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终登帝位

作者:花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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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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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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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8728字

既然已经到了河北,傅弥劝她至少要去见一见刘秀。


她摇头,一言不发地坐上马车。


“走吧。”


五月底,阴丽华回到淯阳城。


阴夫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便抱着她哭到肝肠寸断。


梳洗时,习研又抱着她哭到肝肠寸断。


她轻轻拍了拍习研,“你没事吧?”


习研哭着摇头,“我没事,我只是被他们打晕了……姑娘,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能护着姑娘……”


阴丽华笑,“那人那么厉害,连傅弥都打不过他,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要怎么护着我?”


习研仍旧哭,“总之,都是奴婢的错。”


洗澡时,看到她身上旧伤未除,新伤又添,扑簌簌的眼泪便又落下来,咬着嘴唇呜呜地哭,“姑娘……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阴丽华叹了口气,“习研你哭得我头都痛了。”


习研闭了嘴,小声地哽咽。


梳洗完了出来,阴夫人正满脸感激地向傅弥道着谢,见她进来,又抚着她受伤的手哭了一场。


“我的可怜的儿啊,何曾吃过这般的苦,受过这般的罪啊……”


阴丽华又反过来安慰了她一番,才算作罢。


一直到了晚上,才算真正地安静下来。


邓府院子里的茉莉、凤仙、海棠,还有一丛一丛的锦带,明艳似锦,都热热闹闹地开满了枝头,六月的习习晚风不紧不慢地吹过来,一阵一阵地带着凉意。一弯淡月下,阴丽华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将头俯在膝上,闻着淡淡地花香,缓缓闭上眼睛。


“阴姬。”


她睁开眼睛,看到黑暗中缓缓走来的高大男子。她没有起身,只是抬头露出一丝浅笑,“邓奉。”


邓奉在离她五步远时站住,凝视眼前这张哀伤黯然的容颜。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她从过去那个一颦一笑都明艳如花的娇俏姑娘,转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的沉默女子。


“你还好么?”他突然问。


阴丽华想了想,答道:“我还好。”


“可是我认为你并不好。”他摇头。


阴丽华淡淡地笑,“一个人好不好,就如人饮水,是冷是暖只有你自己知道,看是看不出来的。”


沉默了一会儿,邓奉又道:“郭氏诞下一子之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阴丽华长长叹了口气,“为什么你们总是喜欢一再跟我提他的事情呢?郭氏生不生儿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邓奉在月光下,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既然没有关系了,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又何必有这样的反应呢?”


阴丽华面色一凛,双目陡然变成冷冽,“邓奉,这样的话,不该是你来跟我说。”也许是她突然间的色厉内荏,表情太过严肃冷厉,邓奉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她稍稍放缓语气,但也只说了几个字,“邓穗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短短几个字重似千钧。不再装傻,不再躲避,明火执仗,一句话挑了出来。


邓奉的身子又晃了晃,终于慢慢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待他离开了,习研和傅弥才出现在她身后,一左一右,在她身旁坐下了。


“姑娘不知道,发现您失踪的那日早上,邓……便像发疯一般发动了所有人去寻您。淯阳城里没有找到,大公子便猜测着您是不是被掳去了长安,他便去了长安。他是十日之前回来的,回来后,只对大公子和主母说了一句:河北铜马帝身亡,想必他是去河北了。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阴丽华黑湛湛的双眸扫向天际那半弯残月,“习研,牵扯不清的感情伤人累己,我避之唯恐不及,不想要轻易沾惹的。”


习研“可是”了一声,看她淡然的样子,便适当地闭嘴,没有再接下去。她隐隐发觉此次被掳,阴丽华再回来,性情便有了些许的转变。只是她想了又想,却始终想不明白她哪里变了。


她看向傅弥,却见他沉默淡然,并没有过多的表情。


第二日,淯阳突然传来消息:李轶被朱鲔所杀。


阴丽华疑惑不解,李轶与朱鲔的关系向来不差,朱鲔怎么会突然没有一点征兆地将他杀了?


阴识冷淡地笑,“你真以为李轶是被朱鲔所杀?”


阴丽华皱眉,“那是?”


阴识将一卷木牍丢给她,“这是六部兵在河北传来的消息,你看吧。”


冯异写信于舞阳王李轶,劝其归附刘秀。李轶知长安已危,但却因刘演之死而不安,虽不敢真同意归降刘秀,但也不再与冯异交兵。因而,冯异才得以顺利攻下天井关两座城池。之后又南下,攻取河南成皋以东十三个县,收受降军十余万人。冯异与更始将军武勃于士乡交战,大破武勃军,斩武勃。李轶紧闭城门,不予救助。


冯异见劝降奏效,便如是回禀刘秀。而刘秀给他的答复是,“李轶诡诈多端,敌我难测,你且移其书信于各太守、都尉便是。”


果然,朱鲔听闻此事大怒,很快派人结果了李轶的性命。


“大哥可知道,当初我们在淯阳城外酒肆遇袭,是何人所为?”


“谁?”


她手指轻轻点了点木牍,指着上面一个名字,“李轶。”


阴识挑了挑眉梢,“李轶?为什么?”


“刘演。他对刘秀知之甚深,并且一直在防着他,所以当刘秀提出要去河北时,他立刻便猜出了我跟刘秀的用意,但是他没想到刘玄仍旧同意刘秀去了河北。他是为了阻拦刘秀,才要杀我的。”


“谁告诉你的这些?”


“……刘玄。”


阴识没有再追问她,而是缓缓闭目,面上悲喜不明,只是过了许久,才淡淡地开口道:“刘秀的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很毒啊。不光替他兄长报了仇,还让更始朝内部自相残杀,离德离心,最后他倒是坐收渔滃之利。此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能行,心计如此之深沉,果然是个能成大事之人。”轻轻摇头,“只怕就真如妹妹所说,能够笑到最后的人,非他莫属了。”


阴丽华微微一笑,收起木牍,“大哥,咱们该回新野了吧?”


阴识答非所问,只是轻轻感叹一声,“就快打到南阳了……”


阴丽华皱眉,叫了一声:“大哥。”


阴识黑湛湛的眼珠子清清冷冷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突然问:“去了河北,没有见刘秀吧?”


阴丽华怔了一下,转去河北之事,她并没有跟家里人说。


“你跑去河北,没人说你什么。只是你躲着他不见,又一个人跑了回来,他担心你,”从袖袋里拿出一封帛书,递给她,“拿去吧,他给你的。”


阴丽华看了看,慢慢地伸手接过。


“我以为他死了,昏了头,便跑过去了。后来知道他没有死,就回来了。”


“是知道了郭氏产子的事情才回来的吧?”


她抿嘴一笑,“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哥。”


阴识冷笑,“你旁的心思或许不好猜,但只要扯上刘秀,最先自乱阵脚的那个人便一定会是你。”


阴丽华叹了口气,“我果然是被他坑苦了。”说着指了指那封帛书,“这上面写了什么,不必看我都知道。”见阴识淡然一笑,并不答话。便轻轻起身,悠悠而叹,“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六月初,朱鲔派部将苏茂、贾强领兵三万余人渡过巩河,攻温县。朱鲔又亲自领兵数万人攻平阴,用以牵制冯异。此消息传至河内,河内太守寇恂匆忙率军迎敌。次日,冯异派出的救兵赶到。寇恂命士兵于城上呐喊,“刘公兵到!”苏茂等人听后,大惊,军心涣散。寇恂乘势冲击,大破敌军。


而冯异则率军渡巩河突袭朱鲔,朱鲔逃。


冯异与寇恂追朱鲔及余部至洛阳,绕城一周而还。


从此洛阳全城震恐,城门昼闭。


冯、寇二人兵力之勇之盛,震惊整个南阳郡。


到了此时,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更始之败已是必然趋势。而刘秀之盛,比之当初全盛之时的更始朝有过之而无不及。又兼之刘秀一片爱民之心,所到之处皆受到赞誉声一片,极得民心,似乎称帝一事,已是众望所归。


阴丽华暗自点头。


是时候了。


她想了想,还是去找阴识,开门见山地便道:“我想请大哥帮我找一个名叫华强的儒生来。他是刘秀初在长安太学时候的同窗,听闻刚自关中归来。”


“你找这人有何事?”


她皱眉叫了声:“大哥,你别问了,我自有我的用意。”


阴识黑湛湛的眼瞳带着些微微的冷意,“华强我可以给你找,你的用意也可以不告诉我,但是不许你胡闹。”


阴丽华微微一笑,“大哥我何时胡闹过?”


阴识冷淡地反诘,“你何时不曾胡闹?”


阴丽华不说话了。


两天后,阴兴带着阴丽华出邓府,在城中一家酒肆见到了这位儒生华强。


“听闻先生在长安时,与铜马帝刘秀是为同窗?”


“诺。”


“那初时铜马大王征伐昆阳、后又北占邯郫,平定北方各郡州,三分天下而大王占有二分,横跨数州占据疆土,拥有披甲兵众百万人。你既与他同窗交好,又为何不前往助他?”


华强笑,“铜马大王之能允冠百王,且身旁又有才德相助者众之。在下才微德浅,实不敢丢丑于大王面前。”


“我听说你善谶?”


“不过略知一二,倒是让夫人见笑了。”


“那你可知,我找你是何用意?”


华强摇头,“夫人的用意,在下不知。”


阴丽华从袖袋里拿出一卷竹简,放在长案上,推到他面前,“看看这个。”


华强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阴识,慢慢地拿过竹简,打开,脸色微变,“夫人,这……”


阴识见他面色有异,侧头看了看,眉头微皱,“丽华,你这是要做什么?”


阴丽华端坐浅笑,明亮地眼睛,直直盯着华强,“我要你拿着这卷《赤伏符》去上呈给铜马大王刘秀,请他顺应天意,登基为帝。”


华强看着她,略有些惊疑不定,“夫人是铜马大王的什么人?”


阴丽华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低眉一笑,整了整衣袖,双手交叠于膝上,淡淡地道:“昆阳大战之后,铜马大王曾在宛城娶妻,你可知他娶的是谁?”见华强一副恍然的神色,她微微一笑,“这下你可放心了?”


华强微笑着将竹简放入袖袋,“华强有眼不识夫人,实在该死。”


“知道见了大王和众位将军,该怎么说么?”


“夫人放心,华强定不负夫人所托。”


阴丽华微微欠身,温雅浅笑,“那就有劳先生了。”


等华强离开,阴识目聚冰雪,笑如冰,“邓禹说你为刘秀煞费苦心机关算尽,倒是一点也没有冤枉你。”


“大哥啊,”没了外人,她坐得也不如方才端庄,轻轻抚了抚衣袖,“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总要对得起他的信任啊……”


阴识脸色微变,阴兴却先一语道出,“是刘秀在玩花样。”


阴丽华瞪了他一眼,“谁说是他在玩花样?他不过是要大哥给他找华强,说是此人善谶。他确已有称帝之心,只是尚未找到合适的时机而已。”


阴兴自然不信,“若单单只为找一个儒生华强,他手下文臣武将能者众多,又何须巴巴让姐姐帮他找?姐姐这理由,未免也太难让人信服。”


阴丽华微叹,“他早有称帝之心,这事只有我一人知道,有些事情,旁人想的未必和他一样。所以有些他做不了的事,我做起来正合适。”


“这有区别么?你们仍旧是在玩花样。”


“只要不亏德行,不违大义,耍一些小花样又怎样呢?既无伤大雅,反之更能笼络人心,不是很好么?何必太过计较这些呢?”


“那这几句话……”


阴丽华浅笑如常,“自然是《赤伏符》所谶之语。”


六月二十日,刘秀行军至鄗县,冯异再次劝他称帝,刘秀尚自犹豫不决。恰在此时,他长安太学时的同窗,儒生华强自关中归来,双手呈《赤伏符》晋见。并高呼,“大王称帝,乃高祖之旨意,实乃天命所归,要大王施行天道,救天下臣民于危亡啊。大王,要顺应天意而为啊!”


那《赤伏符》上,只有三句话: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群臣见状,再次纷纷以王莽地皇三年时,穰县蔡少公的那一句“刘秀当作天子”的谶语为佐,上疏奏请:“受命之符,人应为大,万里合信,不议同情,周之白鱼,曷足比焉?今上无天子,海内淆乱,符瑞之应,昭然著闻,宜答天神,以塞群望。”


终于,六月二十二日,刘秀敬祀“六宗”,迁祭群神,于鄗县之南称帝。


登基祝文中曰:“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属秀黎元,为人父母,秀不敢当。群下百辟,不谋同辞,咸曰:‘王莽篡位,秀发愤兴兵,破王寻、王邑于昆阳,诛王郎、铜马于河北,平定天下,海内蒙恩。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谶记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秀犹固辞,至于再,至于三。群下佥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敢不敬承。”改年号为建武,改鄗县为高邑,并大赦天下。


阴兴将木牍丢给阴丽华,冷笑,“真是不枉姐姐辛劳一场。”


阴丽华打开木牍细细地看着,勾了勾唇角,“我能做的都做完了,以后也就没什么辛劳可言了。”


“他当了皇帝,姐姐仍是要离开他?”


“怎么?”阴丽华看着他笑,“原来兴儿想做外戚?”


“若我想做外戚,姐姐便愿意去做皇帝后宫么?”阴兴冷着脸反问。


“可是……做个后宫的外戚,权力可不如做皇后的外戚大啊。而且,说不定还要遭皇帝忌讳压制,若得不偿失,那可就麻烦了。”


“姐姐做不了皇后么?”


阴丽华想了想,笑,“人家皇长子都生了,你姐姐啊,怕是与后座无缘。”


“既然做不了皇后,那姐姐就不要入宫了。否则,依姐姐这般糊涂的性子入宫,只怕是要被人吃了的。”


阴丽华无奈地瞪他,“旁人都道我聪明,独独你总是说我糊涂。”


阴兴冷冷扫她一眼,“姐姐若是个聪明人,又怎会让自己落到如此田地?以后不要再自作聪明了。若真嫁不出去,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谁让我倒霉摊上你这么个姐姐。”


阴丽华心头刚有些感动,他最后一句说出口,立刻转为气结。


这孩子嘴里面从来就没有说过她一句好话。


刘秀称帝的同一个月,赤眉军立刘盆子为帝,自号建世元年。


六月二十七日,前将军邓禹在安邑大破王匡军,杀将领刘均以及河东太守杨宝,王匡等逃回长安。


河东平定。


秋,七月初五,光武帝刘秀派使者持符节拜授前将军邓禹为大司徒,制诏前将军邓禹曰:“深执忠孝,与朕谋谟帷幄,决胜千里。孔子曰:‘自吾有回,门人日亲。’斩将破军,平定山西,功效尤著。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作司徒,敬敷五教,五教在宽。今遣奉车都尉授印绶,封为酂侯,食邑万户。敬之哉。”


时邓禹二十四岁。


邓穗坐在阴丽华面前,微笑着道:“丽华,若非你当时相激,只怕我哥哥也难有今日。”


阴丽华摇头,笑,“仲华君本就是有才德之人,那日我便说过,君臣相择,都是互相成就的。这一切,都是仲华君应得的。”


“那你应得的呢?”邓穗突然问。


“我?”阴丽华失笑,“我一个妇道人家,我能应得什么呀。武不如大司马吴汉,谋不若大司徒邓禹。不过是看热闹罢了。”


“你为刘秀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又何必自谦呢?如今他做了皇帝,自然是要接你回去做皇后的,说不定以后我们还得依靠你呢。”邓穗清亮的眼瞳,隐带着冷冷清辉,一笑之下,再不复当年的明丽单纯。


阴丽华心中暗叹,多年的朋友,到底是还是生了间隙了。


“我大嫂的产期,也就在这个月了,等孩子生下来,坐完了月子,我们就举家搬回新野。”


邓穗先是怔了一下,而后才掩口笑,“你何必这么急着回新野?也许再过不久,光武皇帝就要派人来接你了呢。说不定我夫君还会因对你护卫有功,而得皇上封赏呢。”


看她自顾自抿嘴微笑的样子,阴丽华的面色渐渐转凛冽,秋水寒潭一般清冷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瞳仁,“邓穗,你我之间,这么多年的朋友了,非要这么说话么?”


邓穗又是一怔,但仍笑得无害,“都说了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怎么说话你还能不知道?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既然是这样,那朋友之间说话,就不要再绕那些九曲回肠了,你我都是直肠子,耍不来这些花枪。”阴丽华的声音越发的冷淡,“我如今给你一句实话,我无意招惹邓禹,更无意招惹邓奉。我若想缠着他们不放,当年又何必一一拒绝?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刘秀,只有他才能使我犯糊涂。你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邓穗沉默,扭头看向一旁,“是啊,我们都是直肠子,”她忽然转回头直视着她,泪流满面,“可是你连我嫉妒都不许么?我哥哥为了你,负气远走。而他为了你……美女入室,恶女之仇,我当日说这句话时,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那个‘美女’竟然会是你阴丽华。”


阴丽华冷漠地看着她,声音冰冷,“也许你觉得他们喜欢我,是我的过错,但我没有逼着他们喜欢我,甚至我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一个人喜欢谁,是他的自由,就好像我喜欢刘秀一样,不论我为他做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与旁人无关。”稍顿,“邓穗,怨恨我是没有用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只要你用心去对待了,早晚有一天,邓奉的心会是属于你的。”


邓穗有些不可思议道:“你自己都成了这个样子,居然还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


阴丽华摊手,笑得冷漠,“看,你自己都觉得我比你可怜。那还又何须嫉妒怨恨我呢?你只需要在心里可怜我就好了呀。阴丽华就是一个可怜的人,赔了名誉,赔了尊严,赔了孩子,还赔上了一身的伤,到头来丈夫还是成了别人的,最后落了个一无所有,回了娘家,也许还要改嫁。还有谁比我更可怜么?”


邓穗看着她,有些骇然,又有些心酸,“你……”


她墨玉一般的瞳仁清清冷冷地看着邓穗,犹自带着一丝悲凉的无奈,“所有人都说我可怜,时间长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个可怜人,见人就说我有多可怜。其实这才是真的可悲。前些日子,兴儿还在跟我说,他说,‘若真嫁不出去,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谁让我倒霉摊上你这么个姐姐。’”说着笑起来,“你看,邓穗,我有多可怜。你就当是可怜我吧,不要再跟我置气了。我朋友不多,实在不想失去你这一个。”


邓穗流着泪看她一时,突然拂袖而去。


傅弥在阴丽华身后,突然叹息,“夫人又何必这样说自己?”


阴丽华笑着反问:“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么?”


“夫人从来不是自怨自哀之人,这些话委实太过……”傅弥没有说下去。


“轻贱自己么?”阴丽华笑,黑黑的眸色深幽清亮,“傅弥啊,有时候哀兵之策更好过明火执仗啊。更何况,我可不就是一个可怜人么?现在自暴自弃,破罐破摔,我看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更讨人心疼啊。”


傅弥叹息,“你还真是……”


阴丽华长长叹息,拿起一卷竹简来,感叹一句,“我要是再想不开啊,就真成了祥林嫂喽……”


一直没有接话的习研突然问道:“姑娘,祥林嫂是谁?哪一家的?”


阴丽华想了想,道:“在昆阳时见过的一个寡妇,她婆婆将她卖给了一个老实忠厚的男人,可惜那个男人累病而死了,而她的儿子又被狼吃掉了,所以她常自怨自哀地说,‘我真傻,真的。’”


习研眨了眨眼,“那要这么说的话,姑娘是不是也应该见人便说‘我真可怜,真的’?”


阴丽华扑哧笑出声来,“所以我说我可怜,哪里有错了?”


但傅弥却思索了一时,皱了皱眉,道:“我在昆阳也住了许久的,怎么就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寡妇?”


阴丽华语结,干笑道:“昆阳城里的人多了去了,你哪里能全都知道?”


傅弥仍旧疑惑,“是么?可是……”


阴丽华知道傅弥的心思向来谨慎小心,拿来糊弄习研那一套,怕是对她不管用。怕她刨根问底,便指着木牍问道:“这个伏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得刘秀如此重用?”邓禹不在,便任命伏湛为司直,行大司徒事。且刘秀每次亲征,都是留此人镇守。


这才是真正的信任啊。


傅弥想了想,道:“这个伏湛是琅琊人,更始朝的平原郡太守。这两年,各地纷纷兵起,但唯有这伏湛安抚百姓,安然不动。他门下督欲为他策划起兵之事,却被他逮捕处斩。也因如此,平原郡百姓对此人便是非常的信赖,整个平原郡全仗着伏湛而保全下来。”


阴丽华点头沉思,“若真如此,那此人倒还真是值得敬重。”难得的是不跟风不脑热,稳得下心来,守得住。


刘秀用此忠厚之臣,又给予公卿之位,可算是知人善任了。再看那些他在河北的追随者,每一个都是独当一面的武将,为他开疆拓土,扫平天下。


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他还才这样年轻,便已能够做到这一步,这王者之位,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个资格坐得?


初时,刘氏宗室刘茂于京县和密县聚兵,自称“厌新将军”,攻下颍川、汝南,部众达十余万人。刘秀派骠骑大将军景丹、建威大将军耿弇、强弩将军陈俊攻打刘茂。


不久后,刘茂来降,被刘秀封为中山王。


七月二十九日,刘秀抵达怀县,在怀宫中祭祀供奉高祖、太宗、世宗。又命吴汉领建议大将军朱祜、廷尉岑彭、执金吾贾复、扬化将军坚坛等十一位将军围攻雒阳。


九月,赤眉军进入长安,刘玄一个人骑马自厨城门逃出长安,却被右辅都尉严本挟持至高陵。


九月初六,刘秀下诏封刘玄为淮阳王。诏曰:吏民敢有贼害者,罪同大逆。其送诣吏者封列侯。


阴丽华掩牍叹息,表情悲喜不明。


对于刘玄这个杀兄仇人,刘秀可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了。


傅弥在她身边,看她的表情便轻轻地问:“夫人……可是感叹那刘玄?”


阴丽华微微一笑,转头看她,“在长安时,我与刘玄的那一番争执,你听到了多少?”


傅弥摇头:“我到时,正好看到他拿钗刺夫人,几乎吓得手脚发软。”


阴丽华微叹,“要说心中不感慨那是假的,我只是可怜他。”


但傅弥却道:“夫人心怀悲悯,心中可怜他,也不过是因为他为人所利用,做了一个傀儡皇帝,但身为百姓,我却是觉得他是罪有应得。既为帝,而不为天下计,纵死不亏。”


阴丽华拍拍她的手,点头,“刘秀曾说过一句话,他说,‘天下人人皆起兵,但这江山这皇位却只有一个,不是谁想当就都能当皇帝的。’楚霸王项羽如此英雄,尚且自刎于乌江,何况庸庸如刘玄者?”


“陛下一口气派出这么多将军共同围攻雒阳,看来雒阳就要拿下了。”


“看他如此布军,倒是有几分志在必得的意思,只怕雒阳不日就能拿下了。”说着,她忽然想起更始元年时,刘秀在宛城对雒阳是否能够作为都城的一番说辞,心下暗自猜测,他对雒阳如此志在必得的打法,莫非是想定都雒阳?


她是看不出来雒阳是否真为四方之地,只是知道三国之时便有逐鹿中原这么一说,都说得中原者得天下。雒阳既能在历史上受到如此高的赞誉,便说明定然是有它的理由在里面,作为都城而言,它是最合适不过的。


吴汉等人围攻雒阳达数月之久,因朱鲔坚守而一直未能攻下。刘秀因为廷尉岑彭曾经做过朱鲔的校尉,便派岑彭前去雒阳说服朱鲔,于城下向朱鲔陈述利害得失。但朱鲔却因当初刘演之死,而不敢降。岑彭将朱鲔之顾忌,转告刘秀,便得刘秀一句话,“举大事者不记小怨。朱鲔若肯降,则官爵可保,又怎会治罪于他?以此黄河水为证,吾决不食言。”


九月二十六日,朱鲔自缚而降,与岑彭一起到河阳面见刘秀。封扶沟侯,为平狄将军。


同样是杀兄之仇,他封了刘玄为淮阳王,饶他不死。封了朱鲔为扶沟侯,饶他不死。死的人唯有一个——最初和他们一起起兵,最后却对他们反戈相向的李轶。


唯一的解释便是:刘秀绝容不下背叛者。


雒阳拿下了。他会不会来?


他跟朱鲔说,以此黄河水为证,决不食言。可是,他对她的诺言,又兑现过多少?他可还记得,他对她许下过多少诺言?如今有妻有儿的他,心里究竟还记挂着她多少?


虞氏上个月诞下一子,取名为躬,如今快要坐完了月子,阴夫人和阴识已经在准备着离开的事宜了。


邓奉要留他们多住,可是如今她的身份尴尬,还是不要留在这里给他们再添麻烦的好。更何况,邓穗的悲伤与怨恨她看在眼里,也实在待不下去了。


哪怕是回新野看旁人嘲笑的脸,都比再留在这里强。


她找了傅弥来,告诉她,“如今雒阳已经被拿下了,你就去雒阳吧,不用在这里陪着我了。刘玄势败,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伤害到我。”


没想到傅弥却摇头,浅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现在是奉陛下之命,来陪伴夫人左右的。”


阴丽华一惊,“你说什么?”


傅弥略带歉意地低头,“自来了淯阳,我便一直与陛下有联系。”


“你在邓府里很少出去,又整日陪在我身边,你是怎么联系他的?”


傅弥笑,指了指外面,“自古便有鸿雁传书啊,夫人。不然,你以为那些有关陛下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陛下心中记挂着你,便只给了我一道旨意,就是要我好好陪着你。”


阴丽华沉默着,突然失笑,“原来他在我身边,竟还安插了个细作。”须臾,又问她,“我的事情,你全部都与他说了?”


傅弥摇头,“我只说了夫人的近况和夫人的心思、夫人的意思,其余的一句不曾多言。”


阴丽华点头,“你还是回去吧,我打算回新野了,总不能带着你回新野吧?你到底是傅将军的妹妹,又不是我的奴婢。”


没想到傅弥却道:“我接受的是陛下的诏命前来侍奉夫人,就是夫人的奴婢了,夫人到哪里,我自然也要到哪里。除非……”她抿笑,“除非夫人让陛下下诏命我回去。”


阴丽华扭过头,不再说话。


是啊,她又傻了。他现在是皇帝了,而她还是他的女人,只要他不同意,她就是躲回到新野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阴丽华的身上烙上了刘秀的印记,就永远都摆脱不掉了。


冬季,十月十八日,刘秀入雒阳,幸南宫,遂定都。


“你要是真不后悔,明日便跟我回去,咱们赶在过年之前到家。”


阴丽华点头,“早该回去了,总是住在别人家中,老也不自在。”


阴夫人又问了一句,“你真不后悔?”


阴丽华伏到她怀里,叹了一声,“娘啊,您还真想您女儿回去跟人家争丈夫啊?”


阴夫人哼了一声,“那丈夫本来就是你的。”


“是不是我的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兴儿也说过了,我若嫁不出去,他便养我一辈子。谁叫他倒霉摊上了我这么个姐姐呢。”


一旁的阴兴重重哼了一声,声音冷漠,“姐姐说的好听,早不走晚不走,赶在这个时候走,只怕心里还是存着别的想法的吧?”


阴丽华僵了一下,沉下脸,“阴兴,有话你就直说。”


阴兴冷冷的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姐姐嘴上说对刘秀死了心,只怕心里还是盼着他来接吧?为他做了那么多,到底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他吧?到时候三两句话给他一哄,不管是妻是妾,姐姐便又昏了头地任他摆布了。”收拾了竹简,拂袖离去前,丢下八个字,“口是心非,痴蠢至极!”


她瞬间脸色惨白,扭头看阴夫人,却见她一脸了然的神色。


口是心非,痴蠢至极。


简单八个字,犹如一道重雷,狠狠击在了她心口。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的么?嘴上说得有多好听,但其实心里还是一直在盼着他回来,仍然想要和他在一起?


她表现得……真的有这么明显么?


她问习研,“习研,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么?”


习研反问:“难道姑娘的心思,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么?”


她低眉黯然,原来一直都表现得这么明显。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楚看得明白,只有她还在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告诉别人,她死心了,她绝望了,她不与旁的女子争抢丈夫……但其实……


没人信她。


所有人都知道她那些话说得有多假。


她无奈苦笑。


十月二十日,所有人都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时,傅弥却突然拦住了他们。


“陛下请诸位少安,来接夫人的队伍,很快就到了。”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看向阴丽华。


她垂下眉睫,淡然地道:“走吧。”


傅弥拉住她,“夫人,陛下说,他与老夫人之约,一刻不敢忘记。他曾说要亲自来迎夫人,只是苦于政事繁多,委实抽不开身,便只得先行派遣我哥哥日夜兼程,来迎夫人。亏欠夫人之处,回宫他定做补偿。”


多官方的话啊。阴丽华心中冷笑,转首反诘,“补偿?他能补偿我什么?让我在他身上开几个窟窿?算了吧,别在这里惹人笑话了。”


邓奉走出来,堵住她的路,沉沉地望着她,“再等一天吧,你这样回去,终究是不好的。”


她的眼睛转到邓穗的面上,果然看到了颤抖的唇角和愤懑的眼神。


够了,真的够了。


“他既然想要迎我,在哪里都可以,没必要非在你邓府。”


一直沉默着的阴识突然一把抓住了她,将她往里面拖,她挣扎着扭开手臂,“大哥你干什么?!”


“我倒要想问问你想干什么?好好的你在发什么脾气?”阴识寒潭一般的眼睛阴冷地盯着她,“跟我进来!”


进了屋里,阴丽华冷着脸不说话。阴识问她:“你不是一直在等着刘秀来接你?为什么事到临头了,却又变卦?”


阴丽华冷笑,侧头看他,面带讥诮,“大哥不是一直支持我离开刘秀么?现在又阻止什么呢?”


“我说你是胡闹你还不承认,仳离有那么容易么?当初刘秀只是送你回新野,他可曾说过要休妻?三年之期尚且未到,他依约来迎你,绝无半点错处。自来男子便是三妻四妾,你若不容,便是你的错处。不去,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么?”


“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他是不能杀了你,可你有想过阴家么?有想过你将来怎么办么?他做了皇帝,还有谁敢再娶你?难道你一辈子就这样了?我是可以养你一辈子,但是得罪了皇帝,阴家要怎么办?像刘秀这样一个不容背叛之人,你能保证他不会因此而记恨阴家?丽华,你已将阴家带上了这条路,便不能再随随便便地逃开了。”


阴丽华语结,“我……”


“若是他的错处,将你休了,大哥自会去与他理论一番。若是你的错处,他与你仳离,大哥虽无别的能耐,但阴家还是不差你这份口粮的,养你一辈子,我一样疼你宠你。只是大哥虽疼你,却也不能容你这般胡闹。是你支持他走到这一步的,现在想抽身退出,已经不能了。若要后悔,当初就不要追到小长安。”阴识语气慢慢缓下来,“丽华,你并非孩子了,不能做事总是不讲后果。”


她突然无助地哭起来,“那我要怎么办啊?”泪眼婆娑地看着阴识,满脸无助。她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沈昼了,她是昏了头的阴丽华。她自私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迈。


她既爱他,却又恨他。她一边想着再也不要见到他,却又一边祈求着能不能再见他一面。她怨他娶别的女人,并与她生子,却又一边嫉妒着那个女人能够这样陪在他身边……


“大哥,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终究是没有能够离开。


阴夫人对此不做任何的表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刘秀派傅俊来接她,她若不去,便是抗旨。


三日后,侍中傅俊领三百近卫至淯阳。


“臣俊,奉陛下之命,前来接夫人入宫。”


阴丽华避而不见,躲在房中不肯出来。怔怔然看着眼前的铜镜,脑子里想着那日阴识的话。


“去吧,大哥和你一起去,总不会叫你一个人去面对的。”阴识将她抱在怀里,如是说。


她哭得肝肠寸断,无神又无助,“可是我要怎么面对他?我既恨他又爱他,我要怎么面对他的那个夫人啊?我要怎么面对他们的孩子啊……”


“该怎么面对,便怎么面对。丽华,这件事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你分担,只能你自己承受。心里再苦,也只能与我哭一哭,以后在面对刘秀的时候,不能再那般地发昏了。做事之前,都要先想着你自己,想一想后果,想一想阴家。想通了、想明白了再做,知道么?”阴识密密地将她搂着,轻轻拍着她的背,第一次如同慈父一般,细细叮嘱她这些话,“大哥相信你的眼光不会错,他既然还如此念着你,便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你……你便随了他去吧。”


她抬起泪眼,问他:“大哥,这番话,你是为着阴家,还是为着我说的?”


阴识微叹,“妹妹,阴家在我的手上,便是我的责任。而你,是我阴识唯一的妹妹……我既为阴家,也为你。这世间没有双全法,大哥能选择的,便只有这个。”


“既然你还放不下他,那便去找他。”


她所有对刘秀怨恨的坚决,都在阴识说出这句话之后,溃不成军。她还爱着他还念着他,便不可能真正放得下。


碰上刘秀,便是阴丽华一辈子的劫。


阴夫人一如既往不看好她和刘秀的这段感情,只是淡淡地道:“事到如今,我知道我阻止也没有用了。日子总是你自己过的,过得好过得不好,那也都是你自己受。”


阴丽华满腹的委屈无助,哭得说不出话来,伏在阴夫人怀里,许久只说出一句,“我不去了……”


“想去为什么不去?去吧。”


她摇头,“我不想去。”


“不要再骗你自己了,你想去,便去吧。”阴夫人叹息着,“只是那皇宫,不是寻常人家的地方,你自己……照顾好你自己吧。”


她忙问:“娘你不去么?”


阴夫人道:“我不去,我带着你两个弟弟回新野。你在那皇宫里头,过得好也好,过得坏也罢,我离得远了,便也都只当你过得好了。”


阴夫人离开了她的房间,对站在院子里的傅俊淡淡地道:“傅侍中,女儿我可以给你带走。但是有一句话,还请侍中帮老妇人带给皇上。”


傅俊躬身道:“请讲。”


“他能信守三年之约,老妇人老怀甚慰,只是,我给他的女儿,不是三年,而是一生。我不求他再给我一个承诺,只求他,能好好待我女儿。就请侍中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讲给皇上听吧!”


“诺。”


阴丽华在里面听到阴夫人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抬袖掩脸,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