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田园诗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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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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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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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824字

1八月


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秋天。八月里,下了几场暖融融的细雨,田野里的玉米和谷物已经熟透,到处飘荡着果园的香气和草木的香气。天空渐渐开阔起来,大团大团的白色云朵忽东忽西,像一群在风中迷路的山羊。这时候我坐在草坡上,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村庄出神:炊烟,哞哞叫着的老牛,背草捆的孩子在朝村庄里走去。我静静地望着这些,心中有一丝莫名其妙地惆怅和忧伤。不过还好,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它们在我少年时代的心里只能占据短短的几秒钟。夜晚,我会走出菜园子,听到满耳朵都是秋虫的叫声,满地的月光楚楚动人,瓜叶和草叶上的露水清晰可辨。我知道里面隐藏着各种动物,如地鼠、野獾、刺猬、蝗虫等等,这使我在夜晚不敢轻易涉入菜地,因为我害怕遇到蛇,它吐着白花花的信子,浑浊的目光让我想起村西那位瞎了眼的人。———多年过后,我仍然不能明白蛇的魅力为何这般强大,让接触过它的人只需一眼就能记住它神秘骇人的形象。在浓重萧杀的气息里,我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时而被葛藤拌倒,时而被荆刺扎疼了足底,时而又踩烂了一只面瓜或者一只野果,夜空中顿时升起一股野生的液汁味道。我的耳边响着沙河流水和青纱帐里刮风的声音,树叶与树叶的窃窃私语,树枝与树枝之间的磨擦与轻轻撞击,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夜鸟,在夜空盘旋时发出的神秘声音。有时,我还会听到另一种极细极柔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妈妈的声音!因为,只有妈妈才会发出那样美好的声音。那一年,妈妈随爸爸到很远很远的城里去了,把我和爷爷丢在了这片广袤的平原,这大草滩,这菜地和苹果园。她知道她的儿子正光着湿漉漉的脚丫子,在黑夜里像个小精灵似地奔走吗?酸楚不由自主地泛上心头,每逢这个时刻,我总是会扯开嗓子叫一阵,来排遣内心强烈的孤独和忧伤感觉。————喂!啊啊!——来人啊!我放肆地叫着,四周是八月诗意的秋光,受惊动的是动物和植物,以及满天灿烂的星斗。在我眼里,它们像一窝金色的蜜蜂,在迷离的泪水中嘤嘤乱飞。远处的沙河水仍然“泼哧泼哧”地响着,年复一年地流淌。那是一条无数次被我描绘的故乡的河流,清澈得可以看到鱼和鱼谈恋爱的整个过程。


时值午夜,霜露落得越来越浓重了,到处是白茫茫的雾气和水气,像一张大蛛网笼罩在田野上,我回回头,望见窝棚旁边有一堆正在燃烧的篝火,和一个蹲伏在门口的黑影子。


2爷爷的挖掘


几乎是整整一个春天和夏天,我的爷爷都在一片杂草茂长的荒地上挖掘。金黄的鲁西平原上空的阳光像钢针一样扎在他又黑又瘦的脊背上,背上的条条伤痕是那么醒目。那些伤痕是怎么留下的呢?我不知道,只知道爷爷在年轻时闯过关东,做过乞丐,推过独木轮车,在森林里打猎和扛木头,这使他落下了许多永远也无法根除的疾病:痨病,胃炎,关节炎等等。“没事的,离心远着哩!”爷爷说,一边又继续弓下身去,挖掘那燥热的沙地。他的挖掘细致而有耐心,把泥土一铣一铣地端上来,像是在盛一碗香喷喷的米饭。时隔不久,他的整个身子就被淹埋了进去,他的影子消失在地面之上。终于有一天清晨,我看到土坑周围堆满了湿湿的黑泥,这时候我才惊喜地叫了起来,原来是我的爷爷挖掘出了一口冒泉水的井。


“以后就不怕天旱了。”我听到爷爷这样嘀咕,我朝井下扔了一块毛巾,让爷爷好好擦擦脸上的汗水。然后,我就一溜小跑地穿越菜地,到果园里去了。


清晨的果园寒意料峭,宁静而又新鲜,我踩着沙沙的落叶朝前走着,深深地吸着苹果的香气。嗬,多香的苹果味!嗬,多美丽的早晨!我东瞅西看,一边躲避着鸟儿翅膀的袭击。其实,我是在等待一个人,她是村子里惟一的民办教师,名叫雪芝,我一直叫她雪子姐姐。我想把爷爷挖井成功的消息告诉她。


3雪子姐姐


她穿着一件朴素淡雅的碎花裙子,头发上散发出一股麦秸的香甜气味。她仿佛永远微笑着,露出一排洁白好看的牙齿。一年前,她曾来果园动员爷爷让我入学,不知为何,一向好说话的爷爷却没有答应。事后爷爷告诉我说是怕我到学校里学坏了,呵呵。雪子姐姐就主动提出让我做个编外学生,她每逢星期天来果园给我上一次课。她教我识字,背诵儿歌和唐诗,给我讲善良的猫和忠实的狗的故事。


每次上完课以后,我总是拉起雪子姐姐到果园深处去采摘草莓,去河水里游泳,或者找一块干净的地面看蚂蚁搬家,直到夕阳西下,爷爷沙哑的喊声渐渐急促了,我们才会依依不舍地分手。记得,每一次,我都会送她走好远的路,手扯着她的裙子,或者被她握在手里。她的手是那么温暖,湿热和暄软,像一朵吸足了秋天阳光的白棉花。送到一处坡地上,可以看到村子最东头的老磨坊了,雪子姐姐就会催我回去:“回吧,路上小心点,绕过那条沟”我不说话,只轻轻点一下头。


她的影子渐渐地融入了黑夜。


4告别


这是最后一次会晤的歌,


我瞥了一眼黑色的房,


只有寝室里的蜡烛,


默默地闪着黄色的光。

那个星期天我央求雪子姐姐给我背诵一首诗,她放下课本歪头想了想,就背诵了这一首。只是,她的声调出奇地低沉,凄婉,略带鼻音。多年之后我知道这是阿赫玛托娃的名篇《最后一次会晤的歌》,尽管当时,我根本听不懂它的内容,更不懂得它说了些什么。雪子姐姐用一口好听的普通话背诵完这首诗之后,竟然流出了闪亮的泪水。今天是怎么了?我吃惊地问她。雪子姐姐就从衣兜里掏出一页薄薄的信封,说这是我妈妈从长春打来的电报。她说:“你妈妈让你立即到城里去上学,你爷爷已经同意了”说着,雪子姐姐一转身,小声地哭了起来。我呆呆地立着,脊梁上一阵发凉。过了一会儿,雪子姐姐平静下来,说“是好事情去吧,还是城里的好只是走了别忘了咱这儿。”那一刻,当我终于明白了这将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告别,也忍不住哭了,我大声地嚷嚷:“不去,不去!我————坚决不去!”


“傻孩子呀!你想这样玩一辈子吗?那还能有什么出息!嗯?”雪子姐姐说着,就一把将揽在怀中,顿时,我又闻到她头发上那一丝醉人的麦秸草的香味儿。


整整一个上午,我和雪子姐姐就坐在果园里,坐在一片金灿灿的落叶上,感受着秋天悄悄地降临。我们屏住呼吸,大睁着黑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倾听着,谁也不想多说一句什么。沙沙,唧唧,喳喳落叶在地上翻滚的声音,飞鸟在空中发出悦耳的鸣啭;果园的气息,庄稼成熟的气息,以及青草、昆虫、蜥蜴等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动物与植物,一切都活动起来了


她说:“你听。”


我说:“你听。”


我们俩孩子似地俯下身去,耳朵紧紧地贴向泥土。那些声音,大自然的声音,承载着谷垛和雨水,贫穷的篱笆与温柔的炊烟,以及乡村泥泞的道路和吱嘎作响的双轮马车,一直流进我们灵魂的最深处———明亮的田园上空的星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