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火(2)

作者:王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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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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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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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454字

小白桃抬起头,旋风转到她跟前,哗啦啦带走几片焦叶,涌到院门外。


大姐眼圈涨红,小声问白桃:你可害怕?


白桃说:我不怕我妈,我饿了。


败家星,饿死正好。二丫头夺下百花膏,摔到地上。五丫头一脚踢到院墙外说:干姥爷说过,白桃属虎,命硬,是根棺材钉,等长到棺材高,不会克父母。


老姑子说,白桃属虎,妈属羊,妈是晚上生,属饱羊,白桃是半中晌生,是饿虎,饿虎吃饱羊,这不是应验了?五丫头说。


新社会新国家,虐待儿童是犯法。四丫头拣回狗油瓶,递给大姐,一个扫堂腿,五丫头捂着屁股叫起来。


你混账,白桃弄得我们家破人亡,你还护着她!二丫头斜一眼四丫头,咽下嘴里的桃子,说:什么犯法不犯法的,自己家的小孩子,尿盆里憋死,屎罐里溺死,别人管不着。


我就是虐待她,我就是虐待她!二丫头说到气头,尖起食指,啪地按瘪了白桃额上一只水泡。小白桃把脸藏进大姐怀里,嗷嗷号叫。四丫头朝二姐屁股踢一脚,二丫头一闪身,四丫头踢空,一头栽倒地上,恼羞成怒,指着她脸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这人嘴毒心狠,必遭天报!


哼,天报?妈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善不善?结果给活活烧死了,这是什么报应?大姐呢?父宠母爱,都说她心肠好,结果呢,嫁到婆家一个月不到,克死了男人,被婆婆一脚踢回来,如今寡妇不是寡妇,闺女不是闺女……


结巴子回过头,凶光从眼里射出来,二丫头挨锥子扎了一样,浑身一哆嗦,扭头就走。一窝小丫头只顾吃白桃,没在意二丫头说了什么,也没在意结巴子的眼神,只有四丫头解了恨,噗嗤一笑,说声好。


夏收后,结巴子把田里的活交给两个大丫头,自己修屋补墙,从早忙到黑,没空细想,也没空回味,日子还能挨过去。堂屋修好那天,结巴子买了纸笔与赭砂,求老姑子来家画符,避难消灾。老姑子推开白纸,绕桃花屋里外走一圈,在结巴子的睡房站定,拿起笔,饱蘸赭砂,跪到床上,冲后墙就画,结巴子急忙拦住说:去堂堂屋屋画画……老姑子推开他手,在后墙上画了个虎不虎,人不人,独眼半睁,独耳如扇的小怪物。结巴子心一紧,拿抹布就擦,老姑子伸手去挡,那符已经擦去,墙上留下片血红痕迹。老姑子盯住后墙,愣住。结巴子说:你你想吓吓死死我?天天看看了做噩噩梦梦?堂屋屋重画画一个个。老姑子放下笔,洗了手,冷冷地说:床连山墙,必遭殃起风浪。结巴子叹气说:香香去去了,这床上上哪还有风风浪浪。老姑子一笑,告辞离去,十年后,结巴子说,那天老姑子笑得像只小狐狸,看了让人头皮发麻。秋收后,桃花屋恢复了原样时,上边没收了各家田地牲畜,全村人拢到一起干活,一起吃食堂。花凋村与安子口、公主坟合并,叫花凋大队,毛蛋大官升一级,村长变成了大队长。二十几个大队,百十个村庄拢到一起,成立了天子集人民公社。开头,结巴子一琢磨,觉得占了便宜,除了三丫头跟老瞎子人了城市户口,一家七口,只有他一个男人,犁田耙地,丫头们总归没力气,饭量却与男人不相上下。不久,结巴子觉出不自在,他不喜欢人像牲口,让人牵着鼻子走。早晨哨响,是醒是睡都得爬起床,晚上收工,活没干完,大家撒手就走。人拢到一处,有攀比计较,有耍滑监视,勤力的怕吃亏也会变懒,懒的更懒,一天磨蹭下来,心比身子还要疲累。田地拢到一处,人与田地有了隔膜,不再像种自己家地那样贴心尽力,丰收减产,没人在意。他家的五亩旱地,割了豆子,一直荒废,队长说的算,统筹安排,眼见节气已过,结巴子干急无汗。回到过去,他领着六个丫头,起早摸黑,不吃饭不睡觉,也要赶在白露前把小麦种下地。二丫头说:你急什么,那五亩地再丰产,我家又能多出几斤?结巴子最受不了的是大食堂大锅饭,不管各人喜好,口味轻重,整天那两样。入了冬,肉少菜多,粗粮掺了一半,人人都想做得少,吃得多,为了一碗饭,一块肉,这勺子鼓,那勺子平,常常比得眼红。好不容易熬过一冬一春,结巴子对大队长说,鸡肉贴不到鹅身上,他要退出生产队,要回五亩旱地。大队长没等他说完,痛心痛肺地说:你真没良心,没良心呀!共产党待你不薄,解放前你有啥?白七爷雇你编篾活,他拿七成,你拿三成,那是剥削,是压迫。解放后,党分给你五亩地,一座小院,你翻身做了主人,名字写在贫协会第一个。现在,成立了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党只是把分给你们的地拢到一起管理,连老姑子也把几亩庙地交给了生产队,跟我们俗人一起吃大食堂。你是雇农,不积极参加大跃进,整天躲在家里编私活,这是拉人民公社的后腿呀!


结巴子无话可说,回到家,喝了一瓶烧酒,捆了篾条,收了篾刀,此后白天下地,晚饭后没事干,枯坐在桃树下抽一袋旱烟,去藕塘泡到夜深人静,水鬼一样窜回家,倒头就睡。深秋,夜长天短,水变凉,结巴子不能泡水,晚间闲得心慌,常常像只孤鹤,长腿一走一软,脖颈一伸一缩,村前村后转悠。有一夜,他半夜惊醒再也睡不着,沿藕塘转两圈,心里越走越空,下体越走越鼓胀,正拿手捋,老姑子款款走来,灰布衣裤,松散晃荡,走动时,一波未平一波起,衣碰肉颤,肉碰衣抖,虚虚实实,衣肉难辨。结巴子缩回手,横三竖四只看她几眼,心里琢磨,全村人面黄肌瘦,惟独她白胖生生,娃娃脸上,无棱无角,满月也没有那么光亮。结巴子一招手,老姑子站住,冲他点头,脸微侧,没有笑,也没有不笑,只是看着他,等他说话。他走了神,做了梦,心里回到四十年前。那年他十岁,头一天侍候白七爷。


入黑前,他去七爷房里送尿盆,推开门,两腿乱抖,不知进还是退。烛光香烟里,有两个人一丝不挂,横在床上。一个是七爷,一个被七爷身子遮住,只能看见一截大腿,他也能认出,是个女人。他伸长脖颈,憋住气,走近一步,勾头往里看,那女人细皮嫩肉,大腿雪白,有条蓝筋,弯弯曲曲,通到小腿肚上。七爷也是细皮嫩肉,屁股雪白,交裆里夹个大红布袋,两腿绷紧。他愣看一会,丢下黄铜夜壶,哐啷一声,七爷和那女人纹丝没动。他想到尸体,心里害怕,转身走出门口。不几天,一顶大红花轿抬进门,老太太包了二两银子,叫他送到尼姑庵。他走进尼姑庵,扑鼻香气,四处无人,墙角有一只大木桶,桶里嘟嘟冒白烟,姑子声音从白烟香气里飘出来:我在泡澡,你把银子丢到香炉后面那只红木头盒子里。他看不见人,盯住白烟,舍不得放下银子,也舍不得走开。白烟里,姑子一笑说:贪恋,是罪源。把面前那篮野菊花拿来,替我倒进木桶里。他提起竹篮,走进木桶,倒了花瓣,白花花,香气白烟,刺鼻哈眼,什么也没看见。


事隔四十年,他几回询问老姑子,老姑子微笑,什么也不解说,他心里糊里糊涂,那情景却像老酒古玉,越陈越浓烈,越玩越鲜亮。


老姑子等了一会,见结巴子不开口,就先问他:什么事?结巴子哦一声,不三不四说一句:这么晚晚,你一个个姑姑子家家做做什么么?老姑子说:这几天,大食堂吃芋头,胀气,睡不着,出来走走,消散消散。结巴子嘿嘿笑起来,说:大跃进进,姑姑子也思思凡了。


老姑子没气也没笑,来时一样,款款走回去,背后看,那衣裤仍然松散晃悠,结巴子眼里衣抖肉颤。等老姑子走远,结巴子回味自己说的话,虽说驴头不对马嘴,到底是句荤话,荤话就能解馋,就能让他快活。


第二天,结巴子去了东刘集,找到了媒婆刘婶家里,话没出口,刘婶连连摆手:安子口东刘集西刘集天子集,前后左右,十几个庄子我都跑过,不论是二婚病残,还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提起你家一窝丫头,没有一个女人敢上你的门。结巴子扑通跪下,刘婶说,你跪也没用,谁叫你养了一窝小丫头呢。结巴子眼见没戏,心里火烧火燎,从此心神不定,每夜都去尼姑庵转一趟。老姑子先是不理不睬,后来大队长放出话:老姑子交出庙地,与俗人一起吃食堂,不等于还俗,老姑子还是老姑子。


结巴子撇嘴骂:不是是你女女人,与你你屑蛋蛋不相干关!


大队长一把抓住他,精制的小脸涨大涨红,小眼睁圆说:我们党提倡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我们党也提倡宗教信仰自由,老姑子从小被人倒卖,苦大仇深,也是贫下中农,无产阶级,你不能欺负我们无产阶级自己人。


结巴子一把抓住大队长两手,脸冒热气,嘴唇鼓动半晌,说出了大意,喜欢她还来不及呢,哪里愿意欺负她。


大队长挣开他手,摇头叹气,骂了一句,不再与他理论。


就是那一夜,结巴子直到天亮没合眼,心里慌慌张张。


他不敢强行,也不肯罢手,只能在心里计算怎样敲门,怎样抱住她的小腰,怎样皮肉亲近皮肉。他与老姑子有过皮肉亲近,那一天一夜,他时时脸红心跳下体疯狂,事后只要往那事上一想,眼前就能看到他妈病死前的模样:她脸透红,浑身滚烫,还是说闷热。那时他七岁。


几十年来,结巴子头一回旷工睡懒觉,大丫头留了个心,半中晌,从地里偷跑回家,见他还睡在床上,两眼瞪着房顶。她摸摸他脑门,不冷不热,她心里有数,正难为找不出话劝慰,刘婶领了个女人,天上掉下来一样,一说三笑,走进院门。那女人拎个花包裹,五十来岁,宽肩长脸,两眼见风流泪,衣襟袖口擦湿一片。刘婶将结巴子拉到那女人面前,话只说了一半,那女人抢过话头:你口吃结巴不碍大事,我眼不好,你可嫌弃?结巴子摇摇头,刘婶递过眼色,大丫头拿出私藏,下了一碗面条,打了两个鸡蛋,端进客堂,死拉硬拽,把小白丫头哄到前屋,刘婶也跟着退出来,顺手将堂屋的大门关上一半。一袋烟工夫不到,那女人慌慌张张蹿出来,差一点绊倒。结巴子手提裤子扑过来,拽住她手,使劲往屋里撕扯。大丫头拉住结巴子,慌忙说:大大,你放手,你别急,慢慢来。刘婶退到桃树下咯咯大笑,结巴子恼羞变成怒,朝那女人屁股就踢:你吃吃我饭饭不不干干活活……那女人左避右闪,躲到大丫头身后,大叫大喊:你猪狗不如!你不如猪狗!大丫头抱住结巴子腿,哭腔求他:大大,你放了她吧?放了她!结巴子脸色青里透紫,一脚没收住,踢到了大丫头两腿之间,大丫头闷罐子一样,滚倒在地,嘴里嗡嗡直响,就是哭不出声音。结巴子愣住,那女人挣开他手,蹿进堂屋,拿出她的包裹,拉着刘婶就走。大丫头抬起头,一脸煞白,哭着说:大大,我懂,你苦。我知道,你苦。结巴子一把搂住大女儿,两眼一红,哗啦啦往下掉眼泪。


小白桃趁乱,钻进堂屋,吃了那女人剩下的一个鸡蛋,半碗面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