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通腿儿(2)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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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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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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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456字

狗屎家的眼里顿时喷出火来,扔下男人就扑向榔头家的。榔头说:“甭闹了甭闹了。”把媳妇严严地遮在了身后。狗屎家的仍要揍榔头家的,不料狗屎去她身前一蹲一起,她就在狗屎肩上悬空了。男人扛着她朝门外走,她还在男人肩上将身子一挺一挺地骂,那架势活像凫水。



根据地的参军运动开展了,村村开会,庄庄动员。


野槐村也开了大会,可就是没有报名的。无奈,村干部把二十多名青年拉出去,关到村公所里“熬大鹰”:不让吃饭,不让睡觉,由村干部日夜倒班训话。青年一个个都叫熬得像腌黄瓜。第三天上,村长又训话,青年说:“整天嘴叭叭的,你怎么不去?”村长脸一白,说:“你甭不死攀满牢。俺走了,村里的工作谁干?”青年便皱鼻子:“这话哄三岁小孩还行。”村长哑言半晌,把腿一拍:“那好,俺去!这回行了吧?”见村长带头,有三四个人也应了口。村里把他们放了,剩下的继续熬。但一个个都熬倒了,还是没有人再答应。


村干部私下里说:“看来光这个法子不行,得发挥识字班的作用。”


识字班就开会,要求妇女“送郎参军”。田大脚讲完,让大家都表个态度,狗屎家的第一个站出来说:“看俺的!”


当天晚上吃饭,狗屎家的说:“嗳,你去当八路吧?”


狗屎说:“甭跟俺瞎嘻嘻。”仍旧往嘴里续煎饼。


“真的。”


狗屎的嘴不动了,左腮让一团煎饼撑得像个皮球:“俺连鸡都不敢杀,怎么去杀人?”


“那是去杀恶人。”


“杀恶人也不敢。”


“那就去当火头军,只管办饭。”


“俺也不。”


以后再怎么说,狗屎就是不应口。


狗屎家的火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俺已经保下证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俺舍不得你。”


“舍不得俺?那好,从今天俺就不给你当老婆,叫你舍得!”


果然,当天夜里她就不让狗屎上身了。第二天,也不和他说话,也不给他做饭,晚上隔二尺躲上三尺。


第五天上,狗屎说:“唉,有老婆跟没老婆一样,干脆去当八路吧。”媳妇一笑:“俺就等着你这句话了。”立马就去村里汇报。田大脚说:“太好了,明日就往区里送。”


晚上,狗屎家的杀了鸡,打了酒,让狗屎好好吃了一顿。吃完,女人往床上一躺:“这几天欠你的,俺都还你。”这一夜,榔头听见墙一直在响,但他与媳妇没有效仿。他披衣坐在被窝里,一声不吭老是抽烟,一夜抽了半瓢烟末。


第二天,野槐沟送走了十一个新兵。十一个当中,有六个是识字班动员成的。识字班觉得很光荣,就扭着秧歌送。狗屎家的扭了两步却不扭了,说两脚怎么也踩不着点儿。就跟着走,一直走到村外。


狗屎是正月十三走的,二月初三区上就来人,说他牺牲了,还给了狗屎家的一个烈属证。狗屎家的不信,说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快就死。正巧当天本村回来一个开小差的,说狗屎第一次参加打仗就完了,他还没放一枪,没扔一个手榴弹,就叫鬼子一枪打了个死死的,尸首已经埋在了沂水县。狗屎家的这才信了,便昏天黑地地哭。


榔头家的一听说这事,心里立即乱糟糟的,便去了西院,想安慰安慰狗屎家的。不料,狗屎家的一见她就直蹦:“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喜月里一见面你就想俺不好!浪货,你怎不死你怎不死!”骂还不解气,就拾起一根荆条去抽,榔头家的不抬手,任她抽,说:“是俺造的孽,是俺造的孽。”荆条嗖地下去,她脸上就是一条血痕。荆条再落下去再往上抬时,荆条梢儿忽然在她左眼上停了一停。她觉得疼,就用手捂,但捂不住那红的黑的往外流。旁边的人齐声惊叫,狗屎家的也吓得扔下荆条,扑通跪倒:“嫂子,俺疯了,俺该千死!”榔头家的也跪倒说:“妹妹,俺这是活该,这是活该!”


两个女人抱作一处,血也流泪也流。



榔头家的养了一个多月眼伤。这期间又正巧“嫌饭”[嫌饭:妊娠反应。],吃一点呕一点,脸干黄干黄。狗屎家的整天帮她家干活。推磨,她跟榔头两人推,烙煎饼,她自己支起鏊子烙。就是去地里剜野菜,回来也倒给榔头家半篮子。


一个月后,榔头家的拆了蒙眼布,脸上大变了模样。以后狗屎家的跟她说话,从来不敢瞅那脸,光瞅自己的脚丫子。


识字班还是办着,但狗屎家的不去了,她说没那个心思。


没处去,就去找榔头家的拉呱。拉着拉着,她常把话题扯到榔头家的眼上,骂自己作死,干出那档子事来。一次又这样说,榔头家的变色道:“事过去就过去了,还提它干啥?你再提,咱姊妹一刀两断!”狗屎家的见她脸板得真,往后就再不提了。


就拉别的。多是拉做闺女时的事。


榔头家的说,她娘家有十几亩地,日子也行,就是亲娘死得早。后娘太狠,动不动就打她骂她,有一次下了毒手,竟把她下身抠得淌血。


狗屎家的说,她爹好赌钱,赌得家里溜光,把娘也气疯了,他还是赌。没有兄弟,地里的粗活全由她干,硬是把个闺女身子累成粗粗拉拉的男人相。


说到伤心处,两人眼睛都湿漉漉的。


榔头家的会画“花”,鞋头用的、兜肚用的、枕头用的都会。村里女人渐渐知晓了,都来向她求“花样子”,榔头家的常常忙不过来。狗屎家的说:“你教俺吧,俺会了也帮你画。”榔头家的说:“行。”


榔头家的找出几张纸,一连画了几张样子:“喜鹊登梅”、“鸳鸯戏水”、“金鱼串荷花”、“凤凰串牡丹”等。狗屎家的一看,眼瞪得溜圆:“俺娘哎,难煞俺了。”榔头家的说:“要不你先画‘五毒’,小孩兜肚上用的,那个容易。”


狗屎家的就开始画,仍用上识字班用的盆碴子。先画蚰蜒。两条长杠靠在一起是蚰蜒身子,无数条短杠撒在两旁是蚰蜒腿。榔头说:“不孬不孬。”狗屎家的笑逐颜开,又接着学画蝎子、蝎虎、长虫、巴疥子。十来天把“五毒”画熟了,又去学其他的。


一天,狗屎家的画着画着停了笔,眼直直地发愣。榔头家的说:“你怎么啦?”


狗屎家的听了羞赧地一笑:“嫂子,不瞒你说,这些日子,俺老想那个事,有时候油煎火燎的。”


榔头家的懂了。就说:“你想走路?”[走路:改嫁。]


狗屎家的摇摇头:“他死了才几天?”


榔头家的思忖了一下,说:“要不,叫俺家的晚上过去?”


“你这是说的啥话。”


“不碍的。”


狗屎家的不抬头。


“今晚上就去?”


狗屎家的仍不抬头。


晚上,榔头家的就跟榔头说了这事。榔头说:“这不是胡来么!”媳妇说:“她怪可怜的,去吧。”


榔头忸怩了一阵,终于红着脸出了门。


榔头家的躺在被窝里睡不着,就隔着窗棂望天。


天上星星在眨巴眼儿。她对自己说:你数星星吧。


就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数到二十四,刚要数第二十五,那一颗忽然变作一道亮光,转眼不见了。


唉,不知是谁又死了。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这个“丁”不知是哪州哪县?想到这里,榔头家的心里酸酸的。


门忽然响了。朦胧中,榔头低头弓腰,贼一般溜进屋里。


榔头家的忙问:“这么快?”


男人不答话,将披着的棉袄一扔,钻进了被窝。


男人用被子蒙住头,浑身上下直抖。女人问怎么啦,问了半天,男人才露出脸战兢兢地答:“俺不去!出门一看,狗屎兄弟正在西院里站着……”


“他?他还活着?”女人也给吓蒙了,“那俺得去看看。”她壮壮胆走出了屋门。


西院的屋里亮着灯,狗屎家的正披着袄坐在床上。一见榔头家的进来,笑了笑说:“嫂子,你两口子说的话俺全听见了,快别恶心人了。”


“……”


“说实话,这几天俺真起了走路的心,打谱过了年就找主。可一动这个心,俺就见他站在跟前,眼巴巴地瞅着俺。”


榔头家的明白了。


狗屎家的又说:“这辈子俺走不成了。你想,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俺不是活受罪?唉,‘狗屎家的’,‘狗屎家的’,俺只能让人家叫一辈子‘狗屎家的’了……”


一席话,说得榔头家的眼泪盈盈。


她找不着话说,想走。狗屎家却说:“嫂子,你要是疼俺,就陪俺一夜吧,俺害怕。”


榔头家的就脱鞋上了床。


天明回到东院,榔头一见她就嚷:“毁啦毁啦。”


女人忙问什么事。榔头说:“俺一宿没睡着觉,一合眼,就见狗屎站在跟前,气哼哼地朝俺瞪眼。”女人说:“没事,过一天就好了。”


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榔头还是一合眼就见狗屎。


榔头家的说:“这死鬼还真是小心眼,俺去打送打送。”


她买了一刀纸,偷偷上了西北岭顶。在大路上,用草棍划个圈,只朝西北方留个口子,把纸烧了。一边烧一边说:“狗屎兄弟,你甭缠磨你哥了。”


打送了以后,榔头还是那样。


狗屎家的就笑着对她说:“嫂子,甭打送了,白搭。我倒是有个法儿治那死鬼。”


“啥法儿?”


“叫榔头哥去当八路。”


“当八路?”


“对。当八路使枪弄炮,狗屎怕那个,就不会再缠磨榔头哥了。”


榔头家的想了半天说:“那就去当八路!”


村长喜出望外,亲自抬轿,把榔头送到了区上。


这年秋天,榔头家生下一个小子,取名抗战。



榔头家的坐月子,由狗屎家的服侍。狗屎家的白天做饭洗褯子,晚上就跟榔头家的在一床通腿睡觉。


满了月,榔头家的说:“你往后甭回去睡了。”


狗屎家说:“行。咱姊妹在一块儿省得冷清。”


于是,两个女人没再分开。


两家一个是烈属,一个是抗属,地由村里组织人种。两个女人只干些零活,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抗战爱尿席。尿湿一头,狗屎家的就叫榔头家母子到另一头,自己到尿窝里躺下。刚刚暖干,抗战在那一头又尿了,她又急急忙忙和那母子俩掉换过来。抗战掐了奶,两个女人就烙饼嚼给他吃。你嚼一口喂上,我嚼一口喂上,抗战张着小口,左右承接。


抗战长得风快,转眼间会走会跑。晚上,两个女人一头一个,屈膝屈肘撑起被子,让抗战“钻山洞”。抗战就在一条坎坷肉路上爬,嘻嘻哈哈。爬到头再拐弯时,狗屎家的亲亲他的小腚锤儿说:“嫂子,等抗战他爹回来,你再养个给俺!”


榔头家的说:“好办。”


可是,鬼子跑了,榔头却没回来;老蒋跑了,榔头还没回来。


两个女人仍旧通腿睡。


这一晚,抗战忽然把脚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天明两个女人悄悄商量:得给抗战分被窝了。



刚给抗战分了被窝,榔头家的就接到上海的一封信。


是榔头的。榔头告诉她,因为革命需要,他又新建立了家庭,不能再和她做夫妻了。


狗屎家的气得一蹦三尺高,要拉榔头家的去上海拼命。榔头家的却说:“算啦,自古以来男人混好了,哪个不是大婆小婆的,俺早料到有这一步。”


晚间上床,榔头家的苦笑一下说:“这一回,咱姊妹俩情管安心通腿,通一辈子吧。”


狗屎家的说:“只是你不能再养个给俺了。”


榔头家的说:“好歹还有个抗战。咱俩拉巴大的,他就得养咱俩人的老。”


狗屎家的擦擦眼泪,挪到床那头,紧紧抱住榔头家的。


不料,当年入伏这天,抗战却在村南水塘淹死了。他跟几个孩子摸蛤蜊,一潜下水就没再露头。被人捞上来时,眼里嘴里都是黑泥。


抚着那具短短小小的尸首,两个女人哭得死去活来。


埋掉抗战已是晚上,狗屎家的拎一只筐在床上,里边放盏灯,再披上一件褂子,然后拉榔头家的到西院睡。她说,孩子死了,要偎三夜娘怀才去投胎转世。要是叫小死鬼偎了,大人就会得病。咱就叫那只筐当孩子的娘。


但榔头家的不干,依旧和衣睡在床上,狗屎家的只好陪着她。


第三个夜里,榔头家的突然坐起身喊道:“抗战!抗战!”


她跟狗屎家的说:刚才梦里见到抗战了,他眼泪汪汪地叫了几声娘,转身走了,眼下刚走出门去。


突然,她下床跑到门口,冲那无边的黑暗喊:“抗战,你投胎甭到别处投了,就投你小娘的吧!你小娘把你养大了,你再来看看俺!记住,你爹大名叫陈全福,在上海,听人说要一直往南走……”


这一夜,两个女人一直坐在门口,望着南方,流着泪。



若干年之后的一天晚上,有一老一少走进了野槐村。


一汉子遇见,认出那老的是谁,急忙带他们去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院子。


汉子心急,刚叫了一声就用肩撞门,竟把门闩啪地撞断。


进屋,见壁上挂一盏油灯,灯下摆一张床,床上一南一北躺两个老女人。


汉子说:“嫂子,看看谁来啦?”


俩女人侧过脸,眼一眨一眨地瞅。瞅见老的,她们没说话。瞅见小的,却一起坐起身叫道:“抗战,抗战。”边叫边伸臂欲搂。臂间的乳裸然,瘪然。


小伙子倏地躲开。他把老的拉到一旁,用上海话悄悄问:“爹爹,伊拉一边厢一个头,啥个子困法?”


老的泪光闪闪地说:“这叫通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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