,很想抬起头来看一看,但是他这样做不能不让人看到,只好罢了。


“让他去诅咒吧,我的宝贝,别听他那一套。我看他马上也要像您一样病倒了。如果他不说长道短,怨天尤人,他肯定会像您一样头晕目眩,虚弱不堪。”


那人又叫道:“该死的畜生!这是您的口头禅。您要向夫人倾诉衷肠,至少也该到轿上去说呀,您这样站在大街上,要被人认出来的。”


那位情意绵绵的加斯科尼人答道:“你说得对,阿格里帕。我的宝贝,您瞧,他看上去一副蠢相,倒也是个好谋士呢。我的宝贝,请给我挪点地方,如果您不愿让我靠在您的双膝上,允许我坐在您的身边吧。”


年轻女子答道:“陛下,我不但允许,而且一心盼望着呢。”


希科听到这里,不由喃喃自语道:“陛下?陛下?她是什么意思?”他不假思索地一抬头,立刻将脑袋在石凳上撞得生疼。


这时,情深意切的恋人不失时机地上了车,只听见轿底在新的重压下嘎吱作响。


紧接着传来了长时间的甜蜜的接吻声。


站在车外的跟随叫了一声:“见鬼!男人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


希科这时又嘟囔了一句,“要是能弄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就是把我吊死也心甘,不过,不可操之过急,只要耐心等待,什么都能成功。”


那个被称为“陛下”的人根本不顾同伴的不耐烦,看来他对这位伙伴的急躁早已习以为常。只听他径自一个劲儿地说:“噢!我太幸福了!该死的畜生!今天是个好日子,看来巴黎人打心底里嫌恶我,要是他们知道我在哪儿,就会毫不怜悯地把我送进天国。可正是这群巴黎人正在为我铺平通向国王宝座的道路而忙忙碌碌呢。而我的怀里正抱着我心爱的女人!我们这是在哪儿啦,德桑比涅?一旦我登上王位,一定要在这里树起一尊雕像,以纪念贝亚恩人的盖世之才!”


希科不禁重复了一遍,“贝亚恩……”但还没说完就停下来了,因为他的脑袋又磕出一个大包。


德奥比涅说:“我们在铁厂街,陛下。这里有一股臭味。”他窝了一肚子火,但又懒得再去责怪人,于是就拿周围的事物出气。


亨利——读者们也一定猜到这人就是纳瓦拉国王——继续说:“我好像已经一览无余地看清了我的一生。我看见我已成为国王,雄踞国王的宝座,威震四海。但也许我那时不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爱戴。我看到了未来,直至生命的尽头。噢,我的爱,再告诉我一遍您爱我,因为一听到您的声音,我的心就融化了。”


贝亚恩人心情忧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头靠在他情妇的肩膀上。


年轻女子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唉!上帝!您不舒服吗,陛下?”


德奥比涅说:“妙啊!就缺这个了。一个优秀的士兵,威武的将军,才华盖世的国王晕过去了。”


亨利说道:“不,我的宝贝,放心吧,如果我在您身边昏厥过去的话,那是因为我太幸福了。”


德奥比涅说:“说真的,陛下,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签上亨利德纳瓦拉的大名,您应该签上隆萨尔或者克莱芒马罗才对。见鬼!既然您和玛戈王后都是感情奔放的人,为什么弄得夫妻不和呢?”


“啊!德奥比涅!求求您啦,别提我的夫人。该死的畜生!您知道这句俗语:躲了今天,躲不了明天。”


德奥比涅说:“尽管她在纳瓦拉,您也怕撞见她?”


“该死的畜生!难道我不也在纳瓦拉吗?难道人们不认为我就在那里吗?瞧,阿格里帕,你真气得我发抖,上来,咱们回去吧。”


德奥比涅拒绝了:“我的天,我可不进来。走吧,我在后面跟着你们,不然我会使你们感到尴尬的。更坏的是,你们会让我难堪的。”


亨利说道:“那么就关上门吧,贝亚恩狗熊,您愿怎样就怎样吧。”


然后,他又转向车夫:“去拉瓦莱纳,那地方你知道。”


驮轿慢慢走远了。德奥比涅一边责怪他的朋友,一边跟在后面,他想为国王担任警戒。


他们一走,希科才得以从这种可怕的境地中解脱出来。因为按德奥比涅的为人,在与亨利进行了一场如此的谈话之后,是不会让一个贸然听到他们谈话的人活下去的。


希科四肢着地,从石凳底下爬出来,说道:“瞧,要不要让瓦卢国王知道这件事呢?”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以便被痉挛而弄得麻木的一双长腿重新灵活起来。


希科继续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两个东躲西藏的男人和一个身怀六甲的妇女!要是告诉他,我就是个真正的懦夫。不,我要守口如瓶。此外,只有我一人洞悉全部事实真相,这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说到底,我才是真正的统治者。”


希科想到此,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好一对痴情恋人!不过德奥比涅说得有理,对于一位权力有限的地方国王来说,这位亲爱的亨利德纳瓦拉也太放荡了。一年前,他为德索弗夫人而潜入巴黎。今天他又随身带着这个娇小可爱、弱不禁风的女人。她会是谁呢?可能是美丽的福瑟。再者,我想如果亨利德纳瓦拉是一个认真的觊觎王位者,如果他真的对王位垂涎三尺,这个可怜的孩子,那他就应该时刻想到消灭他的敌人‘伤疤脸’德吉兹公爵、红衣主教和那位亲爱的马延公爵。好吧,我喜欢他,这个贝亚恩人,我确信他总有一天会叫那个可憎的洛林屠夫头疼的。好,就这样,对我今天的所见所闻,我一点口风也不泄露。”


这时,走过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神圣联盟成员,他们大声嚷着:“弥撒万岁!杀死贝亚恩人!烧死胡格诺分子!烧死异教徒!”


此时,驮轿已转过圣婴墓场的墙角,进入圣德尼街的深处。


希科说:“好,让我回顾一下刚才的一幕:我看见了德吉兹红衣主教,我看见了马延公爵,我还看见了亨利德瓦卢瓦国王和亨利德纳瓦拉国王;唯一不曾见到的亲王是安茹公爵;我一定要四处搜寻,把他找到。嗯,我的弗朗索瓦三世跑到哪儿去啦?妈的?我真想见到他,这位尊贵的君主。”


希科重又踏上到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去的路。


并不是希科一人对安茹公爵的缺席忐忑不安,四处寻找。吉兹三兄弟也在到处找他,但结果却和希科一样徒劳无功。德安茹先生不是那种喜欢铤而走险的莽撞人,读者不久就可以知道。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促使安茹公爵到现在还远远离开他的狐朋狗友。


希科有一阵子以为发现了他,那是在贝蒂齐街,当时有一大群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着啤酒商的大门,希科在人群中看见了德蒙梭罗先生和“伤疤脸”。


于是希科对自己说:“好啊!鲫鱼在这里,鲨鱼就不会远啦。”


希科这回弄错了。蒙梭罗和“伤疤脸”在一家挤满了醉醺醺的酒鬼的酒店门前,正大杯大杯地用酒灌一个演说家,逗他继续结结巴巴地慷慨陈辞。


这位演说家就是酩酊大醉的戈兰弗洛。他正在讲述他的里昂之行,讲他如何在一家客栈里和一个可怕的加尔文帮凶决斗。他讲的故事引起了德吉兹极大的注意,他觉得这个故事与尼古拉大卫突然失踪、查无音讯有着某种巧合。


这时贝蒂齐街人山人海,好几个神圣联盟的贵族将他们的马拴在圆形空场上,当时这种圆形空地在大街上很普遍。希科走近围住空地的人群,竖起耳朵听起来。


戈兰弗洛此时已东倒西歪,又笑又闹,不停地从驴背上栽下来,又勉勉强强地重新爬上巴汝奇的背上;他在德吉兹公爵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盘问下,以及蒙梭罗巧妙地诱导下,成了他的手中玩物,他们一心想从他口中套出几句合情合理的话,从片言只语中探明实真相。


在一旁细听的希科却被戈兰弗洛这一番话弄得心惊肉跳,其惊恐程度不亚于他在巴黎与纳瓦拉国王不期而遇。他眼看着戈弗洛就要说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一出现,将会使一切秘密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这时,希科见圆形空地上一些店铺窗下有一群正在互相温存的马;便毫不迟疑地将拴住马群的缰绳割断或解开,用皮鞭对其中的两三匹马狠狠地抽了几下,让它们冲向人群。人们面对飞奔而来、嘶鸣不已的马群,纷纷四散奔逃。


戈兰弗洛担忧的是他的巴汝奇;贵族们放心不下的是马匹和箱子;更多的百姓却是对自身的安全感到担心。人群忽地一下散开了,人人都躲避不迭。突然有人高叫:救火啊!顿时就有十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呼应起来。希科像离弦之箭,倏地挤进人流,靠近了戈兰弗洛,目光炯炯地瞪着他,戈兰弗洛看见这对眼睛,开始有点清醒了。希科抓住巴汝奇的缰绳,转过头来,这着人流走去。这样一来,不一会儿戈兰弗洛就远远离开了德吉兹公爵,他们中间立即挤满了跑来看热闹的人。


希科于是拉着踉踉跄跄的修士走到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后殿的死胡同里。他让戈兰弗洛和巴汝奇背靠着墙,自己站在他们面前,就像一位准备把浮雕镶嵌在岩石上的雕塑家。


他骂道:“啊!醉鬼!啊!异教徒!啊!奸贼!啊!叛徒!你为一杯酒宁肯出卖朋友,对吗?”


修士结结巴巴地说:“啊!希科先生。”


希科继续说:“怎么!我供你吃喝玩乐,你这个无耻的家伙,我请你喝酒,我填满你的肚皮,还填满你的钱包!你却背叛你的恩公!”


修士可怜巴巴地一个劲说:“啊!希科先生!”


“你把我的秘密和盘托出,你这个混蛋!”


“亲爱的朋友!”


“闭嘴!你这个告密者,真该狠狠地接你一顿!”


修士虽然长得五大三粗,肥肥实实,像头大公牛,但由于此刻后悔莫及,再加上喝得晕头晕脑,因此他像一只充了气的皮球,毫无反抗地任凭希科摇来晃去。


只有巴汝奇对它的朋友遭受虐待大为不满,使劲用蹄子踢去,可踢了个空。希科则狠狠给了它几棍。


修士喃喃地说:“狠狠地罚我!狠狠地处罚你的朋友吧!亲爱的希科先生!”


希科说道:“对,对,是要惩罚你,你等着挨打吧。”


说着,加斯科尼人便把木棍从驴子的屁股挪到修士肉嘟嘟的宽肩膀上来了。


戈兰弗洛大怒,说道:“噢!要是我没有喝醉酒的话……”


“那你就要按我了,是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要按你的朋友吗?”


“那悠呢?您是我的朋友,可您却在痛打我!”


“打是疼,骂是爱嘛!”


戈兰弗洛咆哮起来:“那您立刻要我的命吧!”


“我就要你的小命!”


戈兰弗洛深深地叹息了一句:“噢!要是我没喝醉酒的话……”


“你还嘴犟。”


于是希科为证明他的友谊,加倍接起这个可怜的热内维埃芙修士来,后者痛得拚命嚎叫起来。


加斯科尼人说:“好吧!老牛叫后牛犊叫。现在,好好骑上巴汝奇,乖乖地回丰盛大饭店挺尸去吧!”


修士两眼泪汪汪地说:“我看不清路。”


希科说道:“啊,要是你将灌下去的酒全哭出来,也许你就能清醒过来了。唉,不,还是让我来作你的向导吧。”


说毕,希科拉起缰绳,而修士用双手紧紧抓住鞍子,竭尽全力保持重心平稳,唯恐再摔下来。


他们就这样过了磨坊主桥,穿过圣巴托罗缪街和小桥,回到圣雅克街。修士一路走,一路抽抽搭搭地哭着,希科则一直拉着缰绳。


这时博诺梅老板和两个侍从听到希科的招呼,跑上前来,将烂醉如泥的修士从驴背上扶下来,进了饭店。


然后,博诺梅老板又走出来说:“好了。”


希科问道:“他躺下了?”


“已经鼾声如雷了……”


“好极了!不过,他总有一天会睡醒的。您要记住,我不愿意让他知道他是怎样回到这里来的,不要向他作任何解释。如果能让他相信,他自从那天夜里在修道院作了引起轩然大波的演说之后,就一步未出饭店大门,让他以为这是一场大梦,那就更妙!”


饭店老板说道:“希科老爷,行啊!不过,这可怜的修士出了什么事?


“非常不幸,好像是他在里昂遇见了德马延先生的使者,两人发生了争吵,修士将那家伙送上了西天。”


老板惊叫起来:“噢,我的上帝!……结果以至于……”


“结果以至于马延先生发誓要将他活活率裂分尸,不然他就不叫马延!”


博诺梅说道:“请尽管放心,我决不让他以任何借口踏出这里一步!”


“太好了!”希科对戈兰弗洛这头已经放心,又继续说:“现在,必须去找我的安茹公爵了。走,去找他。”


他向弗朗索瓦三世陛下的府邸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