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吾妻甚好

作者:花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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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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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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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6998字

关于下嫁阴丰这件事,刘绶与阴丽华闹了不少次,但奈何阴丽华就是铁了心要给她找一个能治得住她的夫婿,不论她怎样哭闹都不动摇。


刘绶无奈,跑去找刘秀哭诉,但刘秀一句“这事你娘做主,我不管”,便推给了阴丽华,让刘绶哭叫无门。


终于,在建武三十二年,阴丽华身边最小的公主——郦邑公主下嫁阴丰。置公主府,迁出宫外居住。


清静下来的阴丽华,不问世事,整日待在西宫,或与习研闲话些儿女间的家常事,或等着看刘庄每次借口来请安,却实际是来看马钰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偶然打趣刘庄两句“有了媳妇忘了娘”,便笑呵呵地看两个小儿女都是一脸羞赧的模样。


然而清静日子没过多久,便又有朝臣请刘秀封禅泰山的消息传出,但仍旧不为刘秀采纳。久之,便有朝臣将主意打到了她这里来。对于封禅一事,阴丽华虽鼓动过刘秀两次,却也并未太过热衷,只是想随刘秀的意思。因此也只是一笑置之,表示爱莫能助。


其实,所谓封禅,不过是在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在泰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故曰禅。这封禅之礼自古便有,其起源原是上古先民筑坛祭祀的习俗。后曾有史载:厥旷远者千有馀载,近者数百载,故其仪阙然堙灭……之后,便先有秦统一六国后,始皇帝自以为功高,东巡郡县,借用原来秦国祭祀雍上帝的礼封泰山、禅梁父,刻石颂秦德;再有武皇帝刘彻于元封元年封禅于泰山。


但如今看朝臣们的意思,是势必要让刘秀封禅了。


阴丽华看着这样的情景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群将劝刘秀称帝的时候了,群臣一再上书,刘秀一推再推。


只是未过太久,突然有一卷写着“赤帝九世,巡省得中,治平则封,诚合帝道孔矩,则天文灵出,地祇瑞兴。帝刘之九,会命岱宗,诚善用之,奸伪不萌。赤汉德兴,九世会昌,巡岱皆当。天地扶九,崇经之常。汉大兴之,道在九世之王。封于泰山,刻石著纪,禅于梁父,退省考五”的《河图会昌符》呈到了刘秀手里。其内容虽多是虚构、附会,但字句间皆是暗示刘秀封禅泰山,且该书提到汉朝九世应去泰山封禅的地方共有三十六处。这样含糊其辞的东西,若是到现代,谁也不会当一回事,但放在古代笃信谶语的刘秀那里,便成了上天受命。


当夜刘秀读完便着梁松去查,想当然,查出来的结果是确有其事,于是张纯等人再次上书建议去泰山行封禅之礼。


于是,刘秀再无话可说,泰山封禅,就此定下。且又诏令有司细查孝武帝元封时期封禅的旧典。结果查出:需要“方石再累”——可以对合的巨型方石,“玉检”——玉制封检,“金泥”——用水银和黄金制成的封泥。当真是极为耗费人力物力。


刘秀自然也是想要省下这劳民伤财之举,打算用孝武帝时的旧方石,置玉牒其中。但梁松却上书:“登封之礼,告功皇天,垂后无穷,以为万民也。承天之敬,尤宜章明。奉图书之瑞,尤宜显著。今因旧封,窜寄玉牒故石下,恐非重命之义。受命中兴,宜当特异,以明天意。”


女婿的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那旧石是说什么也不能再用了。于是刘秀又诏令石工采用完整的青石刻制,但不一定五色俱备。


建武三十二年正月二十八,刘秀携阴丽华及随从的太尉赵熹、高密侯邓禹、褒成侯孔志等,与十二位蕃王一同东行。


二月二十二,登泰山举行祭天大典。


先于泰山下东南方举火焚柴,加牲畜于火上,进行柴祭。而后登山,刘秀和阴丽华乘御辇而上。


听着外面嘈杂的脚步声,阴丽华那句“劳民伤财”的话便也说不出口了,毕竟她也曾鼓动过刘秀封禅。但是一路都将心吊到了嗓子眼,这才是真的。毕竟他已到了耳顺之年,且这几年老得尤其是快,这样上山下山的祭祀,也不知他的身体吃不吃得消?


“你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不舒服?”


刘秀笑得自信又意气风发,拍拍她的手安抚她:“我很好。封禅一过,我便是死,也知足了……”


阴丽华立刻啐了一声:“真越老越口没遮拦了!你以为死就那么容易啊!”


刘秀眉目舒展,笑而不言。


但越是往上,山路便越是崎岖难行,御辇马车难以上行,刘秀和阴丽华只得弃车登山。也是宫中三十年养尊处优惯了,才爬了不久,阴丽华便已觉得气喘吁吁,虽然有刘苍在一旁扶着,但双膝仍是不停地在打颤。回头再看身后那些文武朝臣们,想来也是这些年不打仗了,一个个亦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有些年老体弱者实在累到不行,便就地瘫倒在了石头上。一个个好不狼狈。


身旁一只手拉住她,“还能走么?”


她抬头看刘秀,刘庄在扶着他,虽也是极为疲累的样子,但却比之那些朝臣们好上许多。只是越往上爬风越大,将他已然花白的须发吹得散乱,年轻时挺拔的身躯也早已变得佝偻,龙钟老态毕露。她扶着他往上一步,为他理了理须发,微笑,“这么大一通折腾,竟还能站得这样直,老当益壮啊,刘老头。”


刘秀扶着她站好,微喘息着笑,“放心吧,不会这么快倒下去的!”


阴丽华微有些虚脱地靠在他身上,也不顾有儿子在身边,便笑他:“你要是真想倒下去,我也拦不住你。你呀……”她长长喘了一口气,“反正你是丢下我丢习惯了,我这一回,说什么也不追你了。你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刘庄、刘苍和身后跟着的刘荆几兄弟,一直沉默地听着他们说话,这时突然和刘苍一同转到刘秀和阴丽华面前,道:“儿子背着爹娘上去吧!”


阴丽华立刻拒绝:“不行,这么陡峭的山,自己走着尚且累人,背着我们这把老骨头,你们如何吃得消?”


但两兄弟却二话不说,直接背上了她和刘秀,只是道:“儿子负着爹娘上山,纵是累死也值!”


中午以后,终于到达山顶。待那些老臣们陆续到达后,申时,刘秀更换祭服,即位于高约九尺,长三丈,一丈二尺见方的祭台之上,面北。群臣手持玉笏,面北以次陈后,虎贲军执戟于台下,封禅大典正式开始。


尚书令奉玉牒及玉检,刘秀亲手以一寸二分御玺钤封,而后,太常命骑士二千余人抬起坛上的方石,尚书令藏玉牒于其中,复石覆讫,又由尚书令用五寸之印钤封石检。


仪毕,刘秀再次叩拜。


“万岁——万岁——”


诸大臣及扈从欢声山呼,山鸣谷应,久久回荡不绝。


阴丽华站在刘秀身边,触目四周,山顶似是笼罩在一片暮色缭绕的云雾之下,四下山峰显得幽雅险峻、瑰丽苍莽,当真是有一种俯瞰天下之感。


刘秀微微带着笑,问她:“你在看什么?”


她亦微笑着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指了指远方,“我可是第一次这么俯瞰咱们大汉的万里江山啊!”


刘秀笑了笑,拉拉她的手,“走了,傻妇人。”


阴丽华被他牵着走,突然反应过来,语带不满地道:“刘老头,你最近总是喜欢叫我傻妇人,我哪里傻了?”


刘秀腿脚略有些蹒跚,走得虽慢,但拉着她的手,却一直未曾松开,只是温浅地笑,“年轻时是个傻女子,老了便成了傻妇人了,这理解起来,又有何难?”


阴丽华稍快了一步,与他并肩而行,挽住他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扶住了他,边还哼了一声:“你呀,现在嫌弃我是已经晚了。不管是傻女子还是傻妇人,都是你这个老头自己选的,你可别想甩脱得掉!”


“既是甩脱不掉,那我也便认了。傻妇人便傻妇人吧,反正已是过了一辈子了……”


“哎呀,怎么,你下辈子,便不想再要我了?”


“要!这样的傻女子,自然是不能让给旁人得了去的。”


“还说我傻!我告诉你啊,我这样的傻女子若是让旁人得了去,你呀,就等着后悔吧!”


“诺!下辈子啊,娶妻仍得阴丽华!”


封禅之后,回到南宫,阴丽华便得了场风寒。刘秀极为担心,着太医令日夜守在西宫,生怕阴丽华会早他一步离开。


阴丽华倒是苦笑不已。年轻时在昆阳,那么恶劣的环境都能好好撑了下去,如今不过是爬了一次山,竟也能病倒。果然是越老越是不中用了。


刘秀也是,自从封禅回来后,便一下子显得老态龙钟了起来,身子佝偻得也更厉害了。年轻时抱着阴丽华躺在床上,身姿总是躺得笔直,但如今却是躺在她身旁,身子总是不自觉地躬了起来。


但不管他身子有多不好,却仍旧是每日早朝无阻,夜分才睡。刘庄曾为此劝过他,但他却笑呵呵地对刘庄道:“我自乐此不疲!”


刘庄无奈,只得暗地里与阴丽华说,想请阴丽华劝劝他。但三十多年的夫妻了,刘秀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阴丽华会不清楚?通常便是她这边与他说着劝着,他那边笑呵呵地应着,但第二天依然故我。


劝也无用。


封禅之后,刘秀改年号为中元,翻过了建武年的一个篇章。


阴丽华回想着建武年间那三十年曾发生过的事情,恍然如梦。


坐在宫阶上看着满庭颓败,忍不住地感叹,人就如这草木一般,有盛,就有败。就如她,年轻时再怎么貌美如花,如今也已是土埋半截的风中残烛,那些年轻时候看得比生命还要重的东西,那些生生死死情情爱爱的,便也都看得淡了。


人老了就是这样,坐得久了,便会精神不济,昏昏然地就睡了过去。习研给她围了大氅在一旁陪她坐着。这时刘庄却走过来扶着阴丽华轻轻地叫:“娘,去殿里睡吧,外头凉。”


阴丽华眨了眨眼睛,看着儿子,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刘庄道:“儿子来看看娘。”


阴丽华扭头,果然见马钰守在她另一边,替她挡住了风口,忍不住指着儿子笑他:“你是来看娘的还是来看媳妇的?净糊弄我,亏得我还高兴了一把!”说着推了推一旁的马钰,道:“去,将她给我赶出去!今日我身旁不用你伺候。”


马钰红着脸,叫了声:“娘娘!”


习研笑呵呵地道:“皇后娘娘有奴婢伺候着,您就放心吧!”


刘庄无奈地叫:“娘!”


阴丽华拨开他的手,推了马钰过去,佯怒道:“你们还不快给我出去,别挡了我晒太阳!”


待刘庄和马钰离开,阴丽华叹息:“这马钰怎么还没怀上呢?她那个外甥女,贾氏都怀上了。你说她的肚子,怎么就还不见动静呢?”


习研笑她:“姑娘哟,您都抱了第几个孙子了?还这么急!”


“能不急么?”她伸了伸腰腿,叹了一声,“阳儿一直没纳良娣,马钰要是能生个儿子,不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入夜时,她与刘秀说起这事,道:“阳儿都近三十了,这太子良娣咱们要不要给他定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秀才闭着眼睛,慢慢地道:“你想定谁?”


“马钰。这两年这个姑娘在我跟前,我观察着,倒是合意。可就是……没个孩子。要不我就将她送回太子宫算了,老守在我跟前,也耽误了她。”


“没孩子倒是不怕,只要她能担得起太子良娣的这个身份。随你安排。”


“就定了马钰?”


“你先将她送回太子宫,且看看她在太子宫的处事为人如何……我若不在了,这事便由你来做主。”


隔了好一会儿,阴丽华静静地道:“你真舍得我呀?”


刘秀枯瘦的手慢慢握住她的,与她并排躺着,慢慢地道:“我先去寿陵等着你,等你也来了,咱俩便还这般肩并肩地躺着……这一回,换我等你。”


阴丽华笑起来,“你个糟老头,总算是说句我喜欢听的话了!”


刘秀扭过脸看她,“我从前说的话,你都不喜欢听?”眼睛瞅着她的头发,探手拨了拨,皱眉道,“一不留神,白发竟这么多了。”


阴丽华瞪他一眼,“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再不长白头发,人家不说我是妖怪啊!你都不知道,我这眼也花了,耳朵也不好使了……牙口也不好。唉,真是说老便老了。”


刘秀温柔地笑,抚了抚她眼角的皱纹,道:“不老,一点都不老。”慢慢将头凑过去,抵住她的,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娶妻当得阴丽华。吾妻,甚好。”


吾妻,甚好。


阴丽华亦是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微微地笑。


够了。年轻时,他说娶妻当得阴丽华;老了,他说吾妻,甚好。她这一辈子,跟了这个男人,值了。


中元元年过去,刘秀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过了年到正月初八时,又强撑着去了雒阳北郊,立坛祭祀后土。


回来后不久,便病倒在了前殿,起不了床了。


恨得阴丽华想要捶他两下,却又下不了手,只得哭着骂他:“你个老东西,还真当自己跟年轻时一样啊!泰山封禅折腾那么一场也就罢了,都成这样了,还不肯消停。我看你是不把自己折腾进棺材里,你就不罢休!”


刘秀闭着眼睛喘着气笑,“怕这一回是真要进棺柩了……”


阴丽华眼泪流得更急,捶了捶床,低叫:“糟老头子,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你就这么想死啊!”


刘秀拍了拍她的手,低低地笑,“儿女们都看着呢!”


阴丽华泪眼蒙眬地扭头,看到殿中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儿女,满室压抑不住的哭声。


她皱眉闭目,哭出声来。这一回,不用哭不用闹,她也知道,这一劫,刘秀不论如何都渡不过去的了……


这些日子,她日夜不离刘秀,守在他跟前陪着他说话,与他一起回忆着这几十年两人度过的点点滴滴,讲着儿孙们,谁长大了,谁调皮了;还问他,刘绶与阴丰成亲后,两人整日吵闹,公主府里鸡飞狗跳的,没有一日安宁,该怎么办?


刘秀过了许久,才微弱地道:“你便凭他们闹去吧!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个人管不住的。那便不要管了,儿女自己的事情,凭他们自己过去……你自己好好养着……”


她笑,“你以为我不想啊。”


又隔了好一会儿,刘秀抓了抓她的手,道:“阳儿这些年的表现,我看在眼里,他继承这座江山,我已是完全放心……丽华,彊儿……”


阴丽华打断他:“我不是吕雉!没害你儿子的本事!你要是真不放心我,就快些给我好起来,好看着我防着我!”


刘秀慢慢笑起来,“傻妇人……我知道你不会害他们……我担心的是阳儿,他初登大统,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谁都料不准……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阴丽华埋首在他颈边,轻轻地道:“你都说我是傻妇人了,我又会些什么呢?这一辈子全依赖你了,临了了,你要离开我,又丢下这么一大摊子……真是个狠心的老头!”


熬了一个月,到了二月初四这天夜里,太医令、太医丞齐齐跪在阴丽华面前,冷汗涔涔,不敢说话。


阴丽华知道,怕就是这两天了。


刘庄跪倒在她身边,哭道:“娘,您都这么多天目不交睫了,去睡一下吧,儿子守着父皇。”


阴丽华摇摇头,拍了拍身边的习研,“当初……我那个铜钗在哪里?”


“奴婢去拿!”习研擦了把眼泪,提着微跛的腿,回了西宫。


攒花绕丝的铜钗,是新婚时刘秀亲手做给她的,后来因为心中怨恨他,三十年不曾戴过。如今风烛残年,却想要再找回来,戴给弥留的他看。


对着铜镜,细细地抿着头发,将白发一点一点地藏到黑发里去,梳成一个婉约的堕马髻,再戴了铜钗,宛如当年初嫁时的风姿卓然。


她跪在床头,轻轻地唤他:“文叔,文叔。”


他吃力地睁开眼,看着她,已然涣散的眼瞳,重又聚拢了起来,盯在那铜钗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我好不好看?”


他动了动眼珠,做出一个唇形:“好……看……”


她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听他一字一字地道:“想起……新野的姐夫家……你叫我……先生……”


她爬到床上,将他搂进怀里,低低地道:“那时我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动了动手,吃力地从怀里摸出一方罗帕并一封帛书,举举手,却没能递到她面前。她一把抓住,连同他的手一起,抵在唇边,“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他微嚅动着嘴角,没有笑出来。


她笑着抱紧他,在他耳边絮絮地道:“文叔啊,你说过的,下辈子,娶妻仍要娶阴丽华。你可不能说话不作数啊,否则我必定缠得你不得安生……”


他轻轻闭上眼,身上的力道一点一点地流失,只来得及似是叹息一般地,一个字:“诺……”


自此,再无声息。


殿中诸儿女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双目模糊间,她看着垂首在她怀中的人,温柔地笑,吻了吻他的额头。


文叔,寿陵之中,你等着我,咱们俩还肩并肩头靠头地躺着,说一说当年,我们初见时的如花年华。


中元二年二月初五,光武皇帝刘秀崩于南宫前殿,年六十二。


阴丽华将刘秀的遗诏交给太尉赵熹,由前殿当场宣读:“朕无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务从约省。刺史、二千石长吏皆无离城郭,无遣吏及因邮奏。”


由皇太子刘庄相陪,阴丽华召三公典大行皇帝丧事。


遵照大行皇帝遗诏,丧礼遵照前朝文帝旧制,一切从简,除发竹节告知各郡国诸侯王之外,诏令二千石官吏皆不可离城,赴京奔丧,亦不必遣使吊唁。


宫内外戒严,门阙紧闭,近臣中黄门持兵,虎贲、羽林卫皆执戟宿卫;北军五校绕宫屯兵,将皇宫护成铜墙铁壁;更有黄门令、尚书、御史、谒者昼夜行陈。整个皇宫安全无虞。


丧礼由太尉赵熹主持,阴丽华及诸皇子们都换了白衣,五官、左右虎贲、羽林五将各自率兵,手持虎贲戟,驻守在大殿左右两厢,殿内仍由中黄门持戟守卫。夜漏时,白帻不冠,着白色单衣的群臣再次入宫。大鸿胪郭况设置九宾之位,由谒者领着皇太子及各诸侯王立于殿下,西面北上;南是宗室诸侯王,之后是樊氏、阴氏、郭氏等外戚诸侯;中间分置百官,以三公为先,特进次中二千石官吏,之后是列侯次、六百石、博士等……群臣陪位者皆重行,以西首者为尊。


阴丽华面容枯槁,神色惨淡地站在西侧首位,身后刘义王离她稍近,暗中扶着她,刘义王之后是刘红夫、刘中礼、刘礼刘、刘绶五位公主,许美人居于诸公主之后,最后才是诸宗室女眷。


阴丽华神思混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许是站得久了,只是觉得全身虚浮,脑子里面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似被抽离了——那个支撑着她的人不在了,她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依靠任何人了……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为她撑起一片天地,给她遮风挡雨了。


双膝一软,便一头栽了下去。


四下一片惊呼声。


一直在她身边留心着她的刘义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惊叫一声:“娘!”


再也没有人,安安静静地守在她身旁,在她跌倒的时候护住她了……


诸公主宗眷都惊叫着围了上来,都想伸一把手扶她。


就在此时,太尉赵熹突然厉喝一声:“不明尊卑!诸王岂能与皇太子同列!”


阴丽华推开扶着她的刘义王,回头看了一眼赵熹,见他手握一柄长剑,面色凛然地看着刘庄身后的诸王。再侧头看刘庄,他身后的刘彊面色微僵,涕泪横流的面上,隐隐泛白。


只有刘苍垂首唱:“诺!”躬身后退两步。


随后赵熹将刘彊等诸王一一扶着后退。


只是独独还剩刘荆,面色木然地站在原处。阴丽华双目一凛,似箭一般直直扎到他身上!许是感觉到了阴丽华的目光,刘荆抬头看了她一眼,终于低首,躬身后退。


恰巧赵熹转头看她,她略点头,以示赞许。赵熹将长剑交于中黄门,下跪,长声呼:“哭——”


大鸿胪郭况如仪传呼:“哭——”


殿中众人纷纷下跪,放声大哭。


阴丽华哭到全身虚脱,昏昏然的,便想起了当初李通死时,她去看望刘伯姬,当时她劝慰她说,还有孩子,故去的人已经故去,她得为孩子着想……可是如今刘秀故世,又有谁来劝慰她?


她哭到撕心裂肺,都哭不回那个裹着金缕玉柙,安静躺在梓宫里的人。


昏昏然也不知哭了多久,赵熹、冯鲂等人突然跪到她面前,道:“《尚书·顾命》有言,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请太子即皇帝位,皇后为皇太后。”


阴丽华扭头看向已布置妥当的灵堂与梓宫,擦了擦眼泪,扶着刘义王和刘中礼,勉强站起来,哑声:“可。”


当日,皇太子刘庄即帝位,尊皇后曰皇太后。


自从刘秀病倒,阴丽华便日夜守在他身旁,身体已然累至极限,及至刘秀崩逝,她身体紧绷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裂。


刘庄登基的次日,她便病倒在床。


马钰衣不解带地侍奉着她,一边劝慰着,她一字也听不进去。那些劝慰的话,她自己都会说。


虽说早已将生死看淡,但刘秀一死,确是将她所有精神的依靠全部抽走。刘庄早已能够独立处理朝政,朝堂上的事情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根本不用她操心什么,她已再无坚持下去的理由。


不日,众朝臣奏请大行皇帝谥号与庙号,奏请尊称“光武帝”,庙号为“世祖”。


《周书·谥法》有云: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曰武。


光武……光武……


光武中兴——中兴汉室——


这世间。能当此称号者,唯刘秀一人!


“母后,儿子需要您的帮助。”刘庄跪在她床上,痛哭失声,“母后,儿子还没有长大,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过问母后的。没有您,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阴丽华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庄哭道:“没有事,母后。只是儿子还需要您的管教,有了难过的,办不成的事,儿子还需要到母后这里来讨母后的安慰啊!”


听着儿子的哭求,似乎又有一股子力气回到了身体里。阴丽华挣扎着坐起来,抚着刘庄的脸,道:“你放心,我不会就此倒下去。我会看着你,一步步地将这江山驾驭得稳了,看着你当一个明君、仁君、有德之君。这样我才有脸去见你父皇……”


刘庄离开后,阴丽华叫过马钰,直接问她:“朝堂上发生什么事了?”


马钰迟疑了一下,道:“朝堂之事,皇上处理得极好,太后不必担心了。”


阴丽华虚弱地喘了口气,也不看马钰,只是冷冷地道:“你不必瞒着我,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最清楚。他难为成这样,必定是有事发生……”搭着习研的手下床,双目直直望向马钰,冷喝一声,“还不说!”


马钰一惊,慌忙跪了下去,迟疑地道:“太后娘娘……”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阴丽华挥手指着一个宫女,道:“去,叫皇帝来见我,我亲自问他!”


马钰叫了一声:“太后!太后娘娘……”稍作犹豫,便挥手,将殿中宫女全部遣出,又向习研道:“烦习姑姑拿巾帛与笔墨来。”


习研称诺,极快地取了来。


马钰摊开巾帛,执笔书写。少倾,放下笔,将巾帛递给了阴丽华。


阴丽华疑惑地摊开来看,却是越看脸色变得越是难看。


“君王无罪,猥被斥废,而兄弟至有束缚入牢狱者。太后失职,别守北宫,及至年老,远斥居边,海内深痛,观者鼻酸。及太后尸柩在堂,雒阳吏以次捕斩宾客,至有一家三尸伏堂者,痛甚矣!今天下有丧,已弩张设甚备。间梁松敕虎贲史曰:‘吏以便宜见非,勿有所拘,封侯难再得也。’郎宫窃悲之,为王寒心累息。今天下争欲思刻贼王以求功,宁有量邪!若归并二国之众,可聚百万,君王为之主,鼓行无前,功易于太山破鸡子,轻于四马载鸿毛,此汤、武兵也。今年轩辕星有白气,星家及喜事者,皆云白气者丧,轩辕女主之位。又太白前出西方,至午兵当起。又太子星色黑,至辰日辄变赤。夫黑为病,赤为兵,王努力卒事。高祖起亭长,陛下兴白水,何况于王陛下长子,故副主哉!上以求天下事必举,下以雪除沉没之耻,报死母之仇。精诚所加,金石为开。当为秋霜,无为槛羊。虽欲为槛羊,又可得乎!窃见诸相工言王贵,天子法也。人主崩亡,闾阎之伍尚为盗贼,欲有所望,何况王邪!夫受命之君,天之所立,不可谋也。今新帝人之所置,强者为右。愿君王为高祖、陛下所志,无为扶苏、将闾叫呼天地。”


“这是东海王呈上来的。”


阴丽华紧紧握着布帛,全身发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谁?这是谁写的?!”


“有人诈称大鸿胪府中奴仆,送了这封书信给东海王。东海王扣住了奴仆,将书信转呈给了陛下。”


“谁?!”


马钰看了看她,垂首匍匐下去,“……山阳王。”


阴丽华瞬间僵硬,上下牙齿不停地打颤,抖着手指,指向马钰,“你……你再说一遍!”


马钰伏地不起,三个字说得认真清晰:“山阳王。”


山阳王。


刘荆!


果然……果然是她的好儿子啊!


阴丽华将刘庄叫到了西宫,指着巾帛,问他:“是不是真的?”


刘庄迟疑了一下,点头,“是真的。”


“怎么确定就是荆儿干的?”


刘庄叹了口气,“我已亲自见了那奴仆,也……问了荆儿。”


阴丽华点点头,再问他:“你打算如何处理?”


刘庄想了想,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母后以为呢?”


阴丽华冷冷地,“你不要问我,我问的是你!”


刘庄叹了口气,揉揉眉心,道:“娘啊,他是我的亲弟弟,您说,我能怎么办呢?”


阴丽华紧皱着眉,闭目,片刻后,才咬牙恨声道:“是啊,你的亲弟弟,我的亲生儿子……他这么不争气!能怎么办?杀了他?”


刘庄在她面前跪下,额头抵到她的膝上,压抑地低声:“娘不必试探儿子……打小,娘便跟儿子说,儿子是弟妹们的兄长,是他们的依靠。这些话儿子时刻记在心上,从来不敢忘记。儿子今日在这里给娘发誓,除非儿子自己死了,否则儿子绝不会动他们半分的!”


阴丽华抚着刘庄的头,潸然泪下,哭道:“你别怪娘逼你,你初登大统,便给你带来这样的麻烦……只是,你是我生的,荆儿也是我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一个都是要娘的命。娘……受不住啊!”


“儿子能理解娘的心,是以,没敢将这事告诉娘。娘放心吧,不管荆儿做出了什么事,儿子都不会杀他的。”


阴丽华点头,“娘活着的时候,不要让我看到你们兄弟自相残杀。只要你留他一条命在,哪怕你将他除国,贬为庶人,娘都不怪你。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刘庄朝她拜了一拜,起身离开时,阴丽华突然又叫住了他:“阳儿,虽说荆儿指望不上了,但苍儿还是能够帮你的。这个孩子心地纯善,他会好好帮你撑起这座江山的。”


刘庄微微一笑,“儿子知道了。”


刘庄离开后,阴丽华命人将刘荆揪到了西宫。狠狠将巾帛掷到了他的脸上,咬牙切齿地,“今日要是说不清楚,我剁了你!”


刘荆跪在阴丽华面前,拧着脖子,昂然道:“凭什么好事都落给四哥哥?我长得最肖父皇,论敏锐才干,自也不比他差,他能做皇帝我也照样能做!然而父皇母后却一心想让他当皇帝,你们偏心!”


阴丽华给他一句“父皇母后偏心”几乎给气得昏倒。以前只是觉得这个儿子虽略有些猖狂自大,但应该不会太让她失望。没想到竟是这么的不可救药!


“我们偏心?我的儿啊,你知不知道你哥哥从六岁起便担起了照顾你们的责任?没有他,你以为你还能这么安生又嚣张地活到现在?没有他,你以为你还能有这个机会跟他抢皇位?你知不知道在你整日只知胡闹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你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而他又在做什么,你知道么?”


刘荆道:“那是因为父皇母后一开始便选择他!若是换做我,我也能……”


“你个蠢蛋!”阴丽华张口便骂起来,“你以为你打的这个算盘很如意么?你以为你借郭况之名这一手做得有多天衣无缝么?你还真将那刘彊当傻子啊?”她抓起那帛书抖到刘荆眼前,“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人家直接把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转送给了你哥哥,他就等着看你哥哥怎么收拾你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给人家利用了都不知道,还跟我说什么你也当得起这个皇位!”


刘荆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抿着嘴一言不发,任由阴丽华怒骂。


“你父皇将这个江山交到你哥哥手里,废太子一党尚未有行动,你却先给我来了这么一出!我的好儿子……你哥哥虽不忍心动你,但我告诉你,荆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是再让我知道你心怀叵测,敢觊觎你哥哥的江山,管你是不是我儿子,我第一个剁了你!”


刘秀将这个江山交给她,至少在她阖眼之前,谁敢打这座江山的主意,她便灭了谁!哪怕是她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刘荆立刻大叫了起来:“娘!我是你亲生的!你不能这么偏心!”


“偏心?”阴丽华冷笑,“打小,我就将你宠得不成样,上不敬兄姐,下不疼弟妹。你也有儿有女了,今日竟还与我论此事。”她点着头,“儿啊,我看你才是被宠坏的那一个吧!我告诉你,这座江山能有今日之盛,那是你父皇用命换来的;而你我母子能有今日之福,这是用你父皇一个帝王的圣德换来的!这一回虽是你哥哥不追究你,但你若再敢有下次……管你是不是我亲生儿子,敢试图染指这江山半寸,我第一个灭了你!”


刘荆满面灰败,看向她的眼睛里面,一点一点聚拢着恨意。


阴丽华将他眼睛里的恨意看得一清二楚,咬牙,“滚!”


习研在一旁看不下去,拉了拉她,语带不赞同:“姑娘!”


刘荆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她,点点头,起身后退,“娘,你果然是偏心的!”


母子两人闹成这样,见刘荆这样走出去,习研不放心地提着跛腿追了过去,“山阳王,你等一等……”


才刚走到大殿门口的刘荆突然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习研,高声骂:“刁仆!本王也是你说等便等的么?”


习研被他一句“刁仆”骂得停下脚,僵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


刘荆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一下。”阴丽华慢慢地从偏殿走到他面前,平静地问:“你方才,骂的是谁?”


刘荆扭过头,不愿回答。


阴丽华突然扬手一个耳光狠狠甩到了他脸上,将他打得捂着脸,愣住。


“你个逆子!”阴丽华全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一旁宫女要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指着刘荆厉声骂,“连她都敢骂,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娘!打小一把屎一把尿,是谁将你抱大的?你生病哭闹不休,是谁整夜整夜守着你的?现在你长大了,封王了,了不得了,就敢骂将你打小养大的姑姑是刁仆!你果然是我的好儿子!”


习研硬生生将眼里的泪水憋了回去,上前拉了拉阴丽华,低声劝道:“姑娘,山阳王是心里不好过才……”


阴丽华拍拍她的手,打断她:“你不要再替他说好话了,他就是被惯出来的!”说完又对着刘荆,冷冷地道,“你以为你是王便了不得了么?你父皇在世时都得给你习姑姑三分颜面,你个小东西就敢在她面前猖獗……她伺候了我五十年了,就是让你给她下跪都当得!”


这时,刘庄、刘苍还有刘京几兄弟也都赶到了西宫,阴丽华目光扫过四个儿子,最后落到刘庄的身上,一字一句地道:“不举五月子,可你偏偏是生在五月。当年我在元氏生下你,我们都怕你父皇不肯要你,就是她!”她一指习研,凛然道,“豁出了命来,抱着你不肯撒手,连给你父皇看一眼都不许!我生你们九个孩子,当时郭圣通尚未被废,她担心你们出意外,你们哪一个不是被她抱到了两岁上来才撒手?你们哪一个没被她把过屎尿?就连她这条腿……都是为了你们弟弟才被郭圣通打成这样!”


她缓了口气。一旁的习研已然哭成了泪人,掩着口,失声:“别说了……姑娘……别说了……”


“几十年了,不管我是刘夫人、阴贵人、皇后娘娘还是太后,她从未曾改过口,叫了我一辈子的‘姑娘’,跟着我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你们……从今往后,我若再听到你们唤她‘刁奴’二字,不管是谁,我都不饶他!”


刘庄带头,躬身称:“诺!”之后,朝习研揖礼。


吓得习研扑通跪在了地上,摆着手道:“陛下,诸位王爷,你们可是折煞奴婢了……”


刘庄上前一步,亲自扶起她,道:“习姑姑当得的,不论姑姑是对母后,还是对朕的恩德,朕都会铭记于心的。”


待刘庄带着三个弟弟离开后,习研跪倒在阴丽华脚边,哭道:“姑娘,您这么做,将来要让奴婢如何自处啊?”


阴丽华扶起她,笑了笑,“什么自处不自处的,都这把年岁了,你呀,就跟着我好好颐养天年吧!”拉着她,一步一步蹒跚地往殿内走,边道:“你且放心吧,就算是有一天我不在了,阳儿也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他是个好孩子!”


习研笑了笑,道:“奴婢是伺候姑娘的,姑娘到哪里,奴婢便到哪里。不会离开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