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7)

作者:阿越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6

|

本章字节:6412字

“太后说得极是。”赵顼这时已经明白扯出陈世儒案,不过是个引子。太后根本还是想为唐康等人说情,若是后妃,他早就直斥为“干政”了,但太后地位却大不相同,当下只得堆满笑容,耐心解释道:“以朕的本心,当然不愿处罚他们。不过国家自有法度,总要依着规矩来才行。否则,既不能服众,开了先例,更是后患无穷。擅调兵、擅杀,都是关系极大的事。唐康这人,朕以为是有大将之材的,果敢、艰忍,也有担当。他这个年纪,到戎州那种地方当官,换成旁人,还不知怎么个哀天怨地,到了任上,要么自暴自弃,要么百般钻营想着早日逃离苦海,偏他就能做出番事业来,这已是能为人之所不能了。只是年纪毕竟太轻了,有点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在戎州时,与上司、同僚都相处不好,益州四司衙门便没少弹劾他——如今更加是胆大妄为了,几千人,说杀就杀了。朕看公绰为将时,也不是他这般好杀的……”


高遵裕听皇帝说着唐康,心里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熙河打拼了十来年,真正和西夏打起大仗来,却没有自己的份了。在外待罪这么多年,眼见着后起之秀一拨拨地起来,心里更不是味道。这时候听皇帝夸唐康是“大将之材”,正失神间,不留神皇帝竟说到自己,不觉一阵慌乱。却听皇帝又说道:“当年公绰取岷州,生怕士卒滥杀百姓冒功,战前下令:生获老幼者与得级同。便是这点仁心,数万人得活。至今岷州还有为公绰立生祠的。唐康年纪轻轻,做事却不肯留半点余地——他一声令下,杀掉这数千人,身上不知背着几万人的怨恨呢。”


赵顼忽然夸起高遵裕来,不仅高遵裕,在座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皇帝心里打的什么主意。高太后对自己家人一向严厉,高遵裕虽然是叔叔,但也不肯假以辞色,因道:“取岷州是王韶的功劳,与他何干?倒是这几万乱军眷属,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这一军之众,也并非全部作乱。凡不肯附逆而被杀的,照例进忠烈祠祭祀,自不必论;逃走的也法外开恩,赦免其家属——不过这些也难以甄别,只能少冤枉一人算一人。其余眷属,死罪可免,但流放是免不了的。只是这人实在太多了,朕想借着太后寿辰,下一道德音,凡家里有五十二岁以上老人的,一律赦免不问……”


赵顼这话一出口,众人便已知道他根本无意再兴起波澜,几千家被谪戍,一定会搞得河北路鸡犬不宁,而且这么拖家带口远赴异地他乡,这不同于移民——朝廷是不可能给钱的,路上少说也要死一半以上的人,到了他乡还要面临种种更艰难的问题,最后能活下来的,能有十之二三,就算是不错了。但这道德音一下,几乎等于便是赦免了六七成甚至更多的叛军眷属。这于稳定人心,自然是有好处的。而且理由也冠冕堂皇,朝廷也保持了尊严。


“官家这是仁厚之心。治国便要这样,到底要以宽为政……”


高太后的这番话,赵顼却不以为然,他摇头笑道:“石越曾和朕说过诸葛亮治蜀之事,不审势则宽严皆误——本朝真、仁宗两朝,便是以宽为政的,到朕手里,应当严一严了,否则文恬武戏,必致千载之患。”


这番议论却不对高太后的胃口,她不悦地说道:“官家熟读经史,自古以来,可见过严刑酷法能出太平盛世的?石越也是书呆子,诸葛亮那是乱世之法,岂足为万世师?”


“西夏还占据河西走廊,眼见着要兼并西域,恢复国力,他日难保不又成中国之患;幽蓟尚在胡虏之手,河北门户洞开,全无塞防可言——史书上亦不曾见哪个太平盛世是这样的。”赵顼愤然道,话脱口而出,才发觉自己语气太重,忙又转圜笑道:“外间之事,太后尽可放心。朝廷最可惧者,不是以宽以严,而是怕陷入唐代牛李党争那样的局面。今司马光与吕惠卿都能和衷共济,国家之福,莫过于此。”


本来太后、皇帝相争,虽然还是温声细语,但殿中众人却早已吓得脸色惨白,这时候气氛缓和,高遵裕、高公纪还是不敢多话,只赵颢笑道:“官家也说了是‘不审势则宽严皆误’,今日之势,正是要宽严相济。太后看今日的局面,实是开国百年以来未有的,官家恢复河西,不仅从此陕西又变成腹地,而且亦是一雪四朝之耻,这等功业,休说仁祖时范仲淹、韩琦们办不到,便是数遍古今帝王,亦惟有汉光武能相比。朝廷内也是君明臣贤、政通人和,太后尽可高枕无忧,只要安享太平便好。”


虽然赵顼刻意缓和,赵颢又打着圆场,但这些话,高太后心里依然是不以为然的,吕惠卿这样的人高居左仆射,是什么国家之福?是祸患无穷才是真的。现在的国势,又哪里称得上什么“政通人和”?她也知道他这个皇帝儿子现在是威望极高的时候,皇帝在取得很大的功绩后变得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最后被狠狠地摔下来,这样的事情,不用说远了,隋唐五代现成的例子便多的是。她是颇听了些议论的,越听便越发觉得赵顼太过于急功近利,灭夏之后,国力竟有点强弩之末的样子,可如今赵顼却还是一腔的雄心壮志,野心反倒是越来越大了。而且又开口法令,闭口规矩的,总让人感觉少了那种体恤下情的心意——以唐康的身份,唐康、田烈武、李浑等人的行为,打着国法无亲的旗号,关进御史台、枢府的狱中,那是极容易的,但皇帝怎能全然不顾石越、文彦博的面子?全然不顾天下忠臣义士的感受?仅仅只是发还石越和文彦博的谢罪折子,下旨抚慰他们,这能有多大的意义?高太后知道这些事情,一般的大臣生怕自己踏进旋涡中,避之惟恐不及,是断断不敢说的。她这才不避嫌疑,想劝劝赵顼,至少在定罪之前,让他们先回家待罪,不要一直关在狱中——这也是给天下一个姿态,不料她还没来及说出来,赵顼便已经滴水不漏地堵了回来,又把话题岔开,从言辞语气中,倒有猜忌自己“干政”的意思,母子相疑至此,真是让人灰心。这时候这些心意她也不愿说了,太后与皇帝争执,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当下只勉强笑道:“外面的事,我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不过是母子叙叙闲话,你便能说出这么多话来……”


“倒是儿臣该打了。”赵颢笑道:“太后寿辰将至,还老说这些一本正经的事,官家整日操劳国事,在崇政殿听这些也听厌了,到这来还听这些——倒不如说笑话。我先说一个。”


说罢,赵颢一本正经地坐好,道:“前几天我听到一个笑话,说是石越提举编敕所,编敕所的官员便好讲《论语》,因说到七十二贤哪些家里有钱,有个官员便说公西赤家里定是极有钱的,众人问他出自何典,他道:‘诸君不闻语云: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众人都很拜服,夸他学问好。有人便跑去告诉石越,道某君《论语》读得好,石越听完,慢慢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说了一句话——太后、官家猜猜石越说的是什么?”


高太后想了一会,摇摇头,望着赵顼。赵顼也笑着摇头。赵颢又看高遵裕与高公纪,高遵裕倒也罢了,反正这并非所长,干脆懒得弄脑筋;高公纪却是外戚中少有的学问好的人,不由得皱眉沉思,却再也想不出来。


赵颢因缓缓说道:“却见石越一脸肃然,问道:‘你怎知不是子路借与他的?’”


他话音方落,便听到扑哧一声,高公纪已经先忍俊不住,大声笑了出来。高太后与赵顼一愣,也都回过味,齐声大笑。高遵裕虽不明所以,却也只得跟着嘿嘿直笑。


半晌,高太后才忍住笑,道:“石越这么一个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也会作弄人。”


赵颢笑道:“太后有所不知,本朝三个姓石的学士、执政,都是些诙谐人。石曼卿是个‘石学士’——有一回马夫不小心,把他从马上摔下来,吓得半死,他爬起来拍拍衣服,慢里斯条道:‘幸好我是石学士,若是瓦学士,岂不被摔得粉碎?’石中立也是个趣人,当员外郎时,和同僚去看御苑的狮子,听说那狮子每日要吃羊肉十五斤,有人便感叹:‘我们这些人也算是郎曹,生活反比不上一只野兽。’石中立责怪道:‘你怎的不知本分?它是园中狮,我们不过是园外狼,怎么可以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