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云际会(1)

作者:康红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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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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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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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014字

一篇《论天下大势》,宛若于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块千斤巨石,泛起阵阵涟漪。人们争相传诵着、议论着……


在都察院上书受挫,康有为心中直塞了团破棉絮价不是滋味,众人连忙好言慰藉,方始将心思暂收了殿试上。依着他想法,凭他公车上书的领袖声望,光绪励精图治,定会对他赏识有加,任那徐桐再怎般地顽固守旧,也不能只手遮天!遂将松筠庵迁回南海会馆,以便一旦殿试放榜,贺客潮水般涌来,好生地庆祝一番。殊想殿试放榜,竟降至二甲第四十八名。


他胸怀高远,自视甚高,做了公车上书领袖,更是名扬华夏,结交的朋友,非六部司官便京中名流。眼界高了,更加傲然不可一世,一门心思想做个清高的翰林,一步登天,成为帝王之师。这般结果,无异于当头一记闷棍,直气得、羞得他茶饭不思,失魂落魄。寒窗苦读,屡进科场,所为何来?虽说面上淡泊功名,只骨子里数千年来荣宗耀祖的思想又何尝从他脑中排干驱尽?!


“老师。”


梁启超提饭篮进屋,拱手轻呼了一声。康有为跌坐在太师椅上,扶头沉思,闻声迟缓着抬起头,扫眼梁启超,目光定在了他身后管事身上。那管事是康有为特差了再去看榜的,见康有为望着自己,打千儿迟疑着说道:“老爷,您确是中的二甲第……第四十八名。”


“看你那样,老师殿试中榜这等欢喜事儿垂头丧气地做甚来?去,沽酒过来,与老师好生热闹一下。”梁启超回眸嗔了句,将篮中饭菜摆了桌上,向着康有为笑道,“老师今儿这是怎的了?公车上书原在唤起国人救亡图存之心,虽说不曾递与皇上,只已震动中外舆论。老师大可不必这般——”康有为虚抬下手止住梁启超,仰脸长长透了口气,说道:“卓如,我想过几日便……便回南边去。”


“老师这是——”梁启超方自撩袍摆坐着,闻声怔怔地凝视着康有为,半晌,似乎会过意来,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翕动嘴唇便欲言语,只这时间,却听门外一阵锣响,几个街混混大叫大笑:“康有为老爷就住这里?领赏啦!”康有为好半日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觑着眼瞅时,只见两个笔帖式举着大红报帖,由一群讨喜钱的街痞子簇拥着从垂花门一窝蜂过来。


“康老爷!康老爷!”


梁启超瞅眼康有为,犹豫下起身迎了出去:“二位差官辛苦。康老爷在外边尚未回来——”“你骗谁呢?屋里那是谁?”一个街痞子眼尖,一眼瞅着屋内康有为,张嘴嚷道,“差官大人,那位便是康有为老爷!”


“吵什么?!”康有为满肚子阴郁正没个发泄处,闻声出屋,就阶上阴沉着脸斥道,“我便是康有为,怎的?犯王法了?!”


“老师,您这——”


“混账东西,谁要你瞎嚷嚷?吵着老爷清静你担得起吗?!”那差官斥了街痞子几句,上前打千儿仰脸时,两眼已笑得眯成了条缝,“老爷息怒,宰相肚里能撑船,为这些破烂货气坏了您身子骨怎生了得?小人乃礼部差官,特来与老爷您贺喜的。”说着,将大红帖子双手呈了过去。康有为没有伸手去接,只微瞟了眼,却见上面红底金粉,煞是鲜亮:


恭叩南海康老爷讳有为高中殿试二甲第四十八名


“知道了。”康有为淡淡道了句,接过帖子甩袖便欲回屋。那差官却已一个箭步抢了归路,哈腰道:“老爷既知道了就快些发赏钱吧,小人们这还要去别处报喜呢。”


“报喜尽管报你的喜去,赏钱没有!”


“啧啧啧,没看出老爷您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小人们这么热的天儿——”


“还不走?!再不走我要人送了你们去顺天府!”


“老爷这不曾做官呢就想仗势欺人呀?”那差官觑了眼康有为,冷哼一声道,“别说老爷只中了二甲四十八名,便状元郎小人们也见多了,谁不谦谦和和?要去顺天府吗?小人们可不怕,咱这便去。”


“差官息怒。在下老师因他事心情郁闷,岂会吝惜几个赏钱?”梁启超忙笑着拱手开口道,“这些银子你们拿去,买些酒吃。”说着,他自怀中摸了把碎银出来。“爷您打发叫花子呀?!”那差官扫了眼,伸手接了,却道,“这些银子莫说小人们吃酒,便是买——”


“陈华,你做甚呢?!”


一句冷冰冰的话语传来,梁启超回首看时,却原来是新任礼部主事王照、军机章京陈炽以及寿富等人,忙拱手迎了上去。王照拱手还礼,上前向康有为施礼道安,手摸着漂亮的唇髭冷冷地盯着那差官:“怎的,哑了?!”


“小人……小人陈华见过大人。”那差官不想上司这光景会到这种地方,愣怔半晌方自回过神来,满脸惶恐地打千儿道,“小人们这……这来与康老爷报喜的。大人们有事,小人这里先告退……”


“不该你做的差事少搅和。再叫我听着有这种事儿,小心你吃饭家伙!”


“是是,小人不敢了,小人不敢了。”


“去吧!”


彼此寒暄着进屋落座,恰管事沽酒回来,见康有为探手怀中欲付银子,王照摸块银锭丢过去,边提壶为众人斟酒,边说道:“今儿这怎能要先生破费?便这桌饭菜也该我等出的。”说着,他看了看桌上,一盘脆皮糖醋黄瓜,一盘粉丝拌豆芽,两个热的,却是炒鸡炒肉炖酸菜、木耳清拌里脊,中间一道菜,上面漉着椒油,阳光下看去鲜明清爽,却不识得是何物,遂道,“这是——”


“这是搅瓜,蕙仙没事自种的。不是卓如说大话,诸位仁兄一准都没尝过的。”


“是吗?”王照伸箸搛了几根送入口中品味,“嗯——不错,真不错!次亮兄,你们也尝尝,这真做的——”见众人目光齐刷刷聚了康有为身上,王照戛然收了口,轻咳两声笑道,“瞧我这倒把正事给忘了。南海兄,旨意下来了,您授的正六品工部主事。日后上章奏事再也不必犯难了。来,诸位,咱敬南海兄一杯!”


康有为脸上毫无表情,长长舒了口气,望眼众人说道:“这也值得吗?实不相瞒,南海生性疏野,这坐衙门的事儿实在做不来,更况公车上书一事无成。南海寻思,还是回南边著书立说——”


“南海先生不早就指望有这一日吗?怎的这真来了,却又——”寿富眉棱骨抖落了下。


“和约大局已定,实令人痛心疾首。”刑部郎中沈曾植大热天儿衣冠修洁齐整、一丝不苟,手摇着一把湘妃竹扇,凝视着康有为徐徐说道,“然公车上书已然震撼人心,举国上下莫不思除旧布新,重振我大清国威。便皇上每念及此,亦常愤愤不已,誓欲中兴雪耻。值此之机,南海老弟若不图施展抱负,尚待何时?”


“南海纵有雄心壮志,又岂有用武之地?”康有为长叹口气,举杯仰脖一饮而尽。


陈炽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以先生之才学,六品工部主事的头衔确太屈了些。只以先生声望,次亮担保,迟则一年,早则半年,必受重用的。”康有为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红晕,干咳两声正欲言语,一边沈曾植却又开口说道:“次亮所言甚是。况工部主事虽小,然老弟究竟有了立身处世的根本。老弟一举一动目下干系匪浅,在京,则我等即如众星环拱北斗,一切主张皆有所依托;离京,则众心离散,大事不可为矣。万望老弟大局为重,三思而行。”


“沈兄言重了。南海何德何能,敢承此言语?”康有为坐得太久,欠动了一下身子,一哂,说道,“南海细细思量,条约反响虽大,然短期内上边绝不会有动静的。况外边民众虽则愤懑,然于我等维新变法主张却仍不甚知之,故——”


“国事尚有可望,老师自当留在京师以观其变、以谋其动。我们盼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老师!”


“国事至此,已到非变不可之地步。”沈曾植起身背手来回踱了两圈,拈须沉吟道。“老佛爷心中便千般不乐万般不愿,想阻挡这股洪流亦是不能的。朝局变革之日绝不会太远,南海老弟。”他顿了下,又道,“至于灌输变革维新思想,眼下靠著书立说,太慢了。近日我思量许久,不如合我辈之力办一份报纸,向世人介绍西洋知识,宣扬我辈主张,此来得快些。不知南海老弟以为如何?”


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半晌,心中归意稍敛了些,用手抚着剃得光溜溜的脑门儿,粗重地吐了一口气,说道:“沈兄阅多识广,长素深为叹服。至于办报一事,长素只知其影响颇大,个中细节却不甚了了。不知诸位以为如何?”“此确不失为一良策。”陈炽点头开了口,“只办报的事,我等向无经验。听闻做这事,既要有印刷厂,又要有一批编辑、记者,还要翻译外文书稿,少说也要四五万两银子才拿得下来。咱们哪有这么多银两?就是筹集到银子,订机器建厂房,少说也要大半年工夫。我民风气向来散漫,欲开风气,非合大群不可。而合大群,则是开会为要。故次亮意思,不若我等时时开会集议,宣扬维新思想,此容易些。”


“次亮此言差矣。”


话音落地,一个六十左右的老者已然脚步橐橐进了屋:头上一顶亮纱嵌玉瓜皮帽,身上竹布漂白褂子,鼻梁上一副水晶墨镜,活脱脱师爷装束。众人愣怔着,半晌,沈曾植喃喃开口道:“您是翁……翁相?”


“还是曾植好眼力。怎的,都不识得了吗?”翁同龢笑道着摘了墨镜。众人这方忙不迭躬身打千儿请安:“卑职——”


“罢了,都坐着吧。”翁同龢笑着虚抬下手,撩袍角于杌子上坐了,深不可测的眸子在康有为、梁启超身上打量了番,凝视着康有为道,“你可是康有为?”“正是。”康有为满脸惶恐神色,深深一个千儿打将及地,“康有为给相爷请安!”


“坐着吧,莫要拘束。”翁同龢复细细打量了康有为番,扫眼屋角自鸣钟,开口说道,“我在外边听了有一阵子了。众位满腔热情,本官深为叹服。”见梁启超端杯递上,他颔首接着微啜一口咽下,接着道,“你们说得不错,现下当务之急在于唤醒民众,要让他们晓得国家出路究竟在哪儿?不过,要成此事,先在办报。只有以报鼓吹舆论,宣传主张,方可通天下耳目。但心气相通之后,开会才会有效果。至于银两,你们不必犯愁。俗话说富的讲排场,穷的论办法。现下要紧的是打响这第一炮,把报纸印出来。至于办报方式,不妨因陋就简,委托他人印刷,版面也不要太大,这些钱省了,也许三五千两就可以拿得下来。”


“不怕相爷笑话,这三五千两对卑职们来说,也不是笔小数目。”


“莫说对你们,便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翁同龢笑笑,说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但只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还愁办不成?我那也没多少,不过二三百两却还拿得出来,回头你们拿了去。”


听他这般言语,众人心中希望陡然腾腾升起。一时间,屋内变法维新、办报开会声儿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不知不觉,天际间隐隐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声响,紧接着,屋角自鸣钟不甘寂寞价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一十二下,却已是午正时分。翁同龢将手中湘妃竹扇合着放了袖中,起身笑道:“与你们一席交谈,老夫这也仿佛年轻了许多。好了,我也该走了。康有为,你收拾下随老夫进宫。”


“相爷,这——”


“皇上谕旨宣你进宫见驾。怎的,这就想抗旨了?”翁同龢笑着打趣道。


“不不不,这……这实在太突然了……”康有为兴奋、惶恐……万般滋味齐涌心头,便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南海一点准……准备都没有……”“那现下可要好生准备着。莫要待会儿见着圣驾,却还这般语不成句才是呐。”翁同龢说着望眼众人,“记着,文章一定要说理透彻,通俗易懂,艰深古奥的话儿莫要说。印出来后可委托递送京报的贩子,附在朝廷邸报后面,送到朝中士大夫手中。这样一来可免去你们许多麻烦,二来影响也会更大些。”


“相爷放心,卑职们理会得。”


出南通会馆起轿奔紫禁城,康有为心中犹自跳动不已,待至西华门呵腰出轿,前襟已被汗水打湿了大片。递牌子进大内,至养心殿东暖阁,但见光绪一身米色葛纱袍坐在炕边椅上,旁边小杌子上还坐着个人,广额瘦颊,身材清癯,一身灰府绸袍子,外头套着件黑缎子马褂,却是湖南巡抚陈宝箴。翁同龢愣怔了下,这时间,光绪业已开口说了话:“老师来了?进来吧。”


“嗻。”翁同龢答应一声,回首向康有为低语一句,“莫要紧张,记着先报履历。”方自进了屋,躬身道,“奴才给万岁爷——”话音尚未落地,不想身后康有为却已开口大声道:“草民广州南海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气氛原本死气沉沉的,他这一言语,倒弄得光绪破颜一笑,说道:“那般紧张做甚?朕难不成是老虎?”


“草民——”


“如今该说‘臣,光绪二十一年殿试二甲第四十六名、工部主事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了。好了,都在那边杌子上坐着吧。”光绪说着挪了下身子,要了扇子在手中摇着,沉吟了下向着翁同龢道,“李鸿章来电,迫于俄法德三国压力,日夷应允归还我辽东半岛,只索银三千万两。加上条约赔款银两,计在两亿三千万。”他长长透了口气,“现下咱一年收入总计不过六七千万两,而日夷要求三年偿付,无论如何筹划都不可能办到。先时奕进来,说英法德诸夷都应允借款——”


“皇上,诸夷如此慷慨,实为——”


“朕知道的。可又能怎样呢?现下能想的只是少借点了。”光绪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朕方才和奕、陈宝箴他们商议了下,决定开源筹款。这具体的法子呢——”他轻咳了两声,脸上泛起丝丝红晕。


“皇上——”


“昨夜受着些风寒,不妨事的。陈宝箴,你与老师说说。”


“嗻。”陈宝箴起身答应一声,向着翁同龢躬身请安,款款说道,“开源筹款,其一,在于整顿关税、厘金;其二,扣廉俸,增厘金,折漕米,增加烟、糖、酒、茶、盐各税;其三,发行‘昭信股票’一万万两,年利五厘,二十年内偿还。”


光绪长吁口气站起身来,在暖阁中散步沉思着。见小太监端上冰块,自取一块含了口里,又命分赐众人,这才开口说道:“另外,近来不少奴才奏云实业救国,提出了自办铁路、开采矿山、设立工厂以抵制洋商洋厂的主张。现下朝廷无力投资新式企业,加之又允许外国在我境投资设厂开矿,朕寻思对民间设厂制造不宜限得过严,师傅你意下如何呢?”


“皇上所言甚是。”翁同龢攒眉,良晌方道,“目下列强争先恐后地向我输出资本,其弊端种种,为害不轻。但静心思索,此为我朝工厂发展也有很多益处。就市场来看,机织纱、布等需求量迅速上升,商品市场不断扩大。就人力而言,有许多农民、手工业者破产,而邮电事业兴办,又夺走大批驿站人员生计。这些与日俱增的破产失业人群,为民间工厂提供了大量的劳动力。此种形势下,允许民间设厂,实为顺应潮流之明智之举。奴才无异议。”康有为的紧张心情早已被众人言语荡得丝毫亦无,听翁同龢言语,忍不住插口说道:“依草民看——”


“又忘了?”光绪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臣——”康有为愣怔下方察觉自己的唐突,不无怯意地扫眼光绪,却见光绪脸上丝毫愠意亦无,两只黑眸熠熠闪光地望着自己,轻咳两声道,“臣初觐天颜,失礼之处还乞皇上恕罪。依臣愚见,允许民间设厂,非只可为朝廷扩充财源,更利于局面稳定。皇上立意中兴,局势平稳最最紧要。而那些破产流民,历朝历代便是社会动荡之源——”“好,说得好!”话音尚未落地,光绪禁不住拍手道,“其他呢,你怎生想?”


“发行股票,臣意可行。”康有为深深吸了口气,“而整顿关税、厘金诸项及折廉俸、增加烟酒糖茶盐税,臣以为尚待详议。此举看似无意加取于民,实则不然。我朝——”


“说,大胆说。”


“嗻。”康有为点点头,沉吟道,“我朝积弊久矣。裁革陋规、折廉俸,利于扩充财源,然各级官吏定必另立名目索取钱财,贪赃枉法之事亦将有增无减。而众多黎民非要承担捐税,更要承受各色各样的克扣盘剥。臣恐这般下去,迟早将会——”他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收了口,两只炯炯有神的眸子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光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