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仕途南雁归时更寂寥(1)

作者:苏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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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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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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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92字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


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


——曹寅《题楝亭夜话图》


经过一段漫长的赋闲期后,早已考中功名的容若终于接受任命,从此步入仕途了。


杜臻《哀辞》回忆这段经过,说:“丙辰廷对高第,方且陟清华、领著作矣。”此时的容若文名已著,又是进士及第,顺理成章地应该进入文官系统,但没有想到的是,委任的竟是属于武职的三等侍卫。


毕竟在皇帝看来,以容若的出身,正是御前侍卫的上佳之选,汉代选用贵戚子弟为郎也是一般道理。若论前途,皇帝的贴身跟班自然会有最大的升迁机会。容若的父亲明珠就是从侍卫做起,直至权倾天下,乾隆朝那位著名的和珅也是从侍卫起家的。


可以说,这个职位正是所有矢志于仕途之人梦想的起跑线,却唯独不适合容若。


御前侍卫,实则就是皇帝的秘书、警卫兼仆役,需要的是鞍前马后和小心翼翼,忌讳的是高傲的脖颈和纯真的心志。所以,在这个职位上,容若获得过嘉奖和升迁,却始终没有获得过快乐。


他可以强打精神,内则值宿,外则扈从,留心每一个细节,不容许一丁点纰漏。他的诗词之才也有一些一展身手的机会,那就是在皇帝心血来潮的时候写诗应制,歌功颂德。


望里蓬瀛近,行来阆苑齐。


晴霞开碧沼,落月隐金堤。


叶密莺先觉,花繁径不迷。


笙歌回辇处,长在凤城西。


——《入直西苑》


这首诗题为《入直西苑》,旧称北京的北海、中海、南海为西苑,从明代起就是皇家苑囿,容若进去值班,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唐代韦庄某夜参加豪贵的宴席,感叹“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世道永远是这个样子。


无论哪朝哪代,歌功颂德的机会就等于升迁的途径,总有一些谄媚者就是以此为生的。高贵的灵魂做不了这种工作,但容若却不得不做。


在小人的眼里,他是皇帝最贴身的跟班;在文士的眼里,他更像是一个狗仗人势的奴才。在汉人的传统里,清高的儒家知识分子与帝王的关系,可以为师,可以为友,可以为臣,但不可以为奴。清朝的传统里,是以做帝王的奴才为荣耀,而容若的心,早已是一个标准的汉人儒生。


出身的血统和文化的血统始终纠结着,冲突着,他当然不会快乐。


即便没有卢氏的死,他也一样堕入了悲剧。


[1]犬马:何须独醒怜皆醉


马曹今日承恩数,也逐清班许钓鱼。


——纳兰容若《西苑杂咏》


天威难测,天恩亦难测。容若充任御前侍卫,服侍皇帝之余还要服侍御马。多年之后,姜宸英在为容若撰写墓表的时候,还把养马的这段经历作为容若的一项政绩来说,说容若“尝司天闲牧政,马大蕃息”,把马养得很好。


当时,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正在京城,与容若很是交好。内务府设有养狗处,曹寅以蓝翎侍卫充任养狗处头领,和容若一个狗监,一个马曹,常常想开对方的玩笑却不免先是自嘲一番。后来曹寅回忆这段经历,作诗说“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当年狗监与马曹的交谊已经变成了触绪伤怀的记忆。


当所有快乐的时光都逐一变成记忆的时候,叶子亦枯了,岁月亦晚了,人亦老了。


好在容若还有另外的一个世界。这一年里,《渌水亭杂识》和《今初词集》都已编定。转眼春初,顾贞观携带《今初词集》的稿本南返,在开封遇到“三毛”之一的宿儒毛际可,请他为词集作跋。这篇跋文,我们已经在前文看到过了。


当初容若与顾贞观以《金缕曲》往还唱和,名动京师,毛际可也遥遥仰慕了许久,此时遇到顾贞观,也凑了一份趣,步韵容若那首成名的《金缕曲》,既叹赏“一诺相期千古在”的信义古风,也有一些“何须独醒怜皆醉”的叹息与告诫。尤其让毛际可欣赏的是,君子之交,人淡如菊,情淡如水:


惟我与君耳。更非因、标题月旦,攀援门第。一诺相期千古在,车笠区区何意。敢自附、龙泉知己。块垒频浇还未散,共滂沱、洒作襟前泪。把臂后,淡如水。


何须独醒怜皆醉。信从来、长门终老,长沙招忌。闲却残编除是卧,壶矢犹贤乎已。往事不须重悔。举世尽夸皮相好,叹传神、却在生绡里。顾子影,毛生记。


——《金缕曲·题顾梁汾佩剑投壶小影,次成容若韵》


果然“一诺相期千古在”,在京城发生了这许多的悲喜剧之后,吴兆骞终于收到了顾贞观那两首以词代书的《金缕曲》,也收到了顾贞观的词集《弹指词》和容若新近刊刻的《侧帽词》。吴兆骞在回信里说,好友的笔墨“如灵和杨柳,韶倩堪怜,又如卫洗马言愁,令人憔悴”。宁古塔的冰天雪地里,也许只有这一点点不熄的炉火吧。


这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后来会有朝鲜使臣路经此地,看到吴兆骞行囊中的词集抄本,深爱不已,以金饼购去,从此容若的《侧帽词》、顾贞观的《弹指词》,连同徐釚的一部《菊庄词》遂流传海外。“北宋风流何处是,一声铁笛起相思”。


吴兆骞在宁古塔也没有放下诗笔,多年所作,编成一部《秋笳集》,千里迢迢寄到了中原。徐乾学委托阳羡派词坛宗主陈维崧为《秋笳集》校订,让多少人生出了白云苍狗无限之恨。


当初,吴兆骞名擅江南的时候,曾与陈维崧、彭师度并称“江左三凤凰”,但个人的遭际总输于命运的覆雨翻云之手。已经是康熙十六年了,流放北方的江南才子到底还回得来么?


这一年,容若为因母丧而南返的顾贞观填了一首《于中好》,就题在顾的一幅画像上。“握手西风泪不干”,只道别离之痛与重逢之约,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


——《于中好·送梁汾南还,为题小影》


这一年,朱彝尊随幕主南下江宁,刻成《竹垞文类》二十六卷,又与陈维崧会面于江宁瞻园。席间谈诗论词,谈到京城的天才词人纳兰容若,谈到陈维崧正在编校的这部《秋笳集》的作者已经回乡有望了。


你真的这么相信他么?


是的。我相信。


[2]《饮水词》:非才子不能善怨


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诗人乃可云怨。


——吴绮《饮水词序》


康熙十七年,是容若忙碌的一年。几乎全年的时间,康熙帝都在京畿附近巡视,在霸州南苑,从碧云寺到石景山,又在滦河检阅三屯营兵。吴三桂七月称帝,八月身死,清军全线反攻,整个朝廷都在为之奔忙不已。


帝王的出巡总是侍卫们最紧张的时候,二十四岁的容若一直在陪王伴驾,鞍前马后小心服侍。他厌倦,他烦闷,但他无可奈何,自己的心灵花园只有托付给最知心的朋友去打理了。


《侧帽词》已经风靡一时,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卢氏死后,许多思念谱成了新词,需要重新结集,好一首首地读给她听,梦给她看。


侧帽,一个年少风流的名字,应该歇息了,“侧帽花前风满路”的时代也该结束了,新的词集就叫《饮水词》吧。禅宗常说佛法之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句话近来不知为什么特别的贴心。二十四岁了,经历过生离死别了,经历过漫长而无法排解的忧郁了,才知道有些话写在词里,其实只有自己能懂。


每一颗心正如每一座森林,都有许多无法被人探测到的地方。


所有的词作稿本都交到了顾贞观的手里。这件事自己无暇来做,也没有这份心力了。顾贞观只身南下,拜会了那位素有“红豆词人”之称的扬州文人吴绮。


吴绮是扬州人,早在顺治十一年就已是官场达人了,但传播他的名声的还是他的词作与骈文。这时候的吴绮已经罢官闲居了,他生性澹泊,不喜应酬,一仆一驴在江南漫无目的地游玩着。


于是,顾贞观追到了吴绮下榻的客栈,吴绮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色。此情此景之下,顾贞观心生一计:他并不说明来意,寒暄两句便告辞了,然后也订了房间,特意选在吴绮的隔壁。傍晚时分,顾贞观翻检容若的词作,一首首高声朗读,过了不消一炷香的工夫,门外便有客来访了。


只要你也懂词,就一定会为容若倾倒。


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虽然史料并没有告诉我们,但一切已经可想而知了。数日之后,吴绮兴冲冲地以自己最擅长的骈文笔法为《饮水词》撰写了一篇序言。顾贞观知道,吴绮的骈文学的是李商隐,华美绮丽,《饮水词》太悲了,正需要一点亮色。


如今,《侧帽词》和《饮水词》的刻本都已经失传了,我们也只有从序跋想见当时文本的内容了。


吴绮的序,足当清代骈文的范本:


一编《侧帽》,旗亭竞拜双鬟;千里交襟,乐部唯推只手。吟哦送日,已教刻遍琅玕;把玩忘年,行且装之玳瑁矣。


迩因梁汾顾子,高怀远询《停云》;再得容若成君,新制仍名《饮水》。披函书读,吐异气于龙宾;和墨晨书,缀灵葩于虎仆。香非兰茞,经三日而难名;色似蒲桃,杂五纹而奚辨。汉宫金粉,不增飞燕之妍;洛水烟波,难写惊鸿之丽。


盖进而益密,冷暖祗在自知;而闻者咸歔,哀乐浑忘所主。谁能为是,辄唤奈何。


则以成子姿本神仙,虽无妨于富贵;而身游廊庙,恒自托于江湖。故语必超超,言皆奕奕。


水非可尽,得字成澜;花本无言,闻声若笑。时时夜月,镜照眼而益以照心;处处斜阳,帘隔形而不能隔影。才由骨俊,疑前身或是青莲;思自胎深,想竟体俱成红豆也。


嗟乎!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诗人乃可云怨。


公言性吾独言情,多读书必先读曲。江南肠断之句,解唱者唯贺方回;堂东弹泪之诗,能言者必李商隐耳。


薗次吴绮序于林蕙堂。


这篇序言点得很透,尤其说“才由骨俊,疑前身或是青莲;思自胎深,想竟体俱成红豆也”,吴绮以为容若之词胜在天资,生来便是一粒相思红豆之幻化。最知名的一句则是“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诗人乃可云怨”,愁与怨本来是人所共通的情感,但要把愁与怨形诸文辞,则非慧男子、古诗人不可。这,恰是容若的气质。


“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诗人乃可云怨”,顾贞观对这两句反复把玩,心印可之,余情余想更要为这两句作解,于是便有了顾版的《饮水词序》:


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骚》、《雅》之作,怨而能善,惟其情之所钟为独多也。容若天资超逸,翛然尘外。所为乐府小令,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婉而后喜悦。定其前身,此岂寻常文人所得到者。


昔汾水秋雁之篇,三郎击节,谓巨山为才子。红豆相思,岂必生南国哉。


荪友谓余,盍取其词尽付剞劂。因与吴君薗次共为订定,俾流传于世云。


同学顾贞观识。时康熙戊午又三月上巳,书于吴趋客舍。


在顾贞观看来,与其说“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诗人乃可云怨”,不如说是“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而个中原委,就在于“惟其情之所钟为独多也”。容若之词,确实得之于天资,尤其是他的小令,婉丽凄清,完全控制住了读者的哀乐情绪,那种感觉,就好像夜半时分倾听梵呗。