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辉映荒塬(1)

作者:升玄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

本章字节:11044字

桃原来了油井队


命运仿佛跟钟川开玩笑似的,他回到无量谷也就半年时间,桃原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片已经严重沙化的土地上一下子安装了五六台井架,到处都有身穿橘黄色服装的油井队的人在走动,大大小小的车辆在土路上忙碌地穿梭着,原来这塬头拥有丰富的石油,这是桃原人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望着那些不长粮食的沙地,桃原人巴不得让油井队将它全部征用,好让他们不再从事那种收成微薄的田间劳作。油井队的到来使本来就热闹的桃原一时竟喧闹起来,桃原人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个个眉宇间放射着光芒,在急匆匆的行进中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喜悦传送给对方。他们的说话声更加响亮,腔调也变得怪异起来,对着跑来看热闹的无量谷人和滕庄人,故意以一种高八度的腔调将某种优越感赤裸裸地抖搂给羡慕者,惹得他们羡慕不已。


油井队的人挑衅似的将井架一台又一台地安装在桃原的塬畔上。面对突然矗立的一座座铁塔,无量谷人和滕庄人心里就像负荷千斤重压一样,仿佛那转速极快急于找到石油的钻头钻在心中一样,有种说不出的痛在心里隐隐发作。夜间,这条冥寂千古的沟壑突然明亮起来,盏盏明灯照亮沉睡的大地,灯下那些身着橘黄色服装的油井队的人,如同星外来客悄然降临到这苦寂的山涧,是那样新奇乍眼、惹人注意。无量谷人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悄悄地向桃原方向观望,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而那些忙碌的油井队的人则专心致志地干着自己的事,根本无暇顾及暗中偷窥的人。到处都有传说,有人说现在的科技忒厉害,打口油井如同逮只麻雀一样简单,一个井场同时能钻上四五口深井。有人担心这油井越打越深被抽走的石油就会越来越多,油井队抽干桃原的石油,那本该属于无量谷的石油会顺势流淌过去让他们白白抽走。有人说得更玄乎,说现在发达到啥程度,井都可以斜打,说不定那些安装在桃原的井架钻头已经斜伸进咱们的土地里,人们纷纷议论着,焦虑与恐慌交织在一起,心理开始严重失衡。油井队一百多号人在桃原的塬畔上摆开战场,他们的井架也越安越多,沿着两省的交界线逐级分布,把某种东西弄得非常张扬。


异常热闹的桃原让蛰伏在无量谷的钟川再也坐不住了,他决定到桃原走一趟,亲眼看看人们越传越神的油井队到底是个啥样子。还没到桃原,老远他就清晰地感到桃原发生的变化。走进自己曾经营过的小卖部,看到身着橘黄色服装的井队上的人争相购物的情景时,他的头“嗡”的一声鸣响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桃原都旋转起来。这些石油人的无度消费与挥霍,让一贯以消费见长的桃原人看着都感到汗颜。在真正的挥霍者面前,他们那点张狂惭愧得不值一提,只能在胆怯的无量谷人和滕庄人面前吹牛,寻些开心而已。钟川明确无误地感到自己失算了,这种失算甚至比起误入姚相龙圈套中的失算还要难过。那是皮肉之苦,逐渐愈合的伤口使他忘记曾经有过的苦痛,而这次不一样,是痛到心上,只有心上的痛才真正的刻骨铭心。在桃原上没待多久他就开始下坡往回走,一路上垂头丧气,心情简直坏到了极点。


钟川径直走到侯天义的家中,迅速融入他们的生活之中。这种活动越来越公开,不得不面对的另一个人那就是侯天义。他虽构不成什么威胁,但老在眼皮下绕来绕去总让人产生不舒服的感觉。侯天义年岁不大,个头不高,背已弯得相当厉害,极像一只直立行走的乌龟出现在院子里。见钟川来了就非常知趣地让出领地,仿佛退出自己本不该占领的地盘。后来他更知趣了,每天吃过早饭后就急忙赶着羊群出圈,为的是能躲过钟川。他也弄不清近来钟川为何总是大白天一个劲地往家里跑,连出逃的机会都不给他,现在变得有恃无恐了。


门前那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沟壑中两壁陡立,只有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绕来绕去直通沟底。侯天义下到沟底后跳过一条窄狭的小沟,又开始沿着小道攀上陡坡。山羊们非常熟悉这些小道,它们出圈后没有心思吃草,沿着走惯的小路快速前进,没多大工夫就冲到谷底。侯天义像只背负沉重铠甲的老乌龟,在陡坡间上上下下地行走。在道路过于窄狭的地方,他几乎只能贴靠在土崖上慢慢通过,等攀到对面山梁的庄稼地时,已经气喘吁吁,累得不成样子。幸好每次他都能赶在羊群的前面爬上陡坡,阻挡它们去吃青苗的势头,那些馋嘴山羊总像要跟侯天义竞赛似的,下坡、上坡一路狂奔向着目的地冲刺,而责任感甚强的侯天义宁可自己累死,也绝不让它们的阴谋得逞。坐在对面山梁上,自家院落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总能看到钟川准时走进院子,进入老婆所在的窑洞里。钟川仿佛能掐会算似的时机把握得特别好,等他刚一离开家门就来了。侯天义卷上一支旱烟开始扑哧哧地抽了起来,山风使快速爬坡冒出的热汗迅速冷却下来,没多大工夫浑身就产生冰凉的感觉。看到钟川走进窑洞后立马关门的情形,他知道他们已经在炕上会合了,钟川似乎并不像嫖客,仿佛这女人专门是为他准备的,他啥时间想用就用,侯天义有时觉得自己反而成了多余的人。


歇息了一会儿体力逐渐恢复过来,侯天义开始一如既往的砍柴活动。他将山间已干枯的野枸杞刺、蓬蒿挖出后整齐地摆放好,等天色昏暗时就背着一捆柴火重新开始下坡上坡。好在回圈时的羊只是不会疯跑的,这让背着柴火的他从容了许多。人们经常看到天色将晚时,对面的山梁上有人背着一捆柴火,沿着陡峭的山路慢慢下行,许多人顿生怜悯之心,直担心那圆而又圆的柴火与人一起不慎滚下山崖。而侯天义从来没把这种担心放在心上,他周而复始地这样做着,月余时间院子里就出现一个码放整齐的大柴垛。


侯天义为啥总要发疯似的砍起柴来,家里其实并不缺柴火。背着柴火走上陡峭的羊肠小道那无异于走在钢丝上,难道侯天义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危险后果在等着自己?他是知道的,而且比谁都清楚,他是在跟自己做一种危险的游戏,赌注就是这条老命,有着严重畸形的老命,这赌注真的刺激够味。他实指望自己的老婆能够规劝几句,不要再这样玩火了,然而老婆对他的冒险行为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劝解。侯天义的心凉了,他猜想着老婆可能嫌他背的柴捆还不够大,危险的程度还不够高,巴望着有一天能听到背着柴捆的侯天义连人带柴跌落悬崖的消息,这样就从根本上剔除这个眼法眼的毒瘤。当推想到这一层时,他一点儿都不再担心,背的柴捆也越来越大了。这并不是想讨好老婆使其回心转意,他想自己的这条老命迟早都要交给老天爷的,如果他老人家现在想要那尽管拿走好了。然而事情也着实奇怪得很,他越是往危险的边缘上靠拢,好像危险与他无缘似的反倒愈发安全起来,连一丝半毫的差错都未曾出现过。


侯天义老婆的欲望在急剧膨胀,她等待着老驼背自葬身亡。若是这个祸害除掉了,与钟川的结合将是一生一世的。她变得越来越不安分,动不动就跑到钟川家里,还经常将钟川引到自家居住,当着侯天义的面她的撩骚就开始了,诚心给他难堪。看样子,侯天义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有天侯天义忍不住内心的愤怒,冲着钟川开始数落:“你自己没个家,老往这里跑着弄啥呢?”不知怎么,他话出口时语气却温和了许多。侯天义老婆一愣,眼睛怪兮兮地上下打量起侯天义,仿佛对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吃惊。“他跑得不对了?”她反问了一句,“有本事你也往别人家里跑去。”“我才没那么不要脸。”气愤至极的侯天义终于将心中憋了很久的话骂出。“你说谁不要脸?”侯天义的婆娘手指着候天义的鼻子厉声质问起来,她像只被激怒了的母狮子摆出随时准备吃掉对方的架势,在发威的同时骂声滚滚而出:“不看看自己长个啥模样,也敢来和老娘叫板。”侯天义婆娘骂得唾沫星子四溅,劲头越来越大了。钟川急忙制止事态的发展,他急匆匆地转身出门了。


自从桃原钻出石油后桃原人的张狂与日俱增,对躲藏在沟坡下面的无量谷人更加冷嘲热讽。要是过去,无量谷人遇到恶意攻击时总能抓住对方的弱点给予猛烈还击,这些诈唬的桃原人只要被打压下去,就会乖乖地闭上嘴巴。假如让他们占了上风他们就会越来越放肆,他们说话的声音腔调,乃至尖刻的程度就会不断上升而且越来越嚣张。现在无量谷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他们对擂打嘴仗的人,而桃原随便拉出一个几岁的小孩,都会手叉腰间腿子挺得硬邦邦地行走在塬上,不说一句囊熊的话。陈阴阳、柳夜仙这类无量谷的明星人物,在桃原的市场越来越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发现钱这种东西的威力是巨大的,它超过不寒而栗的神鬼。有了老板、经理之类人物的出现,那些恶神烂鬼再也不敢跑来纠缠,它们只会对那些贫穷无助的人施加魔力。按照陈阴阳、柳夜仙的理论来解释这个问题,就是说“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撞”,人的红运是按照周期轮回出现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柳夜仙的两个儿子至今都找不上对象,仍然光棍一条,这种窘迫让柳夜仙的威信大打折扣。


柳夜仙也学着无量谷人的一贯做法,背上干粮带着儿子上路了。他开始抹下脸,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一户人家挨着一户人家地打听起来,看谁家有待嫁的闺女。这种拉网式的说媒方式非常费劲且效率极低,然而除了这种办法还能有啥更好的办法呢?与其坐在家中等死还不如出去折腾一番,反正横竖都是个死。半月下来柳夜仙一无所获,只好两手空空地回到无量谷。这趟长途求亲对柳夜仙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怎么都想不到局势变得如此之快,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曾得心应手、随意出入的桃原现在也无情地将他抛弃。桃原人见到这位精通神鬼的柳半仙,总以一种嘲讽的口吻说道:“半仙最近又在哪里糊弄人呢,你可不要让神鬼把自己给日蹋了。”每当听到这话时他很失望,感到自己在桃原上施展魔法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面对桃原人的无情挤压,无量谷人的心态彻底失衡了。这个曾热闹异常的地方现在看来如此糟糕,山高谷深,交通条件极其差,劣势确凿无疑地暴露出来,祖先为何要选择在这个地方生存,连无量谷人自己都感到脸红。看着这些逐渐长大的男孩子,父母的精神负担就会成倍增加,娃找不上对象,看来绝非别的原因而是娃生错了地方,生在这个没治的地方。当无量谷人推论到这一层时他们纷纷开始往外搬迁,把住所选在距离桃原很近的地方,选在公路能延及到的地方,人们纷纷跳出这个祖辈生息繁衍的沟谷。有的人家从沟谷中迁出后又上了高高的山梁,他们这种极端行为表明了要与这沟谷彻底决裂的决心。


无量谷人开始行动的消息迅速传遍四周,这举动再次引起桃原人的关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闲暇的桃原人又聚集在小卖部,开始他们惯常的那种带有沙龙性质的清谈与闲谝活动。姚成故意挑起话题:“你们知道无量谷人现在是咋给娃说亲事找对象的?”说这话时他面部蕴藏一种神奇诡秘的笑,那样子是等待大家的积极配合与尽情发挥。


“不知道呀,小爷你就说说。”


“无量谷人背着褡裢上长路的功夫好生了得,他们一走就是十天半月,逢门就进、见姑娘就问:‘你有没有对象?需要不需要找对象?嫁到我们那里要啥都给。’”姚成的话引起一阵议论声,人们的议论很是杂乱。


“逢门就进,那不跟要饭的差不多。”


“比要饭的厉害,人家要饭的只要一口饭吃,这是要人呢。”


“听说无量谷人现在像疯羊一样从沟底一个劲地往外跑。”


“往哪里跑?”


“往山上跑。”


“跑到山上弄啥?”


“沟里捂得实在不行了,山上空气好,能见到阳光。”


“怪不得跑得那么快。”


“听说跑出来还有一个意思,就是为了给娃找对象。”


“从沟里跑到山头上就能找上对象?”


“谁知道呢,还不是讨吃的日腿弯子穷凑合着。”


“哗”的一声,小卖部顿时爆发出放肆的笑,笑声震得窗户纸都在嗒嗒作响。这群开心的桃原人,刚刚拿到油井队发给他们占道补偿费就在小卖部挥霍起来。男人们买上几盒上档次的香烟还没走出小卖部就抽了起来,小小的店里顿时烟雾缭绕云遮雾罩,烟雾里一张张难以合拢的大嘴巴非常得意。他们最得意的事就是拿无量谷人开涮,只见他们放肆地笑着、说着、抽着,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如此幸福的这一天。


桃原今非昔比,夜间星星点点的灯光将亘古黑暗的荒塬点亮,到处都是闪烁的灯火,恍然有种进入都市的错觉,夜的荒塬从此不再迷惘。油井队将灯光沿塬畔一路铺洒过去,一直延伸到与无量谷的交界处。这个神秘的荒塬自从被灯光照亮后,那种让人恐惧的神神鬼鬼再没有出现。看到如此情景,无量谷人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上到生机勃勃的塬上,希望能体味一下桃原人的感觉,但又巴不得快点离开,害怕被那些傲慢的桃原人看见,他们会追上来送你一些讽刺与挖苦的话。心中装上那玩意,心情就会久久地难以释怀,无量谷人的行为通通都像患上什么病症似的鬼祟乖张。他们嫉恨死了,燎烧的桃原人到底算个啥东西,然而这些烧皮蛋却一个个使劲地往眼睛里钻,他们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看来老天爷真的是瞎了眼,存心要将勤苦的无量谷人逼上绝路。


正在兴头上的桃原人没有想到自己刚刚获得幸福就会遇到麻烦,这麻烦竟来自给他们带来幸福的油井队。已经调高胃口的桃原人怎么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们就像引爆的火药筒开始变得群情激昂起来。原来唐经理一改当初到桃原时点头哈腰的态度,他的腰杆越来越直,昂首挺胸阔步行进在塬上有种不可一世的架势,对于桃原人提出的补偿占地费一事则不断地敷衍塞责。起初他推托说资金紧张等等再说,后来对索要补偿费的要求则显得有些不耐烦。见讨要补偿遇到麻烦,大家一致推举精明能干的姚相武为谈判总代表,与唐经理进行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