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父亲的日记

作者:卫宣利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2

|

本章字节:8274字

【2006年4月13日:早上6时起床,去锻练,回来到中途,心口痛,含一粒救心丸在舌下,慢慢走回来。上完两节课,中午吃番茄鸡蛋面,是丫丫最喜欢吃的,还记得那年春游回来,她居然一气吃了两大碗。丫丫两天没打电话来了,总担心她在外面吃不好。晚上心口痛得很厉害,睡不着,找出丫丫写的信,看了两遍……】这是他离开的第18天,她终于有勇气重新踏进这套老房子里。推开院门,葡萄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东院的葡萄架上,一串串的葡萄花细细碎碎地开着。她还记得,葡萄树第一次开花时,她站在葡萄架下,仰着脸看他站在板凳上给葡萄滕打秧。她吸着鼻子问:咦,葡萄花也会这么香?他呵呵地笑着,打趣道,花都是香的,女儿都是美的。此刻,呆立在葡萄架下,她忽然就想起邓颖超的《从西花厅海棠花忆起》里的那句话:春天到了,百花竞放,西花厅的海棠花又盛开了。看花的主人已经走了……他不再回来了……是的,葡萄花又盛开了,可是,葡萄树的主人,他不会再回来了。


家里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他的旧棉拖鞋还在门口摆着,沙发上还扔着他看过的旧报纸,桌子上仍然乱七八糟地堆着学生的作业本和没看完的书,柜子里还有他为她留的熏肠,他收养的那只流浪猫也依旧慢悠悠地从书房踱到卧室,房间里似乎还弥漫着那股呛人的烟味……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不曾离开的模样。她坐在他的书桌前,桌子上放着他摊开的日记,柜子里还有三大摞日记,是他惯用的那种土黄色封面的工作笔记。她数了数,一共132本。日记最后一页落的日期是2006年4月13日,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些熟悉的字迹上,泪,大颗大颗从脸上跌落。【1978年9月20日:凌晨3时42分,终于听到她嘹亮的哭声。护士抱出来给我看,一个粉红色的小肉团,只是闭着眼睛大哭。她那么小,小得我几乎抱不住她,可是又分明有那么重。这是我的宝贝,我唯一的宝贝……】她是跟着他长大的,她常听他说她小时候的事情:你最爱干净,尿布一湿就哇哇地哭。那年冬天真冷啊,洗过的尿布两天都不会干,我灌了十几个保温瓶,把尿布一片一片缠在上面,居然全都干了。


你真是个天才,让爸爸也变得聪明起来了……那时候没经验,听别人说,喂小孩儿得仔细观察拉屎的颜色。有一次你拉的屎比较稀,颜色发绿,还有泡沫,我吓坏了,赶紧带你去医院,结果人家说没事,是受凉了……你半岁多的时候,我把你带到学校。也真怪,只要往讲台上一站,我就像隐隐约约听到你的哭声。一节课我得往宿舍里跑好几趟,有一次去的时候你正在哭,把被子蹬开了,床也尿湿了。赶紧给你换了干净的衣服和褥子,你竟然对着我笑了,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一汪泉水。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你更漂亮的丫头了……她从相册里翻出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她黑黑瘦瘦的,稀疏的头发贴在头顶,看不出哪儿漂亮,相反,挺丑的。她怀疑:他的眼光是不是有问题啊?【1983年5月17日:我和丫丫,从此要相依为命。】他这天的日记,只有这一句话,字写得很用力,一笔一画,都像是要刻进纸里去。那年,她5岁,那个日子她也还记得。那天,他牵着她的手,和那个女人走向相反的方向。她对母亲的记忆是淡漠的,那个她本应叫妈妈的女人,生下她后就很少再见到。


她有时也会问起妈妈,他并无抱怨,只说妈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我们这样平凡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后来她才知道,母亲当年曾是方圆百里有名的一枝花,嫁给他,是看上了他能吃商品粮的工作。结婚之后,母亲就横竖看他不顺眼,他老实,长得也丑,除了教书,没什么本事。母亲闹着要离婚,他死活不肯,因为那时,母亲肚子里已经有了她。直到她呱呱坠地,三个月后,母亲便跟了别人,从此杳无音讯。她长到5岁,母亲回来,和他办了离婚手续,彻底分手。生活中有没有那个女人,她不在意。但是绝不能没有他。他在乡村小学教书,上课时就在讲台旁边放一张小凳子,她乖乖地坐着听他讲加减乘除。放学后她跟着他,今天东家明天西家地吃派饭。自从有一次她在一户人家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在医院住了5天,他便再不敢随便带她去吃派饭了。他在宿舍外面搭了个小棚子,自己生炉子做饭。


她看着他弯着腰在浓浓的烟雾中笨手笨脚地给她煎蛋,蛋壳打碎在碗里;他蒸出来的馒头又黄又硬,她不肯吃,他便嘿嘿笑着,给她买了蛋糕,自己把硬邦邦的馒头又泡又煮又炸整整吃了一个星期;他还邋遢,书,报纸,锅碗瓢盆,还有他和她的衣服,把18平米的宿舍里堆得像开了杂货店;冬天的早上,她懒床,不肯起,他把她的棉衣放在炉子上烤,结果烤出一个大洞来……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她想,那时候他可真够笨的啊。可是,就是他这样粗手笨脚的一个男人,到后来,居然能把水煮肉片做出五种味道,能给她梳漂亮的麻花辫。他说这都是她的功劳,是她把一个粗糙的男人,变成一个细致的父亲。【1988年2月16日:答应过她除夕一起放烟火的,结果只有我和丫丫去了。她妈不同意我们的事,我一点都不怨恨,换作我大概也是一样,谁愿意自己的女儿进门就给别人当后娘呢?……丫丫今年10岁,我也35岁了,今天照镜子,发现鬓边已有几根白发。独自抚养丫丫10年,并不觉得苦,这些年若不是有丫丫的支撑,我不知道会过得多么不堪。


我只要这么一个宝贝,这一生足矣……】她就在他任教的那所小学读书,学校里有位代课老师,姓徐,教她语文。徐老师25岁,水嫩嫩的一朵花,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他。有时候他出去办事,就把她留在徐老师那里。有时徐老师也会和他们去逛街,帮她挑选换季的衣服。他通常会给徐老师和她一人买一串糖葫芦,而她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徐老师,心里是甜的,觉得很温馨。有一次她从外面疯回来,正看到他和徐老师在晾衣服,两个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温柔而缠绵。阳光像金线一样倾泻下来,空气一丝一缕都像开了花。她悄悄转回身,小小的心里,溢满了欢喜。她常常在私下里主动和他谈起徐老师,她说徐老师唱歌可比你好听多了,她说徐老师会摊很薄很香的鸡蛋饼你会吗?每当这时,他总是顾左右而言它,跟她打岔。有一次说着说着她就急了,挑衅地说,你到底有没有本事让徐老师做我妈妈?他看着她,脸忽然变得绯红,冲她嚷:人家徐老师还没结婚呢,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这个话题只说了这一次,此后他再没有提过。不久后她随他调到了另一所学校读书,徐老师便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那年的除夕,他带着她去放烟火,一朵一朵的烟花,在空中升腾,绽放,沉寂,她扭过头,看他蹲在那里抽烟,烟火映着他忽明忽暗的脸,有些落寞。【1996年12月10日:丫丫就要放寒假了,下学期的学费还差点,这几天加油多干点,就能赶出来了。最近心口痛得厉害,可能是累的吧。】她到县城读高中了,他还在那所学校教书。那年寒假她从学校回来,一进校园她就叫:爸,爸,我回来了。没有人迎她,校园里静悄悄的,学生都放假回家了。可是,他怎么能也不在呢?她推开他宿舍的门,人就呆了。他蜷缩在床上,呼吸急促,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她的头嗡地一声,扑上去抱住他:爸你怎么了?他嘴唇翕动,已经说不出话,人眼看着就晕了过去。她傻了,赶紧跑到村里的小卖部打急救电话。救护车来时,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就将他抱到担架上。


是急性心肌梗塞,从昏迷中醒过来,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丫丫,吓坏了吧?……爸爸没事儿的,不要紧……她看着他惨白的脸,伏在他的身上,没说什么,眼泪却落了下来。他用粗糙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说,乖,不怕,有爸爸在呢。阎王哪能那么容易就要老爸的命呢?我家丫丫还没长大呢……她却是一下子长大了似的,给他洗脸擦手,笨手笨脚地削苹果,叮嘱护士给他轻些扎针,去医院旁边的小饭店为他煮粥……做着这些时,她心里是柔软的,她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也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学校的老师来看他,他得意地跟人炫耀:我家丫丫都能照顾我了。


那老师背地里塞给她二百块钱,跟她说:你爸这都是为你累的,学校都半年没发工资了,你爸天天晚上去矿上给人装煤,身体亏哪,这钱你拿着,给你爸买点东西补补……那天,她躲在医院的厕所里哭得肝肠寸断,她想,他真是傻啊,要是把他累倒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2000年6月18日:今天丫丫突然回来,还带了电视台的同事,扛着摄像机,非要给我录像。我训了她,她才刚上班,这么做,领导会批评的。她却说今天是父亲节,这是她的工作。这丫头,大约是怕以后记不起我的模样,好放出来看看吧……丫丫给我买了一套很贵的衣服,说是父亲节的礼物。养个女儿真好啊,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过父亲节……】那年,她大学毕业,在市电视台做实习编导。工作忙,压力也大,总是挤不出时间回去看他。他也怜惜她的时间,每次回家,总是一吃饭就催她走,他总是说:知道你忙,回来陪老爸吃顿饭就好。你还要上班,快回去吧。那年的父亲节,她特意带了同事一起回去,给他拍了一段dv。


她是存了私心的,他心脏一直都不好,她真的怕,怕有一天他不在了,她连个念想都没有。她的镜头跟着他,看他去给葡萄树浇水,那葡萄是他专门为她种的,因为她喜欢吃;看他逗那只收养的流浪猫,那猫的名字也叫“丫丫”,她不在的时候,就只有猫陪着他;看他坐在桌前写日记,他在锅里炖她喜欢的排骨,他抽烟,他咳嗽,他粗糙的手,他鬓边的白发,他皱起的脸,他佝偻的背……她的泪,忽然就无可抑制,恣意横流。他走得很匆忙,从进医院到去世,只有两天的时间。2006年4月15日凌晨4点23分,她看着他的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抓着她的手缓缓地松下去,她的心,仿佛失去控制的螺旋,从悬崖的顶端跌落,跌落……他走之后,她整整病了10天。28年里他和她的点点滴滴,仿佛电影一样,在她的脑海中一幕幕上演。她整夜不睡,把那段录像放了一遍又一遍。他抬手,他微笑,他转身,种种。有时她会在半夜里突然起来,在房间里转悠,挑出一堆他喜欢的东西:剃须刀,红楼梦,乔家的芝麻饼,新买的羽绒服……她抱着那些东西,泪流满面。她悲哀地发现:当她想把整个世界都送给他,回报他时,那个人,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