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赵德发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

本章字节:10380字

虽然干爷爷的死在精神上给了我很大刺激,让我心中对池长耐充满了仇恨,但我并没有放弃地震宣传员的职责。这不仅仅是图一天多挣两个工分,重要的是我要为大伙担当起一个守望者的角色。我知道,在雁群里,在猴群里,在许许多多的生物群落里,当大部分生灵在夜间熟睡时,都有一两个成员警惕地站着岗,注视着四周动静,随时发出袭击将至的警报。那么,我就是这么一个角色了。


为此,我很自豪,也很认真。


那个搪瓷脸盆和那个酒瓶,已经成了我的随身物品。尽管有人嘲笑,有人不信,但我在地里干活时,或在麦场里攀夜时,都把它放置在身边,以测验小震的到来或大震开始的那一刹那。然而,经常有一些家伙捣蛋,趁我不备到脸盆旁边猛跺一脚,让酒瓶“咣当”倒下,然后叫道:“震喽震喽!”每当出现这种情况我都十分恼火,因为这不但破坏了这种装置的权威性,而且还让我想起了萝卜花对我的奸辱。我于是骂他们,打他们,让他们记取教训再不敢随便胡来。


对于井水的测验也是持之以恒。自从开始防震,家中一早一晚挑水这活儿都由我承担。我每天每天都记录井水深度,观察井水的颜色与味道,将一个小本本记得密密麻麻。


那个地表水平尺,我也充分发挥了它的作用。我将它放在防震棚里,每天的观察次数都达三四次之多。那个药水瓶上的小气泡,仿佛就是我守望大地的一只眼睛。


我还随时注意动物们的动静。凡是出现在我视野里的牛、驴、猪、羊、猫、狗、鸡、鸭、老鼠、长虫、黄鼠狼等等,我都要看它们有无反常表现。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这种种方面都没有发生异常现象,一天一天都是老样子。


但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我知道,在这种非常时期,我如果有一次疏忽,便会带来难以估量的严重后果。


其实,我还想进一步扩展观测手段,按照《临沂地震知识》上的介绍,做一种“土地电”装置的。因为大地有电场,地震到来之前这种电场会起变化。这方法其实比较简单,就是用一只电表连上两根电线,一头接一块铅板或铜棍、铁棍,另一头接一个碳棒,埋入地下三尺深处,经常看看电表即可。但遗憾的是,池长耐没有批准,他说买电表要花钱,这种高级监测办法是上级的事,咱们用些土办法就可以了。


在这段时间里,池长耐对我的态度变得好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我恪尽职守,也可能想修补一下将我干爷爷折磨致死而导致的与我一家的感情裂隙,他这天竟主动提出让我学骑自行车。他说我学会骑车之后,一旦发现地震前兆,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报告给公社。


学车一直是我的一份梦想,但因为全村只有一辆公车,而且都是池长耐出门时骑着,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实现。当我在大队部里从池长耐手中接过它的那一刻,真是心花怒放激动莫名。池长耐嘱咐我:“只准你自己学呵,别人谁也甭给他摸!”


于是,我就立即学了起来。我不去麦场和大路,只在大队部的院子里一个人偷偷行动。


在学车的那几天里,我把池明霞给冷落了,甚至忘记了。因为我觉得这车比池明霞还好。这车让我骑,可是池明霞不让我骑。池明霞不是想“纯”么?那就让她纯去吧。我可是跟自行车好上了,咳咳。


当我在大队部里将车学会,推到村外大路上骑了一个来回时,我发现,全村人的目光都直了。我洋洋得意,意犹未尽,又到麦场上一圈圈地溜,这一下引来了许多人围观。有几个小青年也要学一学,我想起池长耐的嘱咐,便断然拒绝了。这时,有人就在一边对几个小青年说闲话了:“你们也没有姐给大队干部骑,还想骑车?”我听了这话,像一下子吃了个死苍蝇,便把车推回大队部再也不骑了。


说话间就到了阴历的七月十五。七月十五是“鬼节”,要给死人上坟的。傍晚生产队收了工,我和爹草草吃一点饭,便带了纸钱和一点供品,去石鼓岭给我干爷爷上坟。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我走在亮堂堂的路上,抬头看看天上,便想起了那句防震谚语:“抬头看见月儿圆,初一十五有点悬。”《临沂地震知识》上讲得明白:月亮对地球的引力不仅能使地表上容易流动的海水发生潮汐现象,同时也能使固体的地壳发生和涨潮落潮类似的变化,形成所谓“固体潮”。初一十五,朔望之时,地壳所受到的吸引力最大。如果某个地方的地应力达到临界点,那么这种外来的力量就有可能触发地震。回想一下,唐山地震就是七月初一的夜间,初二的凌晨,那么,今天是七月十五,真有点儿悬乎。


沂沭断裂带,这条大鳌鱼,它会不会在今天晚上趁着明亮的月光翻一翻身子?


可能。很可能。很有可能!极有可能!


我越想越害怕,八里山路走得恍恍惚惚,连到了干爷爷坟上烧纸叩头,都心不在焉了。


回到家里,我不敢掉以轻心,不敢再去麦场睡觉,而是坐在防震棚里大瞪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去看脸盆酒瓶和水平尺。


然而,酒瓶竖在那儿稳稳当当,水平尺的气泡也是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听见了外面的猪叫。


我急忙跑到猪圈边看,只见我家那头黑猪抬头看看月亮,便转着圈儿乱吼乱窜,而且还一次次地试图跳越圈墙。


我想这不对头,很不对头。因为自从用蜡油把它的耳朵灌聋,这些天它一直很老实,老实得像个三好学生。可今天它为何一反常态?


有点悬,真是有点悬。


那猪还在奔突不停。突然,它“噌”地一下,竟然越上了高高的墙头,窜到了外头。这种壮举,完全是一种超常、反常行为。


地震前兆!典型的地震前兆!


我顾不上多想,立即扯开嗓子对着村子大喊起来:“要来地震啦!要来地震啦!”


村里立即一阵骚动。许多人循着声音跑过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便说了那句谚语,又说了我家那头猪的表现。人们有的信了,赶紧跑回去向家人传达;有的人却不信,说一个猪窜了圈还有啥稀奇的。


正在这时,池长耐来了。他听我讲了这情况,立即说:“出现反常现象,你还不去公社报告!走,快跟我去推自行车!”


我跟他到大队部推出自行车,骑上它就朝公社奔去。


月亮虽然把路照得明亮,但我的骑技太差。加上心急,就不时地摔倒。等攀上一个高岗,再骑车下坡时,那种飞驰让我已经没法掌住车把。途中车子猛地遇到一个障碍,骤然往高里一蹦,我便整个地飞了出去,任何事也不知道了。


等到再醒过来,我觉得额头上湿漉漉的,拿手一摸,在月光下一看,竟然全是血。爬起来试一试,胳膊和腿虽然都疼,有几处流血,但都还没断,于是就想继续前行。可是推过车子,发现那车子已经摔坏,轱辘不转了。


怎么办?此时,我多年受到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起作用了。江姐、许云峰、刘胡兰、黄继光……刷刷刷刷,都站在我的面前盯着我。我将坏了的自行车往旁边的玉米地里一塞,跟在英雄们的后头,一瘸一拐地,急促而拼命地跑向了公社。


跑进公社大院,见前面的空地上正在放电影,有一大片人黑压压地坐在那里。我想,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放电影娱乐?


我见作为党委办公室的那口大防震棚灯光通明人来人往,便走了过去。


齐书记和马秘书等人正在里面听两个人的汇报,脸色都十分严峻。看见我进来,他们都现出吃惊的表情,说你是哪个村的?怎么带着一脸血来啦?我说我是池家庄子的,因为骑车不熟,路上摔了一下。齐书记关切地过来看了看,说我脑袋左侧有一处磕伤,让马秘书赶快叫医生来给包扎一下。马秘书打了个电话,一个身背药箱的中年男子很快来了。他端来一盆水,把我的脸洗了洗。又取出酒精球和红药水先后擦了一遍,然后用绷带缠在了我的头上。我朝墙上的大镜子里照照自己,真是一个在战场上挂彩的伤员了。


在给我包扎的空当,齐书记和马秘书继续听那两个人的汇报。我也听明白了,他们两个一个是野鸡岭的,说今天晚上有一大群燕子在他们村边乱飞乱叫;另一个是王家官庄的,他们村傍晚时分出现了两头牛坚决不进牛棚的异常现象。


听完他们的,马秘书见我已包扎完毕,就指着我说:“你也说说你们池家庄子吧!你们那里发现了什么?”


我便把我家那头猪的表现讲了。


齐书记听完,一边搓腮帮子一边说:“有点悬,真是有点悬。马秘书,你再把这三个村的情况向县委报告!”


马秘书于是摇动电话把子,接通了县委电话,哇喇哇喇地汇报我们讲的情况。讲完,他又频频点着头听那边讲。


放下电话,马秘书说:“今天是十五,全县各公社都报告了大量的类似地震前兆的种种情况,县委正一边向地区报告,一边会同县地震局研究磋商,一旦确定地震将要发生,他们马上会发出警报的。”


齐书记说:“那我们就提高警惕,时刻准备着。你到前面说说,让电影一直放到明天早晨,凡是脱产干部谁也不准离开,一旦来了警报好分头下村通知!”


马秘书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


我这才明白,原来公社大院今天晚上放电影也是一项防震措施,并不是为了娱乐。


齐书记对我们三个村的地震宣传员说:“你们干脆就别回去了,到前边看电影去吧。上级一旦发来警报,你们就赶紧回村,省得再派脱产干部。”


我们三个便去了前面。那里放的片子好像是《烈火中永生》,但我们哪里有心思看呀。不光我们,就连那些脱产干部也是坐在那里仨一群,俩一伙,嘀嘀咕咕。


江姐在银幕上英勇就义,董存瑞又出来了。董存瑞炸完了碉堡,黄继光又上前线了。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用胸膛堵机枪眼儿,天已经明了。


齐书记眼睛红红地从防震棚里走出来,向大伙挥挥手说:“他娘的,一夜没见动静,看来是没事儿了。大家回去睡一会儿吧!”


脱产干部撇下黄继光都走了,我们几个村里来的当然也要走。临走,齐书记又勉励了我们一句:“你们警惕性挺高的,以后继续注意呵!”


我的腿还是有些疼。我一瘸一拐地向池家庄子走去。走到中途摔跟头的地方,到玉米地里看看,自行车还在,但已经推不转了。没办法,我只好把它扛在了肩上。


你能想像那个早晨我出现在村头的狼狈样子:头缠绷带,一瘸一拐,自行车还骑在我的身上。所以正要上工的社员们看了都惊讶万分,待弄清了缘由又哈哈大笑。


池明霞也在人群里,惟独她没有笑,一双好看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我看见了,心里那个感动劲儿就甭提了。


接着,人们告诉了我村里夜间的情景。他们说,我走了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让池长耐吆喝到了麦场上,说这样便于统一管理,结果,大伙一夜都没有睡好,全村人一个个成了红眼兔子。更严重的是,我一个远房爷爷叶凡利因为从家里往外走得急,磕断了胳膊,现在已经被儿孙送到了公社医院。有两家忘了熄掉防震棚里点的灯,结果造成失火,幸好只烧了棚没烧着人。还有几家因为没有锁门,早晨回去看看,粮食让人偷走了一些。


说罢这些,许多人都埋怨我瞎咋呼,一头刁猪窜了圈有啥稀奇的,怎么随便就发地震警报呢?


有人说:“干脆,把你家那猪杀了,犒劳大伙一顿算了!”


我心中委实觉愧,就说:“杀就杀,等我回家跟我爹我娘说说。”


一些年轻人便兴奋地叫起来:“噢,要吃猪肉喽!要吃猪肉喽!”


这时,池长耐扛着锄头从村里出来了。他看了我的样子也是吃惊,听我汇报了去公社这一夜的情况,他说:“看来,这些地震前兆都不准呀!”


他一扭头,看见了旁边的自行车。他走过去推了推试了试,便虎着脸训我:“你是怎么搞的?把车摔成这样?”


我想,我都差点儿摔死了,你不心疼,就心疼这自行车?


池长耐又说:“怪不得人家说,宁可借老婆也不借车。你看这车叫你弄的!”


我心想,你老婆不用借,已经主动地叫我弄过了。不过我不愿再弄她罢了。


他回头吩咐大队会计,让他今天什么事也不要干,弄辆小车把自行车推上,去公社修好。大队会计答应一声,把自行车扛在自己肩上走了。


但池长耐对我还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让我今天就不要下地干活了,在家休养一天。


我回到家里,先去看了看猪圈,发现那头黑猪还在里面,看来是昨天晚上我爹和我姐把它找回来了。但此刻它还是不老实,还在里面撒欢儿,跟昨天晚上的表现几乎一样。我想:你个刁德一,真是活够了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