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早睡早起(3)

作者:何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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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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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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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970字

翁志胜的眼泪很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偏过头去,悄悄地用手擦去泪水,他想她怎么就这样绝情呢,他一直以来默默地爱着她,难道她不知道吗?她为什么要这样狠心地伤害他?他看到罗春风啪地把两把梳子放在一起,动作里明显带着一种情绪,突然她抬起头说,你走吧,我要关门了。翁志胜大步走出店里,又回过头来,说,我以老同学的身份告诉你,你跟姚晓天很快会后悔的。罗春风笑了一下,说,不用你操心。


翁志胜向着街道那边走去了,很奇怪,他走路几乎是没有脚步声的,更令罗春风感到奇怪的是,自己怎么常常跟他说不上两句话就吵起来,然后不欢而散?她知道,翁志胜在心里偷偷地爱着自己,也曾经吞吞吐吐地表白过,可是她对他没有一点那种感觉,他们曾在土楼乡中学同学过一年,那年代封闭保守,一句话也没说过,前年秋天她从广东回来,在这里开了这么一间洗头店,他第一次来洗头,她也没认出他,直到他交了钱要走人时,他才说他们曾经是同学,她也才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往事。从此以后,他就经常来店里了,有事没事的,几乎每天都来,跟她聊聊天,扳扳手腕,说些过去的事情,有时她在干活就没空跟他说话,他就一个人泡着茶喝,她很快注意到他的眼光有些不正常,说实在的,她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可就是没有那种来电的感觉,做做朋友还是可以的,谈情说爱的就没意思了。


罗春风关上了店门,在街面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又转过身子,向另一头走去。她看到街头有一座ic卡电话,像一个人一样孤独地站在深夜的微风中,心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给姚晓天打电话。


姚晓天跟一个满脸长着青春痘的同龄人猜拳猜得正火热的时阵,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但是他没听到。卡拉ok机前面有人拿着话筒,有模有样地唱歌,走腔跑调的歌声像马达一样轰轰作响,狭窄的包厢里酒气冲天,烟雾缭绕。


姚晓天的手机第二次响了起来,坐在他身边的三陪小姐捅了捅他的手,说,你的手机响了。他这才听到了手机的声音,从口袋里拿出来一看,是个有些陌生的号码,他按下了接听键,说,哎,谁?电话里沙啦沙啦地响着噪音,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说些什么,他一点也听不清楚,就走到了包厢外面来,电话信号一下好多了,他这才听清楚了对方的话,你在哪里啊?你不是说晚上要请我吃饭吗?他愣了一下,脑子飞速地转了一圈,说,不好意思啊,春风,我晚上突然来了几个外地朋友,你那边又没电话,我也不方便通知你,我们现在还在吃饭呢,不然你现在过来一起吃点好不好?嘿嘿,那就改天吧,我一定好好请你,真是不好意思啊。姚晓天又是道歉又是许诺的,他脑子又一转,说,不好意思,春风,我晚上没带钱出来,你身上有钱吗?先借给我五百块,我是地主总要买单,不能让外地朋友去买单啊,如果你没钱就算了,没事,我只是顺便问问,我再找别人想办法。他听到罗春风说,她有钱的,她身上有六百块,他暗自地笑了。


几分钟后,姚晓天骑着摩托车来到了罗春风等候的街头,从她手上拿过了五百块钱,说,我过几天就会还你。


罗春风说,没关系,我最近也不急用。


姚晓天说,要不要过去跟我朋友喝一杯?不过我们也喝差不多了,准备走人了。姚晓天其实并不希望罗春风去,他说,哪天我请你吧,现在我送你回去。


罗春风说,不用了,就这么点路,我走过去就行了。


姚晓天说,那好吧,我还要过去陪朋友,我们改天再说,谢谢你啊。他发动摩托车回到了喝酒的酒店,那个陪他的小姐大声地说,帅哥,你走私啦!几个喝酒的朋友都笑了起来。那个青春痘挽起袖子还要跟姚晓天猜几拳,姚晓天说,行啊,来十拳,六比四就算赢了,输的人买单啊。青春痘挥了一下拳头,满脸亢奋得一粒粒青春痘好像都要跳起来了。


包厢里响起猜拳的喊声,五魁——八仙——三星——二奶,一声声带着节奏和韵律,叫声里还喷出了飞沫,两个人出手都很快,手指像变魔术一样花样百出。比分四比四的时候,包厢里的气氛紧张起来了,三陪小姐故意发出一声尖叫,好像一场拳击比赛临近了高潮。


姚晓天一直比较平静,他咽了口水,抖动着五根手指,心里想那个罗春风原来还是很好骗的啊。青春痘拿起一瓶打开的啤酒,直接就往嘴巴里大口大口地灌,喝了几大口,砰地摁下瓶子,说,你死定了。


八仙——满堂!


两只手从空中劈下来,大家眼睛都亮了一下。姚晓天猜中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只剩下最后一拳,大功就要告成了。青春痘却是急得满脸红扑扑的。


五魁——不出!


在最后的一瞬间,姚晓天突然把准备伸出去的两根手指缩了回来,结果他又赢了。十拳六胜,他成了赢家。


青春痘愣了一下,说,这拳不算,你出手太慢了。


姚晓天说,谁说我慢了?愿赌服输。快拿钱出来买单吧,对了,这小姐的小费也要你付。


青春痘说,小姐整天晚上坐在你身边,就你一个人爽,凭什么我帮你出小费?


姚晓天说,不是赌吗?谁输了谁买单,晚上全部的花销都要包了,你要是出不起,你刚才就不要跟我赌嘛。


青春痘霍地站起身,埋头就往外面走去。姚晓天一把拉住了他,说,哎,别走啊,你是不是没钱想溜啊?青春痘气愤地甩开姚晓天的手,说,你管不着我,以后我再也不会跟你喝酒了。他是姚晓天傍晚在街上闲逛时遇到的,平常也没什么交往,不过是点头之交,因为大家都无所事事,就一起来酒店喝酒,一边喝一边呼朋唤友,队伍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壮大。姚晓天一开始就不想买单,虽然他以买单为借口向罗春风借了五百块钱,但是他猜拳赢了,青春痘无论如何是要买单的。


姚晓天说,像你这样的,以后不要出来混了。


青春痘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姚晓天就再说了一遍,突然看到一只拳头朝他下巴猛击了过来,头一歪,扑到青春痘身上,和他扭打了起来。几个围观的朋友像是看摔跤比赛一样,很兴奋地大声喝彩。还有个人喝得醉醺醺的,独自站在电视机前咿咿呀呀地唱着歌:


谢谢你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5


罗根吃过晚饭就溜出永生楼,走到永福楼前的一排茅厕前面,像做贼一样闪进那间斜对大门的茅厕,裤子也没脱就蹲了下来,很显然,他不是来方便的。透过门板一指宽的缝隙,他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永福楼大门口进出的人。虽然夜幕降临,光线越来越暗淡了,但是从大门口进出的人,罗根大多能够分辨出来,他想要的人就不用说了。


那个瘦佬王童贵,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在苦竹坑同一茬人里,他是长得最不像样的,应了俗话说的,好竹出歹笋。同一茬人里,有办法的都结婚了,没办法的想办法(换亲、花钱到外面买等等)也有了老婆,最后就剩下王童贵和他两条光棍。罗根觉得由王童贵跟他一起垫底,实在是一件脸上挂不住的事情,他长得三大五粗力大如牛的,那王童贵却是瘦巴巴像麻秆一样,可是,谁能想得到呢,金菜花却跟他一起钻了竹林?金菜花是苦竹坑最鲜艳的一朵花,王童贵是什么啊?连狗屎都不是。金菜花才二十岁,王童贵已经三十二了,整整大了一轮,这老牛还要吃嫩草不成?自从罗根看到了王童贵和金菜花一起钻进了竹林,他就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成了好事,金菜花嫁给别人他也许不会眼红,要是真嫁给王童贵,他非疯了不可。


罗根开始暗地里跟踪王童贵,大白天的,大家都在生产队干活,男人干粗活,女人干细活,经常不在一起,王童贵跟金菜花没机会说话,就是有机会,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造次。那天在山上梯田里搭竹棚,王童贵坐在刚搭好的竹棚上,望着下面不远的茶园,那里有几个妇女在给茶树锄草,她们的身影在茶树之间穿梭着,王童贵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


新搭竹棚种苦瓜,


苦瓜结籽在棚下,


妹要恋郎快开口,


莫作杨梅暗开花……


谁也想不到王童贵不起眼的模样,发出的声音却像是山涧里的流水一样,叮叮咚咚,又清又亮。


老贵,唱给谁的啊?再唱啊,再唱一个,明年给你介绍一个老婆。茶园里几个妇女起哄起来了,王童贵呵呵地傻笑了几声,又唱了起来:


船头烧火船尾烟,


夜夜发梦妹身边,


夜夜同妹讲心事,


醒来才知隔重天……


好啊,老贵,你发梦去吧,发梦就有老婆啦!那几个妇女大声地嘲笑着王童贵。


王童贵还是笑笑的,一种很得意的样子,独自沉浸在白日梦里。罗根知道王童贵就是靠他的歌声迷住金菜花的,除了嗓子好他还有什么啊?真不知道他的嗓子怎么天生就那么好,罗根心里真是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茅厕里又臭又闷,罗根蹲得两腿发酸,蚊子在头上嘤嘤嗡嗡地飞舞着,他几次想要站起来,但是想到王童贵的样子,他又有了脚力继续蹲着。


终于,王童贵出现在永福楼大门口了,他看起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一跳一跳的,像青蛙一样,向着永生楼走去,走到永生楼门前的禾埕上,朝下面的永寿楼望瞭望,然后便顺着小路往溪边走去。


罗根吐了一口水,推开茅厕的柴门,像一根箭一样射了出去。


月光照着弯曲的小路,灰蒙蒙一片发白,罗根看到前面那条又黑又细的影子就是王童贵,像一根会走路的麻秆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向苦竹溪边。罗根憋了一口气,突然忍不住叫了一声,老贵!


王童贵麻秆似的身体戳在了那里,缓缓转过头来,看到罗根脸黑黑的,只有两只眼睛是亮的,说,你叫我干什么,老根?


罗根说,你到溪边做什么?


王童贵笑了一笑,脸上浮起一种甜蜜的笑意,说,你问这干什么?


罗根说,我想知道。罗根的口气很霸道,他眼睛闪着两股火苗似的,直射着王童贵。


王童贵说,我不告诉你。王童贵偏起头,转身往下面走去。


罗根咚咚咚冲到王童贵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提起来了。王童贵一脚蹬着地,直喘着粗气,说,你想干什么?罗根瞪着眼,说,我要你不要再去找金菜花!


王童贵说,你、你、你管不着……


罗根说,我就是要管你!


王童贵说,你给我放、放、放下来……


罗根说,你不能去找菜花!


王童贵说,我、我、我喜欢她……


罗根说,你配吗?


王童贵说,我、我、我……


罗根说,你配吗?你配吗?你配吗?


金菜花说,根啊,你当初怎么就那么蛮横?你把童贵都吓坏了。


老罗根说,老贵表面老实,暗地里还不是抓紧找你?我觉得老贵配不上你啊。


金菜花说,两个人只要有爱了,刀山火海都不怕了,还什么配不配的?我是鲜花,可我就喜欢插在他那堆牛粪上。


老罗根说,我、我眼红老贵啊。


金菜花说,你太蛮横了,老根,苦竹坑的人都怕你了。


老罗根说,花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因为爱你才会这样蛮横的。


那天,罗根在茶山下面的潭水边拦住了王童贵,他像一座山一样镇在路中间,王童贵往后退了一步,说,你想干什么?罗根绷着脸说,我一只手就能举起你,把你扔进潭里,你信不信?王童贵看了一眼潭水,黑幽幽的水面纹丝不动,他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罗根说,你信不信?王童贵眨着眼睛,说,你不要这么凶好不好?罗根吼了一声,说,我要你不要再找金菜花了!


王童贵愣了一下,眼里闪着一丝惊惧,像一束烛光被风吹得抖抖索索,说,她跟我好,我、我们……


罗根说,你不能跟她好,你是什么对象啊?金菜花这么好的姑娘你也敢想?你有这个命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王童贵嘴唇颤动着说不出话,脖子变粗了,脸憋得红一块白一块,突然,扑通一声,他朝罗根跪了下来,喉咙里一阵咕隆咕隆响,像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说,我求你了,不要破坏我和菜花的事,我求求你了!王童贵眼泪纵横,说,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罗根僵着身子,不知为什么,他的膝盖一软,扑通一声,也跪在了王童贵面前,眼里闪着泪光,说,我也求你了,不要再找菜花了,我也求你了!罗根泪光闪闪,说,我也求你了,我也求你了!


王童贵一下呆住了,疑惑地看着罗根。罗根也停住了,呆呆地看着王童贵。两个男人就这么四目相向,脸上带着惊诧,眼里含着泪水。


金菜花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啊。


老罗根说,大男人怎么啦?大男人就不能流泪啦?


金菜花说,我现在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童贵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老罗根说,花啊,你再陪我说说话吧,你们现在天天在一起,还差那么一阵子吗?


金菜花说,我在阳世不也陪了你一辈子,你不也觉得不够吗?我真是要走了。


老罗根说,不够啊,我们的一辈子真是太短了,再一辈子也不够啊,我恨不得再来几辈子啊。


金菜花说,草木一秋,人活也就一辈子。


老罗根说,花啊,跟你活着我八百辈子也不嫌多啊。


金菜花说,你真贪心,好了,我要回去了,等下童贵会找我的。


老罗根说,花啊,你老是童贵童贵的,你心里就没有我吗?


金菜花说,老根你说什么啊?现在我跟童贵都是阴间的人,你活在阳世,你就不要再眼红好不好?我们是阴阳两界的人了。


老罗根说,老贵真狡猾啊,抢先死在我的前头到阴间跟你相会。


金菜花说,童贵苦了一辈子啊,我现在要对他好一点。


老罗根说,花啊,你说老贵好在哪里?当初你怎么会跟他钻竹林呢,他家庭出身不好,人长得不好,家里又穷,你怎么就被他迷住呢?


金菜花说,他歌唱得好。


老罗根说,他的歌里真有迷魂药啊。


那天,罗根扛着锄头从山上走下来,锄头上挂着几把刚挖的刺杏头和金石松,他走到苦竹坑三姓祖祠后面,看到王童贵坐在那棵最老的樟树下面,身子靠着樟树,手里不停地捻着一条草根。罗根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摸了过去,他听到王童贵轻轻地在唱着:


阿妹不约郎也来,


劝妹心事要放开,


别树有花郎唔采,


此树无花等到开……


王童贵的歌声里像清冽的山泉水,在山涧里静静地流淌。罗根扛着锄头听得都呆住了,那流淌的山泉水像是被一块石头挡住了,围着石头打着漩涡。罗根心想,老贵的歌里真是有迷魂药啊……


老罗根说,老贵的歌是唱得真好,我都被迷住了,可是唱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啊?


金菜花说,根啊,这你就不懂了,你没听见山歌唱的,总要两人情义好,咸盐配粥心也甘?还有,只要两人都情愿,黄连落肚也甘心,还有呢,总要两人情意好,郎去乞食妹挽筒。


老罗根说,菜花啊,我就是摸不透你们女人的心……


6


罗春风发现自己爱上了姚晓天,这真是非常奇怪的事情,甚至想到他的名字,心里都会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可是他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他不是说要请自己吃饭吗?他到哪里去了?她每天独自吃着饭,像是吃着沙子一样,感觉到很难受,她想,只有等到他请客吃饭那一天,她的胃口才会好起来。


有好几次,她的双手在客人头上抓挠着,神情突然变得恍惚,手渐渐就停了下来,客人惊讶地问她怎么了,她猛地回过魂来,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她想,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心里一片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