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亲爱的弟弟(2)

作者:苏瓷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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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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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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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344字

姜爱民的诉说重新引发了叶绿的好奇心,叶绿看着姜爱民扭曲的面部肌肉,她突然意识到父亲的另外一个孩子之于母亲的意义是隐秘而又巨大的。当姜爱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恶狠狠的表情,相反她轻轻吐了一口气,这件曾经盘踞在她心头沉重的秘密,终于在丈夫死后的一个夏日午后,在一个十二岁***刚刚开始发育的女孩面前变成了一股白烟,轻盈地从嘴边飘了出来,最终会烟消云散。姜爱民扑捉到叶绿眼中转瞬即逝的惊奇,只能是惊奇,你还能指望一个小女孩明白更多吗?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自怜之情,这种珍贵的脆弱情绪促使她紧紧握住了叶绿热乎乎的小手。她说,走吧!叶绿点了点头,她们重新迈出了步伐,在一片让人不安的璀璨的金黄色天幕下,两个女子怀揣着难得一见的默契小心翼翼地低头行走着。


大片的向日葵消失后,四周的景色立刻变得尴尬起来,一两棵绿树力不从心地掩盖着裸露的青色岩石,好在叶绿已经视若无睹,那个即将出现的小男孩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一条被踩的光秃秃的小路横插在怪石嶙峋的山间,空中的云朵在下降,它已经失去了光泽,阴险的黑色重重地压在杂草和石缝之中。叶绿开始感到害怕,她偷偷打量着母亲,母亲心无旁骛地赶着路,没有表情。叶绿低头看见红皮鞋旁边已经出现了灰色的阴影,那个还没有出现的弟弟已经错过了最美好的时光,他现在必须包裹着一片阴影准备迎接她们的到来。叶绿的兴趣一点点被消磨,她开始不停地打哈欠,终于等她张大嘴巴打完第十个哈欠的时候,姜爱民一边紧握着她的手,一边指向前方说道,绿啊,我们快到了!


叶绿迅速闭上嘴巴望去,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间轮廓模糊的房子,黄色的墙壁、黑色的屋顶,孤零零地匍匐在一片荒草之中。叶绿和姜爱民加快步伐靠近了这间房子。等叶绿终于站在那扇红漆斑驳的木门前时,她却不想进去,这扇敞开着的门内散发出一股霉味,让人联想到雨后滋生的毒蘑菇,白色的连绵不断的糜烂味道。房间里面一片漆黑,叶绿猜测屋梁上一定蛰伏着一条花纹鲜艳的蟒蛇,它正吐着血红的芯子耐心等待着即将进入的食物。叶绿使劲往姜爱民身后躲,可是姜爱民迅速把她扯到面前推搡着她说,快进去!叶绿佝偻着身体闭上眼睛被姜爱民强行推进了屋里。房间里一片寂静,叶绿站在原地,周身是潮湿和腥臭的气味,她如同陷入了泥藻之中,四肢僵硬不敢动弹也不敢睁眼,直到她听到一阵脚步声,可是依旧没有人说话,那些杂乱的脚步声离她时近时远。叶绿终于忍不住胆怯地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见母亲已经坐在了炕上,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摇摆不定的微弱灯火映照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坐在母亲的身边,带着一顶黑色的绒帽。他正打量着自己,帽子下一双像耗子般细小的眼睛闪烁着绿色的光芒,叶绿畏惧地跑到母亲的身边,而母亲厌恶地推了她一把说,躲什么啊?还不快叫方爷爷。


叶绿小心地抬起头嘟噜着叫了一声,那个男人笑了起来,尖尖的下巴缩向腮边干巴巴的肌肉里,黑洞洞的嘴巴里发出乌拉乌拉的声音,叶绿惊恐地向后跳了一步,那个老男人笑得更加开心,他张开手指不断比划着。


别怕,方爷爷是个哑巴。姜爱民也被叶绿的样子逗乐了,她笑着对女儿说道。


叶绿涨红了脸看着他们两个人没完没了地笑着,她暗暗攥紧了拳头,被嘲笑的愤怒让她全身发抖。好在这时母亲停止了微笑,她恢复了像审判员一样严厉的表情说道,老方,你现在把那个孩子带过来!老方点点头,脸上还挂着古怪的笑容慢慢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叶绿暂时忘记了羞辱的处境,她睁大眼睛望着门口,等待着弟弟的到来。


一个小黑点在门口出现,静止缓慢移动又静止,直到老方从后面使劲一挥手,那个小身影才猛然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叶绿看到了,那是个皮肤蜡黄的小男孩,他和房间里的空气混合在一起,破旧的衣服上散发着陈年的馊味。叶绿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小男孩迅速瞟了她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把头抬起来,我看看!姜爱民命令道。


男孩毫不理会,他长长的睫毛遮蔽了脸上的表情,一双破了洞的旧球鞋来回蹭着地面。


老方,他是不是个聋子啊?姜爱民不满地说道。


老方慌忙摆了摆手,然后冲上前一把揪住男孩的耳朵准备迫使他抬头。瘦小的男孩此刻却像野兽般窜了起来,他手脚并用向老方发起攻击,姜爱民纹丝不动地看着年迈的老方和男孩撕打在一起,他们的拳头不断落在对方身上,好像都受了伤,老方呜呜拉拉地叫起来,而男孩却一声不吭,埋头挥动着拳头。叶绿站在一边吓呆了,这就是我的弟弟吗?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孩,他的脑袋很大,可四肢瘦小,像只发育畸形的猴子,但是他的体内却蕴藏着惊人的力量。终于老方喘着粗气停了手,男孩趁这个机会迅速转身冲出了房间,消失在已经漆黑的夜幕中。老方没有追赶他,而是一屁股跌坐在炕上不停喘气。叶绿注意到男孩刚站着的地方出现了几滴鲜血,它们断断续续地延伸至门口,一定是从弟弟身上流出来的,叶绿想到这里突然心里一酸,这是她初次通过鲜血意识到这个弟弟和她血源上的亲近。叶绿恶狠狠地瞪着老方,母亲在一旁说道,老方,你已经老了!


老方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摇头。


姜爱民饶有兴趣地说,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倔强,倒是一点儿不像我们家那个死鬼。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那个男孩也没有出现。叶绿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碗里的饭,一边不时抬头望向门外。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的树叶窸窣作响,煤油灯上缭绕着青烟,黄泥糊成的墙壁上摇曳着三个人被拉长的黑色影子,屋顶像被揭去盖子的黑洞,变得深不可测。桌上的饭菜已呈现出污浊不清的颜色,那种让人难耐的腐臭味再次从叶绿的胃里翻腾出来,对于自己目前置身的阴冷环境,她厌恶不已,叶绿怀疑自己的皮肤上已经生出了发霉的斑点,可是除了一贯的忍耐,她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漫长的晚饭时间结束。老方踉踉跄跄地举着煤油灯把她们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门被关上,老方带走了唯一的光源,透着窗外的月色,叶绿依稀看到这个房间和刚才的房间一样,除了两个方位不同的土炕以外,什么摆设都没有。姜爱民早就一头扎进了炕上的麦穗之中,叶绿只有在另一个炕上百无聊赖地躺了下来。她仔细地把身上的裙子扯平,虽然炕上坚硬的麦秸杆戳的她浑身不舒服,但是枕边恬淡的青草味却逐渐驱赶了她的恶劣情绪。叶绿一直无法入睡,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男孩的身影,她张开嘴巴试探地叫了几声“弟弟”,可惜今天见面的时候,她没有机会叫出来,也不知道男孩注意到她没有,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姐姐呢?叶绿实在想像不出这个弟弟怎么能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和像魔鬼一样的老头生活了八年之久,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一辈子腰都没有直过不断向人点头的男人,母亲说的对,弟弟真的一点儿都不像他,可是他该像谁呢?应该是像他的母亲吧?他的母亲又是谁?为什么不在他身边呢?叶绿瞪着眼睛盯着屋梁给自己提了一堆问题。没有答案,这些都不重要,叶绿自己也曾遭遇过这些,从小就有人对她说,她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还说她是捡来的,为此姜爱民还和那些人大吵一架,而事实是每个人都有可能身世不明,叶绿目前简单的小脑袋是无法明白这个真理的。


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个弟弟身上,这个倔强野蛮的小家伙是她和母亲以及死去的父亲共有的秘密,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丑闻,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父亲居然还有一个私生子,这真让人激动,小孩子对掌控秘密都有着贪婪的心情,无论这是一个多么令人不齿的秘密,但正是这些角落中不见天日的细菌让孩子们得以迅速成长。叶绿此刻无比期盼弟弟的再次出现,她听着窗外呼啸的晚风掠过树梢,心里有些担心,弟弟跑到哪里去了?他会不会被野兽吃掉了?叶绿不断地翻身,身下传来麦穗欢快的叫声,她已经完全忽略了屋梁上盘踞的一条庞大的蟒蛇或者墙角处慢慢向她爬来的蜈蚣。


不知过了多久,叶绿被轻微的推门声所惊醒,有人进来了。叶绿屏住呼吸悄悄侧着头注视着门口,一个瘦小的黑影在向她们靠近,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中央,一束月光正好从屋顶的漏洞处投射下来,叶绿看见了一张苍白的小脸和一双雪亮的眼睛,是弟弟。叶绿正想从炕上跳起来拉住他,但是弟弟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草,叶绿很好奇,她耐着性子让自己不要动弹,她想看看弟弟将要做什么。弟弟慢慢从黑暗中摸索过来,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终于他走到了叶绿的炕边,当他凑近叶绿的脸猛然发现叶绿竟瞪大着眼睛的时候,他的嘴下意识地张开了,这时叶绿迅速翻身坐起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嘴巴。弟弟的惊呼被咽进了喉咙里,他的眼睛睁的浑圆,湿润的像要滴出水来,叶绿脑海里马上跳出一双同样的眼睛,丢丢,一条死于非命的小狗。她凝视着弟弟,开始伤感起来,这个小孩子有双清澈的眼睛,除此之外,他和父亲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因为这一点他又和丢丢一模一样,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已经不存在了。弟弟也注视着她,他隐隐觉得这个长着一双狐狸眼睛的女孩没有敌意,于是他慢慢把她冰冷的手从自己的嘴巴上拿开了。弟弟转了一个身,他摸索到另一个炕边,姜爱民睡在那里正在打酣,弟弟小心端起了炕头的水杯,他把手中的草放在里面涮了涮又拿了出来,然后他扭头对着叶绿竖起一个手指在嘴边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暗示,叶绿也回应了他相同的手势,弟弟突然甜甜地冲她笑了笑,然后轻轻走出了房间。


等弟弟走后,叶绿还坐在炕上发呆,无数只耗子竖起尾巴从脚下爬过,一切像是梦境,蟒蛇依旧蜷缩在屋梁之上,蜈蚣还在墙角蠢蠢欲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盛装着不同形状的月光,一丝白光强行挤入浓墨渲染的天边,偶尔有几只布谷鸟没心没肺地尖叫着飞过窗边。麦秸杆在睡梦中长出锋芒,它们一点点挑开叶绿柔软的皮肤。那杯水已经看不见了,那里面荡漾着的某种让人好奇和恐惧的东西会是什么呢?叶绿带着不安的心情闭上眼睛,她原本认为自己会整晚都无法入睡,她将在猜测中度过人生中第一个不眠之夜,可是她错了,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回味弟弟最后呈现的笑容就已经被抛入了慢慢搅动的黑夜之中。


3


第二天早上醒来,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土腥气,叶绿看见母亲一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就拿起了炕头上的杯子。姜爱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昨晚的酒精已在体内凝结成干燥的颗粒,她看见女儿坐在对面的炕头注视着自己,她的头发上粘着几根麦杆,似笑非笑的表情透过杯中的水被扭扯放大,姜爱民没有多想,她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当液体通过她扬起的喉咙进入体内时,她仿佛听到叶绿发出的微弱叹息,也许什么都没有,她放下杯子的时候,女儿已经爬起床开始梳头。


吃早饭的时候弟弟依然没有出现,但是叶绿已经证实了他就是一个幽灵,无所不在。他现在一定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她们,叶绿异常谨慎地吃着饭,一边用眼角扫射着四周,一边听母亲说话。


老方,那孩子呢?怎么不叫他来吃饭?


老方马上放下手中的筷子,开始比划起来。他的表情丰富,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面带悲戚,手指也非常灵活,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姿态瞬息万变,叶绿根本看不懂,老方徒劳地张着嘴巴发出像咒语般难解的声音,姜爱民好像都明白了,她不时点着头应和着说,哦、原来如此、真是的、怎么这样呢……最后她放下碗总结性地说了句,野种就是野种,造孽啊!一直等到吃完饭,母亲身上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杯水仿佛只是杯水,但是她明明看见弟弟曾经把一些奇怪的植物浸泡在里面啊,难道这只是她昨晚的一个梦境吗?叶绿急切地想看到母亲即将出现的症状,比如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双眼上翻,可是母亲却起身要把她赶走,绿啊,你到后面的树林去找你弟弟玩,老方说他在那里。叶绿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她并不是担心自己会错过什么,而是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弟弟,确实有些让人恐惧。


叶绿最终还是站在了那片树林前,一排排整齐的绿树后仿佛隐藏着千军万马,风一吹过,巴掌大的树叶就开始癫狂地抖动。只见无数只麻雀扇动着翅膀没头没脑地撞进这幽绿的陷阱,却没有一只能再飞出来,地面上杂草丛生,鲜红的蛇果带着露珠,蒲公英扬着白色的圆脸瞬间破碎。叶绿鼓足勇气慢慢走进了树林,林中笼罩着薄白的沼气,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潮湿的地上爬满了蘑菇,顶着黑白相间的小帽子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闯入它们禁地的小女孩。一股凉气从脚趾缠绕上来,叶绿仰着硬邦邦的脖子费力地寻找着弟弟的踪影。可是这里哪有什么人呢?除了各种昆虫的鸣叫和不时滴落在叶绿脸上的露水,她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踏在苔藓上发出的回声。她不得不怀疑母亲再次欺骗了自己,虽然有依稀的阳光,但是这像白内障病人眼中的阴霾却和黑暗一样密不透风,她有无数次被姜爱民关在漆黑厕所里的经历,但是这次尤为惊恐,因为这个环境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那些树木后隐藏的未知事物时刻威胁着她。叶绿撒腿就跑,但是她没有找到出口,她没头没脑拼命地奔跑,不顾脸上被垂落的荆棘划破的疼痛,她心怀绝望地任由风声呼啸而过,她想,母亲终于如愿以偿地让她在这片树林永久的消失了。


叶绿流着眼泪跑着跑着,突然有个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重重地落在她脚边,叶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她回过神才发现原来这个东西就是她的弟弟。弟弟的猝然降临带给她绝处逢生的感动和惊喜,叶绿本想站起来一把搂住他,可是全身瘫软,只能喘着气滑稽地坐在地上看着弟弟。弟弟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停在她面前。弟弟依旧用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她,瞳孔像黑色的岩石,眼白像透明的玻璃,他嘴里叼着一颗草根眼珠一动不动。叶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她并不是个善于和人搭腔的女孩,特别是面对这个身份暧昧的弟弟,他虽然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家伙,但是浑身散发着原始的野蛮气息,让叶绿倍感压抑,她只能按奈住心中数次涌动的拥抱他的冲动,被迫用相同的冷漠方式与他对视起来。最终,叶绿败下阵来,她假装咳嗽了一下打破了难堪的沉默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